第三部 重返丹瓦
第十九章
天才女儿
维基活着就像待在深沙里，这是维基学到的道理。从生到死，生命就是一连串剧烈的压挤。一个个不幸的灵魂被抹了油的手掌抓着，偶尔从掌里挣脱，但才喘一口气就又被巨掌抓住。维基觉得世界就是如此。放眼望去，她只见到人被生活所迫，从这个压迫移到下个压迫，被悲惨女神的手掌狠狠掐住了脖子。
她发现想熬过这些苦难，就要乖乖被掌心掐着不动。关键就是学会不要呼吸，并且从中发现乐趣。窒息和拥抱的差别只在一条畅通的甬道。所以维基要自己闭气，这样生命就会变成一连串不中断的拥抱。
潜到六百米，沙子不再退让，跟自私的恋人一样无视她的想法和期望，将她牢牢钉住，想动也动不了。六百米已经超过潜沙人的极限。大多数人远远潜不到这个深度就死了，因为无法同时呼吸和松动沙子。以一挡二是赢不了的，维基很清楚这一点。
肺里这一口气再撑两分钟，她就会不省人事了。维基眼前已经出现炫光，边缘也开始变暗。她得花三十分钟才能回到地面。回程三十分钟，空气剩两分钟。不会有事的。她瞥见两个金属箱子，相隔不远，封得很密实。她眼前一堆蓝蓝绿绿的软袋子，只有两个箱子是鲜橘色。那些袋子是从一台椭圆形又大又长的运输工具里冒出来的，而那台运输工具则是白得发亮。所有金属都在深沙里保存着，永远埋在这里闪闪发光，深得无法解体带到地面，太危险了。
维基抓起两只箱子开始往上冲，希望是银制的新秀丽行李箱。她从屋顶上的开口出去。那屋顶肯定是纤维材质，状似帐篷，却比半个罗帕普还大。她往上飞窜，离开那群大铁鸟、铁鸟的翅膀和它们身体两侧一整排的数百只眼睛，朝四百米深的讯号发射器冲去，正好在压扁的肺部剩下最后一点空气时回到灯前。
她捞出埋着的气瓶，松动调节器周围的沙子，将调节器塞进嘴里，舌头舔到一点沙砾。维基不再想着移动，而是全神贯注把头顶上方的沙想象成一条长长的圆柱，想着来自上方与四周的重压。接着她启动减压，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吸一口，身上的潜沙衣噗噗作响，鼓胀着能量与不耐。潜沙衣在沙里如鱼得水。
维基放下气瓶和讯号发射器，往上方的下一个讯号发射器冲去。再两站就到地面了，别管需不需要呼吸。缺氧不会使人惊慌，是呼气的本能让人慌张。是体内生成的毒气通知大脑，要她把肺里的东西排出去。她父亲这么教她，告诉她所有关于呼吸的奥秘。他说身体不能信赖。身体就算缺氧也能支撑很久。自制力愈强，就能支撑愈久。
下一站，又有一支预埋的气瓶。这里的沙几乎恢复正常了，变得比较松散，隔着面镜感应到的颜色也随之改变。她之前将面镜的透视能力调到特高，就算沙子硬得近乎水泥也能看得清楚。深度降低，她周围的沙变成一望无际的旷野，闪着紫色和不自然的色调，连潜沙衣虽然电量已经低到危险值，依然力道十足。维基感觉沙子里有嗡嗡声。她的潜沙衣是专为深潜设计的，这会儿正加速运转。这样往上直冲，连她的牙齿都能感觉到潜沙衣的威力。这是深潜的第二个秘密：你得愿意套上穿起来要你老命的潜沙衣，戴上什么都看不见的面镜，一直下潜到世界恢复正常为止。
维基上浮到另一支气瓶的掩埋点，接上气瓶吸了一大口气，嘴里吃到一点沙砾。深潜最重要的一点，当然就是让别人觉得不可能。诀窍是让别人以为她从来不用气瓶下潜。通常的确如此。其他潜沙人都看过维基憋一口气下潜三百米，但她用气瓶下潜更深时，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保密很重要，因为别人一旦发现她做得到，就会争相效法。所有伟大的发现都是如此。只有少数怀抱信念的灵魂可以突破极限。一旦他们做到了，之前猛扯后腿的怀疑分子和唱反调者又会蜂拥而上，抢着跟进。
维基一边反刍这一点，一边冲出地面。她感觉朝阳照在脸上，风吹着肌肤。要是哪个男人下潜到六百米，绝对守不住秘密。然后所有人就会潜到那里，搜刮原本属于她而且只属于她的东西。
她将面镜推到额头，在温暖的沙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吸了一口。她启动潜沙衣将头发上和装备周围的沙弄走，沙子有如晨雾从她头上滑下。她伸手到沙子里，松动手臂周围的沙堆，让沙变得像水池一样，然后从沙里捞出埋着的装备袋。四周的沙都很干净，没有一般热门潜点常见的垃圾和废零件。这是潜沙最棒的一点，可以避开人群，不用担心搜刮者抢走她的战利品，也不用跟怪人或蛮横的盗匪交手，听他们吵吵闹闹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
捞出装备袋之后，维基关掉嗡嗡作响的潜沙衣，臼齿的知觉也回来了。罗帕普的嘈杂声从远方传来。发电机噗噗震动，铁锤敲打钉子叮叮当当，人声鼎沸，偶尔夹杂几声枪响。
风阵阵吹过沙丘，削平了沙丘顶端，不停的将沙丘往西推移。维基从装备袋里拿出水壶牛饮一口，擦了擦下巴。该算钱了。她希望这趟赚的能支付房租，还有她欠叶格瑞的气瓶租用费及充气费。除非必要，维基这星期不想再深潜了。在沙底太久让她肋骨酸痛，左膝也扭到了。在那么深的沙里，只要腿边的沙一秒钟没松动，脚就会扭到。她曾经目睹潜沙人回到地面四肢脱臼，一边哀号一边呕沙。还有人忘了减压而得到潜沙人病，回到地面时皮下出现气泡，像小水泡一样，而且关节酸痛。这还算幸运的。有更多潜沙人在沙里一个不专注，就再也没回来了。
维基盖好水壶盖，伸手去拿箱子。箱子一银一黑，黑箱子经过上来这一番折腾，烤漆已经被沙子磨得差不多了。箱子一个价值三十枚钱币，要是锁没有坏，她朋友杰麦克可以替她打钥匙。虽然钥匙得花五枚钱币，但会让箱子的价值增加十五枚钱币，而且维基知道城里有几位店老板需要比较好的保险箱。对她来说，眼前这两只箱子根本就是一堆亮晃晃的钱币，只是看起来像箱子而已。
她先处理黑箱子。她用手掌敲锁，将积在弹簧锁里的沙敲出来。锁卡住了，不过她有一根钝铁棒专门解决这种情形。她从靴子里捞出铁棒，让箱子立起来，然后拿棒子猛力一戳，扫过两个弹簧锁，锁应声弹开。维基将铁棒收回靴子里，平放箱子准备打开，心想应该会有衣服弹出来，这时她脚下的沙子突然开始震动──
维基还来不及启动潜沙衣，就跟两只箱子一起陷进了沙里。她身体四周的沙随即变硬，只剩头和脖子可以动。
维基心里一阵惊慌，沙子灌进她嘴里，跟肾上腺素的金属味混在了一起。事发时她下意识吸了一口气，让胸腔鼓起，所以还能呼吸，手也往潜沙衣的开关伸去，就差一点距离。她努力对抗密实的沙土，扭动肩膀和那只手，只要再三公分──
这时候，她身旁涌出一道沙柱，马可冒了出来。他一个旋转站定脚跟，张开双臂摆出华丽的姿势，甩甩他的雷鬼头，抖掉发里的沙。维基拚命撇开头去，瞇眼避开四射的沙粒。「干，你死定了。」她咒骂了一声。
她睁开眼睛，发现马可弯下身子凑到她身旁，好像要做伏地挺身一样，花白的脸离她只有几公分，眉毛一挑嘲讽地说：「妳说要干死我?」。
「我说你死定了，」维基啐了一口沙说：「我数到三，马可，一……」
马可凑过去亲了她的嘴唇，维基朝他舌头一咬，马克笑着躲开。
「二，操你妈的。」
马可指着她说：「这完全不公平。我跟妳交往之后，就再也没有操过妳妈了。」
「三，混蛋。」
维基手指摸到了开关，潜沙衣瞬间启动。被沙困住让她一肚子火，感觉就跟马可在床上太粗暴，笑着抓住她手腕一样。每回他那么做，她总是感到无助，不知道玩闹什么时候变成了施暴。她总是紧咬下唇不在他面前落泪，想起之前按住她的那些男人。
只要潜沙衣嗡嗡作响，牙齿随之颤动，就没有人能困住她。
一道狂沙从马可下方袭来，击中他的胸口，将他和两只箱子扫向空中。维基听见马可从肺部发出「哦」的一声。她浮到沙的表面，马可还在天上嚎叫，慌乱挥舞双臂，成堆的衣服像天女散花一样在空中散开。妈的，她只想让马可离地一米，结果他竟然飞到了十米高。这混蛋绝对会摔断脖子。
维基跪在地上，一手伸进沙里，另一手调整额头上的头带。她看着马可狠狠摔向地面，哀号声像牛鸣一样，半间服饰店的衣服有如雨点飘落他身旁。他啪的一声落在流动的沙上，害维基不得不转头避开沙尘。她让他浮回地面，但他依然脸庞朝下。维基用沙让马可翻过身来，担心他晕过去了，但马可面朝阳光，一边咳嗽一边呕沙。她让他那样困着，身体一半陷在沙里，肩膀被硬实的沙给钉住，接着用爬的到他身边，弯身看他。
「干妳──」马可抽噎道。
「哦。」维基说：「还在嘴硬啊?」她手滑过沙子到他跨下。「不晓得用沙针灸几下会不会好一点?」
「拜托──」马可说：「我的肋骨──」
维基手指按着爱人的双唇说：「我现在只想听你用这张可爱的小嘴说出你这辈子最诚挚的道歉。你他妈的要说到让我相信，棕色的大眼睛还要带着泪水。我要你为了我流失水分，说一些让我心花怒放的话。开始!」
一条裤子落在马可脸旁，让他吃到更多沙。他啐了一口，嘴里嘀咕了几句，然后闭上一只眼睛。
「没什么说服力。」维基说。
「我真的很抱歉，」马可对她说：「做出这么蠢的事。我只是他妈的想给妳一个惊喜，紧紧抱着妳用力吻妳，因为我好爱妳。妳是我的唯一。我向诸神发誓再也不会这么做了，只要谁敢欺负妳，我就把他的卵蛋──」
一条粉红内裤被风吹得东飘西荡，有如伸出粉红舌头的巨鸟冲到马可脸上。马可尖叫一声，声音被内裤遮住，他拚命摇头，想把内裤甩掉。他不停吐口水，发出吹气的声音。内裤动了几下，但还是待在他脸上。维基掩嘴大笑。她手掌拍地，笑得翻过身去，前仰后合。
马可大呼小叫要她帮忙。他左右摇头，但是维基根本没注意。她心里小小着慌了片刻，害怕自己会笑得没完没了，一辈子都停不下来。这比在最深的沙底下还要让人呼吸困难。
「妈的!」马可隔着内裤大吼：「快点帮我!」
维基勉强坐了起来，揩揩眼睛低头望着手指，不可置信的笑着说：「靠，你竟然害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