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赏金
沙丘后方出现微光，人声交错随着风声传来，帕尔玛用沙丘当作掩护，朝光亮处走去，直到声音近得不能再往前了，他才溜上沙丘。他先是蹲低身子，接着用手和膝盖爬行，到了风声呼啸的丘顶才整个人趴在地上，探头往下张望自己前一晚才歇息过的营地。
营地变小了。帕尔玛以为营地应该闹哄哄的，有更多布洛克的手下前来发现丹瓦的地方，没想到许多帐篷都撤走了。布洛克拿地图给他们看的那顶大帐篷还在，被帐里的油灯照得明明暗暗。大帐篷后方，营火余烬微微闪烁，一缕轻烟遮蔽了部份星空。两名男子围着营火，侧影随光跳动，活灵活现。烹调的香味让帕尔玛空空如也的肚子顿时收缩，拚命说服他的脑袋这些人不希望他死，哈普扭曲变形的尸体只是意外，他可以大步走向营地，接受众人英雄式的欢呼，因为发现消失的古城而拿到钱币，而且饱餐一顿。
黑暗中传来笑声，是营火旁其中一名男子，但感觉彷佛某人在嘲笑帕尔玛肚子的胡思乱想，在向他挑衅，看他敢不敢下来现身。
帕尔玛静静躺在丘顶，用领巾包住嘴巴和鼻子。风沙猛烈扫过护目镜，但他只是看着、思考着、饥饿着。太阳很快就出来了，地平线的星星已经暗了。他在浪费时间。他需要吃东西。营地有几顶帐篷没有光线，也许他可以潜钻进去搜刮食物和水，但可能吵醒盗匪，风险太大了。
一小时过去了。帕尔玛躺在沙上，看星星移动了一只手掌的距离，地平线也微微发亮。但他还是犹豫不决，无法决定。他肚子饿得发疼，告诉他非行动不可了。帕尔玛挑了一顶帐篷，心想他宁可被抓、被活埋，也不要在沙丘上饿死。他摘下护目镜，东摸西摸找到面镜，将头带套在额头上。这时远方突然爆出一阵骚动，帕尔玛以为自己行迹败露了。
他趴低身子急忙后退，看见那两名男子匆匆离开营火旁，留下细长的影子。远处有人交谈和大叫。帕尔玛朝两名男子跑的方向望去，发现沙丘之间有手电筒的灯光在摇晃。是一群人在行进。这时候，某个人醒了，帐篷也跟着亮起，点着油灯的大帐篷里有几个人影跑了出来。所有人都朝帕尔玛的反方向跑，朝行进的那群人奔去。
就是现在，帕尔玛的肚子命令道，现在啊，笨蛋!
帕尔玛真的行动了。他翻过丘顶，平躺着滑下沙丘，身后带起一道沙流。他发现自己滑到一个比较小的沙丘背面，沙子不再刮脸。大帐篷就在前面，篷布劈啪翻动，声音很吵。帕尔玛想到帐篷里有好几桶补给品，还有一张桌子在正中间。他可以潜到沙里从桌底下出来，观察情况。
快点，他的肚子告诉他。行进队伍越来越近。他们还要多久就会坐在营火旁痛饮烈酒，抽烟聊天，然后返回帐篷?
帕尔玛趁隙绕过沙丘，低着身子匆匆溜向大帐篷后方。他必须靠近点。潜沙衣电量不足，潜进沙里有危险。潜沙人最怕的不是没有空气，而是电用完了，身体四周的沙子开始变硬。要活就要动，这比有一口气还重要。只要能动，就能浮到地面挣到空气。气瓶满满，电池空空才是真正的梦魇，让潜沙人卡住慢慢等死。因此，帕尔玛压低身子尽量靠近大帐篷，心里祈祷电量还够他迅速下潜一趟。
他顺利到了帐篷后方，没有人发现。所有人的焦点都在回营的伙伴身上。他隔着风声和篷布的翻飞声竖耳倾听，没听见帐篷里有任何声响。于是他启动潜沙衣和面镜，趴在地上减少耗电。妈的，他的身体好虚弱，饿得四肢发抖。帕尔玛拉下面镜，发现眼角有红灯在闪，告诉他潜沙衣快没电了。我也一样，帕尔玛心想。
沙子接受了他。帕尔玛屏住呼吸往下潜了一米，以防帐篷里的地面有凹陷。他滑到大约帐篷中央的位置，瞄了头顶上方晃动的紫光一眼。帐篷里是空的，没有人，只有一侧有几团暗影，应该是他要的食物和水。帕尔玛仰着头缓缓上浮，只露出面镜和耳朵，被人发现可以立刻开溜。他一手伸出地面推起面镜，静静吸了一大口气。桌子在他头顶上方，挡住了灯，将他隐藏在暗处。帕尔玛松动沙子，让沙轻轻带着他缓缓旋转，环顾整顶帐篷。没有靴子，没有凌乱的铺盖，也没有声音接近。他低身浮出沙面，赶紧关闭潜沙衣保留仅存的电量，待会儿才能不需要从帐篷的门溜出去。
他先爬向一迭板条箱所在的位置，知道自己在沙上留下了痕迹。头顶上的灯摇摇晃晃，弄得帐篷里黑影幢幢。其中一只板条箱被粗麻布罩着。帕尔玛满脑子都是食物，他掀开麻布，发现箱里都是面包，白花花的面包。他拿了一块起来，鼻子闻到淡淡的味道，像是粉笔和橡胶，突然发觉这些面包太小、太重了，根本不是面包。
帕尔玛被自己的脑袋骗了。他将那东西举到灯下，发现是炸药。他在史普林斯顿看过这种爆裂物一次。一栋大楼要拆除，免得被沙丘推倒压垮另一栋大楼，那时就用过这东西。他又看了箱子一眼，发现里面全是同样的白色物品。他见过叛军轰炸后的情景。史普林斯顿的人都看过。沙上红渍点点、血痕班班，靴子上黏着带血的残肢，男女老幼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拿着那个东西，当时的恐惧再度浮现，一股刺痛直窜颈后，一如他每回参加婚丧喜庆都觉得会有人来复仇，轰天巨响将是你这辈子最后听到的声音。
帕尔玛检视帐篷，愈看愈觉得布洛克和他手下不是来海捞一票的搜刮者或盗匪，而是另有所图。
他的肚子提醒他专心一点。吃的，它说。于是爆裂物回到箱里跟同伴团聚，麻布盖回原来的地方。桌子另一边摆了几只桶子，其中一只边缘有铁杓子尾端的倒勾露了出来，微微发亮。帕尔玛的嘴巴好想喝水。他拖着脚步走向桶子，甩掉自己水壶上的沙，从桶子旁往里看，发现桶底幽暗模糊，却闪着倒影，他那张憔悴的脸庞在漆黑的液体表面颤动摇晃。帕尔玛打开水壶，贴着水桶弯下身去，将水壶伸进水面下。他手臂沾了水冰冰凉凉，彷佛天降甘霖。水壶嗝了两次，气泡窜向水面，这时帐外突然爆出吼声，有人哈哈大笑，声音不断朝帐篷靠近。
帕尔玛立刻抽手转身，四肢和五脏六腑有的想往左、有的想往右，结果就是钉在原地不动。笑声越来越近，他刚趴到地上，帐篷的门就掀开了。他扭着肚子一路滴水爬到桌子底下，靴子声进到了帐篷里。
「他妈的!」某人吼道：「这东西还真重。」
某人重重拍了另一人的背。空气中飘着熟肉的香味，有人手里拿着热食。帕尔玛启动潜沙衣，让脚和膝盖沉进沙里，双腿往下旋，但肩膀和手臂保持灵活。他将水壶盖旋了回去，不敢偷喝，感觉水滴到了右手。他将沾湿的掌心送到嘴边吸吮湿气，不发出声音。他看见刚才爬到桌子底下留下的痕迹，便操作潜沙衣将痕迹抹平，就像爸爸替睡着的婴儿盖被子一样小心。重物砰的落到地上，是一个巨大的金属圆柱，还有人大喊小心点。背包和装备在他头顶上方乒乒乓乓，有人用手扫掉桌上的沙。沙子在帕尔玛四周飘落，有如帷幕遮住了灯光。
帕尔玛开始往沙底下沉，准备离开帐篷，晚点等所有人睡着了再回来，但他突然听见一句话尾。
「──有看到另一名潜沙人吗?」
笑声和嘈杂声突然静下来。帕尔玛屏住呼吸，觉得心跳声一定会被他们听见。
「没有。」说话的是莫根。帕尔玛认得那安静但有力的声音。「我们往下搜寻了两百米，尽可能往下潜，但只看见一具尸体。」
「那小子该不会回地面了吧?」又是布洛克在说话，刚才发问的便是他。他口音很怪，不可能认错。他之前肯定不在营地，刚跟着队伍回来。但从哪里回来的?帕尔玛竖耳倾听。
「不可能。」这回说话的是叶格瑞，帕尔玛很有把握。「能潜到那么深的潜沙人四个里面才有一个，事实也是如此，我们雇了四个家伙只有一个回来。底下的沙会让人无法同时呼吸和移动，再说已经四天了，不可能活了。」
四天了，帕尔玛心想。
我就说吧，他的肚子说。
「这个千斤重的玩意儿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有人问，语气不是很肯定，带着几分失望。帕尔玛不晓得他们在指什么。
「没错。」布洛克说。
「多深?」有人问。
「不太深。」叶格瑞说：「不到一百米。」
「那怎么搞这么久?地图有问题吗?」
「地图没事，非常好，确定丹瓦的位置之后就妥当了。是通过那道该死的坑道门──」
「既然拿到了要找的东西。」有人插嘴说：「是不是就能拔营了?」
「没错。」布洛克说：「明天一破晓我们就往南出发，不要留下半点痕迹。」
「你确定这玩意儿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让我们看一眼吧?」有人说。
「把它放到桌上。」布洛克命令道。
两双手伸到桌子下，从帕尔玛面前抓起那个巨大的金属圆柱。帕尔玛深吸一口气顶开压在胸口的沙，然后关掉潜沙衣。电量可能只剩一丁点了。虽然胳肢窝以下都埋在沙里，但还能呼吸。
「你确定桌子耐得住?」
「可以的。」
帕尔玛头顶上方的金属长桌吱嘎一声，扛住了那重物。虽然他只靠着灯光瞄到了一眼，但看来像旧时代的机器，搜刮来的，圆柱上接满线路和小管子，作工非常精细，感觉很贵。又贵又古老。
「妈的，这东西还真重!」有人说，但桌子竟然没垮掉。帕尔玛一手按着胸口随时准备下潜。他感觉那东西就像灰暗的想法一样，悬在他头顶上方。
「我看它是坏了。线路都挂了，而且你看这里，这地方修不好了。」
「别管它。」布洛克说：「重点是里面，其余部份都是为了启动里面用的，我们不需要。」
帐篷里的人安静下来，仔细研究那东西。帕尔玛身体里的搜刮者灵魂更好奇了。
「这东西真美。」叶格瑞轻声说。
「但它要怎么作用?」莫根问。
「我不晓得。」叶格瑞承认道。
帕尔玛听见沉沉的靴子不安搓动着。
「我是说，我不懂原理或科学什么的，但书上说这东西能夷平一座城市──」
「一座城市?」有人不以为然。
「闭嘴。」布洛克命令道。他要叶格瑞往下说。
「这东西里面有一颗小球，就这样，但很稳定。书上说它能维持数十万年。只要高速压缩那颗小球，就像将一把沙子捏成小孩玩的弹珠，就会引发爆炸，把所有沙丘都炸上天，沙漠变成一大片玻璃。」
「你确定?」有人问。
「对啦，问题是它坏啦。」另一人说。
「它会管用的。」布洛克说：「相信我，我们会用这东西把罗帕普夷平。」
「那史普林斯顿呢?」有人问。
「我们还是照原计划对付史普林斯顿。」布洛克说：「先把长城炸了，然后攻击罗帕普。要是还有活口，我们就再用这东西处理一次。我们已经在地图上标出了参考点，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南方很快就见不到任何房子了，就让领主去统治我们留下的大平原吧。」
帐篷里先是有人轻笑，随即变成哄堂大笑。有人撞到桌子，还有人哐啷一声打翻罐子。「白痴。」某人骂了一句。所有人匆匆移动装备，刀、枪和袋子窸窣摩擦碰撞。「把地图拿来。」莫根说。帕尔玛听着纸张和靴子大步踩地的声音，心想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离开，让他可以找东西吃。这时突然有东西落在他眼前的沙地上。是一把匕首，刀锋先着地。帕尔玛看见一只手伸下来抓住刀柄，随即是某人的脑袋，黑暗中一双眼睛倏忽闪过。
「干，这是怎样?」那人说。
盗匪大吼一声，朝帕尔玛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