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长城
维基维基和帕尔玛在被沙掩埋的泉水旁过了一夜。这里曾经是绿洲,如今只剩树木的残株、湿湿暗暗的沙子和些许遗迹。帕尔玛需要养回体力,隔天才能继续航行,而且维基也不大敢夜里在沙丘活动。天一亮,他们就趁着刚起的微风扬帆出发。途中她停了两次,检查弟弟的状况并强迫他喝水。她驾着沙舟,帕尔玛则是坐在尾架上摇头晃脑不时打盹,头顶上方的小片帆布随风飞舞。
维基靠着罗盘一路往南,中午刚过就到了史普林斯顿。太阳刚过桅杆,维基收起主帆,让沙舟沿着沙丘棱线朝城北驶去。她放下主帆,收起三角帆,动作利落地开始停船。桅杆受压减少,铝制船身上的生锈铆钉吱嘎作响,沙舟窸窣辗过沙子停了下来。维基咬着牙翻找马可的装备袋,想起他已经不在了,心里一阵难过。她一直以为他会死于潜沙途中或报复轰炸,为了推翻某位领主换上另一个同样的货色而死于无谓的暴力之下。她试着不去回想事情的经过,不去记起那对准她脑袋的空包弹。她在袋子里找到他的望远镜,将带子套到脖子上。今天,专注当下。
「为什么要停下来?」帕尔玛问道。他原本枕着维基的装备袋,这会儿从尾架上支起身子,因为维基拉过来替他遮荫的帆布挡住了视线。
「这样我才能观察城里的情形。我上回在这里的时候,差点被人杀了,而且现在所有人都在找你。我们需要食物,而且我还得去找我朋友,问他们监视布洛克和他手下有什么发现。我希望这两件事都能在城郊的市场搞定。如果太危险,我们就得去罗帕普了。」
帕尔玛呻吟一声。「我觉得我坐在尾架上熬不过下一座沙丘了,维基。」
她拔下潜沙服插在风力发电机上的充电器,站在双船身沙舟的甲板上提防地看了帆杠一眼,确定帆杠不会被风吹过来扫到她。「我知道。」维基说:「我也不想再往前航行了,但我也不想死。」
她摘下护目镜,揩去眼角的眼屎,将望远镜举到眼前开始观察地形地物。从这里到史普林斯顿之间的沙漠上停了几艘沙舟,潜沙旗高挂在桅杆上迎风翻腾,警告别人沙底下有人在做事。维基的沙舟稍微靠西,如果将史普林斯顿和人称棚屋镇的贫民窟连成一线,沙舟就在联机稍北。她之前住的地方已经被沙吞没,而且是蛮久以前了。城区北端的早市似乎关了,帐篷都拆了收了,可能因为没人买卖的缘故。太多人都跑去寻找丹瓦了。市场后面本来有一间杂货铺,维基是可以暂时放下帕尔玛过去瞧一眼。她身上有帕尔玛拿回来的钱币,只要快去快回,别引人注意就好。
她往东更远处看,发现长城附近有一栋大楼,因为倾斜已经没人住了。帕尔玛要是不能再走,那里可能是晚上过夜的唯一选择。大楼里的游民应该知道哪里能临时吃一餐。要是走投无路,她可以钻到沙底下偷东西。宁可吊死也不要饿死。没想到这种事竟然这么容易选择。要是马可提议,她肯定会争个是非,强调做事小心之类的。但马可已经不在了,是非观也跟着变了。高低有别。现在是生命和自由至上。
维基重新对焦,锁定大楼后方的长城。倾斜的墙面依然阴阴暗暗,让她更加确定中午刚过。她想起小时候曾经看着太阳从城墙上静静升起,那时不用担心下一餐或下一杯水在哪里。她舔了舔干裂的唇,想起冲澡和粗声咩叫的山羊,想起牠们能当肉吃,还有羊奶和羊奶酪。维基的胃求她再多想一点。
她看见墙上有人,像是享有特权的小黑点。她羡慕他们有那个家,有那一道高墙屏障着史普林斯顿,让它热闹繁华。这是对抗东风的一个方法。棚屋镇也有这个问题,只是解法不同。两边共同的问题是世界不停在变。沙一直移动,不停从东往西推进。前进,她父亲之前常说,从东往西前进。
维基将望远镜扫向棚屋镇。那里沙丘一直在动,人也跟着动,每天都有房子倒塌,铁锤敲打声跟无人荒原外的鼓声一样不绝于耳。盖盖倒倒、倒倒盖盖。居民成天穿梭在不断逼近家园的沙丘之间,后门成了前门,门口踏垫拿起来甩一甩,然后换个地方。适应、存活、继续过日子。
当然有人丧命。屋子半夜倒塌,沙子随时可能压倒裂痕处处的墙壁,五六人悲凄哀悼,难过得用手掴脸,然后是规律的鼓声,越来越大。新生儿的哭泣与呼吸。
棚屋镇的改变缓慢而持续。沙丘滑动移位,居民便跟着调整。改变折腾又累人,但这就是生活。每天都跟前一天差不多,悲伤成桶倾泻,但还可以承受。时间、沙丘、社会、居民,统统都在前进。父亲这么说,但维基一点也不相信。沙底的搜刮品就是反证。一切似乎每况愈下。
维基一边扫视棚屋镇和史普林斯顿之间,一边这么想着。她忘了食物,忘了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最好,只是惦念着改变与生活。艳阳直射在她身上,她听见帕尔玛旋开水壶,知道两人的水都快喝完了。她的选择攸关弟弟的死活,让她很难做出审慎明智的决定。她习惯一个人冒险,喜欢独自潜沙。
「妳看到什么没有?」帕尔玛在尾架上问。
「市场附近有一个摊位。」她说:「可能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维基将望远镜对准摊位,心里希望它一定要是绿洲才行。他们可以驾着沙舟停到附近,去去就回,扔几枚钱币顺便警告他们小心布洛克和他手下。她看见一家人在顾摊位,妇人将沙扫成堆,让两个小孩将沙拖到沙丘。她也许可以去找那两个小孩,要他们替她拿食物出来。她望着他们干活,不急着执行计划,心思又飘回史普林斯顿和棚屋镇,飘回那两种面对沙丘的方式。这里是最佳据点,可以同时看到两种方式。棚屋镇的怀柔对抗让悲惨命运绵延数代,所有人一同承担;史普林斯顿则是有所屏障,不受强风侵扰,沙地平缓,高楼很少被沙丘掩没。几十年的不幸被颤巍巍的高墙挡在外头,放过了几个世代,在墙外不断累积。
虽然迹象全无,但维基知道要出事了。也许因为她和盗匪往来过,听过他们种种盘算和吹嘘,后来又跟马可一起生活,想事情开始变得跟他们一样。也可能因为高墙上那些小黑点奔跑的样子似乎在赶人,很不对劲。又或者是声音先到,然后她的脑袋才开始全速运转,所有思绪一眨眼都窜了出来。这时候,她胸口忽然感觉到重重的一震,脑海中不由得闪过无数思绪,思索着长城,思索着人类的未来,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后,大灾难的迹象出现在她眼前了。
但也可能只是巧合,潜沙人的直觉。因为帕尔玛提到可以铲平史普林斯顿的那箱炸弹,因为疯狂阴谋家和革命份子老是在谈却不知道怎么做的毁灭大计。总之,事发瞬间她的目光就落在长城上,心里则想着人类的崩落。
维基思绪翻腾,看见每一次崩落带来的时代更迭。帝国来来去去,堆栈成历史与传说。帝国覆灭无可避免又无法预测,每一次覆灭都以更大的灾难收场。没有人料到覆灭会在他有生之年发生。人们抬头望着参天的钢筋水泥高墙,想到他们的儿子或孙女将目睹高墙倒下,直到数代之后才又筑起高墙,盖得更坚固、更大,犹如每一次崩落。
在那过程中,墙后的沙愈堆愈重。一次一粒,有如时钟,又像炸弹上的定时器。或者真有一串炸弹,几十枚面包大小的炸弹,被恶毒的潜沙人半夜埋在墙脚,只因为那些潜沙人和盗匪厌倦了那一道隔开两个世界的阴凉高墙,那一条硬是切开终日劳苦与高枕无忧的世界的直线。
那些人以为他们可以高枕无忧。
滴答滴答,沙子和时针。维基从沙丘顶端往外望。她站在已故爱人的沙舟上瞭望四方,胃里感到一阵恶心,心里出现强烈的恐惧。所有思绪从她脑中一闪而过,震波一阵阵击打她的胸口。
轰隆声变成闷响,有如乱了调的鼓声:砰……砰砰……砰,砰!
接着开始摇晃,骇人的摇晃。应该屹立不摇的东西开始歪了头,身体颤抖,随即失去了平衡,脚从地底连根拔起。维基摀嘴观望,沙子雨点般的打在望远镜上。帕尔玛朝她大吼,问她怎么回事,声音被领巾弄得模糊难辨。
那些最幸运的人成了最不幸的牺牲者。住在长城边的人都被压扁了,住在比较靠城里的则是瞬间被淹没。这些人能失去的东西最多,此刻都失去了。累积数代的沙倾泻而下,接下炸弹未能完成的工作。那道和许多大楼一样高的混凝土长城瞬间塌平,简直无法想象。
维基脚下的沙丘开始摇晃。放眼望去,所有沙丘都有沙子滑落,重力和地表震动让所有沙丘都矮了几公分。维基站在沙舟甲板上都感受得到那股晃动,从她脚底板传了上来。轰隆声过了一会儿才到,在她胸口回荡,接着沙尘有如巨浪从史普林斯顿袭卷而至,又像一座不自然的沙丘堆到够高,洪水一般扫过大楼、市场与广场。建筑物纷纷屈膝跪地,被狂沙淹没,渺小的黑点从楼房顶端喷了出来,被狠狠甩离他们继承来的家园。
沙子不停奔流,从一旁窜向了棚屋镇,抓住了那些不幸住在墙影边缘的人。夏至加大了长城的阴影,庇荫了更多人。他们也被吞没了,只有远离长城的人才幸免于难。几十年的预言瞬间成真,棚屋镇成了新的史普林斯顿。维基眺望分隔好城坏城的那条模糊界线,发现蜜穴酒吧被最前端的沙子推到了一旁。
她母亲被沙埋了,一座城消失无踪,一小群人不知道在哪里高声欢呼。
强风翻飞,天堂似乎在适应这个新世界。主帆晃动,沙舟帆杠吱嘎出声。帕尔玛大声高喊,维基置之不理,跳回座位上抓住绳索,将绳索拉直。三角帆啪的猛力张开,沙舟瞬间启动。维基让船惊险滑下沙丘。她使劲稳住舵把,内心思绪支离破碎。她朝最后看见蜜穴酒吧的方向驶去。她曾经发誓再也不去那里,现在却怕自己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