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信
萝丝萝丝让女孩躺在那张很少睡的床上休息,叫康诺和罗伯闭上嘴巴,别再一直问她问题。可怜的罗伯要用拖的才肯走。两名男孩在床铺前徘徊了一天一夜,就为了等女孩醒来,恢复神智,可以说话,现在却只能待在楼下,坐在酒客稀落离去的酒吧里,狼吞虎咽吃着昨夜剩下的炖肉。萝丝扶着走廊栏杆望着他们吃饭,心中思绪杂乱。
她听见醉汉使劲的呻吟从走道上某扇门后传来。薇乐莉的房间。这么低级的事情竟然能跟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在一起,简直就是诸神开的玩笑。萝丝真想冲过去撞破房门,将醉汉从薇乐莉身上扒开,臭骂两人一顿,把事情结束掉,统统结束干净,不只是蜜穴酒吧,还有所有事、所有人,所有在沙漠上活动的一切。要是女孩说的是真的──她丈夫失踪后沦落的地方比这里还糟──那么一堆人以为的解决之道根本是另一个地狱,远超乎他们想象。
萝丝靠着栏杆,心想黛安娜怎么这么慢。她发现康诺抬头瞄了她一眼,弟弟罗伯也是。他们还是孩子,小男孩,但对那名女孩却是百般呵护。女孩睡着后,康诺甚至说她是他妹妹,家里的另一个女儿,而且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没错,她的故事一旦传出去,肯定会天下大乱。发现丹瓦根本不算什么,这件事连沙漠都会被掀起来。
很难相信他们俩抱着女孩来这里才不过一天而已。萝丝差点赶走他们,差点当面拒绝。酒吧里偶有争执,都是她当和事佬。恩客太粗暴,女孩们也都找她帮忙。但她不想让人以为谁都能带受伤的外地人来这里,直到康诺解释女孩来自很远的外地,越过了无人荒原,而且她带了他们父亲的口信。
这话半句就能震晕女人的脑袋,一句就能让她任人摆布。萝丝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那女孩上楼到她房间,割开她发臭的衣服,清理她伤口上的淤沙,像缝破袜子一样缝合她的伤口。她彷佛站在一旁看别人替女孩涂药,倒水在女孩嘴里,听别人对十点钟来的恩客大吼,要对方晚点再来。不,是她没错,她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叫黛安娜把脏衣服扔掉,那些衣服已经跟破布没有两样,上头沾了血还卡着几条线路。
但她发现自己现在又叫黛安娜去垃圾堆里把衣服拿回来,因为她想知道更多。她左右为难,既想让女孩休息,又有一大堆问题想问。那个远方城市叫什么名字?那个营地呢?要是他们角色交换,她丈夫会怎么做?她试着从她领主丈夫的角度思考,而不是一个急得发疯、只想派女儿来叫他同胞离开的男人。不是他,而是那个曾让其他领主俯首称臣的壮年男子,那个她从未对孩子们提过的男人。那个男人会躲躲逃逃吗?她觉得不会。然而,他却叫他们离开。
萝丝心里浮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万一她丈夫其实根本没变,而他身经百战的智慧告诉他逃跑是唯一选择呢?万一他知道现在最好闪避风头,远走高飞,躲进沙底深处呢?萝丝恨恨摩擦脸颊,跟平常一样在心里骂他。
「我想应该就是这些了。」
萝丝转头发现黛安娜站在她身旁,手里捧着用厨房毛巾紧紧捆成一团的烂衣服。萝丝连她走上楼梯都没发现。
「很好,很好,谢谢。」萝丝接过衣服说。
黛安娜瞄了她房门一眼。「她还……?那女孩还好吧?」
「她会没事的。」
「又是攻击害的?感觉像是炸弹,应该是吧,瞧她衣服破成那样。」
「不是,是别的事。帮我看着我那两个儿子,还有今天统统不要接客。」
黛安娜皱起眉头,但萝丝懒得解释,径自走回房间将门关上。
女孩还在睡觉。她缠着绷带的双手抓着棉被边缘,将棉被拉到脖子顶,再用下巴夹着。又是一个被她丈夫搞得命运悲惨的可怜虫。不用说,这孩子的人生毁了。就为了「爱」这个字。
萝丝将衣服摆在窗边小桌子上,因为那里比较亮。她解开毛巾,开始在破衣物里东翻西找。女孩马裤和潜沙衣上的血迹让她肠胃翻搅,像是打结一样。潜沙衣的橡胶部份感觉很奇怪,跟萝丝见过的材质都不像。就像女孩的口音,虽然字都听得懂,但发音不大对。这女孩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既陌生又熟悉。
萝丝在碎衣服堆里翻找,小心不被剥裂的电线刺到。这套潜沙衣全扯烂了,但她还是找到了腰腹部位,还有潜沙人一定会有的腰包。萝丝将这一大片碎布翻过来对着光,手指滑过丈夫缝上的线。缝在线有一道整齐的开口,是她帮女孩剪开潜沙衣时留下的。萝丝手指颤抖,心里不抱希望地希望着。她抖着手打开腰包,摸到里面有一张折着的纸条。
她抽出字条,颤巍巍打开,不敢呼吸。
见到丈夫的笔迹让他的字霎时变得一团模糊:
萝丝:
我希望这封信能顺利送到妳手上。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求妳做些什么,但我相信妳会好好照顾送信的人。她在这里只会盼到悲惨与死亡。我来日无多,因此将她和这封信交到上天手中。我诚心祷告,希望这封信没有白写。
妳很清楚我过去的种种劣行,其中最恶劣的莫过于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没有人从这里回去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不放任何人走,将我们像动物一般关着。别来找我。他们将土碾到消失,从空中偷走我们的水,将山脉变成河川。就算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也不能跟他们说话。我们是活在沙洞里的蝾螈,他们则是不慎踩扁沙洞的靴子。他们认为从我们身上踩过去只是在走路,但对我们来说,那叫践踏。
他们知道你们在哪里,也知道史普林斯顿和罗帕普。比我先到这里的人都跟他们说了。他们求他们放人,求他们帮忙,求他们给一点水喝,施舍一些我们在他们的城市和生活中瞥见的小奇迹。然而,援助永远不会出现,我们的声音永远不会被听见。他们有别的事要担心。
请妳听我的劝。这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甚至无从打起。他们拥有的武器与科技在我看来跟魔术无异。我们的小马达只能松动沙子,潜沙衣还是吉普赛人教我们做的,根本毫无胜算。妳还记得我年轻时的德性吧,所以千万烧了这封信,别让年轻人知道,只告诉那些年长又有智慧,伤痕累累懂得害怕的人,还有告诉前领主们,跟他们说这些人不是恶魔,因为恶魔还能了解和对抗,这些家伙什么都不在乎,谁的话都不听,比恶魔还可怕。他们的城市比我们的世界还大,我们起身反抗只会被歼灭。务必让我的同胞们理解这一点。
可以的话,就往西方去吧。忘了那些关于西方的传言,还有那些山脉,就算必须铲平山顶也要越过去。带着孩子跟所有听得懂道理的人离开吧。听不懂的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和我一起留在我们该待的地方。
祝好
罗帕普扒手法伦.罗伯森.艾索洛
萝丝手指滑过丈夫的名字,感觉得到他笔尖压出的优雅凹痕。这是他写的,一个她以为死了的人。女孩躺在她身旁的床铺上,低声梦呓着。萝丝双手捧信,怔怔望着信上的字,坐了很久很久。
萝丝回想过去那段不同的时光与生活。她又读了一次字条,彷佛听见丈夫在读信给她听。她想起他的味道与抚触,想起他的胡渣碰到她脖子的刺痒感觉,还有男人躺在她身旁她却不想快点结束,只想继续下去的奇妙感受。她愿意牺牲一切留住这一份爱。
光线微微,穿透布满沙尘的窗户。萝丝不晓得自己坐了多久,听着沙子窸窸窣窣打在窗上,有如阵阵海浪。回忆从前不仅带回法伦的声音,还带来轰隆的鼓声。她以前常听到那声音从长城传来,有如乱了拍子的心跳。
桌上的空水瓶晃了一下,将萝丝拉回现实。鼓声是真的,因为声音还在,她还能听见沙下炸弹引爆的闷响,不会错的。只是数量太多,她都数不清了。萝丝拉长身子用拳头敲打窗户,震掉窗上的沙块好看清楚。门外传来声音,是靴子匆匆上楼奔过走廊的声响,但很快就被窗外越来越大的噪音给盖过了。雷鸣似的喧嚣越来越响,到处都是嘈杂声。她的房门砰的被人打开,萝丝转头见到康诺和罗伯一前一后,两人气喘吁吁瞪大眼睛,看了床上一眼又望向窗户。
「妈?」
萝丝才刚转头,就听见震耳欲聋的声响。她朝史普林斯顿的方向瞄了一眼。巨响越来越近,震得她手上的信不停颤动,水瓶摇摇晃晃。
「不妙。」她嘀咕了一声,心里明白出了什么事,是什么要来了。房间猛力震动,酒吧天摇地动。女孩突然醒了过来,放声尖叫。萝丝大吼一声,要男孩们赶紧吸口气趴在地上,而她自己则从窗边冲向床铺,扑在女孩身上。
接着沙子便破窗而入,将他们全给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