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扭转神的目光
维基他们以为这样能让她轻松一些,是在支持她,但陪她去裂谷只是雪上加霜,尤其看见全家人一起搭帐篷,就像过去一样,更让她轻松不起来。他们带了那么多水和食物和补给品,希望她会回来,这份希望压得她背都要断了。但康诺说得对,她可以骗他们,发誓她会回来,但她知道她不会。她父亲知道,所有跨越裂谷的人都知道。
她放下背包检查里面的东西,确定都带齐了。水、肉干、两块面包、备用领巾、头带、面镜、白天睡觉用的遮阳布、葛拉罕知道她的计划后给她的刀子、绷带、膏药、三个弟弟写的字条和五套内衣。内衣让她想起马可,必须强忍着才能不哭或不笑。她会穿着潜沙衣,外头套上一件布块拼凑成的束腰外衣。她将银球摆在背包底部,虽然没晒到太阳,却好像在发热。她觉得自己准备好了。东方远处的鼓声在呼唤她。
「妳知道本来应该是我去的。」帕尔玛望着她重新打包时说。
「为什么?」维基问:「因为你是长子?」她是说着玩的,但那三个男孩似乎都无意回嘴。
「不是。」帕尔玛说:「因为这是布洛克那混蛋欠我的,因为哈普,因为这一切都因我而起。」
「所以你更应该待在这里亲眼见证。」维基从腰包里掏出两张折着的纸条,递给帕尔玛。
「去妳的。」帕尔玛说。他举起双手露出手掌。「我才不拿妳的遗言咧,妳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妈的。」
维基抓住他的手腕,将两张纸条塞进他手里。「这不是我的遗言,白痴,是你的地图。」
帕尔玛低头看着纸条。他先打开自己从丹瓦拿到的地图,然后摇摇另一张纸问:「这又是什么?」
「是我的深潜诀窍,怎么潜到一千米深。」
「放屁。」
维基两手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抬头看着她。「就算潜沙衣和面镜再好,潜这么深也会毙了你,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那里无法呼吸,潜到三百米之后,潜沙衣就像要把你碎尸万段一样。但潜到那么深是可能的。我在你地图上标了几个我喜欢的潜沙点,还有一些我觉得很有潜力的点。我在背面留了说明,让你读得懂我写的注记。我现在要给你的建议是,找跟我一样蠢的潜沙人下去,不要自己碰运气。你不需要证明什么。」她拍拍帕尔玛的肩膀说:「你很重要,要好好活着。」
帕尔玛推起护目镜,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戴上护目镜,检视地图和注记。「妳还说这不是妳的遗言?」他抬头望着她说:「妳不会回来了,对吧?」
维基拥抱帕尔玛,他也回抱她。「好好照顾自己。」她说。
「我会的。」他低声说。
「还有罗伯和康诺。」
「我会的。」他又说了一次。
她放开帕尔玛,撇过头去,推起护目镜拭去眼泪。罗伯从帐篷里跑了出来,扑到她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腰说:「还不要走,不要。」
维基低头抱住小弟。「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对他说。罗伯皱起眉头,他嘴唇上有沙。维基拉起他的领巾,牢牢包住他的鼻子。他是最难骗的,因为他最聪明。她说:「好好照顾你的新妹妹。」
罗伯点点头。康诺拿着她的水壶朝她走来。他扛起她沉甸甸的背包,就像潜沙人替伙伴托住气瓶一样。维基起身将两只手伸进背包肩带里,拉紧腰带让腰带牢牢贴着臀部,然后逐一接过水壶。
「妈的,这东西还真重。」康诺说。他指的是背包,但更可能是指炸弹。他起身揉揉肩膀,两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就像在沙里用喉咙发声就能让对方听懂一样。他们一起潜过沙,一起救过人,也一起挽救了两人之间的感觉。
维基抱了抱康诺。他拍拍她的背包,低声跟她说了什么,话语消失在风中。维基转身面向裂谷,发现她母亲站在那里。父亲消失那晚,她看见母亲就站在同样的地方。维基离开哥哥和弟弟,朝独自站在帐篷边的紫若兰挥了挥手,接着便大步走向母亲。这是她最不知道该怎么道别的人。
「我没办法说服妳不去吗?」母亲问。
维基笑了,心想怎么有那么多人拚命劝阻她。「妳上回说服我放弃一件事是什么时候了?」她问。她是在开玩笑,希望道别不要太沉重,害自己走不了,但更重要的是让母亲多一点希望,觉得她会回来。
「我已经失去妳一次,不想再失去我女儿了。」
维基回头看了帐篷一眼。「妳有新女儿要照顾。」她说:「就当成公平的交换吧──」
「少跟我说这种屁──」她母亲说。
「我不是说屁话。」维基说。她觉得体内的血凉了,说笑的时机过了。「我不是去给,妈,而是去要。这就是我要做的。我是去找他们把爸爸要回来。我是去要他们的城市,要他们为我们失去的一切付出代价。以牙还牙,妈妈。这是他们欠我们的,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错了,妳越过这道裂谷只是白白送死。」母亲哭了。这是维基最不忍心见到的景象,她母亲脆弱、软弱和……人性的一面。她母亲连眼泪都不擦了,任凭泪水在脸上沾满风沙。
「妈,妳已经为我们尽力了。妳什么支持都没有,我很清楚。换作我,我连妳的一半都做不到。」
说完,维基背好背包,转身准备离开。这是她能给萝丝最大的赞美了。她可以跟母亲说她爱她,但两人都不会相信。爱是挣来的,必须争取和珍惜;她爱马可,是因为马可体贴的神情和他温柔的抚触,而一家人也不会因为是一家人就会有爱。但她母亲拿了一手烂牌又不作弊,打得却比一张王牌在手的人还好。维基知道确实如此。她跨过沙地上那道坚硬的裂缝,那条分隔过去与现在的蜿蜒界线──就像爱人之间或家人之间的争执,在彼此的关系里留下永远的伤口,让情人从追求与热情变为平淡的室友,让女儿变成敌人,最多只能期望对方成为朋友。
维基跨过裂谷走上无人荒原。她抹去脸上的泥巴,讨厌自己这副模样。接着她停下脚步,放下沉重的背包,拉下领巾回头跑去。她感觉自己又重回年少,哭得跟当年那个小女孩一样。她再也不想变回那个小女孩了,再也不想。她母亲张开双臂,什么都没问,只有两行泪水滑下脸颊。沙上的裂痕算不了什么,就算在无人荒原,一个大步就跨过了。
「谢谢妳。」维基贴着母亲的脖子喃喃说着:「谢谢妳,妈,谢谢妳。」
这不只是爱,还给了她力量,让她重新拾起重担──沙上那道裂隙其实可以一再跨越──迎着风朝地平线走去。母亲的回答在她耳中回荡,伴她走上漫漫长路。那声音在无人荒原的边缘低语,盖过帐篷失控翻飞的啪啪声响。
「乖女儿,我最爱的维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