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轻叩天堂之门
康诺最先看到的是康诺。第七天晚上,他拿着帐篷搭错多出来的铝柱戳着营火,抬头发现地平线突然闪现一道白光,亮如白昼,彷佛太阳睡过头了,急忙忙下床冲上天空开始干活似的。
康诺大喊其他人的名字,母亲、罗伯和紫若兰都冲出帐篷,帕尔玛则从营地另一头跑来。他到下风处小便,连裤子都还来不及扣上。五个人一齐望着烈焰。强光冲天,有如发光绽放的花朵,刺眼到无法直视,跟正午的太阳一样只能斜眼观望。
「天哪……」帕尔玛喃喃嘀咕。
显然有城市被毁了。康诺见过炸弹爆炸。在两座沙丘外目睹一般炸弹爆炸是家常便饭,这一回却是在地平在线。
「维基。」罗伯吸着鼻子说。
母亲一手按着他肩膀说:「她不会有事的。」但康诺觉得她也不确定。她没办法知道,他们都没办法。
康诺思绪转了好几圈,爆炸声才传了过来,震得他们胸口和骨头微微颤动。大地低吼,天空咆哮,风似乎慢了一步,沙子吓得狂飞乱舞。他们彼此相拥。紫若兰紧紧摁着康诺的手,他突然想到他们之中只有他这个妹妹曾经待过那里,只有她知道受创的是谁和什么。康诺感觉得到她很想冲去远方,亲眼目睹。
「这下子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帕尔玛说。
「他们早就知道了。」母亲告诉他们:「他们一直知道我们在这里,知道我们在受苦受难,现在他们会在乎了。」
这番不平之鸣让他们安静下来。四周一片死寂。康诺隔了几秒才察觉哪里不对。这差异很容易遗漏,可能好几天都不会发现,因为平常那地狱般的背景声太固定了,突然消失几乎不会有人察觉。但康诺不知为何却注意到了。地平在线的轰隆声响都没盖过那份沈寂。
「你们听。」他低声道:「鼓声,鼓声停了。」
他们还有五天份的粮食和水,但他们撑了八天。维基叫他们别等,他们还是默默守候。母亲叫他们别抱希望,他们依然心怀企盼。他们又待了八天,帐篷里昼热夜寒的八天。他们共享沉默,偶尔用故事划破寂静,用笑声放松心情。他们从来没有共处这么久,花这么多时间交谈和思考过。除了父亲的故事,还有维基的。漫长的等待,等候有人归来。就算等不到人,也要等到三魂七魄。等不到三魂七魄,也要等到只字词组。等不到只字词组,也要等到一个征兆。
帕尔玛提到丹瓦。他一根手指划过腹部边,承认自己杀了人。母亲抱着他,彷佛他又变回了孩子。康诺在哥哥的啜泣之间见到了男人的影子。生活将这样下去,日日夜夜,一次只能喝半杯水。没有人会回史普林斯顿,那里已经没有城市了。他们要住在帐篷里,直到粮食和水没了。夜晚越来越长,白日漫无止尽,梦境和故事混在一起,一星期感觉像是一个夏季,月亮从银盘变成怀孕的碟子,就连风的节拍与嘶吼都能被感觉和预见,就像一名狂热注视沙漠多年的老者,能信手画出尚未成形但注定会出现的景致。
这些时刻的感受就是如此强烈。尤其在那裂谷旁,白牛的疤痕边。凡是站在边上的人,灵魂都会裂开一道令人困惑的裂隙,大胆伸进裂隙的脚掌都会感觉到冷风直窜趾间。你可以假装咆哮是针对故作镇定的人,想象黑暗的裂缝深处有一张和善的脸庞大喊:别跳。退后。你太勇敢、太可爱、太特别,不该往下朝这里看,不该望着我。
但康诺还是坐在裂谷边,双脚垂在裂隙里轻轻摇晃。过去几星期他和裂隙变得无比亲近,威胁不再可怕,拉力也不再强大。他捧着沙子让沙从指间滑过,落进地球的中心。不远处传来弹珠碰撞的声响。那些小玻璃球是帕尔玛做的。他花了许多时间证明自己可以,显然认为他去更好,因为他是长子。
到了第八天,人该回来的日子,他们没有能力再等下去了。最后一滴水落在罗伯舌尖,飘着霉味的最后一小块面包分成五份吃了。他们聚在裂谷旁,在裂隙两边跳来跳去,像要缝合裂谷一样,眼睛一直望着平静无波的地平线。
时间很早,阳光才初露端倪,有如粉红色的游魂在远方徘徊。夜幕迟迟不退,天空异常沉重,星星消失了,但吞噬星光的不是晨曦,而是空气中的某种东西。康诺拉下领巾,平常随风呼啸的沙子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制服了,被某种东西改变了。远方沙漠传来行进声,沁凉的早晨更凉了,昼伏夜出的沙漠冰雪可怜兮兮巴着破晓,害怕粉红游魂靠近。康诺听见脚步声。他听见轰隆声,某种声音,有东西朝他们奔来。
「有东西来了。」罗伯手忙脚乱站起来说。「有东西来了!」他大喊。
帕尔玛、紫若兰和母亲放下拆到一半的帐篷,跑到裂谷旁两名男孩身边,所有人对着前方的漆黑瞪大眼睛,竖起耳朵。风变强了,吹得帐篷啪啪作响,某样东西踩着规律的步伐朝这里逼近,稳稳奔来。不是死人,也不是离开他们多日的姊姊或父亲,而是更不可能的事物。它先打到罗伯,然后是母亲,滴滴答答落在沙漠上,伴随着冷风和隐没的星星。湿气从天而降,长久的沉默终于得到了响应,表示遥远的某处有人正在聆听。
母亲跪在地上热泪盈眶。
天空开始为它的子民哭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