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不曾受训,也不渴望上台,我觉得自己毫无才能,现在突然要和凯蒂上台,以演出为业,我心中无比惊慌。
「不行。」我终于听懂时,我那天下午对华特说:「当然不行。我办不到。你应该知道我会让自己出糗,也让凯蒂出糗!」
但华特不管。
「妳不懂吗?」他说:「我们找特色找多久了?我们不就想让表演脱颖而出,让人印象深刻?就是这个!双人组合!大兵和他的战友!时髦绅士和他的朋友!最特别的是,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漂亮的女孩,穿着裤装!妳看过这种表演吗?一定会引起轰动!」
我说:「如果是两个凯蒂.巴特勒,也许会引起轰动。但如果是凯蒂.巴特勒,再加上她的服装师,一个这辈子从没唱过歌的──」
「我们全都听过妳唱歌。」华特说:「听过一千次了,而且唱得很美。」
「从没跳过舞的──」我继续说。
「呸,跳舞!在舞台上扭一扭、动一动。有半条腿的傻瓜都办得到。」
「从没面对观众提高嗓子说话──」
「顺口溜算什么!」他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凯蒂可以负责顺口溜的部分!」
我不胜其烦,大笑一声,转向凯蒂。她这段时间都没插嘴,只站在我身旁,皱起眉头,咬着指甲。「凯蒂。」我现在说:「拜托,妳告诉他这是什么疯话!」
她起初不答腔,只略有所思地咬着指甲。她目光来回扫过我和华特,最后瞇起眼。
「可能会成功。」她说。
我原地跺脚。「你们两个脑袋都胡涂了!仔细想想你们说的话。你们都来自演员世家。你们这辈子都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这里甚至连狗都会跳舞。四个月前,我只是住在惠斯塔布的牡蛎女孩!」
华特回答:「贝西.伯尔伍初次登台的四个月前,只是在纽卡街剥兔皮的小贩!」他手放到我手臂上,亲切地说:「南。我不会逼妳,但我们至少试试看会不会成功。妳可以去拿件凯蒂的西装,好好穿上,试一试吗?凯蒂,妳也去换上衣服。然后我们会看看妳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
我转向凯蒂。她耸耸肩。「试试无妨吧。」她说。
好几周以来,我整理了不少美丽的服装,却不曾想要穿到自己身上,这点回想起来确实很奇怪,但我的确不曾有过这念头。外套和草帽的运动服装是在那神奇、喜悦的早晨才送到,也是凯蒂全新的扮相。在那之前,凯蒂的西装感觉都太帅、太特别了,不容我乱穿。尤其,那些衣服感觉都是为她所有,配合她的魅力和招摇的姿态,为她量身订作。我负责整理和清洁衣服,但我从未站在镜前,拿起任何一件比比看。现在我半裸站在寒冷的卧室,凯蒂拿着服装站在一旁,两人角色完全反了过来。
我脱下洋装和衬裙,在马甲之上穿上一件衬衫。凯蒂拿了一件黑灰色的晨礼服给我穿,并已准备好穿另一件类似的服装。她上下打量我。
「妳必须把内裤脱了。」她小声说。门关上了,但我们仍听得到华特在隔壁会客室踱步。「不然裤子会看到内裤的形状。」
我脸红了,接着我双脚依序抬起,沿着大腿脱下内裤,最后我全身只穿着衬衫和一双及膝的裤袜。小时候我曾穿哥哥的西装到变装派对。但是,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现在光着屁股穿上凯蒂帅气的裤子,扣上私密处的扣子,心中想到凯蒂自己最近才这么做,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向前一步,双颊更烫了。我彷佛感觉自己之前从没有双腿,或是说,我从来不知道两条腿从屁股连结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我伸手将凯蒂拉向我。「我希望华特没有在等我们。」我悄声说。但说实话,我穿着西装,华特又丝毫不察,待在左近,格外有种刺激感。
想到这点,再加上我们无声相吻,让裤子感觉更奇怪了。凯蒂退开看自己的西装,我望着她,心下好奇。我说:「妳怎么能每晚穿成这样,站在一厅子陌生人面前,却不感到奇怪?」
她扣好吊带,耸耸肩。「我穿过更蠢的服装。」
「我不是说这很蠢。我是说……如果我穿西装站在妳旁边……」我又走近几步。「噢!凯蒂。我觉得我无法不亲妳!」
她一根手指按着自己嘴唇,拨着刘海。她说:「为了华特的计划,妳一定要习惯。不然……那会是多有看头的表演啊!」
我大笑。但我听到华特的计划这几个字,心里一惊,肚子纠结,笑声好心虚。我低头望向自己的两条腿。裤子终究太短,我的裤袜都露出来了。我说:「不行啦,是吧,凯蒂?他不会真的觉得可以吧?会吗?」
结果他觉得很好。「噢!没错!」我们换好装一同出现时,他大喊。「太棒了,妳们是多好的一对!」我不曾见过他如此兴奋。他让我们站在一起,勾肩搭背。然后他要我们转身,跳之前他看到的直腿舞。这段时间,他瞇着眼,绕着我们打转,摸下巴,点着头。
「当然我们要帮妳准备一套西装。」他对我说:「其实是好几套西装,来和凯蒂搭配。不过这件事不难。」他把我头上的帽子脱下,我的发辫落到肩膀。「头发必须想办法,但至少颜色很完美。跟凯蒂形成对比,所以看台上的观众不会分不清妳们俩。」他眨个眼,然后双手枕在脑后,又站着打量我一会。他脱下他的外套。他穿着绿色衬衫,搭配灰白色的领子。他的穿衣品味一向很好。衬衫腋下已湿了一片。我说:「你是认真的吗?华特?」他点点头说:「是,南西。」
我们原本的星期日散步之旅全被抛到脑后,他整个下午就抓着我们忙这件事。他付钱将马车夫打发走。早上屋子里空无一人,我们在邓蒂太太的钢琴前积极练习,彷佛那天是工作日,只是现在我也要唱了。而且以前是为了让凯蒂养喉咙,所以由我代唱,现在变我要尝试与她合唱。我们再唱一次华特教唱的〈如果我不再爱〉。当然,我们现在变得太刻意,歌听起来反而平淡无奇。我之前在坎特伯里听凯蒂唱过一些歌,如今已倒背如流,我们从中选了几首出来试唱。这次感觉好多了。最后我们试了一首新歌,那是西区当时流行的一首歌曲,内容关于主角在皮卡迪利散步,口袋里装满金币,所有女士都看着主角,微笑,抛媚眼。就连现在仍有女扮男装的表演者在唱,但这首歌最早是凯蒂和我先唱的。我们那天下午合唱时,把歌词中的「我」改成「我们」。我们俩勾着手臂,在客厅的地毯上散步,和声高唱。歌声听起来无比甜美,而且比我想象中更滑稽。我们唱了一次,然后再唱第二次,接着又唱了第三、四次。每次我都变得更自在、更开心一些,华特的计划感觉也愈来愈不傻了……
不久,我们声音都哑了,满脑子都是金币和女孩抛来的媚眼。他阖上钢琴盖,让我们休息。我们煮壶茶,聊起其他事情。我望向凯蒂,想起我有另一件更强烈的理由能感到兴奋和高兴,真希望华特能离开。再加上我很疲倦,于是我对华特变得十分冷淡。我想他觉得自己把我累坏了。于是不久后真的离开了。门一关上,我马上起身走向凯蒂,双臂抱住她。她不肯让我在客厅亲吻她,但过一会,她就带我穿过阴暗的屋子,回到卧房。刚才为华特换上的裤装,我其实已渐渐习惯,但来到房中,西装又开始显得奇怪。凯蒂脱下衣服时,我将她拉向我,她赤裸的屁股贴在我穿裤子的双腿间,感觉好淫荡。她手一度轻轻摸过我的扣子,我不禁开始颤抖,好想要她。她将我的西装全脱了,我们躺在一起,像床罩下的阴影一样赤裸。这时她又摸了我一次。
我们静静躺在床上缠绵,后来前门砰一声关上,我们听到邓蒂太太咳嗽,杜绮在楼梯上大笑。凯蒂说我们必须起身、更衣,不然其他人会怀疑。我那天第二次睡眼惺忪地看着她梳洗,穿上裤袜和洋装。
我望着她更衣,一手按在胸口。我的心口闷闷的,感觉不断拉扯曲折,或像融化一般,彷佛我的胸口是蜡烛火热柔软的蜡壁,因烛芯的火焰向内塌陷。我叹了口气。凯蒂听到,看到我悲痛的神情,赶紧来到我身旁。她移开我的手,温柔地以双唇吻着我的心。
我当年十八岁,一无所知。我当时以为自己会因为爱她而死。
我们一直没再见到华特,也没有聊过让我和凯蒂上台的事。两个晚上之后,他拿个包裹来到邓蒂太太的屋子,包裹上收件人写着南.艾士特利。那是新年前夕,他来吃晚餐,并留下来和我们听跨年钟声。布立克斯顿教堂的钟声终于响起,他举起酒杯。「敬凯蒂和南!」他大喊。他望向我,然后目光在凯蒂身上多停留一会。「敬两人新搭档,这组合将在一八八九年开始,让我们名声和财富双收!」我们与邓蒂太太和教授坐在客厅餐桌上,我们也纷纷应和,和他敬酒。但凯蒂和我偷偷迅速交换眼神,我心中难掩一点兴奋和胜利感,我心想,可怜人!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其实在庆祝什么?
这时华特才终于将包裹递给我,面露微笑,看我拆开。但我早已知道包裹里放的是什么。里面放着一套西装,以哔叽布和天鹅绒织成,为我量身订做,并和凯蒂的样式匹配。不过凯蒂是棕色,我是蓝色,搭配着我的双眼。我拿在身前,华特点点头。他说:「这会改变一切。妳上楼将衣服换上,我们让邓蒂太太给些建议。」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并在镜前待了一会,打量自己。我穿上自己一双素黑色的靴子,把头发盘到帽子里。我在耳上放了根烟,甚至脱下马甲,让我本来就平坦的胸部变更平。我看起来有点像我哥哥戴维,可能比他更俊些。我摇摇头。四个晚上前,我也站在这里,惊讶自己打扮成一个成熟的女人。现在,悄悄到裁缝店一趟,打点服装之后,我摇身一变,成了穿着裤装、系着皮带的男孩。这想法再次散发着异样情趣。我觉得我不能再想下去。我马上下楼到客厅,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到所有人面前,准备接受众人称赞。
但我站在地毯上左右转身时,华特不吭一声,邓蒂太太略有所思。后来我照他们的吩咐勾着凯蒂的手臂,我们合唱首快歌,华特向后退开,眉头紧皱,摇摇头。
「不大对劲。」他说:「我很不想这么说,但……不行。」
我沮丧地转向凯蒂。她手拨弄项链,嘴咬着系炼,用珍珠敲着牙齿。她也一脸严肃。她说:「有点奇怪,但我说不上来……」
我低头望着自己。我将双手从口袋拿出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华特再次摇摇头。「衣服合身。」他说。「颜色很好。但总有点……令人不悦。到底是什么?」
邓蒂太太咳了一声。「向前一步。」她对我说。我照她说的向前。「现在转身,没错。好,妳帮我点根烟。」我替她点了烟,然后等她抽一口,又咳了咳。
「她太真了。」她最后对华特说。
「太真了?」
「太真了。她看起来就像个男孩子。我知道她应该要像男孩子,但你听得懂吗?她看起来像真的男孩子。她的脸、身形和她脚上穿的都是。那不符合大家想要的,对吧?」
现在我感到无比尴尬。我望向凯蒂,她紧张地笑了一声。但华特眉头一展,他湛蓝的双眼圆睁,像个孩子般恍然大悟。「他妈的,邓蒂太太。」他说:「妳说得对!」他手搓揉眉头,然后走出门外。我们听到他脚步沉重,快速上了楼,并听到他走进正上方的房间。那是辛姆斯和帕西的房间。然后我们听到更高层楼的门重重关上。他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堆奇怪的东西,包括一双绅士鞋、缝纫篮、两条缎带和凯蒂的化妆盒。他把这些一股脑倒到我四周。接着他草草说了声:「不好意思,南。」便来脱我的外套和靴子。他把外套和缝纫篮拿给凯蒂,指着缝线说:「把腰内的缝褶拆了。」他把靴子扔到一旁,并拿了辛姆斯的鞋子来,他的鞋是双低跟的小鞋,样式非常华丽。华特拿起缎带,在鞋带上绑个蝴蝶结,让鞋更花俏。换鞋之后,我变得比较矮了。为了突显蝴蝶结,他将我的裤脚折起。
接下来,他让我头向后昂,从凯蒂的化妆盒拿出胭脂和眼妆,替我画嘴唇和睫毛。他帮我化妆时非常温柔,像女孩一样。他接着把我耳后的香烟拿下,扔到壁炉里。他最后转向凯蒂,弹一下手指。见到他态度果断,动作迅速,凯蒂刚才已照他吩咐缝好了衣服。她将外套拿到嘴前,咬断最后一条棉线,华特接过外套,替我穿上,并将我胸口扣子扣起。
这时他向后退,歪头端详。
我再次垂头看着自己的穿著。我的新鞋古灵精怪,有点女孩子气,像哑剧中女扮男装的男孩角色。裤子变短了,原本利落的线条变得参差不齐。外套除了腰线之外,变得有点松垮,彷佛掩饰着我的胸部和屁股。但外套感觉比原先更紧,也更不舒服。当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我转身瞇眼望向壁炉上的一张肖像照,并从「欢闹杰克」一脸大胡子和红鼻子中,看到自己双眼和嘴唇的倒影。
我望向其他人。邓蒂太太和教授露出笑容。凯蒂现在看起来完全不紧张了。华特面色红润,彷佛惊叹着自己的功夫。他双臂交叉。
「完美。」他说。
我不能扮得像个男孩,反而要多加点女人味,成为女孩扮成男孩该有的模样,真令人莫名其妙。但在那之后,我马上就踏上舞台,开启我的演艺生涯。隔天华特将我的服装寄给裁缝师,重新缝制,一周之内,他向欠他人情的经理借了音乐厅和乐团,要凯蒂和我穿着相配的西装,到舞台上练习。这跟在邓蒂太太家客厅表演截然不同,音乐厅里全都是陌生人,四周一片黑暗,观众席空荡荡的,我心里惊慌,不知所措。我全身发僵,动作生硬,连凯蒂和华特耐心教我的几个简单舞步都走不好。最后,华特给我一根手杖。他说我伫在原地就好,让凯蒂跳舞。这样好多了,我心情渐渐放松,歌曲再次变得好笑起来。我们结束,练习敬礼时,乐团一些人也为我们鼓掌。
后来凯蒂坐下来喝茶,华特则一脸严肃,带我到舞台正面的座位上,远离其他人。
「南。」他开口。「在一切开始时,我跟妳说过,我不会逼妳,我可没开玩笑。我宁可不干了,也不愿逼女孩上台表演。妳知道,有的家伙会做这种事,那种人只在乎自己的荷包。但我不是那种人,而且妳是我朋友。但是……」他吸口气。「我们三人都走到这一步了。而且妳很棒。我保证,妳很厉害。」
「努力一下,也许吧。」我语带怀疑。他摇摇头。
「甚至不用努力。这六个月妳不都在努力吗?几乎比凯蒂还努力。妳和她一样熟悉她的表演。妳会唱她的歌,会演她的戏。大多时候,妳甚至还会教她!」
「我不知道。」我说:「这一切都好新奇、好奇怪。我这辈子都深爱音乐厅的演出,但我从没想过自己登台表演……」
「没有吗?」他这时说:「真的从来没有吗?每次妳在坎特伯里演艺宫,看到不知名的喜剧演员赢得观众喝采,妳不曾希望那是妳吗?妳难道没有闭上双眼,想象节目单有妳的名字,印着妳的歌曲吗?妳不曾对着牡蛎桶,假装那是人满为患的音乐厅,引吭高歌吗?并希望能让那些小牡蛎哭泣,或齐声大笑?」
我咬着指甲,皱起眉头。「作梦吧。」我说。
他手指一弹。「梦就是舞台表演的根本。」
「我们要从哪里开始?」我这时说:「谁会给我们舞台?」
「这里的经理会。今晚。我已经跟他聊过──」
「今晚!」
「一首歌就好。他会在节目上为妳们安插个位子,如果观众喜欢,妳们就可以继续待下来。」
「今晚……」我慌张地望着华特。他神情亲切,双眼似乎比以往更加诚恳、湛蓝。但他说的话令我全身颤抖。我想到音乐厅,想到蒸腾的热气和光芒,以及一张张讪笑的脸。我想到又宽又空的舞台。我心想,我办不到。即使为了华特,即使为了凯蒂,我也办不到。
我原本想摇头。他察觉马上又开口。这也许是我认识他数月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说出如此狡猾的话。他说:「当然,妳知道,双人组合我们既然想到了,绝不能轻易放弃。如果妳不希望和凯蒂搭配,总会有别的女孩愿意。我们可以把消息放出去,贴广告进行征选。妳也不要难过,觉得自己让凯蒂失望了……」
我目光从他身上移向舞台,凯蒂坐在聚光灯光线的边缘喝着茶,双腿摇晃,脸上带着微笑,听指挥说话。我想象她和另一个女孩勾着手,在脚灯前漫步,并和另一个女孩合唱,两人歌声应和。我不曾想过她可能会找另一个女孩搭配。那比讪笑的观众更令我恐惧,比起被嘲笑或嘘下台成千上万次都更可怕……
于是,凯蒂那夜站在侧台,等待主持人宣布时,我满面妆容站在她身旁,冷汗直流。我用力咬着嘴唇,几乎都快流血了。我曾为凯蒂心跳加速,一方面忧虑,一方面兴奋。但我的心跳不曾像现在一样快。心脏彷佛快从我胸中跳出,我好担心自己会吓死。华特过来低声叮咛,在我们口袋装满硬币,我无法好好响应他。现在舞台上是表演杂耍的。我听到舞台咿呀作响,他四处奔走,接住棒子,并听到观众鼓掌、抽气、再鼓掌、再抽气,最后他结束演出,观众大声喝采。主持人小木槌一敲,杂耍人手中拿着道具,跑过我们身旁。凯蒂此时马上低声说:「我爱妳!」我被半推半拉到幕后,幕马上拉起,我知道我必须设法开始漫步歌唱。
起初,灯光一照,我眼前一片模糊,完全看不到观众,只听得到台下窸窸窣窣,喃喃低语。距离很近,而且每一面都传来清楚的声响。等我有一秒终于踏到聚光灯外时,我看到每一张脸都转向我,差一点腿软,摔倒在地。这一刻,凯蒂趁乐团演奏,握了握我手臂,低声说:「我们征服他们了!听!」要不是她这句话,我真的差点崩溃。我听了她的话,仔细听才不可置信地发现,她说得没错。观众席传来掌声,也有人喝采。我们慢慢酝酿情绪,准备合唱时,观众席传来阵阵低吟,人人都充满期待。最后从看台到舞台前的座位都爆出欢呼和笑声。
我不曾如此受到激励。我马上想起我一整天都学不会的那支傻舞,于是我不再靠着手杖,走到脚灯前,和凯蒂一起迈步。我也惦记着华特在侧台叮咛的事。新歌结束前,我和凯蒂走向台前,掏出华特装进我们口袋的金币。当然,那只是外表包着闪亮金箔的巧克力。我将巧克力抛向哄堂大笑的观众,十几个人伸手来接。
后来观众大喊安可。但当然,我们没有准备,于是只能在群众欢呼声中跳着舞,钻过落下的布幕,主持人此时出声要大家安静。下一个表演是两个单车特技表演者,他们匆忙被推上台,取代我们。但甚至到他们表演完时,观众席仍有一、两人呼喊我们的名字。
我们是那天晚上最精采的表演。
在后台,凯蒂亲了我脸颊,华特搂着我的肩膀,每一个角落都传来欢呼和赞美,我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面对称赞,不知该露出笑容,还是该谦虚以对。我在群众喜悦的欢呼声中度过了大概七分钟的时光,但在那稍纵即逝的一刻,我终于窥见关于自己的真相。我震惊不已,感到脱胎换骨。
真相就是,身为女孩的我再成功,都无法和扮成男孩的我相比,即使再怎么女孩子气都一样。
简而言之,我找到了我的生存之道。
隔天,我顺势剪了头发,改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理发店剪头发,他是剪凯蒂头发的戏剧理发师。他剪了一个小时,凯蒂也坐在一旁看。最后,我记得他将镜子拿在围裙前,警告我:「好了,妳看到一定会尖叫。我剪短发之后,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女孩看第一眼时不尖叫。」我心里突然好慌张,全身发抖。
但他将镜子翻面给我看时,我只微笑看着他的刀下成果。他没把我头发剪得像凯蒂一样短,头发长度落在我领口,如波希米亚人一般。少了发辫,原本平贴的头发微翘,形成意外的鬈发。我额头上的刘海原本变得乱糟糟的,理发师涂了点马加撒发油,让我头发现在像猫毛一样平顺,像戒指一样散发金光。我转身歪着头,用手指拨动,并感到脸颊情不自禁发烫。理发师这时说:「妳看,感觉很怪吧。」他教我如何像凯蒂一样,戴上我剪下的发辫,掩饰他的手艺。
我不发一语,但我后悔自己脸红了。我脸红是因为我看到全新剪好的发型和自己赤裸的脖子时,我感到好淫荡。就像我第一次穿上裤子,我感到自己欲火中烧,全身发烫,好想要凯蒂。其实,我打扮愈像男孩,愈想要她。
理发师弄好之后,凯蒂也面露微笑,但我重新戴上发辫,她笑得更开怀了。「这样好多了。」我站着顺顺裙襬时她说:「妳短发穿连身裙看起来好可怕!」
我们回到日内瓦路,华特在那等我们,邓蒂太太准备好餐点。配合我大胆的新发型,我在那取了个新名字。
我们在坎伯韦尔的音乐厅初登台时,认为用平常的名字就可以了,因此主持人介绍我们为「凯蒂.巴特勒和南西.艾士特利」。但现在我们是热门表演,华特的经理朋友和我们签了四周的合约,还需要印在海报上的艺名。我们知道我们一定要留着凯蒂的原名,因为她这半年已成功打响名号。但华特说「艾士特利」太普通了,能不能想个比较好的名字?我不在乎,只说我希望能保留「南」这名字,因为那是凯蒂帮我取的全新名字。于是我们吃饭时,每个人提出一些能相配的名字。杜绮说:「南.乐芙。」辛姆斯说:「南.沙洁。」帕西说:「南.史考勒……不,南.席尔弗……不要,南.戈尔德……」每个名字似乎都是全新、不可思议版本的我。我彷佛站在衣架前,穿上一件件外套。
但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一个合适。后来教授敲敲桌子,清了清喉咙说:「南.金恩注20。」虽然我很想象其他艺人一样,说我选艺名的背后有段非常巧妙、浪漫的故事,例如我们在某个地方打开某本特别的书,看到一个名字;或我在梦中听到「金恩」这个词,全身窜过一道电流。但我只能说出真相。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名字,而教授说出:「南.金恩。」我听了很喜欢。
于是,我们成了「凯蒂.巴特勒和南.金恩」。我们当晚回到坎伯韦尔,重现并加强昨晚成功的表演。海报上写的是「凯蒂.巴特勒和南.金恩」。「凯蒂.巴特勒和南.金恩」从节目单中间,跃升到节目单上第二组,最后排到节目单最上头。不只是在坎伯韦尔的音乐厅,接下来几个月,我们轰动伦敦所有小舞台,慢慢登上了西区的剧院……
跟凯蒂.巴特勒唱独角戏比起来,群众为什么比较喜欢凯蒂和我的组合,我也说不上来。也许就如华特所想,我们的表演可能比较新奇。虽然后来几年,大家都开始模仿我们,但一八八九年伦敦剧场圈,绝对没有像我们一样的表演组合。可能也正如华特所预测,比起一个女孩穿着裤装,戴着礼帽,耍嘴皮子,两个女孩女扮男装感觉更具魅力和看头,而且不知为何,似乎也更淫荡了。我知道我们站在一起的画面很漂亮。凯蒂有着棕色的短发,我则留着光滑、闪亮的金发。她穿着一吋高的便鞋,我则穿着娇柔的平底鞋,我精心剪裁的西装遮掩了苗条干瘪的身形,突显了我的曲线。
不论改变为何,总之都成功了,而且还大获成功。我们不只像凯蒂之前一样变得非常热门,更真的扬名立万。我们表演的价格飞涨,我们一个晚上会在三个剧院表演,有时甚至四个。现在马车如果卡在路上,马车夫会大吼:「我马车上载的是凯蒂.巴特勒和南.金恩,十五分钟内要到霍本皇家剧院!让条路给我,好吗?」其他马车夫会稍稍移开,让我们通过,我们经过时,他们还会朝窗口微笑,举帽致意!现在我和凯蒂都会收到花。有人会邀请我参加晚宴,有人会来要签名,我还会收到信……
我花了好几周才理解并说服自己,这一切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接着又花了几周才相信观众真心喜欢我。等我终于爱上我全新的生活,我简直无法自拔。成功带来快乐,我想这点不难理解,但最让我震惊又兴奋的是,我对感官的欢愉有了全新的渴望。我爱上表演,爱上登台和伪装。我爱穿着帅气的西装,也爱唱下流的歌曲。在这之前,我站在侧台,看着凯蒂面对喧闹的观众,在聚光灯下故作风流,我便心满意足。但突然之间,挑逗观众的人换成了我,观众在喜悦和羡慕中注视的人也变成了我。我之前情不自禁爱上了凯蒂,现在我变成凯蒂之后,我也有点爱上自己。我好喜欢我一头光洁柔滑的秀发。以前穿着裙子时,我不曾注意过自己的腿,但我现在好爱我的腿。我觉得我双腿苗条、修长,曲线优美。
听起来很自恋,其实(那时)没有,也绝不可能,因为不论我多爱自己,我最爱的还是凯蒂。我知道这段表演仍是她的表演。我们唱歌时,主唱是她,我只在旁辅助。我们跳舞时,她负责困难的步伐。我只在她身旁迈步或滑步。我是她的回声,时时衬脱着她。我是她的光彩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我如影子一般,突显出她之前缺少的轮廓、深度和特质。
我心中的满足与虚荣毫无关系。那纯粹是爱,我觉得表演愈好,那分爱就更完整。毕竟,表演和我们的爱其实没那么不同。两者诞生于同一个时间点,至少我觉得两者相辅相成,只是表面上有所不同。凯蒂和我成为情人时,我曾对她发誓。我当时说:「我会小心。」我以为会很简单,因此说得一派轻松,而我也一直遵守着诺言。只要有人在看,有人在听时,我都不曾亲吻她、碰触她或说情话。这并不容易,而随着时间过去,事情也没变得比较轻松。一切只成为枯燥的习惯。晚上我们赤裸胴体,缠绵一夜,白天却要保持冷静,相敬如宾,这点谈何容易?我们私下相处时,我会凝视她直到眼睛发疼,并唤她各种亲昵的小名,唤到口干舌燥,但只要有人在看,有人在听,我就要遮掩目光,咬住自己的舌头,这点谈何容易?不论是在邓蒂太太家用餐,在剧院休息室聊天,或在城市街头漫步,我在她身旁时,全身都彷佛扣上了铁镣、铁链和口套,并蒙住双眼。没错,凯蒂已同意我能爱她。但她说,我们之间除了友谊,这世界绝不可能接受其他可能。
我是她的朋友,也是她舞台上的搭档。我们激情做爱时,必须躲在黑暗中,压抑口中发出的声音,随时注意着楼梯上的脚步声,害怕被人发现。不过来到聚光灯下,我和她念出熟记的台词,演出琢磨数小时的情绪时,都能大方站在千百双眼睛之前。你可能不相信,但两者其实差别不大。双人演出永远比观众所想蕴藏着更多层次。不论是歌曲、脚步、抛掷金币、拄手杖和献花的动作,都是我们私密的语言。众目睽睽下,我们时时暗通款曲。这不是嘴巴的语言,而是肢体的语言,例如手指或手掌轻握,腰臀轻顶,目光留连或中断,一个个动作都述说着妳太慢了,妳太快了,不是那里,是这里,好棒,太棒了!我们彷佛走到深红色的布幕前,躺在木板地上亲吻和爱抚,而观众非但鼓掌叫好,还付钱来看!我当时轻声跟她说,穿裤子站在舞台上让我更想亲吻她,她曾回答:「那会是多有看头的表演啊!」而这正是我们的表演。只是观众从来都不知情。他们继续观赏,完全会错意。
嗯,也许有人瞥见窥倪……
我提到过我的钦慕者。她们大多数是女孩,个个活泼快乐,无忧无虑。她们会聚在后台门口,希望能拿到照片和签名,也会送花给我们。但十、二十个女孩中,总会有一、两个特别积极,爱得更痴狂,或太过害羞,令人尴尬。她们之中,我感觉得到某种……特质。我说不上来,只知道她们因此爱得不大寻常。这些女孩会寄信来。信中的口气就像她们在后台门口的样子,有人态度狂热,有人支支吾吾。我读那些信时,一方面敬畏,一方面排斥,一方面又深受吸引。有个女孩写:「我希望妳原谅我,但我想说妳真的好帅。」另一个女孩写:「金恩小姐,我爱上妳了!」有个叫埃达.金恩的女孩写信来问我们是不是亲戚。她说:「我真的很喜欢妳和巴特勒小姐,尤其是妳。妳能寄张照片给我吗?我很希望床边能放张妳的照片……」我寄给她的照片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里面我和凯蒂穿着牛津布袋裤,戴着草帽。凯蒂手插在口袋里,我手勾着她,身体前倾,手上拿着一根香烟。我签名时写道:「给埃达,送给另一位『金恩』。」照片也许会钉在墙上或裱框,一想到有个陌生的女孩在更衣,或在床上胡思乱想时会望着那张照片,感觉好奇怪。
还有其他人要求更奇怪的东西。可以寄领扣、西装钮扣、一缕头发来吗?我愿意在星期四或五晚上戴深红色或绿色领带吗?可以在翻领上别黄色玫瑰吗?我愿意比个特别的手势,或跳个特殊的舞步吗?这样发件人就会看到,并知道我收到她的信了。
「扔了吧。」我给她看那些信时,凯蒂会说:「那些女孩疯了,不要鼓励她们。」但我知道这些女孩不像她所说的疯了。她们只是像一年前的我一样,但更加勇敢,或更鲁莽。这点反而令我印象深刻。更教我讶异和兴奋的是,那些女孩注视的人居然是我。没想到黑暗的观众席中会有一、两个女孩为我心动,会有一、两双眼贪婪地凝视我的面容、身体和西装。她们知道自己为何看着我吗?她们知道自己渴望什么吗?更重要的是,她们看到我穿着裤子,大步穿越舞台,唱着我对女孩抛媚眼,或粉碎哪个女孩的心时,她们看到什么?她们是否看见我在她们身上发现的……特质吗?
「最好不要!」我跟她倾吐我的想法时,她回答。她虽然边笑边说,但笑得有点勉强。她不喜欢谈论这种事。
有件事凯蒂也不喜欢。一天晚上,我们在剧院里遇到一对喜剧歌手和服装师,我觉得她们和我们非常像。歌手打扮俗丽,亮片连身裙紧紧贴在她的马甲上。她的服装师是个较年长的女人,她穿着素棕色的洋装。我看她拉紧连身裙时没有多想。但她扣衣服钮扣时,看到有块粉凝结在那,于是她倾身轻轻朝歌手的喉咙吹气。然后两人彼此贴近,耳语一阵,齐声大笑……那一刻,彷佛更衣室墙上贴了布告一般,我很确定她们是一对爱侣。
我发觉之后,脸像灯塔一样变红。我望向凯蒂,发现她也看到了。但她两眼低垂,嘴唇紧抿。那个喜剧歌手上台前经过我们,朝我眨个眼:「要去取悦观众了。」她说完,她的服装师又大笑。她回来之后,卸了妆,拿根烟晃悠晃悠走来,问我有没有火。她抽烟时打量我。她说:「妳们表演完之后要去芭芭拉的派对吗?」我说我不认识芭芭拉。她摆摆手:「噢!芭芭拉不会介意。妳们尽管跟我和埃拉一起去。妳跟妳朋友都一起来吧。」她说着朝凯蒂点点头。我觉得态度很友善。但凯蒂一直低头弄着她裙子的系带,现在抬起头,露出客气的微笑。
「谢谢妳的邀请。」她说:「但我们今晚有约了。我们的经纪人布理斯先生要带我们去吃饭。」
我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们有约。但那歌手只耸耸肩。「可惜。」她说。然后她望向我。「不如妳让妳朋友去找经纪人,妳自己跟我和埃拉一块去,怎么样?」
「金恩小姐和布理斯先生有事要忙。」我还来不及回答,凯蒂便说。她语气坚定,那歌手哼了一声,转身走回拿着篮子的服装师身旁。我望着她们离开。她们没有再回头望我。我们隔天晚上回到剧院时,凯蒂选了一个离她们很远的位子。再隔一夜,她们便去另一家剧院表演了……
回到家,我们躺在床上,我说我觉得很可惜。
「为什么妳跟她们说华特要来?」我问凯蒂。
她说:「我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她们人很好。她们很好笑。她们……跟我们一样。」
我手抱着她,感觉到她全身僵硬。她抽开身子,抬起头。我们有留一盏烛火,光照亮她的脸,我发现她脸色苍白又震惊。
「南!」她说:「她们跟我们不一样!她们跟我们一点都不一样。她们是拉子。」
「拉子?」这一刻,我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从来没听过这个词。未来我会觉得这词很棒,彷佛我从小就懂这个词。
凯蒂现在说了出口,全身畏缩。「拉子。她们……靠亲吻女孩维生。我们不像那样!」
「我们不是吗?」我说:「如果有人付钱,我会很高兴能亲吻妳维生。妳认识有谁愿意付钱给我吗?我可以一眨眼就放弃舞台。」我想把她再次拉近,但她把我手拨开。
她严肃地说:「如果有人开始谈论我们,妳就不得不放弃舞台,我也是,要是有人觉得我们……像那个。」
我们像什么?我仍不明白。但我追问时,她变得好慌张。
「我们什么都不像!我们就是……我们。」
「但如果我们就是我们,我们为何要躲躲藏藏?」
「因为没人会知道我们跟……那种女人的差别!」
我大笑。「有差别吗?」我再次问她。
她神色依旧严肃且焦虑。「我跟妳说了。」她说:「妳一点都不懂。妳分不清是非对错,还有好坏……」
「我知道我们没有错。只是世界说这是错的。」
她摇摇头。「这是一样的事。」她说。然后她躺回枕头上,闭上双眼,并别开头。
我很后悔自己闹她。但我也很难为情,我因为她不开心,全身发烫。我抚摸她脸颊,悄悄靠近她一些。然后我手抽离她的脸,略带犹豫移到她睡衣上,摸着她胸部和肚子。她移开身子,我手的动作变慢,但没有停下。不久,彷佛情不自禁,我感到她身体放松接受了我。我手向下,抓住她内衣裙襬,向上拉起,接着我也拉起我的内衣,温柔地将腰滑到她屁股上。我们像牡蛎壳一样合在一起。即使拿刀也无法撬开。我说:「喔,凯蒂,这怎么有错?」但她不答腔,最后只将双唇凑到我嘴巴,我受她的吻吸引,全身压到她身上,发出娇喘。
我就像纳西瑟斯注21,拥抱即将淹死我的池塘。
我想她说得没错,我一点都不懂。一切总回归到同一点上。这明明是一件甜美幸福的事(她也同意),所以不论我们的爱要如何隐藏,我们享受私密时光要多小心,我都不想再活得如此委屈。而且我此刻好幸福,我不相信爱我的人知道实情之后,不会跟着感到高兴。
如我所说,我当时非常年轻。隔天,凯蒂仍在睡觉,我起身蹑手蹑脚走进会客室。我做了考虑好几个月,却一直没有勇气做的事。我拿出纸笔,写封信给姊姊艾丽斯。
我好几周没写信回家了。我曾跟他们说我开始上台表演。但我只淡淡带过,我怕他们会认为这对他们的女儿来说不是正当的生活。他们简短回信,信里有点冷淡,感觉一头雾水。他们提到希望来伦敦一趟,确定我一切都好……我看到马上回信说,他们不用来,我太忙了,我的房间太小了……凯蒂让我变得非常「小心」!总而言之,我尽可能找出各种不失礼的借口,拒绝了他们。在那之后,我们更少通信了。我在舞台上的成功也没有传入他们耳中。我从来没提,他们也都没问。
现在,我写给艾丽斯的信不一样。我写信向她倾诉我和凯蒂之间的事。我告诉她我们爱着彼此,不是朋友和朋友,而是一对情人。我们现在一起生活了,而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快乐,并希望她为我开心。
那是封长信,但我写得很顺利。写完时,感觉一身轻盈。我没有重读一遍,马上将信放入信封,跑去邮筒。我回来时,凯蒂甚至没翻身,她醒来时,我没跟她说。
我也没跟她提到艾丽斯的回信。她的信几天后寄来了,收到信时,我们在吃早餐,我只好把信收在口袋里,等一个人时再读。我马上就发现,信上没有太多涂改。我知道艾丽斯经常写错字,我猜这封信她重写好几次。
跟我的信也不大一样,这封信非常简短。尽管我很难过,也不愿意,但我发现甚至到了现在,我一字一句都还记得。
信中写着:
「亲爱的南西……妳的信令我震惊,但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自妳离家那天起,我一直预期妳终有一天会对我报告类似的消息。我起初读到信时,不知道该痛心哭泣,还是该生气,直接将信扔了。最后,我把信烧了,只希望妳能懂事,把这封信也烧了。
「妳希望我为妳的作为感到高兴。南西,妳一定要知道,我心里最重视的便是妳的快乐,甚至胜过我自己的幸福。但妳也必须知道,妳和那女人的情谊是不对的,而且不合常情,我绝不可能为妳高兴。妳跟我说的事,我这辈子都不愿听到。妳觉得妳很快乐,但妳只是误入歧途……至于妳『所谓』的朋友,便是罪魁祸首。
「我只希望妳从未遇见她,也不曾离开家,安稳地待在惠斯塔布,和好好爱着妳的人在一起。
「最后,容我说一句,这件事妳一定要明白。父亲、母亲和戴维都不知道此事,他们也不会从我口中得知。我宁可羞愧至死,也不愿让他们知道。妳绝不能告诉他们这件事,除非妳离家之后,想让她们永远心碎,做个了结。
「请妳不要再让我背负更多难堪的秘密。但请妳看看自己,望向妳前方的道路,扪心自问那是否『正确』。艾丽斯敬上。」
她信守承诺,没告诉父母,因为他们寄来的信依旧充满担忧和焦虑,但相当亲切。但我现在从信中得到更少喜悦,心里只不断想着,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会写些什么?他们到时还会如此亲切吗?因此,我的回信愈来愈短,频率也愈来愈低。
至于艾丽斯,在那封简短、伤人的信之后,她再也没写过信给我。
注20:大家提议的名字原文为Love、Sergeant、Scarlet、Silver、Gold,意思分别是爱、中士、绯红、银和金。最后所选的「金恩」原文为King,意思是国王。
注21:纳西瑟斯(Narcissus)是希腊神话中的俊美少年。某天打猎回来,到池边取水时,爱上了池水中自己的倒影,最后死在池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