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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隔天中午,我们来到明星音乐厅。我们昨天和布理斯先生在西区见到无数华美的剧院,遥想凯蒂的大好前程,与之相比,这里的华丽程度不及十分之一。但是,这里仍然宏伟壮观,令人眼睛一亮。剧院的经理是林先生。他在后台入口迎接我们,并带我们到办公室,他大声读出凯蒂的契约,并请她在上头签名。接着他起身和我们握手,叫催场小弟来带我们。他精力充沛地带着我们到舞台。我在这里感到格格不入,尴尬地等在一旁,凯蒂和指挥交谈,和乐团确认她的歌曲。中途有人肩上扛着扫把靠近我,口气粗鲁地问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巴特勒小姐。」我声音小得像吹气。

  「是喔。」他说:「好吧,女孩,妳要去别的地方等,因为我要扫这里,妳挡到我了。好了,走吧。」我满脸通红地离开了,并站到一条走廊上,好几个男人搬着桶子、梯子和一桶桶沙,缓缓走过我身旁,他们打量着我。我挡到路时,他们会低声咒骂。

  我们晚上回来时顺利多了,因为我们直接走进更衣室,在那里,我比较理解自己的角色。但我们进到里头,我感到心慌意乱,因为那里跟坎特伯里演艺宫截然不同。在坎特伯里演艺宫,凯蒂自己有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我会把里面收拾整齐。这里的房间昏暗,满是灰尘,房中有好几张长凳和衣钩,给十几名表演者共享。所有人也共享同一个油腻的水槽。更衣室的门必须用东西顶着,不然会自动打开,来回经过走廊的所有舞台人员和访客都会瞧上一眼。我们到得晚了,衣钩已挂满衣服,几张长凳都坐着好几个女孩和女人,她们都在更衣,衣不蔽体。我们到的时候,她们大多数人抬头微笑。凯蒂拿出她的威茨牌香烟和火柴时,有人大喊:「感谢老天,总算有人带香烟!给我们一根好吗?宝贝?我在发薪日之前都没钱买烟了。」

  凯蒂那天晚上安排在上半场前半段登台。我帮她穿好领片、领结和玫瑰,我感觉还算冷静。但我们走到侧台阴影中,等待上台时,我望着陌生、偌大的剧场,还有漠不关心的观众,我身体开始颤抖。我望向凯蒂,她妆下的脸色苍白,但我看不出是因为恐惧,还是强烈的野心。我已下定决心,除了扮演她的姊妹,不扮演其他角色。所以我发誓我只是想安抚她。我牵起她的手,握了握。

  但等舞台经理终于朝她点头,我忍不住别开头。这音乐厅没有主持人,不会管理观众秩序,凯蒂之前的表演非常受欢迎。表演者是个喜剧演员,他被叫回舞台四次,最后还跟观众求饶,希望能让他下台。观众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他。乐团演奏凯蒂的开场曲时,他们满心失落,心不在焉。凯蒂站到脚灯前,挥舞帽子问好,看台上的观众都没有回应,只有包厢和舞台正前方传来稀落掌声。我想也只是因为她的打扮。我最后逼自己将目光转向剧院,看到观众心浮气燥,有人起身去吧台或厕所,男生坐在看台栏杆上,背对我们,女生叫着三排外的朋友,或跟旁边的人七嘴八舌,顾盼四周,就是不看舞台,而聪明、美丽的凯蒂迈着大步,唱得汗流浃背。

  但剧院的气氛渐渐改变了。不到翻转局面,但够了。她唱完首歌,有人从看台弯身大喊:「好了,叫尼柏斯回来!」他指的是尼柏斯.福勒,凯蒂之前的那位喜剧演员。凯蒂眼睛眨也不眨,乐团在演奏下一首歌的前奏时,她朝那人举起帽子大喊:「怎么了?他欠你钱吗?」观众大笑。下一首歌观众专注多了,她唱完时,他们的掌声更响亮了。再过一会,另一人想叫尼柏斯,旁边的人叫他安静。等凯蒂表演抒情曲和抛玫瑰时,观众都为她倾倒,专注地盯着她看。

  我站在侧台,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走入侧台,双颊通红,满脸倦容,另一位喜剧歌手踏上舞台,我手握住她手臂,用力抓住她。布理斯先生和剧院经理林先生这时出现了。他们刚才在舞台正面看,一脸满意。布理斯先生双手牵起凯蒂,握了握大喊:「太精采了,巴特勒小姐!这是我见过最精采的表演。」

  林先生没那么浮夸。他朝凯蒂点头,然后说:「干得好,亲爱的。观众不捧场,妳处理得非常好。等乐团抓到妳表演和走路的节奏,妳的表演会更杰出。」

  凯蒂只皱起眉头。我从更衣室拿了毛巾来,她接过去擦脸,脱下外套,递给我,解开脖子上的领结。她终于开口了。「不如我预期得好。现场没有……气泡,没有火花。」

  布理斯先生哼了一声,双手一张。「亲爱的,这是妳来城里的第一个晚上!这剧院比妳之前工作的地方都还大!观众会慢慢认识妳,佳评会口耳相传。妳要有耐心。不久观众会为了妳来买票!」我看到经理听了瞇着眼望向他,但凯蒂终于挤出笑容。「好多了。」布理斯先生这时说:「现在,两位可否赏个光。我相信妳们都饿了,我们去吃点轻食吧。除此之外,巴特勒小姐,瞧妳念念不忘,也许妳还能喝一大杯有气泡的饮料。」

  他带我们去的是剧场人会去的餐厅,里头全是像他一样穿着华丽背心的绅士,还有袖子沾着彩妆,眼角眼线结块,像凯蒂一样的男孩和女孩。每张桌上他彷佛都有朋友,他经过时每个人都朝他招手。但他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聊天,只略挥挥帽子,然后带我们到空包厢,请服务生介绍菜单。他说完之后,我们点好餐,他招手要那人靠近,并向他耳语。服务生退下了,一分钟之后,他拿着一瓶香槟回来,布理斯先生夸张地拔起瓶塞。这时,另一桌传来欢呼,一个女人在笑声和掌声中开始唱歌,她不会叫雪莉酒,她不会叫啤酒,她不会叫香槟,因为她知道她会变怪……

  我想到寄回家的明信片要写什么了:我在一间剧场餐厅吃晚餐。凯蒂在明星音乐厅初登台,他们说很精采……

  同时,布理斯先生和凯蒂聊着天。我接下来仔细听他们对话,才发现话题非常严肃。

  「好了。」布理斯先生说:「我要请妳做件事,要不是我是剧场经纪人,这要求真令人害羞。我要请妳到城市里……艾士特利小姐,妳一定要帮她。」他看到我望过来,补了一句。「妳们两人一定要去城市里观察男人!」

  我望向凯蒂,眨了眨眼,她露出不确定的笑容。「观察男人?」她问。

  「把他们看透!」布理斯先生切着一块肉排说:「观察他们的个性、小习惯、举止和步伐。他们有什么背景?他们有什么秘密?他们有野心吗?他们有希望和梦想吗?他们曾失去爱人吗?他们脚痛吗?肚子饿吗?」他挥舞叉子。「妳一定要看出来,模仿起来,让妳的观众察觉。」

  我不解地问:「你是指要改变凯蒂的表演吗?」

  「艾士特利小姐,我是要扩展她的表演。她女扮男装的角色非常好。但她不可能永远戴着紫色手套,在柏灵顿拱廊街漫步。」他再次望向凯蒂,用餐巾擦擦嘴,并压低音量。「妳觉得穿警察外套怎么样?水手衫?妳觉得陀螺裤或亮片大衣怎么样?」他转向我。「想象一下,艾士特利小姐,这一刻,多少男士美丽的服饰失去活力,都苦苦等待凯蒂.巴特勒穿上,化腐朽为神奇!想想那些上好的材质,像象牙白的精纺毛料、如波浪起伏的丝布、深红色的天鹅绒和绯红色的斜纹布。想想裁缝剪刀利落的声音,缝韧工穿针引线的画面。想象她打扮成军人、小贩或王子……」

  他不说了,凯蒂露出笑容。「布理斯先生。」她说:「靠你这张嘴,我相信你能说服一个独臂人表演抛接杂耍。」

  他大笑,手大力拍桌,餐具都哐啷作响。原来他旗下真有一个独臂的杂耍艺人,号称「琴科瓦利注17接班人,手臂减半,技巧加倍!」如此宣传获得巨大成功。

  一切如他所说,也照他安排。他带我们去找服装师和裁缝,请凯蒂装扮成十几种男士造型。做好衣服之后,他送我们去拍照,拍下她各种样貌,像是她将哨子拿到嘴上,背着步枪或船缆。接着他找到配合服装的歌曲,亲自拿到日内瓦路,并在邓蒂太太的破旧钢琴上弹奏,让凯蒂试唱,我们其他人则在一旁听,替她考虑。更重要的是,他替她谈了不少合约,包括霍克斯顿、帕普勒、凯尔本和保尔等地的音乐厅。不到两周,凯蒂在伦敦的演艺生涯正式起飞。现在她在明星音乐厅表演完,不会换回正常的女性服装。我会提着她的大衣和箱子,她一下台,我们便会飞奔到后台入口,搭上等候着我们的四轮马车,在车阵中停停走走,缓缓穿梭城市,把我们载到下一个剧院。她也不再只穿一件服装演完整场秀,而是轮番换上三、四套。我现在名副其实是她的服装师,我会趁乐团在歌曲间演奏时,帮她解开钮扣和袖扣,观众则会一半期待,一半不耐,等待她再次上台。

  当然,我们的生活作息非常奇怪,凯蒂晚上都在二、三或四个剧场演出,我们回到日内瓦路时都是十二点半或一点,而且全身疲倦又酸痛,但因为在月光下四处奔走,情绪仍兴奋激动,焦虑都留在更衣室和侧台了。回到住处,我们会发现辛姆斯、帕西、杜绮和她的朋友们(有男有女)都在邓蒂太太的厨房泡茶和巧克力,配韦尔斯干酪或薄饼,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精神饱满,情绪高涨。邓蒂太太也会出现,她当剧场人的房东久了,生活作息也和剧场人一般。她会提议玩扑克牌、唱歌或跳舞。在那里,我的好歌喉瞒不了多久,有时我会和凯蒂一同合唱一、两首。我现在不曾在三点前上床睡觉,早上九、十点前不会下床。没多久,我已将以前那个牡蛎女孩的作息抛在脑后。

  当然,我没有忘记家人和家乡。如我所说,我会寄明信片给他们,分享凯蒂表演的轶事和剧场八卦。他们会回信,也会寄来小包裹。当然,还寄来一桶桶牡蛎。我将牡蛎给房东,让她在晚餐时分给大家。不知不觉,我寄回家的信愈来愈少,回信渐渐变慢,内容也愈来愈短。他们的信最后会写:「妳何时会来看我们?妳何时会回惠斯塔布的家?」我会回信写道:「很快、很快……」或是「等凯蒂有空让我走……」

  但凯蒂不曾空闲。一周周过去,季节改变了。夜晚时间变长,天空变得乌黑,气候渐渐寒冷。惠斯塔布在我脑中并未黯淡,而是蒙上了阴影。我不是不想念父母、艾丽斯、戴维和堂兄弟姊妹。只是我脑中更常想的是凯蒂和我的新生活……

  好多事情要思考。我不只是凯蒂的服装师,我也是陪她面对一切的朋友、顾问和伙伴。她学新歌,我会替她拿谱,她忘词了,我负责提醒她。裁缝师为她量身制衣,我会在一旁点头附和,如果剪裁有问题,我会摇头说不。我们现在叫布理斯先生「华特」,他也叫我们「凯蒂」和「南」。如果聪明的华特带着凯蒂去观察男人,并到商店、市场和车站待几个小时,我也会跟去。我们一起学到了巡警走路时会一派从容,小贩走路时会摇摇摆摆,露出疲态,而下勤的军人脚步则会格外利落。

  过程中,我们似乎理解了这座纷乱城市中的举止和动静。不论是面对伦敦或凯蒂,我不只渐渐变得更加自在,对一切也更加惊喜和着迷。我们探访了伦敦美丽、壮观的公园和花园,在漫天的尘烟之中,公园花木繁茂,奇异万分,路人来来往往,和人行道一样匆忙。我们去西区散步时,欣赏了各种美妙的景致。不只是伦敦富丽堂皇、声名远播的建筑、皇宫、纪念碑和美术馆,还有微小、活泼的事件,例如马车翻覆、鳗鱼从鱼贩推车逃亡、扒手行窃或抢匪街头行抢等等。

  我们来到河边,站在伦敦桥和巴特西桥间每一座桥上,欣赏这条壮观雄伟、臭味四溢的大川。我知道这便是泰晤士河,它会不断变宽,并流入我从小见到孕育牡蛎、清澈温柔的那座海洋。我望着兰贝斯桥下的游艇,想到我逆流而上,从单纯、朴实的惠斯塔布,来到快节奏的大都会,心中不禁有点兴奋。眼见驳船载来肯特的渔获,我不禁露出笑容,心中没有一丝乡愁。驳船上的水手调头,顺河返航时,我丝毫不羡慕他们。

  我们四处游览,感情好到情同姊妹时,今年也渐渐步入尾声。我们继续努力调整表演,凯蒂也渐渐获得成功了。华特每次为她谈妥的新合约都更长,待遇也更好。不久,她档期便订满了,开始婉拒演出机会。现在她也有钦慕者了。男士会送她花,并邀请她用餐(我私底下都庆幸她一笑置之),也有男孩会希望拿到她的照片,女孩则会聚在后台门口,称赞她有多英俊。对于那群小女生,我真不知该可怜、看不起或害怕,她们跟当初的我好像,随便一人都可能和我交换身分。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达到她的期望,也没有成为华特保证的大明星。她演出的场地仍是市郊剧场以及东区较好的剧场。有一、两场甚至是在不入流的剧场,像是福雷斯特和瑟布莱音乐厅,那里的观众看到不喜欢的节目会朝表演者丢靴子和猪脚骨。她的声势不曾高涨,在音乐厅宣传单上的名字也不曾变大。街上不曾听闻有人哼唱或用口哨吹出她的歌曲。华特说,问题关键不是凯蒂,而是她的表演性质。对手太多了,女扮男装原本和转盘子一样专业,不知为何,已转眼间变成陈腔滥调。

  「为何这阵子每个年轻女孩在舞台上表演都要穿裤子?」又一个女扮男装的表演者在伦敦剧场圈登台时,华特气呼呼地问我们。「为何每个女喜剧演员和歌手好端端的突然都想换表演?每个人都穿上喇叭裤,跳角笛舞?凯蒂,妳天生就适合演男孩,傻瓜都看得出来。若妳在合法舞台上演出,妳会扮演罗莎林、薇奥拉和波黠注18。但这些半调子的女扮男装表演者,像芬妮.蕾斯理、芬尼.罗苹娜、贝西.邦西尔和米立.希尔顿,她们穿西装那样子,简直像我穿克里诺林裙撑或巴斯尔裙撑一样难看。真气死我了……」他坐在我们的会客室,说到这里,手重重拍了椅臂一下,椅皮的缝线喷出一团灰尘和毛絮。「真气死我了,看到才能不及妳十分之一的女孩,占据了妳的位子。更糟的是,还打出名号!」他起身,双手放到凯蒂肩膀上。「妳现在快成名了。」他说着轻推了她一把,她抓住他手臂,以免自己跌倒。「要想个办法,一定有什么办法能一股作气跨过这一关……在妳的表演多加入一个元素,和其他装腔作态的小女生做出区隔!」

  但不管多努力,我们都找不出办法。这段时间,凯蒂便继续出入较落后的区域,在不入流的剧场表演,像伊斯林顿、马里波恩、巴特西、佩克汉、哈克尼。她晚上在西区穿梭赶场,马车不断绕经莱斯特广场,却从未踏进她和华特梦想的殿堂──阿尔罕布拉剧院和帝国剧院。

  老实说,我不在乎。我替凯蒂感到可惜,毕竟她伦敦的演艺生涯不如她所想得顺利。但我私底下也松口气。我知道她多聪明、可爱,充满魅力,我内心一部分像华特一样,想和世界分享她的好,但我其实私心想独占她,把她视为秘密。我很确定,她真的成名之后,我会失去她。无论是歌迷送花给她、挤在后台门口尖叫,或争相拍照、献吻,这些我都不喜欢。名声更响亮以后,将会有更多人送花、献吻。我不相信她会持续婉拒男士的邀请,也不相信她在钦慕她的女孩中,找不到一个更喜欢的对象……

  另外,如果她变有名,她也会变更富有。她可能会买房子,我们就必须搬离日内瓦路,抛下我们所有新朋友。我们必须离开我们的小客厅,离开我们的床,拥有各自的房间。光想到这,我就无法忍受。我已习惯和凯蒂同床共枕。现在她摸到我,我不再发抖、僵硬或感到尴尬,而是坦然接受她的拥抱和亲吻,不再大惊小怪,有时甚至能响应。我已习惯凝视她的睡颜或看她更衣。凌晨稀薄的天光透入房中,我睁开双眼,看到她平静而朦胧的脸庞时,我不再惊讶地屏住呼吸。我看过她褪衣洗浴,或换上晚礼服。我已熟悉她的身体每一吋,彷佛是我的身体一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她的头、脖子、手、背、四肢(光滑圆润,和她脸一样有着雀斑)和皮肤(她在其中轻盈又优雅,彷佛是另一件美丽的西装,完美合身又无比舒适),我觉得都比我自己更可爱、更令人着迷。

  不,我不希望任何事改变。即使后来我发觉华特有点不对劲,我也不希望改变。

  我们和华特的相处时间自然而然变长。我们会和他一起在邓蒂太太的钢琴前排练歌曲,表演完后也会和他吃饭。我们渐渐不将他看成凯蒂的经纪人,而是朋友。不久,除了工作之外,我们假日也会相约出来。最后,星期日和华特相处不再是特例,而是惯例。我们会期待日内瓦路响起隆隆的马车声,并听到他的靴子重重踩上阁楼楼梯,伸手敲响房门,傻呼呼地大声问好。他会告诉我们新闻和趣事。我们会乘车进城,或去郊外玩。我们会一同散步,凯蒂和我会一人勾着他一边强壮的手臂,华特就像个大嗓门的叔叔,声如洪钟,热情爽朗。

  我没多想,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后来,有天早上,我和凯蒂、辛姆斯、帕西、杜绮一起吃早餐。那天是星期日,凯蒂和我都昏昏沉沉的,辛姆斯听到我们一大早要出门见面的对象,不禁惊呼一声:「天啊,凯蒂,华特一定对妳期望很高!我不曾听过他花这么多时间和哪个艺人相处。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妳的情人!」他态度自然,似乎毫无心眼。但他说出口时,我看到杜绮露出微笑,心照不宣地瞄了帕西一眼。还有更糟的!我看到凯蒂面红耳赤地别开头。我马上发现他们全都发现了,并咒骂自己没早点察觉。半小时之后,华特来到我们会客室门口,满面油光的脸凑上前,大喊:「亲我一口,凯蒂!」我笑不出来,我只咬着嘴唇,内心盘算着。

  他有点爱上她了。其实可能不只一点点。我现在看出来了。我发现他不时深情望着她,并会感到尴尬,紧张地转开头,最后又一次次瞄向她。我发现他会抓住每个机会亲吻她的手,拨动她的衣袖,或用手臂环抱住她的肩膀,表现出深沉的欲望。我发现他有时叫她时,声音会含糊或破音。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但因为他的感情和我如出一辙,我对此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因此我过去都不觉有异!

  我几乎有点可怜他,也几乎更爱他了。我不讨厌他。就算我讨厌他,也只是像讨厌一面镜子,它写实反映出我们彼此不完美的一面。他和我们散步或四处参观,我也不会觉得他破坏我俩独处,因而厌恶他。某个角度看来,他是我的情敌。但古怪的是,他陪着我们时,我爱起她变得更轻松。因为他在场,让我和她相处便能像他一样大胆而多情,可以打打闹闹,假装爱着她,那就像真心爱她一样美好。

  如果我仍渴望抱她,但又裹足不前……如我所说,如今我看到华特有相同的反应,我便知道我的退缩和爱都合情合理。她是明星──我心目中的明星。像华特一样,我觉得只要能维持固定距离,永远在她身旁的轨道运行,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知道我们多久才会相撞,也不知道会有多惊天动地。

  时间到了十二月。十二月的寒冷不亚于八月的炎热,冷到邓蒂太太楼梯间的天窗都结冰好几天。早上起床,我们的呼吸都吐得出白雾,我们冷到干脆直接把衬裙拉到床上换,在被子下穿洋装。

  在惠斯塔布家里,我们很讨厌寒冷,因为拖网渔船工作会变得更困难。我记得一月晚上我的哥哥戴维坐在客厅火炉旁,手痛得哭泣,因为他的手冻僵了,皮肤龟裂,脚上也满是冻疮。我则提着一桶桶冬天冰冷的牡蛎,并不断从刺骨的海水中拿起鱼,放到蒸腾的热汤中,我也记得当时我手指的痛楚。

  但是在邓蒂太太的屋子里,每个人都热爱冬日。他们说,天气愈冷愈好。因为冷风呼啸,霜雪交加的话,剧院便会满满都是人。因为对许多伦敦人来说,一张音乐厅的票比一桶煤还便宜。如果不便宜,至少更有趣。你可以去明星音乐厅或百丽宫,和邻居一同鼓掌、跺脚,为何要待在凄凉的客厅,自己鼓掌、跺脚,保持温暖?而且还有玛丽.罗伊德注19相伴呢?最冷的夜晚,音乐厅满满都会是哭闹的婴儿。母亲都会带宝宝来看表演,不让他们在家里冷风阵阵的潮湿摇篮上睡觉(搞不好会睡到死掉)。

  但那年冬天,我们在邓蒂太太家里不担心婴儿受冻。我们每个人都心情快乐,无忧无虑,因为票卖得好,我们全都有工作,也比之前更富有。十二月初,凯蒂在马里波恩的音乐厅找到演出机会,整整一个月,每晚都表演两场。两场表演之间,我们会坐在休息室谈天说地,不需冒着大雪横跨伦敦赶场,我感觉分外开心。其他艺人包括一个杂耍团、魔术师、两、三个喜剧歌手和侏儒夫妻组,他们和我们一样心满意足,相处起来充满欢乐。

  节目到圣诞节结束。我觉得自己必须在惠斯塔布过节,我知道我不回家的话,父母会很失落。但我也知道家里的耶诞晚餐是怎么回事。二十个亲戚会聚在桌边,一起七嘴八舌聊天,偷别人盘中的火鸡肉。现场热热闹闹,闹成一团,我觉得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念我。而我知道我回家的话,凯蒂会想念我。我也确定我会非常想念她,更会破坏其他人的心情。于是我留下来和她在邓蒂太太家一起过节,华特也在。我们吃鹅肉,拿香槟和麦酒相敬,迎向新的一年。

  当然,圣诞节少不了礼物。家里寄了礼物来,母亲在里面也夹了张信,我怕看了会内疚。华特也送了礼物(他送凯蒂一个胸针,送我一个帽针)。我寄了包裹到惠斯塔布,也为邓蒂太太家的大家准备礼物。我买了最美的东西送给凯蒂。我送她珍珠项链,珍珠镶在银制的坠子上。这比我买过最贵的礼物还贵十倍,我送给她时手都在颤抖。我给邓蒂太太看时,她皱起眉头。「珍珠如眼泪。」她摇摇头说。但凯蒂觉得很美,马上让我替她戴上,拿了面镜子看珍珠滑落到她优雅的喉咙下一吋之处。「我永远都不会脱下。」她说。她从那天起真的都一直戴着,即使上了台,也会戴在领带和领结下。

  她当然也为我买了礼物。盒子上绑了个蝴蝶结。打开盒子,拨开薄纱,我发现她送的礼物是一件洋装。我不曾有过那么美的洋装,它是一件长版贴身的深蓝色晚礼服,腰际有条乳白色缎面腰带,胸口和褶边则有华丽的蕾丝花边。我知道这件洋装我穿不起。我将洋装从包装拿出举起,站到镜子前,我摇摇头,瞠目结舌。「太美了。」我对凯蒂说:「但我怎么能穿?太漂亮了。妳一定要收回去,凯蒂,这太贵了。」

  但凯蒂用乌黑闪烁的双眼望着我,看到我不知所措,她只大笑。「乱说!」她说:「妳差不多该开始穿象样的连身裙了,不要再穿从家里带来的那种女学生穿的旧洋装。我有体面的衣服,妳也要有。而且我们明明就买得起。总之,这不能退,这件已为妳量身订做,像灰姑娘的玻璃鞋,其他人都不能穿。」

  为我量身订做?那更糟了!「凯蒂。」我说:「我真的不能收。我穿在身上绝对不会自在……」

  「一定要收。」她说。她摸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别开头。「而且我现在事业成功了。我不能一直让我的服装师穿着姊姊的二手衣为我工作。成什么样子,对不对?」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我马上听懂她背后的意思。我现在有自己的收入了,我花了两周的薪水替她买珍珠项链。但我却还是维持惠斯塔布的价值观,不愿花钱在自己身上。现在我面红耳赤,心想她是不是嫌我寒酸。

  于是我为了凯蒂收下了洋装,过几天,我第一次穿上。那是马里波恩剧院的季末晚宴,我们一同庆祝这快乐的一个月。那是庄严隆重的场合。凯蒂为此订了件新洋装,那是件美丽的低领短袖礼服,材质是中国丝缎,颜色呈粉红色,如玫瑰花蕾的花心。我替她拉着衣服,让她踏进洋装穿上,并替她拉紧系带。我也看着她戴上手套,并为她的美感到心痛。粉色的丝缎加深了她的红唇,她的脖子更显白晢,衬脱出她棕褐色的双眼和秀发。除了我送她的珍珠和华特送的胸针,她没穿戴其他珠宝,而且其实珍珠和琥珀制胸针也搭不太起来。但凯蒂就算脖子挂一串瓶盖,我仍会觉得她像个王后。

  我帮凯蒂穿衣,结果自己来不及打扮了。我请她先下楼,别等我。她下楼之后,我穿上她送我的美丽洋装,站到镜前端详自己,不觉皱起眉头。洋装改变了一切,简直是一种伪装。灯光昏暗,像半夜一样,我的双眼感觉比平常更蓝,头发颜色变更浅,长裙和腰带让我看来更苗条、更修长。我完全不像穿上粉红洋装的凯蒂,而像偷穿姊姊晚礼服玩的小男孩。我松开辫子,梳顺头发。因为我没时间盘发,所以我将头发拢在脑后打个结,插上梳篦。我觉得发髻突显了我的下巴和颧骨,也让我的肩膀看起来更宽了。我又皱了皱眉,转开头。就这样吧。我想这样凯蒂站我旁边会更娇小纤细。

  我下楼去找她。我推开客厅门,看到她和其他人在聊天。他们仍在吃饭。杜绮率先见到我,并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帕西。他抬起头,看到我,吹了声口哨。辛姆斯转向我,双眼盯着我,像从没见过我一样,他嘴巴张着,叉着的食物留在半空中。邓蒂太太见了也望过来,然后用力咳嗽。「唉唷,南西。」她说:「瞧妳美的!妳怎么在我们眼皮底下偷偷长成了个美人儿!」

  听到她说,凯蒂也转向我。她表情有点惊讶,也有点疑惑,彷佛一瞬间,她初次见到我。我不知道这一刻我和她谁的脸比较红。

  她露出紧张的微笑。「很好看。」她说完便转开头。于是我难过地心想,这洋装一定比我所想更不适合我,并做好败兴而归的心理准备。

  但晚宴一点也不无聊。气氛愉快,宾客和善,现场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经理在舞台边缘到乐团席上方造了个平台,容纳所有人,并聘请乐团演奏里尔舞曲和华尔兹。他也在侧台设餐桌,放了酥饼和果冻,另外还有一桶桶啤酒、一盆盆水果酒和好几排的红酒。

  大家都称赞我和凯蒂的新洋装好看。尤其是我,大家都露出笑容向我惊呼,或越过嘈杂的大厅,用嘴形说:「妳好美!」魔术师的助手牵起我的手说:「亲爱的,妳今晚长大了,我根本认不出妳来!」和邓蒂太太一小时前说的一模一样。她说的话震撼了我。凯蒂和我整晚并肩站在一起,但午夜之后,她走开加入香槟桌旁的一群人。我待在原地,心情忧郁。我不习惯去想自己是个成年女子,但现在穿着那件蓝色和乳白色的美丽蕾丝缎面洋装,我终于开始感觉自己成年了,也发觉自己真的成年了。我十八岁了,离开家好长一段时间,自立更生,在伦敦自己缴房租。我彷佛从远方看着自己,看见正像喝姜汁汽水一样喝着红酒,与原本让我害怕的舞台人员聊天、嘻闹。我看到自己从乐手手中接下香烟,点燃烟头,深吸一口,满足地吐出烟雾。我何时开始抽起烟?我记不得了。我已习惯在凯蒂换衣服时帮她拿烟,后来渐渐染上烟瘾。我现在好常抽烟,四个月前我的手指因为常浸在牡蛎缸中,颜色呈粉红,皮肤发皱,现在指尖黄得像芥末一样。

  有个乐手意有所指地朝我走来,我记得他是短号手。「我没在音乐厅见过妳。」

  我大笑。「你见过啊。我是南西,凯蒂.巴特勒的服装师。」

  他惊讶地扬起双眉,身子向后倾,上下打量我。「哇!真的是。我原本以为妳只是个孩子。但现在,我以为妳是演员或舞者。」

  我微笑摇摇头。话题停顿一下,他喝了一口酒,手擦了擦八字胡。「但我敢说妳爱跳舞,对吧?」他说:「怎么样?」他朝舞台后方两两跳着华尔兹的人群摆头。

  「噢!不。」我说:「我不行。我喝太多香槟了。」

  他大笑:「那样更好!」他把酒放到一旁,香烟用嘴叼着,双手放到我腰上,将我举起来。我尖叫一声,他开始旋转,起起伏伏,滑稽地跳起华尔兹。我又叫又笑,愈是大声,他转得愈快。十几个人朝我们望过来,微笑鼓掌。

  最后他绊了一下,差点跌倒,便重重把我放下。「好了。」他气喘吁吁地说:「跟我说,我是不是很会跳舞?」

  「才不是。」我说:「你让我像鱼一样晕,而且……」我摸着洋装正面。「你把我的腰带都弄坏了!」

  「我会替妳弄好。」他说着手又伸向我的腰。我叫了一声,从他手中退开。

  「不行!你走开,让我休息。」他抓住我,开始搔我痒,我不禁咯咯笑起来。不论我多不喜欢搔我痒的人,我每次被搔痒都会笑。但拉拉扯扯好几分钟后,他终于放弃了,回去找乐团的朋友。

  我双手又摸了摸腰带,担心他真的弄坏腰带,但我看不清楚。我一口气喝完酒,赶快溜下台。我想这是第六或七杯酒吧。我先去了厕所,然后下楼到更衣室。今天更衣室开放给女士挂大衣,里面空荡冷清,灯光昏暗。但那里有面镜子,我走到镜前,瞇眼拉平洋装。

  我下来不到一分钟,走道便传来脚步声,接着一片寂静。我转头看是谁,发现是凯蒂。她肩膀靠着门框,双臂交叉。她站姿不若平常,也不是穿着洋装的人该有的姿态。她的姿态像在舞台上,穿着裤装,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她脸转向我,我看不见她的头发,也看不见她的胸部。她的双颊苍白,裙子上有滴香槟渍,可能是稍早从杯子溅出的。

  「嘿,凯蒂。」我说。但她没有回应我的笑容,只静静望着我。我略带迟疑,目光回到镜子上,继续整理腰带。她终于开口,我马上发现她已喝得烂醉。

  「有看到妳喜欢的吗?南西?」她说。我再次望向她,表情讶异,她走近一步。

  「什么?」

  「我说:『有看到妳喜欢的吗,南西?』今晚其他人好像都找到了。大家似乎都找到有兴趣的对象。」

  我吞了吞口水,不确定要怎么回答她。她走更近,然后停在我前方,继续用同样平静、骄傲的目光凝视我。

  「妳跟那个短号手玩得很开心嘛!对不对?」她这时说。

  我眨了眨眼。「我们只是在闹而已。」

  「闹?他的手把妳全身都摸遍了吧。」

  「噢!凯蒂,哪有!」我声音几乎在颤抖。看到她无端发动攻击真可怕,我真不敢置信,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周,我不曾见过她不耐烦,甚至对我提高声音说话。

  「就是有。」她说:「我都看在眼里。我跟宴会一半的人都看到了。妳知道他们不久会叫妳什么吗?『调情小姐』。」

  调情小姐!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妳怎么能说这种话?」我问她。

  「因为这是事实。」她此时听起来好生气。「要是我知道妳穿一件漂亮的洋装只是为了跟人调情,我才不会买给妳。」

  「噢!」我跺脚,整个人摇摇晃晃的。我想我跟她一样醉。「噢!」我手伸到脖子上,开始解系绳。我说:「如果妳这么想,我现在就把这见鬼的洋装脱了,还给妳。」

  她听到又向前一步,抓住我手臂。「别傻了。」她语气透露出懊悔。我甩开她的手,继续解着钮扣。但我因为喝了酒,再加上我心里又气又震惊,我手脚笨拙,根本解不开。凯蒂再次抓住我,不久我们几乎扭打成一团。

  「我不要妳叫我调情小姐!」她拉着我时我说:「妳怎么能那样叫我?怎么可以?噢!要是妳知道……」我手伸向后颈的领子,她手顺势抓过去,脸自然朝我贴近。我不禁一阵春心荡漾。我以为我如她所愿成为了她的姊妹。我以为我已冷静下来,压抑和束缚了自己奇怪的欲望。但我现在只知道她手臂环抱着我,手放在我身上,火烫的气息吹拂着脸颊。我抓住她,不是想将她推开,而是想把她抱得更近。我们慢慢静止下来,不再挣扎,呼吸紊乱,心跳怦怦作响。她双眼如黑玉般珠圆乌黑,我感到她放开我的手,手伸到我脖子上。

  突然之间,走道传来一阵骚动和脚步声。凯蒂在我怀中抽了一下,像听到枪声一样,并快速退开好几步。魔术师的助理艾瑟出现在门另一头。她脸色苍白,神色严肃。她说:「凯蒂,南,妳们不会相信。」她拿出手帕,摀着嘴。「有几个男孩从查令十字医院传来消息。他们说葛利.萨瑟兰在医院里。」他是在坎特伯里演艺宫和凯蒂一起表演的喜剧歌手。「他们说葛利被送进医院,因为他喝醉酒,开枪自杀了!」

  结果是真的。我们隔天全都听到了确认过的消息。我从未察觉,但来到伦敦之后,曾听说葛利是业界知名的酒鬼。他表演完后,回家前一定会去酒馆报到。晚宴当天,他在富勒姆喝酒。他坐在角落的座位,听到吧台有人说葛利.萨瑟兰已过了生涯巅峰,应该要退休,让更好笑的艺人上台。还说他看了葛利最新的表演,所有的笑话都很普通。酒保说葛利听到之后,走向那人,和他握手,请他喝杯啤酒,后来又请所有人一轮酒。最后他回家,拿出一把枪,瞄准自己的心脏扣下扳机……

  我们那天在马里波恩都不知道细节,只知道葛利突然想不开自杀了。但听到这消息,晚宴便结束了,所有人都像艾瑟一样神情紧张,神色肃穆。凯蒂和我听到消息便走到舞台上。她摇摇晃晃上楼时,紧抓住我的手,我想是因为悲伤,而非其他情绪。经理已经点亮所有灯,乐团将乐器放在一旁。有人在哭,搔我痒的短号手搂着一个全身颤抖的女孩。艾瑟哭喊:「噢!太惨了。太可怕了!」我想大家因为喝了酒,情绪更受打击。

  但我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我脑中没有葛利,我的思绪仍停留在凯蒂和更衣室的事,那一刻我感到她手放到我身上,我们之间彷佛彼此理解。在那之后,她都没看向我,现在她走到带来葛利自杀消息的男孩身旁。不过过了一会,我看到她摇摇头后退,彷佛在找我。她看到我在侧台阴影等待她,走过来,叹口气。「可怜的葛利。他们说他的心脏被射穿了……」

  我说:「而且一想到我是为了去看葛利,才第一次去坎特伯里,然后见到妳……」

  她听了望着我,全身颤抖,一手放到脸上,彷佛因为悲伤全身无力。但我不敢过去安慰她,我只站在原地,犹豫又不知所措。

  我看到其他人纷纷离开,便说我们该走了,她点点头。我们回到更衣室拿大衣。煤气灯现在全开,几个女子脸色苍白,拿手帕拭泪。我们走向后台出入口,等门房替我们拦马车。我们感觉等了好久。我们搭上马车时,已经是午夜两点多。我们默默对坐在座椅上,凯蒂只不时重复:「可怜的葛利!怎么会这样!」我仍醉醺醺的,头晕目眩,欲火焚身,但心里仍不确定。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美丽夜晚。离开热闹晚宴之后,夜晚变得格外宁静。路上浓雾弥漫,处处结着厚冰。我不时感到马车轮打滑,听得见马脚踉跄滑跤和马车夫的咒骂。身旁的人行道结霜,闪闪发光,街灯在浓雾中从中央透出一轮黄色光芒。好长一段时间,我们是街上唯一的马车,马车夫、凯蒂和我可能是冰冷、沉睡的城市中唯一醒着的生物。

  我们终于来到兰贝斯桥,凯蒂和我几周前曾站在桥上,望着下方的游艇。现在我们两人脸贴着马车窗,眼见一切都变了。堤防上的灯光如一排琥珀色的珠子消失在夜晚。雄伟的国会大厦模糊的黑影矗立在河边。泰晤士河上的船平静停泊在岸边,灰色的河水缓缓流动,感觉浓稠又诡异。

  凯蒂看着河水,拉下窗户,兴奋地出声要马车夫停车。她打开车厢门,拉着我走到桥上的栏杆旁,握着我的手。

  「妳看。」她说。她彷佛已将悲伤抛到脑后。两公尺宽的冰块漂流在下方河水中,在水流中缓缓旋转,像是晒着太阳的海豹。

  泰晤士河冻结了。

  我目光从河面移到凯蒂身上,再从凯蒂望向这座桥。除了我们的马车夫,四下无人,他披风的领子拉到耳际,拿出烟草袋,忙着填烟斗。我再次望向河水,望着那平凡和不平凡的变化,河水随自然轻易改变样貌,真是一幅难得一见又令人不安的景象。

  彷佛是专为我和凯蒂出现的小小奇迹。

  「底下一定很冷!」我柔声说:「想象整条河,从这里到里奇蒙都结冰的话,妳会一路走过去吗?」

  凯蒂全身发抖,摇摇头。「冰会破吧。」她说:「我们会沉到河里淹死,不然就会爬不上来冻死!」

  我希望她会露出笑容,而不是给我这种严肃的答案。我脑中浮现我们俩站在一块不到薄饼大小的冰上,顺泰晤士河漂到海湾,也许还经过惠斯塔布。

  马走了一步,缰绳拉扯叮当作响。马车夫咳了一声。我们仍望着河水,沉默不语,动也不动。我们两人神色终于严肃起来。

  凯蒂最后悄声说:「很奇怪吧?」

  我没回答,只盯着脚下凝滞不前的水顺着桥柱回旋。但她再次发抖时,我向她走近一步,感到她顺势靠向我。桥上无比冰冷,我们其实应该离开栏杆,回到马车上。但我们不愿离开冰冻的河景。也许是因为靠在一起,我们才发觉自己不愿离开彼此温暖的身体。

  我牵起她的手。我感觉到她手套中的手指僵硬又冰冷。我将她手放到脸颊,她手并未温暖起来。我双眼凝视着下方河水,解开她手腕的扣子,脱下她的手套,将她手拿到我双唇前,为她呵气。

  我温柔呼出气,吹拂她的指节。然后将她手翻面,朝手掌呵气。除了河水冰块摩擦和撞击的陌生声响,四下寂静无声。这时她低声说:「南。」

  我望着她,她的手仍然在我唇畔,我的气息濡湿了她的手指。她朝我抬起脸,目光奇异阴暗而混浊,有如脚下的河水。

  我松开手,但她的手指仍停留在我的双唇上,接着她的手缓缓摸到我的脸颊、耳朵、喉咙和脖子。她表情颤抖,轻声说:「妳不会告诉任何人,南……对吧?」

  我想我呼了口气。因为我知道,总算确定……她心底对我真有不可告人的感情。我脸朝她靠近,闭上双眼。

  她的嘴起初很冰冷,后来变得火热,对我来说彷佛是整座冰冷的城市中唯一发热的东西。过一会,她双唇收回,紧张瞄了驼背打盹的马车夫一眼。我湿润的嘴唇在十二月澟冽的寒风中隐隐作疼,感觉格外赤裸,彷佛她那一吻将嘴唇的外皮剥去。

  她拉着我到马车厢阴影处,不让人见到。我们在这里再次站近亲吻。我双手抱着她肩膀,感到她双手在我背上颤抖。透过大衣和洋装,我感到她的身体从嘴唇到脚踝都和我紧贴。我感到我俩胸中快速大力的心跳,脉膊相合,热气交融,臀部紧紧贴合。

  我们站了一分钟,也许更久,马车夫移动身子,马车发出咿哑声,凯蒂马上退开。我手不想放开,但她抓住我手腕,亲吻我的手指,紧张一笑,悄声说:「妳会把我亲到断气!」

  她走进车厢,我随她爬上车,我心中激动不已又充满熊熊欲火,全身颤抖,乐得晕头转向,糊里胡涂。车门关上,马车夫向马吆喝,马车震动,向前滑行。冰冻的河水不久便抛在身后,和我面前这个全新奇迹相比,河水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并肩坐着。她再次用手摸着我的脸,我全身发抖,牙齿打战。但她没再亲吻我。她只用脸靠着我的脖子,所以我亲不到她,但感到她火热的呼吸拂过我耳下的皮肤。她仍没戴手套,手因天冷显得苍白。她手滑入我外套之中,她膝盖紧抵着我的膝盖。马车摇晃时,我感到她的双唇、手指和大腿沉沉压到我身上,如此火热,如此贴近,我好渴望能在她身下蠕动娇喘。但她不发一语,不吻我,也不抚摸我。我心中害怕,又有些矜持,所以我只照她意思静静坐着。于是从泰晤士河到布立克斯顿这段路,便是我这辈子最美好又最可怕的旅程。

  但最后,马车转了个弯,终于缓缓停下,马车夫用鞭子握柄敲车顶,告诉我们到家了。我们好安静,也许他以为我们睡着了。

  我只依稀记得我们走进邓蒂太太家,手忙脚乱拉着门闩,爬上黑暗的楼梯,穿过宁静沉睡的房子。我记得我们在天窗下停了一下,微小的星点明亮闪烁,凯蒂弯身开房门时,我静静以双唇亲吻她的耳朵。我记得她把门关上后,耳朵靠向我的嘴唇,嘴中叹息,并再次拥抱我,将我拉近。我记得她不肯让我点亮灯,直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将我推向卧室。

  卧室里发生的一切,我记得一清二楚。

  房里寒气逼人,冷到让人不想脱衣服,但再冷也无法浇熄我们内心的欲火。我在剧院更衣室总是笨手笨脚,但我现在手脚利落多了。我马上脱到只剩内衣裤,一听到凯蒂解洋装扣子时出声咒骂,便赶紧去帮她。一时间,我手拉扯着扣环和绳结,她则拔着发针。我们彷佛在侧台,在曲目之间快速更换服装。

  最后,除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全身赤裸。她在我怀中转身,全身僵硬,并因寒冷起了鸡皮疙瘩,我感到她乳头和双腿间的毛发摩擦着我。然后她走开了,我听到床上弹簧咿哑作响。我等不及脱完衣服,直接跟她上了床,发现她躲在被子里,全身打颤。我们恣意亲吻,比之前更激烈,最后,终于不再感到寒意,但两人身体依旧发着抖。

  但她赤裸的四肢紧贴着我时,我突然感到害羞又惧怕。我向后退开。「我真的可以……碰妳吗?」我轻声说。她又紧张一笑,脸靠着枕头。

  「噢!南。」她说:「妳不碰的话我会死掉!」

  我迟疑地举起手,接着抚摸她的秀发。我摸着她的脸──她弯弯的眉毛,她有雀斑的脸颊,她的双唇,她的下巴,她的喉咙,她的锁骨,她的肩膀……我摸到这又害羞了,手不禁徘徊起来。她头仍向后仰,双眼紧闭,她抓住我的手腕,温柔牵着我的手摸她的胸部。我触碰到时她喘息一声,身体扭动。过一、两分钟,她再次抓住我的手腕,向下移。

  她底下湿了,感觉如天鹅绒般光滑。除了偶尔摸自己,我当然不曾这样抚摸过任何人。但我现在彷佛在抚摸自己,因为我滑溜的手明明是摸着她,却也像摸着自己,我感觉我的内裤变湿热,腰和她一样摆动。不久我手不再轻轻抚摸,开始用力摩擦她。「噢!」她轻声娇喘。然后她叫出声:「啊!啊!啊!」她发出一连串低沉、快速的呻吟。她身子震动,床跟着咿哑作响。她双手开始胡乱抓着我的肩膀。全世界彷佛除了我用湿润指尖在她双腿间勾起的震动,没有一丝动静和摇晃。

  最后她深吸口气,全身挺直,将我的手移开,向后沉沉颓倒。我紧抱住她,我们躺在一起,动也不动一会。我感到她心脏在胸中疯狂跳动。心跳比较平静之后,她动了动,叹口气,一手擦拭着脸。

  「妳害我哭了。」她喃喃说。

  我坐起来。「真的假的?凯蒂?」

  「对啊,真的。」她抽噎一下,半哭半笑的,然后再次揉揉眼,我把她手牵过来,感到她手上的眼泪。我握了握她的手,突然慌了起来:「我弄痛妳了吗?是什么那么痛?我弄伤妳了吗?凯蒂?」

  她摇摇头,抽一下鼻子,轻松大笑。「弄痛我?喔,不是。只是……太美好了。」她微笑。「而且妳……好厉害。我……」她又抽了抽鼻子,然后脸贴着我的胸部,不敢看我。「我……噢!南,我好爱妳,好爱好爱妳!」

  我躺在她身旁,环抱着她。我忘了自己的欲望,她没有再挑逗我。我也忘了葛利.萨瑟兰,三个小时前,因为一个男人看他表演整场都没有笑,他便拿枪瞄准自己的心脏。我静静躺着,凯蒂不久便睡着了。我望着她黑暗中白晢的脸颊,我心想,她爱我,她爱我。我像是掰着雏菊花瓣的傻瓜,望着最后一片发黄的花瓣反复惊呼。

  隔天早上,我们起初都很害羞。但我想凯蒂最害羞。

  「我们昨晚喝了多少啊!」她不敢看我,有一刻,我好怕昨晚她真的只是喝太多香槟才紧靠着我,说她好爱好爱我……但她说着说着脸红了。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如果妳现在把昨晚说的话收回,噢!凯蒂,我会死掉!」她听了抬起目光,我发现她才担心我是因为喝醉……我们相视良久。虽然我以前望过她千百次,但我感觉我此刻彷佛是第一次见到她。我们住在一起,同床共枕,一起相伴工作已有半年。但我们之间一直隔着一块薄纱,昨晚我们的叫声和轻语将之撕破。她看起来面红耳赤,焕然一新,宛若新生。我不敢碰她皮肤,担心会留下痕迹。我也害怕自己再次亲吻她双唇,会磨伤她。

  但我还是亲了她,然后我放松躺着,看她朝脸和手臂泼水,穿好内衣和洋装,扣好鞋子。她整理头发时,我划火柴点烟,望着火焰缓缓烧下,差点烫到手指。我说:「我刚认识妳时,总觉得自己想着妳时像盏灯,身体燃着熊熊烈火。我好担心有人看出来……」她露出笑容,我甩了一下火柴。「妳不知道吗?」我这时问。「妳不知道我爱妳吗?」

  「我不确定。」她回答,接着她叹口气。「我不敢去想。」

  「为什么?」

  她耸耸肩。「感觉当妳朋友比较轻松……」

  「但凯蒂,我也这样想!而且……噢!是不是很难!但我心想,如果妳知道我对妳有真感情,妳不知有何反应……我以前从未听过这种事,妳呢?」

  她走到镜子前,调整发辫中的发针,她没回头,直接回答:「我的确不曾像喜欢妳一样,喜欢其他女孩……」她边说,我看到她脖子和耳朵都红了,我也感觉全身酥麻温暖,开心得傻了。但我也听出她这句话背后的涵意。

  「这么说,妳以前就有经验了……」我淡淡地说。她脸更红了,并不答腔。我沉默不语。但事实上,我太爱她了,就算知道她以前亲过其他女孩,我也不想烦心太久。我接着问:「妳何时开始觉得我……?妳何时觉得妳要试着爱我?」

  她转身微笑。「我记得好几个时刻。」她说:「我记得妳把我的更衣室整理得干干净净。我记得我亲吻妳道晚安时,妳脸红的样子。我记得妳在父亲桌上替我打开牡蛎那一刻。可是其实,我觉得我那时已经爱着妳了。真难为情,但我想一定是那次,我在坎特伯里演艺宫第一次闻到妳手指上的牡蛎味,我才情不自禁开始对妳有遐想。」

  「噢!」

  她语气微微改变。「更难为情的是,直到昨晚,我看到妳跟那男人调情,我好嫉妒,才发觉自己多么、多么……」

  「噢!凯蒂……」我吞了吞口水。「我好高兴妳终于发觉了。」她别开头,然后走近接过我的烟,快速亲我一下。

  「我也是。」

  接着她弯身拿布擦她的皮靴,我打个呵欠。我感觉好疲惫,昨晚太过兴奋,又喝香槟,有点宿醉。我说:「我们真的要起床吗?」凯蒂点点头。

  「一定要,快要十一点了,华特不久就要来了。妳忘了吗?」

  那天是星期日,华特会如常带我们出门。我没有忘记,但现在没时间,也不想去想日常生活的事。我一听到华特的名字,脑中不禁思考起来。他若知道这件事的话,应该会很难过。

  凯蒂彷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妳会谨慎面对华特,对吧,南?」她重复前晚在桥上说的话。「妳不会跟任何人说,对吧?妳会小心,对不对?」

  我心里暗骂她的聪明,但我牵起她的手亲吻。「我见到妳的第一分钟起便一直很小心,我是小心女王。如果妳希望,我能小心一辈子。只要我们独处时,我能偶尔冒险一下就好。」

  她露出笑容,但笑容有点心不在焉。她说:「毕竟,事情没有太多改变。」

  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一切的一切。

  凯蒂下楼之后,我才终于起身,梳洗、更衣,并用了夜壶。她端了茶和吐司上楼。「我不敢直视邓蒂太太!」她害羞不已,再次面红耳赤。我们在会客室火炉前吃早餐,亲掉彼此嘴唇上的面包屑和奶油。

  窗下有一大篮西装,我们之前请服装商送来,还没好好整理。我们等待华特时,凯蒂便开始随便翻看。她拿起一件精致的黑色燕尾服。「妳看!」她说。她穿到洋装上,僵硬地跳一下舞。她开始轻声唱歌。

  她唱道:「在房子、广场、空地上/在街里、巷里、小路上/向左转、右手边,你看我的真爱就在那里。」

  我微笑。这是乔治.莱伯尔尼的老歌。每个人在七○年代都会以口哨吹这首歌,我甚至曾在坎特伯里演艺宫见过莱伯尔尼亲口唱过。这首歌很傻,毫无道理,但旋律琅琅上口,凯蒂唱腔温柔,无忧无虑,让这首歌听起来更为甜美。

  我像只鸽子,

  向爱人献殷勤。

  如果我不再爱,

  会单膝跪地发誓,

  如果我不再爱,

  羊头长在苹果树上。

  我听了一会,便开口合音:

  如果我不再爱,

  如果我不再爱,

  让月亮变绿奶酪,

  如果我不再爱。

  我们大笑,然后唱得更大声。我在篮中看到一顶帽子,抛向凯蒂,然后我拿出一件外套、一顶草帽,自己穿上,还拿了一根拐杖。我手勾住她,模仿她的舞步。歌曲变得更傻了。

  不管是拿银行里的钱,

  还是公爵、勋爵的头衔,

  我都不会交换我爱的女孩,

  她朝我看的每一眼都是福气。

  看她跳着波卡舞,

  我因四射的爱晕倒,

  愿角笛舞曲为不朽之作,

  如果我不再爱!

  愿我们不用付所得税,

  如果我不再爱!

  我们脸上一片潮红,我想转个圈,却突然僵在原地,凯蒂没关门,华特站在门口看着我们,他双眼睁大,彷佛惊愕不已。凯蒂的目光也随我转过来,她抓住我的手臂,然后马上放开。我脑中疯狂运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歌词很白痴,但我们毫无疑问是在对唱,而且投入了真感情。我们有亲吻吗?我有碰凯蒂不该碰的地方吗?

  我仍在回想,华特就开口了。「我的天啊。」他说。我咬住嘴唇。但当然,他没有如我预想一样皱眉或咒骂。他绽放笑容,眉开眼笑,双手一拍,走进房间,兴奋地抓住我俩的肩膀。

  「我的天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为什么?噢!我为什么没有发现?这就是我们寻寻觅觅的事。这个,凯蒂。」他比了一下我们的外套、帽子和绅士的姿态。「这会让我们闯出名号!」

  于是,我成为凯蒂情人的那天,也是我加入她表演的第一天,这开启了我在音乐厅舞台上的演艺生涯──我无心插柳、短暂却美好的演艺生涯。

  注17:琴科瓦利(Paul Cinquevalli, 1859-1918)德国音乐厅抛接杂耍表演者,他能抛接各种日常用品,包括瓶子、盘子、玻璃杯或雨伞等,在英国音乐厅获得广大的成功。

  注18:罗莎林(Rosalind)、薇奥拉(Viola)和波黠(Portia)是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第十二夜》和《威尼斯商人》的女角,三人都以聪明狡黠著称。

  注19:玛丽.罗伊德(Marie Lloyd, 1870-1922)是著名英国音乐厅歌手和喜剧演员,一生享负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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