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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幸福广场的生活头几天虽然令人陌生,但我很快便融入角色,找出自己的新作息。这里的生活和我在米尔恩太太家一样慵懒。当然,差别是我现在有个女主人,她供我吃穿,住宿休息,相对的,她要求我必须把她当作我的唯一。

  我在绿街习惯早起。通常葛蕾西会在七点半左右替我端茶来。其实,她会爬上床,钻进我温暖的被窝,我们会躺在床上聊天,等米尔恩太太叫我们吃早餐。接着我会到楼下厨房的大水槽梳洗,葛蕾西有时会下来替我梳头。在幸福广场,我不需要早起。早餐会送到我面前,我会在黛安娜身边用餐。如果她前一晚要我回房,我会在自己床上吃。她更衣时,我会喝咖啡和抽烟,打呵欠,揉揉眼。通常我会打个盹。她穿好大衣,戴好帽子回来,我才会醒来,她戴着手套的手会钻进床罩,不是捏我一把,就是摸我一把。

  「起床,跟妳的女主人吻别。」她会说:「我到晚上才会回家。我回家前自己找事做。」

  我会皱起眉头咕哝。「妳要去哪?」

  「去拜访个朋友。」

  「带我去!」

  「今天不行。」

  「妳去拜访人,我可以坐在马车上……」

  「我宁可妳待在家,等我回来。」

  「妳好狠心!」

  她会露出微笑,然后亲吻我。接着她会离家。我只会再次昏睡。

  等我终于起床,会说要洗澡。黛安娜的浴室美轮美奂。我会在里面待上一个多小时,浸泡在香氛的水中,好好将头发分边,抹上马加撒发油,在镜前检查身体有无瑕疵。我以前只用肥皂洗澡,并涂上冷霜和熏衣草香水,偶尔会画眼线。现在从头顶到脚趾甲,我都有专用的保养膏。我的眉毛有眉毛油,睫毛有睫毛膏。我有一罐牙粉和一盒珍珠柔白粉底。我也有指甲油和深红色的口红。我有夹乳头杂毛的镊子,还有浮石能磨脚跟的角质。

  感觉像再次回到音乐厅打扮。只是我当时是在侧台,趁乐团换节奏时更衣。现在我有一整天可以梳妆打扮。黛安娜是我唯一的观众,少了她,我无所事事。我不能跟女仆聊天。胡柏太太眼神暧昧,总在偷瞄;布蕾克总向我行屈膝礼,称呼我「小姐」,害我浑身不自在。厨师会替我送上午餐、晚餐,但从来不出现在厨房以外的地方。如果我停在通往地下室的绿色粗呢门前,都会听到她们嬉笑争执的声音。但我知道自己和她们不同,不能越矩。我必须待在卧房、黛安娜的会客室、客厅和藏书室。黛安娜说没人陪伴下,我不准出门。她说到做到,她要胡柏太太将宏伟的前门锁起。每次她走上前关门时,我都听到她转动钥匙的声音。

  我不在意自己缺少自由。如我所说,温暖奢华的生活,再加上她的吻和甜美的睡眠让我变傻了,而且前所未有地懒散。我会在房中四处游荡,不发一语,脑中一片空白,偶尔停在墙边欣赏画作,或望着宁静的街道和圣约翰伍德区的公园。我也会用黛安娜的无数镜子端详自己。我像个幽灵。我有时会想象自己是死在这房子里年轻貌美的男鬼,至今走在走廊和房间,搜寻他在这里失去的岁月痕迹。

  我会徘徊在楼梯转角,或躲在窗帘和凹室的阴影中,女仆见到我时,手会按着胸口说:「妳吓死我了,小姐!」我会露出笑容,问她在做什么工作,或她知不知道天气如何,但她只会满面通红,一脸惊恐说:「小姐,我不知道。」

  我一心念着的自然是黛安娜回家那一刻,那是我一天的高潮,也给予了所有时间方向和意义。我必须如演戏一般,精心选择房间和姿态,将自己呈现给她。她也许会看到我在藏书室抽烟,或在她会客室,衣扣松开打着盹。她进门时,我会佯装惊讶,如果我在睡觉,我会故意让她唤醒我。但她回来时,我是真心感到开心。她一回来,我马上还了魂,彷佛从侧台登上舞台,再次变得热情奔放。我会替她点烟,替她倒酒。如果她很累,我会带她坐到椅子上,按摩她的太阳穴。因为她都穿着高脚黑靴,鞋带会系很紧,如果她双脚感到酸痛,我会将她双腿裤袜褪去,替她按摩疏通血液。如果她性欲高涨(她经常如此),我会亲吻她。她会让我在藏书室或客厅爱抚她,不管女仆是否经过门外。要是有女仆敲门,我们便会静静喘息,不敢吭声,直到女仆因为没人应门而离开。有时她会吩咐大家不要来打扰她,并带我到她的会客室,打开秘密抽屉,拿出玫瑰木箱的钥匙。

  我很快熟悉了所有道具的用法,但打开木箱那一刻仍让我着迷又兴奋。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里头当然有我说过的假阳具。后来我照黛安娜的话,也称之为器材或工具。我觉得她喜欢用这两个词,因为那玩意儿散发着手术房或感化院的特殊味道。她只有芳心荡漾时,才会好好称呼那玩意儿。但即使那时,她也只会用法语说她想要Monsieur Dildo(假阳具先生),或简称Monsieur(先生)。除了假阳具,里面还有一本女孩子的相册,每个人都有着大屁股,私处都已除毛,身上穿戴羽毛。还有一系列情色小说,全都写着同志情爱故事,但如黛安娜,她们称之为莎芙之爱注31。我觉得内容有够恶心。但我从没见过这些书。我会边看边扭动,黛安娜见了会放声大笑。木箱里面还有绳子、皮带、藤条。我想这些东西不算夸张,在严厉的女教师柜子中可能就有了。最后,箱里还有黛安娜玫瑰滤嘴的烟。如我之前所料,香烟除了含有法国香料烟草,还混了一点印度大麻。箱里我觉得最棒的就是香烟,而且配上道具,效果更是妙不可言。

  我也许身体疲惫,脑袋困顿,也许因为喝酒而反胃,也许因为月事,感到腰部酸痛,但如我所说,我每次一打开木箱,都会感到兴奋激动。我像只狗,听到女主人喊骨头,身体便会不断抽动,嘴中流出口水。

  每一次抽动,每一次流涎,都让黛安娜更满足。

  「我的小道具好棒!」我们躺在凌乱的床单上抽烟时她会说。她全身光溜溜的,只穿着马甲,戴着紫色手套。我会戴着假阳具,上头可能还绑着珍珠绳。她会到床脚,翻看箱子大笑说:「我送妳的所有礼物里,这里面的最好,对不对?是吧?妳在伦敦哪里找得到这些?」

  「找不到!」我回答:「妳是全伦敦最大胆的婊子!」

  「对!」

  「妳是最大胆的婊子,有着最棒的阴户。如果做爱是个王国……干,妳就是女王……!」

  我现在受女主人调教,都会说出这类淫话,但从自己口中听到这些话,我仍会感到震惊,内心发痒。我和凯蒂在一起不曾想说淫话。我没有干她,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只曾亲吻、颤抖。那不是做爱,她双腿间也不是屄。没错,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夜,我不觉得我们明确述说过这件事……

  我心想,让她看看现在的我。我躺在黛安娜身旁,将珍珠项链好好绑在假阳具上。黛安娜会抚摸她的木箱,然后倾身抚摸我。

  「看看我这女主人!」她会叹息说:「看看……看看我拥有什么!」

  我会抽烟抽到感觉床开始倾斜。然后我会倒下大笑,让她爬到我身上。有次我的香烟落在丝质床罩上,我一边干她,一边笑着看床罩烧出个洞。有次我烟抽太多抽到吐了。黛安娜摇铃叫布蕾克来,她进来时她喊道:「看我的妓女,布蕾克,即使满身脏也一样美丽!妳有看过哪个男的这么俊美吗?有吗?」布蕾克说她没看过,然后将布沾水,擦拭我的嘴。

  最后让我打破禁锢的是黛安娜的虚荣心。我和她相处一个月,只去过花园散步,最多也只用靴尖碰过伦敦街头。有天晚上晚餐时,她说我应该去理发。我抬起头,以为她打算带我去苏活区。结果,她只摇铃叫女仆来。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披着一块毛巾。布蕾克拿着梳子,女管家则负责剪刀。「轻点,轻点!」黛安娜在一旁看着并大喊。胡柏太太靠近我,修剪眉毛上的头发,我脸颊感到她火热急促的呼吸。

  结果不只剪发,后头还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隔天早上我在黛安娜床上醒来,发现她已换好衣服,凝视着我,脸上带着她一向神秘的笑容。她说:「妳要起床了。我今天要给妳一个惊喜。其实是两个惊喜。其中一个在妳房间。」

  「惊喜?」我打呵欠。这个词我早已失去兴致。「什么东西,黛安娜?」

  「一套西装。」

  「什么样的西装?」

  「出门穿的西装。」

  「出门……?」

  我马上回房。

  自从我在邓蒂太太家第一次穿上裤子,我已经穿过各式各样绅士的西装,从最简单的西装到戏剧表演用的,从军装到女性套装,从密纹平织布到黄色平绒布。我扮过士兵、水手、男仆、男妓、跑腿小弟、公子哥和喜剧公爵。这些我全都穿过,打扮起来也都人模人样。但在幸福广场黛安娜别墅的卧房中的那件西装是我穿过最昂贵、最精致的西装。我现在仍能记得西装所有不可思议的细节。

  外套和裤子是雪白色的亚麻布,背心颜色较深,后背布料是丝质的。衣服全放在铺了天鹅绒的盒子里,另一个包裹中,有三件珠地布衬衫,每一件都比前一件颜色淡,织工精细,质料扎实,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也像珍珠表面一样。

  那里还有白得像新牙的领子,以及蛋白石饰钉和金袖扣。除此之外,还有条领带和琥珀色的波纹绸领巾,我从包装纸抽出时,它们闪闪发亮,波光流动,像蛇一样从我手中滑到地面。那里还有一个扁木盒,里面放着手套,一双是小山羊皮制的,钮扣都是包扣,另一双是鹿皮手套,散发着麝香。在一个天鹅绒袋中,我看到袜子、内衣裤,不是像我现在身上穿的法兰绒,而是针织绸。那里还有一顶奶油白色的霍姆堡毡帽,帽上的饰带搭配我的领带。甚至还有一双鞋。那是一双栗色皮鞋,色彩温暖浓郁,我马上情不自禁用脸贴到鞋上,然后亲吻它,最后舔它。

  我差点没看到最后一个半透明的包裹。里面有一组手帕。每条手帕都像珠地布衬衫一样滑柔精致,上头都绣上漂亮的N.K.字样。这套西装繁复又不失细腻,材质和色调和谐相衬,令我着迷不已。而最后一个小细节让我最为满意,因为绣字就像画了押,确认了我在美妙的新家中,和热情大方的女主人的关系。

  我先洗了澡,在镜前更衣,然后我拉开窗板,点了根烟,边抽烟边打量自己。我看起来真帅,这话可不是在自夸。像所有昂贵的衣服,西装本身有样子和光泽,任何人穿上多少都会变英俊挺拔。但黛安娜心思倒巧。白布烘托了我暗金色的头发,掩饰我脸颊和手腕当男妓时的晒痕。我脖子上琥珀色的领巾让我蓝色的双眼和深色的睫毛更加显眼。裤管上有打褶,让我双腿看起来更修长苗条。我将麝香鹿皮手套卷起,塞得胯下鼓鼓的。我发现我魅力四射,简直令人不安。我镜中的倒影四周围着木框,我左腿微弯,一手垂在大腿旁,另一手拿烟停在空中,彷佛正要放到我依稀涂口红的双唇上,我一点也不像自己,而像是一幅活生生的画,彷佛有个艺术家心生嫉妒,将这金发爵爷或天使捕捉下来,封在镜后。我望着自己,感到叹为观止。

  门口有些动静,我转身,看到黛安娜站在那。我打量自己时,她便一直看着我。我深受自己的俊美所吸引,没注意到她。她手中拿着一束花,此时来到我身前,把花别到我大衣上。她说:「应该要选水仙花,我怎么没想到。」她别到我胸前的花是紫罗兰。她整理我的翻领时,我弯下头,闻到花香。有一朵花从茎上落下,翩翩飘落到地毯上,她一脚踩上去。

  她整理好我胸前的衣服之后,拿了我的香烟去抽,并向后退,端详自己的大作,就像好久以前华特在邓蒂太太家一样。被人打扮、设计和欣赏彷佛注定成了我的命运。我不在乎。我回想起那段纯真的年代所穿的蓝色哔叽布西装,笑了一声。

  随着那声笑,我目光变得坚定,闪烁光芒。黛安娜看到了,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一出场肯定艳惊四座。」她说:「我知道她们一定会爱上妳。」

  「谁?」我这时问:「妳为谁打扮我?」

  「我要带妳出门去见我朋友。」她手放到我脸颊上。「我要带妳去我的俱乐部。」

  俱乐部的名字叫卡文迪什女子俱乐部,位于萨克维尔街,就在皮卡迪利圆环北边不远处。我路很熟,那里每一条路我都知道,但黛安娜请席林载我们过去时,我发现自己从未注意到那栋灰色狭长的高楼。我觉得那栋楼的门阶非常阴暗,门牌很小,门也很窄。但去过一次之后,我永远不会错过。

  如果你想的话,今天去萨克维尔街一趟,看你找不找得出这栋楼。你大概需要在人行道徘徊三、四次。但你找到灰色门面的建筑时,请停下脚步,仔细看一会。如果你看到有个女士从阴暗的门阶走进去,好好观察她。

  如我那天和黛安娜一样,她一进门,会先到一个大厅。大厅装潢时髦,柜台后方会坐一个女子,她打扮整齐,长相平庸,分不出年龄。我第一次走进去时,柜台前的女子是霍金斯小姐。我们抵达时,她正拿着账簿工作,但她抬头看到黛安娜时,便露出笑容。不过她看到我时,笑容稍敛。

  她说:「雷瑟比夫人,妳好,真高兴见到妳!我想杰克斯夫人在交谊厅等妳。」黛安娜点点头,伸手在一张纸上签名。霍金斯小姐再次望向我。「先生要在这里等妳吗?」她说。

  黛安娜的笔继续平顺写着,她双眼抬也不抬,说:「别闹了,霍金斯。这是金恩小姐,我的同伴。」霍金斯更仔细端详我,然后满面通红。

  「噢!雷瑟比夫人,我知道我不能替其他女士发言,但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有点……不寻常。」

  黛安娜将笔盖好回答:「我们就是因为不寻常才来这里。」她转身打量我,伸手调整我的领带,舔了一下戴着手套的手指,梳齐我的眉毛,最后把我的帽子脱下,整理我的头发。

  她把帽子给霍金斯小姐。然后她紧紧勾住我的手臂,带我走上楼梯,进到交谊厅。

  这里和楼下大厅一样宽敞。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用什么颜色,但当时木墙上涂着金漆花纹,地毯是乳白色,沙发是蓝色……简而言之,里面的色彩配合着我身上最帅的西装;反过来说,其实是我配合这地方的色彩。我必须说,发现这件事时,我心里很不安。我在镜前打扮时,黛安娜给我的称赞剎那间变得不再单纯。

  但我想起来了,所有表演者会根据舞台打扮。而这是多棒的舞台!多棒的观众!

  我想里面大概有三十人,全都是女人。她们全坐在桌边,拿着饮料、书或报纸。你在街上有可能会经过她们,脑中不会多想,但她们全出现在一起,画面非常古怪。她们穿得不奇怪,而是非常特别。像她们会穿裙子,但裁缝师当初设计,彷佛是想挑战让绅士穿裙子。不少人穿着外出走路穿的套装,或骑马穿的洋装。也有不少人戴着眼镜,或戴系着缎带的单片眼镜。有一、两个女生有非常惊人的发型。全是女性的场合中,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打领带。

  当然,这些细节都是我慢慢观察出来的。交谊厅很大,黛安娜带着我,不疾不徐地穿越全场,于是我借机打量了四周的人事物。我们刚才进门时,女会员一一转头,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现在交谊厅更是鸦雀无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天鹅绒。我不知道她们是像霍金斯小姐一样误以为我是绅士,还是像黛安娜一样一眼看穿我的伪装。不论如何,有人大喊:「老天!」后来又有一声拖得更长的惊叫:「我的天……」我感到身旁的黛安娜全身僵硬,心满意足。

  后来又传来另一声叫喊,最角落的那一桌有个女士站起。「黛安娜,妳这老色鬼!妳终于做到了!」她拍一下手。她身旁还有两个女士红着脸望着我。其中一人有单片眼镜,她此时戴到眼上。

  黛安娜带我到她们面前介绍我。这次比刚才将我介绍给霍金斯小姐更亲切有礼,但再次称我为她的「同伴」。那群女士大笑。刚才起身招呼我们的人现在抓住我的手。她手上拿着根粗大的雪茄。

  「亲爱的南西。」我的女主人说:「这位是洁克丝太太。她是我在伦敦最老的朋友,也是最恶名昭彰的一个。她跟妳说的话全都是想教坏妳。」

  我向她行礼。我说:「尽管教,真的。」洁克丝太太听了吼一声。

  「还会说话!」她大喊,比着我的脸和衣服。「长得这么俊,这小野兽甚至还会说话!」

  黛安娜露出笑容,扬起一边眉毛说:「勉勉强强啦。」她说。

  我眨了眨眼,但洁克丝仍握着我的手,现在她握了握。「黛安娜太坏了,南西小姐,但妳别在意。我们这群人在卡文迪什全殷殷切切盼着妳,想让妳成为我们特别的朋友。妳叫我『玛丽亚』就好了。」她用古语发音,叫着自己的名字。「这位是艾弗琳和蒂奇。妳看得出来,蒂奇在这里喜欢把自己当男孩子。」

  我一一向她们敬礼。艾弗琳向我微笑。蒂奇就是戴单片眼镜的那位,我很确定那是平光镜片。她只扬一下头,感觉态度高傲。

  「所以这就是新的卡利斯托注32,是吗?」她说。

  她穿着浆白的衬衫,系着领结,虽然她长发已绑好,但仍抹上发油。她大概三十二、三岁,腰很粗,不过至少她上唇暗沉,跟男生一样。若在一八八○年左右,她应该算非常帅了。

  玛丽亚又握了握我的手,翻个白眼。她摆头示意我靠近,她比较矮,于是我弯向她。她说:「好了,亲爱的,妳可别卖关子。我想要听妳遇到黛安娜的淫荡故事。她自己一丁点都不肯透露。只说那天晚上天气炎热,街道缤纷热闹,月亮在云中打转,像喝醉酒的女人寻找着爱人。告诉我们,南西小姐,快告诉我们!月亮真的在云中打转,像喝醉酒的女人寻找着爱人吗?」她抽了口雪茄,仔细望着我,艾弗琳和蒂奇倾身等我回答。我望向她们,目光回到玛丽亚身上,吞了吞口水。

  我终于开口:「黛安娜说是就是了。」

  玛丽亚听到惊讶大笑,她的笑声像钻地机,低沉、大声又快速。黛安娜挽起我的手,带我坐到沙发上,请服务生拿饮料来。

  其他桌的女士仍继续盯着我瞧。我发现有人看得特别专注。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窃笑,有人倒抽口气。但我们这群人没人在乎。玛丽亚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饮料送来时,她手拿酒杯,色瞇瞇望着我说:「敬胸部双峰顶!」她说着朝我眨眼。黛安娜转头听艾弗琳说故事。她说着:「黛安娜,这种丑事前所未见!她向七个女人发誓爱她们,不同天和不同人见面。其中一人还是她嫂子!她有一本收集册,老天,我看了简直吓死。里面全是她从她们身上拔下来或割下来的东西,像睫毛和脚趾甲屑,我好像还看到用过的卫生棉,还有毛发──」

  「毛发,黛安娜。」蒂奇意有所指插嘴。

  「她会把毛发做成戒指和头饰。麦尔斯勋爵上次看到一个胸针,还问她在哪买的,结果苏珊骗他说那是狐狸尾巴做的,说她会替他做一个,送给他妻子!妳能想象吗?现在麦尔斯勋爵太太参加所有上流宴会,胸前都别着用苏珊.戴克嫂子阴毛做的胸针!」

  黛安娜露出微笑。「苏珊的丈夫全都知情,然后不在乎吗?」

  「在乎?珠宝商寄来的账单全是他付的!妳搞不好听他吹嘘过,我自己是亲耳听到的,他打算把庄园改名为新勒斯博岛注33。」

  「新勒斯博岛!」黛安娜轻声说。接着她打个呵欠。「苏珊.戴克这无聊的老同志在里头,那岛大概没什么新意……」她转向我,换了个语气。「替我点根烟,好吗,孩子?」

  我从胸前口袋的琥珀烟盒拿出两根烟,在我嘴上点燃,传了根过去。女士都一直望着我。其实不管她们在笑或在聊天,她们都仔细望着我的一举一动,打量我全身上下。我倾身抖烟灰时,她们都眨了眨眼。我一手拂过短发,她们脸上都会涌上一股红潮。我打开穿着裤子的腿,露出鼓起的胯下,玛丽亚和艾弗琳都不约而同在椅子上动了动。蒂奇伸手拿白兰地酒杯,贪婪地大喝一口。

  过一会,玛丽亚又凑近。她说:「好了,南西小姐,我们还在等妳介绍自己。我们想知道妳所有事情,目前妳都在开玩笑,什么都没说。」

  我说:「没什么好说的。妳去问黛安娜。」

  「黛安娜就爱耍嘴皮子,没半句实话。」她突然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告诉我,妳在哪出生的?是很贫苦的地方吗?是哪个贫民窟吗?妳要跟十个姊妹睡同一张床?」

  「贫民窟?」我好几个月没想了,但我脑中突然冒出我旧家客厅,画面非常鲜明。我看到垂挂在火炉上方,脱了线的披巾不断拍动。我说:「我在肯特的惠斯塔布出生。」玛丽亚只瞪大眼睛望着我。我再说一次:「惠斯塔布。牡蛎的故乡。」

  她一听到,头向后一抬,恍然大悟。「哇,亲爱的,妳是美人鱼啊!黛安娜,妳知道吗?惠斯塔布的美人鱼!」她说到这,手放到我膝盖上拍了拍。「幸好不是长鱼尾巴。那就不巧了,是不是?」

  我无法回答。我脑中刚想到老家客厅,紧接着便马上想起凯蒂站在更衣室门口的事。她当时叫我美人鱼小姐。那天她在史丹佛山听到我在哭,走来吻去我的眼泪时,又说了一次……

  我深吸一大口气,把烟放到嘴上。烟到了尽头,差点烫到我,手忙脚乱之中,烟掉了。烟掉到沙发上,弹了一下,滚到我双腿间。我伸手去捡,女士全望了过来,并扭动身子。烟没熄灭,卡在我屁股和椅子之间。我跳起来,终于捡起烟,并拉着我屁股的裤子。我说:「妈的,我是不是把这裤子烧个洞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说那么大声。结果我身后有人听到,大喊一声:「够了,雷瑟比夫人,这太过分了!」一个女士站起,走向我们的桌子。

  「我一定要抗议,雷瑟比夫人。」她到桌前时说。「我真的会去抗议,我会代表现场和不在场的所有女士,告诉她们,我们的俱乐部全被妳蹧蹋了!」

  黛安娜厌倦的目光扫向她。「蹧蹋,布鲁斯小姐?妳是在说我的同伴,金恩小姐吗?」

  「正是,夫人。」

  「妳不喜欢她?」

  「夫人,我不喜欢她说的话,还有她的穿著!」她自己穿着丝质衬衫,腰上绑着腹带,脖子挂着领巾。领巾上有个银色的马头领针。她现在站在黛安娜侧边,理直气壮。过一会,黛安娜叹气。

  「好吧。」她说:「我明白了,我们必须以会员的快乐为重。」她起身,并将我拉起,故意依偎在我手臂上。「南西,亲爱的,结果妳的装扮对卡文迪什俱乐部来说终究太大胆了。看来我要把妳带回家,脱下这身衣服。好了,谁要跟我们回幸福广场,在一旁观看这场大戏……」

  交谊厅一阵骚动。玛丽亚马上起身,伸手拿起手杖。「快走,快走!」她大声说。然后又说:「嘿,沙丁!」我听到一声吠叫。她椅子下钻出一只可爱的惠比特犬,系在一条猪皮狗绳上。狗之前在她裙子下打盹,我一直没注意到。

  蒂奇和艾弗琳这时也都起身。黛安娜头弯向布鲁斯小姐,我向她深深行个礼。我们进门时,所有人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我们走向门口时,所有人目光仍在我们身上。我听到布鲁斯小姐回到座位,有人喊道:「干得好,凡妮莎!」但我经过另一个女士时和她四目相交,她朝我抛媚眼。桌边有个女人起身和黛安娜说,她希望金恩小姐的裤子没有烧得太严重……

  裤子其实毁了。回到幸福广场,黛安娜要我到玛丽亚、艾弗琳和蒂奇面前弯腰,让大家判断裤子有没有事。她说她会替我订一件一模一样的裤子。

  「捡到宝了,黛安娜!」艾弗琳拍拍裤子时,玛丽亚说。她彷佛在形容一座雕像,或黛安娜在某个小市场因为听到悦耳的铃声,意外买下的时钟。她不在乎我是否听到。我听到又怎样?她真心这么觉得,她真心这么觉得!她眼中全是钦慕。而受有品味的女士钦慕……我知道这不是被爱。但这还是很虚荣吧。而且我很擅长。

  谁想得到我这么擅长!

  「脱下衬衫,南西。」黛安娜这时说:「让大家看妳的内衣。」

  我照做了,玛丽亚又大喊:「捡到宝了!」

  注31:莎芙(Sappho, c.630BC-c.570BC),古希腊诗人,来自勒斯博岛(Lesbos),并以抒情诗闻名,歌唱时会配上七弦竖琴。她也是女性欲望和爱的象征,她的名字和家乡分别成为带有女同志意涵的词汇,如sapphic和lesbian。

  注32:希腊神话中卡利斯托(Kallisto)为宙斯所喜爱的仙女,由于卡利斯托追随着月神阿提米丝,宙斯便化身为月神来诱惑她。

  注33:勒斯博岛(Lesbos),希腊诗人莎芙的家乡,象征着女同志(lesb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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