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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觉得黛安娜外圈的朋友都觉得我们相遇不可思议。我有时会看到她们望向我们,然后偷听到她们低语:「黛安娜的幻想。」她们这么称呼我,彷佛我只是一时的口腹之欲,吃久了敏感的味蕾便会麻痹。但黛安娜找到我之后,只更加不愿放我走。去过卡文迪什俱乐部之后,她让我成为她的永久同伴,展开我全新的职业生涯。现在我更常出门、拜访朋友和旅行,也有更多西装。我渐渐变得怡然安适。曾几何时,我曾呆呆坐在她会客室的椅子上,希望她给我一英镑将我打发。现在当我听到女士窃窃私语:「这是黛安娜.雷瑟比的怪胎。」我会拨下袖子的棉絮,从口袋拿出绣字手帕,露出笑容。一八九二年从秋天入冬,接着进入九三年春天,我仍在黛安娜身边备受宠爱,女士不再窃窃私语。我终于不再是黛安娜一时的幻想,而是她的男孩。

  「来吃晚餐,黛安娜。」

  「来吃早餐,黛安娜。」

  「九点来,黛安娜,把男孩带来。」

  因为现在和她出门,我都会扮成男生,就算出了卡文迪什女同圈,走进商店、餐厅或到公园乘马车,进到公开、正常的世界也是如此。有谁问到我,她会大胆介绍我是「我的守卫,南维尔.金恩。」许多女士的女儿已到适婚年龄,我想黛安娜也收到不少邀约。她会把这些打发掉,小声说:「他是盎格鲁天主教徒,夫人。这辈子将供献给教会。这是他俗世的最后一季,接下来就要投身教会……」

  我跟黛安娜再次回到了剧院。我发现她带我坐脚灯旁的包厢时,全身缩了一下,水晶灯暗下来时又吓了一次。但她喜欢的剧院格外宏伟壮观。里头的灯都是电灯,而不是煤气灯,观众都静静坐着。我看不出他们快乐在哪。戏剧表演我还算喜欢,但我更常转向观众。当然,许多人的目光和望远镜都会从舞台上飘过来盯着我瞧,我见过不少街头时期的熟悉面孔。有一次,我在剧院厕所洗手,感觉有个绅士打量我。他不知道我在杰明街旁的巷子早已用嘴替他服务过。后来我看到他坐在观众席,身边坐着她的妻子。还有一次,我看到甜心艾丽斯,就是在莱斯特广场对我特别好的变装王后。他也坐在包厢。他认出我时,他朝我送个飞吻。他和两个绅士坐在一起。我挑了挑眉,他翻个白眼。他看到我和黛安娜和玛丽亚坐在一起时,他瞪大眼睛。我耸耸肩,他看起来略有所思。然后他又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生意做真大!

  如我所说,我去这些地方都打扮成男生。其实现在我只有去卡文迪什俱乐部才会穿女装。全伦敦原本就这个地方,黛安娜可以让我穿着裤装,不需在意别人的目光。但布鲁斯小姐抱怨之后,俱乐部有了新规定,我后来都穿裙子去了。黛安娜替我做了一件,我现在忘记裙子的样式和颜色了。我在俱乐部会坐着喝饮料、抽烟,让玛丽亚和我调情,并打量其他女士,黛安娜则和朋友碰面或写信。她社交频繁,因为她是知名的慈善家(我想我当时已略猜到一二),女士会来献殷情,希望得到好处。她会捐钱给慈善机构,也会送书到女子监狱里。她参与女性参政权运动,并替她们生产《箭》杂志。她参与这一切时,我都在她左右。如果我弯身拿起一张纸或清单,随意阅读,她会将纸拿走,彷佛读太多文字会让我太累似的。最后,我便只看《庞趣》注34杂志上的漫画。

  当时,这就是我公开露面的生活,其实次数不多,这一切持续了一年。黛安娜大多紧紧看着我,并在家中展示我。她说她喜欢限制观赏我的人数。她说她担心我会像照片一样,太多人拿过便会褪色。

  当然,我说展示可不是在开玩笑。那是黛安娜神秘的力量,其他人口中的比喻或笑话,她都能化为真实。最初,我穿着烧焦的裤子和丝质内衣,为玛丽亚、蒂奇和艾弗琳摆姿势。后来,她们第二次来家里时,又多带了一个女士,黛安娜要我穿上另一套西装,再次为她们摆姿势。在那之后,这成为她的乐趣,她会让我穿上新服装,要我在客人面前走动,或走入她们之中,替她们倒酒和点烟。她有次要我打扮成男仆,穿着马裤,戴着假发。其实那多多少少像是我演出《灰姑娘》时穿的服装。不过我当时在贝瑞塔尼亚剧院穿的马裤没那么舒适,下襬也没那么宽大。

  怪胎穿马裤激发了她的灵感。她绅士西装看腻了,渐渐喜欢帮我化妆打扮,并让我在客厅一个小天鹅布帘后准备。这大概一周一次。女士会来吃晚餐,我会穿着裤子和她们一起用餐,但她们仍在喝咖啡、抽香烟时,我会离席溜上楼回我房间换装。等她们走进客厅,我会躲在布帘后面,摆好姿势。黛安娜准备好之后会拉扯有着流苏的绳子,展示全新的我。

  我有时是珀尔修斯,一手拿弯剑,一手拿美杜莎的头,穿着及膝的绑带凉鞋。我有时是爱神丘比特,背上有翅膀,拿着弓。我曾扮作圣巴斯弟盎被绑在树桩上。我还记得为了让身上的箭不要垂下,我们费了好多功夫注35。

  有天晚上,我扮作亚马逊女战士。我拿着丘比特的弓,但这次露出单边的胸部。黛安娜还将我的乳头涂红。下周,她说我露过单边乳头了,不如两边都露出来。我扮成法国的玛丽安娜,戴着佛里几亚无边便帽,手拿旗子。再下一周,我打扮成莎乐美。我再次拿着美杜莎,但这次端在盘子上,并在头上贴了胡子。女士拍手时,我边跳舞边脱衣,直到身上只剩内裤注36。

  后来再过一周……嗯,那周我是赫马佛洛狄忒斯注37。我戴着桂冠,全身一丝不挂,只涂银油漆,并穿着黛安娜的假阳具先生。女士全都迫不及待想见「他」。

  这令他全身颤动。

  一如过往,这让我想起了凯蒂。我好奇她是否仍穿着西装,戴着礼帽,仍唱着像〈情人和妻子〉这种歌。

  后来黛安娜过来,将粉红色的香烟放到我嘴上,带我走到女士间,让她们抚摸皮革。我不敢说自己当时是否想着凯蒂,甚至黛安娜。我以为自己又在皮卡迪利圆环成为男妓,也许不是男妓,而是那些绅士客人。因为我抽搐和叫喊时,阴影中有人露出微笑。我全身打颤和哭泣时,有人放声大笑。

  这我都无能为力。全是黛安娜的安排。她大胆、热情,又像恶魔一样聪明。她就像个王后,有着自己的同志王宫。我在宴会中发现了。女人会在人群中找出她,并时时注意她。她们会带着礼物「送给妳收藏」。大家常提到她的收藏,而且都很羡慕!她做个手势,她们都会抬头来看。她开口,她们都会静静听。我觉得她们着迷的是她的声音,她嗓音低沉,语调悦耳,也曾在我午夜漫步街头时,引诱我走入她黑暗世界的核心。我一次次听到,别人的争执,因为黛安娜一声喊叫或低语而结束。我也一次次发现,拥挤的房间中,众人原本七嘴八舌,但后来大家都放弃自己想说的故事或想法,来聆听她抑扬顿挫、引人注目的话语。

  她的大胆能感染他人。女人来找她都会晕头转向。她就像个歌手,能让玻璃震动。她就像癌症,就像霉菌。她就像她恶心的浪漫故事中的英雄。妳让她和一个女教师和修女关进一间房,一小时之后,她们会开始扯下头发来做鞭子。

  我听起来受够她了。但我当时对她一点也不厌倦。怎么可能厌倦呢?我们是一对完美的双人表演。她淫荡又大胆,但谁能体现出她的大胆?谁能见证她的热情?谁能反映出她的力量?反映出幸福广场的家罕见的魔力,能抛下习礼和常规,受荒淫和放荡支配?除了我,还有谁?

  我见证了她所有欢愉。我是她欲望留下的污痕。她一定要留住我,不然会失去一切。

  而我必须留住她,不然我将一无所有。我无法想象她之外的生活。她唤醒了我身上某些胃口。我想除了黛安娜和女同志圈,何处能满足这些古怪的欲望?

  我刚才讲过我新生活的另一项特质,就是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失去了小时、日、周等正常单位。黛安娜和我通常会做爱到天亮,晚上吃早餐。有时我们会在正常时间醒来,但拉上窗帘,待在床上,点起蜡烛吃午餐。有次我们拉铃叫布蕾克来,她进门时穿着睡衣。当时是凌晨三点半,我们把她从床上吵醒了。另一次,我听到鸟叫声醒来。我瞇眼望着窗板四周透出的光,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一周没见到阳光。在这栋屋子里,仆人让四处都一样暖和,而且我们想去哪都可以乘坐马车,甚至四季都失去意义,或可说是重新定义了。等黛安娜出门的洋装从丝质换成灯芯绒,斗篷从薄莎换成貂皮,而我的衣柜横木挂上羔羊皮、骆毛和花呢做成的服装,我这才知道冬天到了。

  但即使在幸福广场的魔力之中,身边围绕无数麻痹心灵的奢侈品,过去的生活中有个日子我仍忘不了。成为黛安娜的情人快一年时的某一天,我被报纸翻动声吵醒。黛安娜拿着早报在我身旁,我睁开眼看着头条,上面写着自治法案:爱尔兰六月三号游行。我大叫一声。我不是因为内容吓到,政治对我毫无意义。但是那日期和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熟悉。六月三号是我的生日。再过一周我就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我跟黛安娜说之后,她开心地说:「多美好的年纪啊!青春年华依旧在妳身上绽放,像是一个心怦怦跳的恋人,而时光就在窗帘后头窥视。」即使是早上,她也能诗情画意一番。我只打个呵欠。但后来她说我们必须庆祝。我听到精神好多了。她说:「我们什么还没做过?我该带妳去哪……?」

  最后她想到的是看歌剧。

  这主意听起来烂透了,但我没有表现出来。我至此还没对她生气,生气是后来的事。我仍是个孩子,只一心期待着自己的生日到来。当然,生日就代表有礼物。而礼物总是令人期待。

  当天吃早餐时,我收到了礼物,有两个金色包裹。第一包很大,里面是一件斗篷。专门去看歌剧时穿的,奢豪华丽。不过当时我早料到了,心里一点也不觉得这算礼物。不过第二个包裹,果真令人惊艳。那包裹又小又轻。我马上知道一定是珠宝。也许是袖扣、领巾的饰针或戒指。蒂奇左手小指便戴了个戒指,我经常暗中欣赏。对,我相信一定是像蒂奇一样的戒指。

  但不是戒指。里面是只银表,挂在一条细皮带上。表面上有两个黑色的指针指出分钟和小时,有一个比较快的指针在算秒数。表面上有片玻璃,指针以发条驱动。我将表在手中翻来覆去,黛安娜笑着看着我。「那是戴在手腕上的。」她终于说。

  我望着她,惊讶不已。当时的人从来没人戴腕表,一切既新奇又不可思议,我马上试着将表扣到我手腕上。当然,我不会。像幸福广场的许多事一样,真的需要女仆帮忙才做得好。最后黛安娜为我扣好了。我们两人坐着望着细小的表面和秒针,并听着表滴答作响。

  我说:「黛安娜,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她双颊羞红,一脸满足。她是个婊子,但她也是人。

  后来玛丽亚来了,我给她看我的表,她点点头,露出笑容,抚摸着我皮表带下的手腕。然后她大笑。「亲爱的,时间错了!妳调成七点,但现在才四点十五分!」

  我再次望向表面,惊讶地皱起眉头。我戴表只是当手镯而已。我从未想过用表来看时间。现在为了玛丽亚,我将时针和分针调到四和三,但当然,其实我根本不需要替表上发条。

  手表是我最精美的礼物。但玛丽亚也有送我礼物。她送我一支乌木手杖,上头挂着流苏绳,尖端呈银色。手杖正好能搭配我看歌剧的打扮,黛安娜和我那天晚上成为引人注目的一对,她的服装以黑、白、银色为主,配合我的服装。那是在沃斯注38买的衣服。我觉得我们一定像从时尚杂志中走出来一样。走路时,我将左臂伸直,把表露出来。

  我们在苏法利诺餐厅包厢吃晚餐。蒂奇和玛丽亚也在。玛丽亚带了她的惠特犬沙丁,并从盘中拿了些菜喂牠。服务生已知道这是我的生日,一直在我身边凑热闹,频频替我倒酒。「小绅士今年几岁了?」他们问黛安娜。他们问的方式透露了他们觉得我比实际年龄还小。我想他们可能误以为黛安娜是我母亲。不管怎么想,这点都令人不开心。不过有次我找擦鞋匠擦鞋,黛安娜和朋友站在一旁看。如许多正常人,擦鞋匠看到蒂奇时,误把拉子的气质当作家族的特色,便问我蒂奇是不是我的姑姑,今天带我出门玩。光看到蒂奇的表情,即使被人误认为学童也值得了。她有一、两次在西装上曾想跟我比。例如我生日那天晚上,她穿着袖扣衬衫,裙子上穿着短版的绅士斗篷。但她脖子上有个雪纺领。我绝不会穿戴女性化的配饰。她不知道,她若知道的话一定吓坏了!但她看起来像个又老又累的变装王后。有时会在皮卡迪利广场看到这种人,他们身边会簇拥着年轻男孩,因为他们卖得比较久,大家都尊称他们为女王。

  晚餐非常美味,吃完之后,黛安娜请服务生去招来马车。如我所说,我不觉得听歌剧有什么好玩。但我们的四轮马车在皇家歌剧院门前,排到一排摇摇晃晃的马车队伍中,我不禁感到兴奋起来。黛安娜、玛丽亚、蒂奇和我一起进到满是绅士和女士的大厅之中。我之前陪伴她出门,从没遇过这么多富有、端庄的人。绅士都像我一样,穿着斗篷,戴着丝质帽子和眼镜。女士都戴着钻石,细手套戴到了腋窝,彷佛整只手臂都浸到一缸牛奶之中。

  我们挤过人群,黛安娜和几位认识的女士点头打招呼,玛丽亚将沙丁抱在胸前,以免被高跟鞋、裙襬和斗篷弄伤。蒂奇说她会替我们拿饮料,并走开了。黛安娜说:「南维尔,把我们的大衣拿去寄放,好吗?」她摆了摆头,柜台有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士,他们在帮忙寄放众人的大衣。她转身,让我帮她脱下大衣,玛丽亚也跟着做了,我和她们穿过大厅,然后停下脚步,脱下自己的斗篷。我脑中只想着,我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中有多亮眼,并注意手中大衣没有盖住手腕上的手表。柜台有人在排队,我等待时,随意望向负责的服务生,他们收下绅士手中的斗篷后会给对方收据。其中一人身材干瘦,脸颊凹陷,可能是意大利人。另一人是黑人。我终于来到柜台前,他抬头看我手上的衣服,我发现他是比利小子,我在贝瑞塔尼亚剧院的烟友。

  起初,我只瞪大眼睛望着他,考虑是不是要趁他还没发现,溜之大吉。但他想把大衣拿走时,我一直没放手,于是他抬起目光。我发现他根本没认出我,只纳闷我为何犹豫。我不禁有点难过。我叫他一声:「比利。」他更仔细瞧,然后说:「先生?」

  我吞了吞口水,又说了一次:「比利。你不记得我吗?」我倾身压低声音。「我是南啊。」我说:「南.金恩。」他表情一变说:「我的天啊!」

  我身后队伍愈来愈长,现在传来一声喊叫:「怎么停了?」比利终于将我手中大衣接去,快步到后头挂起,给我一张收据。接着他走到一旁,让他朋友暂时一人寄放衣服。我也从绅士之中挤出来,我们隔着柜台,面对面,彼此摇着头。他额头全是汗水,闪闪发亮。他的制服是一件长版的白色外套和一个廉价的深红色领结。

  他说:「天啊,南,但妳吓死我了!我以为妳是我的债主。」他看着我的裤子、外套和头发。「妳打扮成这样在这里干什么?」他擦擦额头,左右顾盼。「妳和经纪人来这里吗?妳没有干表演了,南,对不对?」

  我摇摇头,然后我小声说:「你现在不能叫我『南』了,比利。其实──」其实我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我犹豫一会,但我不可能向他说谎。「比利,我现在扮成男孩子生活了。」

  「扮成男孩子?」他大声说完,伸手摀住嘴。即使如此,队伍有一、两个嘟嚷着的绅士仍转过头。我稍微再移远一点。我又说一次:「我现在扮成男孩子生活了,有个女士负责照顾我……」听到这里,他终于有点明白,并点点头。

  他身后,那意大利人弄掉了绅士的帽子,绅士啧了一声。比利说:「妳能等我一下吗?」他走上前帮他朋友接下另外几件斗篷。后来他再次走向我。意大利人脸色很臭。

  我望向黛安娜和玛丽亚。大厅稍微空了一点,她们站在原地等我。玛丽亚把沙丁放到地上,牠抓着她裙襬。黛安娜转头寻找着我。我望向比利。

  「那你好吗?」我问他。

  他一脸可怜兮兮的,举起手。他手上有个婚戒。他说:「唉,首先,我结婚了!」

  「结婚了!喔,比利,我好为你开心!老婆是谁?芙劳拉吗?是不是我们以前的服装师芙劳拉?」他点点头说是。

  他又说:「我就是因为芙劳拉才会在这里工作。她在转角密德瑟斯剧院那儿工作一个月。妳知道,她仍然是……」他表情突然很尴尬。「……妳知道,她仍然是凯蒂的服装师……」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队伍传来更多抱怨,意大利人脸色更难看了。比利小子再次回去帮忙挂斗篷和帽子,发收据。我手梳过头发,试图理解他刚才说的事。他和芙劳拉结婚了,芙劳拉仍和凯蒂合作。凯蒂在密德瑟斯剧院有个节目。那里离此处只隔了三条街。

  当然,凯蒂嫁给了华特。

  他们快乐吗?我好想问比利。她提过我吗?她脑中有我吗?她想念我吗?但他回来时,脸上更是慌张,额头更多汗水,我只说:「表演……表演怎么样,比利?」

  「表演?」他哼一声。「不精采,我觉得。跟以前比起来不怎么精采……」

  我们相视。我仔细观察他的脸,发现他下巴多了几层肉,眼睛四周的黑眼圈比过去深。这时意大利人说:「比利,你来帮忙好吗?」比利说他必须走了。

  我点点头,手伸向他。他和我握了握手,似乎再次有点迟疑。接着他快速地说:「妳知道,妳那样离开贝瑞塔尼亚剧院,我们全都很难过。」我耸耸肩,他继续说:「凯蒂……唉,凯蒂是最难过的人。她和华特在《年代报》和《裁判报》注39登了好几周寻人启事。妳从没看到那些启事吗,南?」

  「没有,比利,我从没看过。」

  他摇摇头。「结果妳现在在这,穿得像个勋爵!」但他狐疑地朝我西装望一眼,又说:「但妳现在真的过得好吗?」

  我没回答他。我只再次望向黛安娜。她歪着头,望向我。她身旁站着玛丽亚、沙丁和蒂奇。蒂奇端来一托盘饮料,把单片眼镜放到眼睛上。她说:「酒快变温了,黛安娜。」好像在闹脾气一样。大厅现在人不多,我清楚听到她的声音。

  黛安娜又歪了歪头说:「那男孩到底在干么?」

  「他在寄物柜台跟黑鬼讲话!」玛丽亚回答。

  我感觉双颊火烫,马上回头望着比利。他刚才循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但现在有个绅士拿大衣给他,他把衣服从柜台拿起,挂到后面的衣架上。

  「再见,比利。」我说,他回头望着我,点了点头,以悲伤又淡淡的笑容向我道别。我才踏了一步,马上转身,快步回到柜台,手放到他手臂上说:「凯蒂在剧院是第几个表演?」

  「第几个?」他折着大衣,想了一下。「我不确定。下半场,靠近开场,大概九点半左右……」

  玛丽亚的声音传来:「南维尔,是小费有问题吗?」

  我知道这时如果我再多留,可能会造成可怕的后果。我不再看他一眼,马上回到黛安娜身边,和她们道歉,并告诉她们没事。但她伸手来摸我后面的头发时,我忡忡不安,全身畏缩,感觉比利在看我。她挽住我的手,玛丽亚绕到另一边,挽住我另一只手,我背上的皮肤一阵发麻,彷佛被枪指着一样。

  音乐厅内部金碧辉煌,气势雄伟,但我只茫然望着眼前的一切。我们来不及订包厢,但我们的座位非常好,是在前排中央。我们进场比较晚,座位几乎坐满了人,我们必须越过二十个人才能到我们的座位上。沙丁咬了一个脖子上围着狐狸皮草的女士。黛安娜终于坐下时,她双唇紧抿,一点也不自在。这完全不是她希望我们进场的方式。

  我坐在一旁,对一切感到麻木,脑中想的只有凯蒂。她仍在音乐厅,和华特一同表演。比利每天表演完,去接芙劳拉时都会见到她。甚至现在,歌剧演员在化妆同时,凯蒂也在三条街外的更衣室化妆。

  我在想这一切时,指挥出现了,观众鼓起掌。灯光变暗,众人全安静下来。音乐响起,布幕应声拉起,我傻傻望着舞台。歌声响起,我全身吓得缩一下。舞台上演的是《费加洛的婚礼》。

  我现在几乎不记得内容了。我当时脑中全是凯蒂。座位感觉又窄又硬,我在椅子上不断改变姿势,黛安娜后来靠过来,轻声要我坐好。我想到每一次穿梭城市,我都在担心一拐弯就看到凯蒂。我想到我为了躲她而做的伪装。其实在我进入男妓生涯时,躲避凯蒂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我会自动避开伦敦许多区域,有好几条街我都不会去,也绝不会在附近逗留。我像是受了伤或断了手脚的男人,在人群中学会如何走路才不会被撞到。现在,知道凯蒂离我这么近,我彷佛被迫要碰触伤口,拧扭断肢。音乐愈来愈大声,我头开始发疼。座位感觉更狭窄了。我低头看手表,但光太暗,我看不到时间。我把表斜一边,对着舞台的光线,结果我手肘顶到黛安娜,她气得叹口气,狠狠瞪我。表上显示八点五十五分。我好高兴自己戴着这支表!歌剧演到荒唐处,伯爵夫人和女仆逼男童仆穿上连身裙,把他关进房间里,台上不断高歌,演员四处奔走,闹到最高潮。我转向黛安娜说:「黛安娜,我受不了了。我在大厅等妳们。」她伸出手来抓我手臂,但我甩开她,站起身离开。我踩到、拐到不少先生和女士的脚,他们嘴里啧啧作声,我只好一直道歉:「对不起,噢!对不起!」最后我慢慢挤出那排座位,走向带位员和门口。

  舞台喧闹不断,到了外头,大厅一片宁静,耳根子好清爽。寄放柜台的意大利人坐着看报纸。我走向他,他哼一声。我问他比利在哪时,他说:「他不在。表演开始之后,他便离开了。你要拿外套吗?」

  我说不用。我走出剧院,往德鲁里巷前进。我知道自己穿着西装,鞋皮光滑,翻领别着一朵花。我来到密德瑟斯剧院,看到一群男生在外头看节目表,对表演品头论足。我走过去从他们身后望,寻找我要的名字和顺序。

  华特.瓦特斯和凯蒂,我终于看到了。凯蒂放弃了她原本的姓巴特勒,我看到心里好震惊,而且他们用了华特的旧艺名。如比利所说,他们排在下半场开头,是第十四个节目,排在一个歌手和中国魔术师后面。

  售票亭里坐了个穿淡紫色洋装的女孩。我走到窗口,朝音乐厅点点头。「现在谁在表演?」我问道:「他们现在演到第几个节目?」她抬头,看到我的西装,不禁笑了出来。

  「你迷路了,亲爱的。」她说:「你想去歌剧院吧,前面那里拐弯。」我咬住嘴唇,不发一语,她慢慢收起笑容。「好吧,勋爵大人。」她说:「现在是第十二个表演,台上的是考克尼民谣歌手贝尔.巴克斯特。」

  我买了张六便士的票。当然,她脸马上臭了。「我还以为至少要替你铺条红地毯。」我其实不敢太靠近舞台。我想象比利小子来到剧院,已经告诉凯蒂他遇到我,也描述了我的打扮。我记得在音乐厅里,你踏上舞台,走到聚光灯下时,观众感觉有多近。当然,我穿着外套,打着领结,会特别显眼。如果我看着凯蒂时被她发现,那多糟糕!她会边和华特唱歌,边目不转睛望着我!

  所以我走上看台。楼梯很狭窄。我转个弯,看到一对情侣在卿卿我我。我无处可闪,不得不挤过他们身旁。他们像售票亭的女孩一样盯着我的西装,然后笑了出来。透过墙,我听到交响乐团的声音。我爬到楼梯顶端,乐音愈来愈大声,我的心跳也随节奏敲打我的胸口。观众席阴森昏暗,烟雾弥漫,人声喧哗,热浪和恶臭迎面而来,等我终于走到音乐厅中,我差点跌倒。

  台上站个女孩,她穿着如火焰般的连身裙,不时扭着裙子,露出裤袜。我抓着柱子,稳住身子,听她唱完一首歌,接着她又唱起第二首。观众似乎都很熟悉。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趁欢呼声未落,我沿着走道找到一个空位。座位在观众席边缘,要经过一群男生,当然,这是个烂选择,他们看到我穿着看歌剧的西装和我胸前的花,他们用手肘顶了顶彼此,暗自窃笑。有人摀嘴咳嗽,只是声音听得出来是「公子哥」。我转头背对他们,专注望着舞台。过一会,我拿出烟来抽,画火柴时,我的手都在颤抖。

  考克尼民谣歌手终于表演完了。观众有人欢呼,中途音乐停了一会,全场剩下众人的喊叫和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乐团才演奏起下一个表演的前奏。那是中国风味的旋律,叮叮当当的,同排一个男生站起来大喊:「笨蛋!」布幕拉起,魔术师和女孩出场,旁边有个黑清漆的木箱。那木箱和黛安娜房间的木箱如出一辙。魔术师弹手指时,台上发出喀一声,出现一道闪光,冒出紫色的烟。男生看到都纷纷将手放到嘴上吹口哨。

  我看过上千次这种表演(或我感觉自己看过了)。我继续看着魔术秀,嘴上紧紧叼着烟,愈来愈反胃,愈来愈忐忑不安。我记得坐在坎特伯里演艺宫的包厢时,我戴着绑着蝴蝶结的手套,心脏怦怦跳着。那段日子感觉遥远又陌生。但和那时一样,我紧抓着座位黏黏的天鹅绒布,盯着舞台通往侧台之处,心里想着凯蒂。舞台边的木板地上都是灰尘,并能瞥见垂在地上的绳索。她就在那里某处,就在布幕后方,也许在整理服装……之类的;也许在和华特或芙劳拉聊天;也许听着比利小子说的话,瞪大双眼……也许笑着,也许哭着,也许只轻描淡写说:「真想不到!」然后马上把我抛在脑后……

  我脑中一直胡思乱想,魔术师表演他最后的魔术。台上又发出一道闪光,冒出更多烟。烟飘到看台,舞台左边的观众边咳边欢呼。布幕落下,乐团又停了一下,换上下一首歌,聚光灯师换了色片,舞台上的光线从蓝色、白色变成琥珀色。我抽完香烟,伸手去掏下一根。这次我们这排男生都看到我掏烟了,于是我把烟盒递给他们,他们各拿一根:「真大方。」我想到黛安娜。假如歌剧结束,她边咒骂边拿节目单拍着大腿等我,那怎么办?

  假如她抛下我,回到幸福广场呢?

  但此时音乐响起,布幕咿呀一声拉开。我望向舞台,华特上场了。

  他感觉块头好大,比我印象中大好多。也许他变胖了,或他的服装有铺棉。他的胡子用梳子梳齐,从嘴边翘起,模样好笑。他穿着格子呢锥形裤和绿色天鹅绒外套。他头上戴着瓜皮帽,口袋插着烟斗。他身后有块布,营造出客厅的场景。他独自一人,靠在身旁的扶手椅上唱歌。我从没看过他穿戏服。我现在在梦中仍会见到他,但眼前的他和梦中的他截然不同。梦中的他衬衫松垮,胡子湿湿的,手放在凯蒂身上。而我现在看着他,只皱起眉头。看他站在台上,我的心并未感到纠结。

  他男中音的嗓音温柔,还算好听。他一出场,台下爆出掌声,现在观众席又响起一阵满足的掌声,还有一、两声喝采。但他的歌很奇怪。他唱着他失去一个叫「小杰克」的孩子。歌词的每一句结尾都是同一句,好像是「噢,小杰克现在在哪里?在哪里?」我觉得很古怪,他怎么会一个人在台上唱这首歌。凯蒂呢?我用力吸烟。凯蒂戴着丝绸帽,打着领结,别着花,我不懂要怎么融入这情境……

  突然之间,我脑中浮现可怕的念头。华特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拭眼泪。他提起嗓子,唱出同样的副歌,音乐厅不少人也纷纷加入:「喔,但小杰克现在在哪里?在哪里?」我在座位不安地移动身子。我心想,不要吧!喔,拜托,拜托,表演不是那样!

  但正是如此。华特唱出这哀伤的问题,侧台传出笛声:「父亲,小杰克在这里!看!」一个身影跑上舞台,抓住他的手亲吻。是凯蒂。她穿着小男孩的水手服。我看到她穿着松垮的白色上衣配上蓝色饰带、白色过膝短裤、裤袜和棕色平底鞋。她背后挂着一顶草帽,以缎带系着。她头发非常长,并梳成了鬈发。现在乐团换了曲调,她和华特两人表演一段二重唱。

  观众笑着为她鼓掌。她滑了一跤,华特弯身,朝她摇摇手指,他们一起大笑。他们喜欢这节目。他们喜欢看到我可爱俏皮、大摇大摆的凯蒂扮演小男孩,穿着及膝的裤袜,和她丈夫上台。我满脸通红,不断蠕动,观众都没发现。就算看到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为何如此。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觉得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哪怕他们嘘她或蛋洗她,我都不会这么难受。但他们竟喜欢她!

  我更仔细看她。我这时想起我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我把望远镜从口袋掏出,拿到眼前,画面宛如一场幻梦,她彷佛站在我面前。她头发虽然变长,但仍是如坚果般的棕色。她的睫毛依旧很长,身材依旧苗条,像柳枝一样。她化妆盖掉了她可爱的雀斑,涂上夸张的污痕。但我过去经常用手摸她的雀斑,我觉得自己能看出妆下的形状。她的双唇依旧饱满,她唱歌时闪烁着光泽。她抬起嘴,在歌词间,吻了华特的胡子……

  我马上放下望远镜。我看到身旁的男生羡慕地望着望远镜,于是我把望远镜拿给他们去传。我想最后丢到了顶层的一个女孩手上。我再次望向舞台,凯蒂和华特变得非常小。他坐入椅子,拉着凯蒂坐到他大腿上。她双手紧握在胸前,穿着平底鞋的脚在空中晃。但我看不下去了。我起身拔腿就走。旁边的男生喊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我跌跌撞撞走过昏暗的走廊,找到出口。

  回到皇家歌剧院,我发现演员仍在台上尖叫,喇叭仍在吹奏。但我只站在门口。我无法一路穿过观众席回到黛安娜身旁,面对她不爽的情绪。我到寄物柜台把收据给意大利人,然后坐在大厅一张天鹅绒椅上,望着排满四轮大马车的街道,有女人在卖花,也有妓女和男妓徘徊。

  最后喝采声传来,观众唤着女高音的名字。门打开,人群吱吱喳喳鱼贯进入大厅,不久黛安娜、玛丽亚、蒂奇和那只狗出来了,她们看到我便走过来,有人打呵欠,有人骂我一顿,并问我到底怎么了。我说我去男厕吐了。黛安娜一手放到我脸颊。

  「今天兴奋一天,果然让妳受不了了。」她说。

  但她口气非常冰冷。回到幸福广场一整段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胡柏太太让我们进门,锁上宏伟的前门,我和黛安娜走到她房间,但我没停下,径自走向我房间。这时她抓住我手臂:「妳要去哪里?」

  我甩开手说:「黛安娜,我感觉不舒服。让我一个人休息。」

  她又抓住我。「妳感觉不舒服。」她语气轻蔑。「妳感觉如何,对我来说重要吗?马上进我房间,妳这小婊子,然后把妳衣服脱了。」

  我犹豫一下。然后说:「不要,黛安娜。」

  她靠近我。「什么?」

  有钱人说什么总是有一套,彷佛那两字被磨尖了,从他们嘴中吐出时,像是匕首出鞘一般。现在在昏暗的走廊上,黛安娜的语气便是如此。我感到那两字将我穿透,让我泄了气。我吞了吞口水。

  「我说:『不要,黛安娜。』」我说得像在说悄悄话。但她听到之后,抓住我衬衫,害我跌向前。我说:「放开我,妳弄痛我了!放开!放开我!黛安娜,衬衫会破掉!」

  「什么?这件衬衫?」她回答。她说着手伸到扣子后方,用力扯破衣襟,我胸部全裸露出来。接着她抓住外套,也把外套从我身上剥下。她不住喘气,四肢紧扣着我。我摇摇晃晃倒到墙边,手臂挡着脸。我以为她要打我。但我终于望向她时,我发现她表情激动,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充满欲望。她牵起我的手,将我手放到她礼服的领口。悲惨的是,我了解她的欲求时,我也不禁呼吸加快,阴户抽搐。我拉着蕾丝,听到几条缝线绷开,那声音在我耳中像条鞭子,啪一声甩向马臀。我剥下她的礼服,剥下她到沃斯订制,搭配我服装的黑、白、银色礼服。礼服毁了,落在地毯上,接着她要我跪在礼服上干她,干到她一次次高潮。

  最后她还是让我回房间了。

  我躺在黑暗中,全身发抖,我双手摀住嘴,忍住哭泣。床头柜上,我的生日礼物手表映着星光,散发光泽。我拿起来,手表在我手中感觉好冰冷。但我把表放到耳边,我全身一颤,因为表中的声音全是:凯蒂、凯蒂、凯蒂……

  我把表扔到一边,用枕头盖住耳朵,挡住那声音。我不会哭。我不会哭!我甚至不会去想。我只会永远放弃自己,待在冷酷无情的幸福广场,过着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

  当时我是这么想。但我在那里的日子已开始进了倒数阶段。我精致手表的指针正慢慢将时光扫去。

  注34:《庞趣》杂志为英国著名的幽默讽刺周刊,并奠定了「卡通」(cartoon)一词的意义,即为报纸和杂志上的幽默图画。

  注35:珀尔修斯(Perseus)在希腊神话中砍下了梅杜莎的头。圣巴斯弟盎(St. Sebastian, 256-288)是一名殉道圣人。最主要的形象是被绑在树桩上,被乱箭射死。

  注36:玛丽安娜(Marianne)是法国革命后的国家象征,代表自由、平等和博爱。莎乐美(Salome)是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剧作中的女主角,象征极端的欲望和诱惑。她最著名的印象便是端着施洗者约翰的头,以及跳挑动情欲的「七重纱之舞」。

  注37: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是希腊神话中的阴阳神,形象是有着男性生殖器的少女。

  注38:查尔斯.沃斯(Charles Worth, 1825-1895)是时尚设计师,后来成立沃斯服饰店(House of Worth),他是高级服装订制的先驱,大大影响时尚产业。

  注39:《裁判报》(The Referee)成立于一八七七年,主要报导为运动相关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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