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骸骨之城系列前傳全集> 第一章 闇之屋

第一章 闇之屋

在憤怒與淚水的所在,

唯有死蔭的恐懼迫近。

──威廉‧恩尼斯特‧韓利〈不屈〉

  ❖

六週後──

  「兩位太太在房間等著見妳,葛雷小姐。」

  泰莎將手上的書放在床頭桌上,轉身看見米蘭達站在小房間的門口──正如她每天同一個時間會做的動作,每天都來傳達同樣的指示。泰莎會立刻要她在走廊等,而米蘭達會離開房間。十分鐘後,她會回來說同一句話。如果泰莎在幾次勸誡後都不乘乖聽話,米蘭達會抓住她,將掙扎尖叫的她一路拖下樓,到黑闇姊妹等待的悶熱惡臭房間裡。

  那是泰莎到闇之屋──她這麼稱呼這個他們囚禁她的地方──的第一個星期每天上演的場面,直到泰莎終於發現尖叫和掙扎毫無用處,只是白費力氣,而那些力氣或許最好省下來作為他用比較好。

  「馬上來,米蘭達。」泰莎說。女僕笨拙地屈膝行禮,走出房間,將門在背後關上。

  泰莎起身,打量這個她住了六星期的小囚房,房間很狹小,牆上貼著花朵圖案的壁紙,家具少得可憐──吃飯用的簡陋松木桌覆著白蕾絲桌巾、睡覺用的黃銅窄床、沐浴用的破舊洗手台和瓷壺、被她拿來放書的窗台、每天晚上她坐在上面寫信給哥哥的小椅子──她知道那些信永遠不可能寄出,把它們藏在床單底下,免得被黑闇姊妹發現,那是一種她寫日記的方式,也是向自己保證:無論如何,她總有一天會再見到納特,把這些信交給他。

  她走到掛在房間對面牆上的鏡子前,撥直頭髮。黑闇姊妹──事實上,她們似乎很希望被人這樣稱呼──希望她保持儀容整潔,不過除了這一點之外,她們看起來不太在意她的外表──幸好如此,因為鏡子裡的倒影令她皺起了臉。空洞的灰眸佔據了她慘白的鵝蛋臉──灰暗的臉上沒有半絲血色,表情毫無希望。她穿著一進門那對姊妹就給她的樸素黑裙裝;儘管她們信誓旦旦,她的行李卻根本沒送到,而這是她現在僅有的衣服。她飛快別開視線。

  以前她並不常為自己的容貌自卑。英俊的金髮納特是家中公認遺傳了母親姣好外表的一位,但泰莎向來非常滿足於自己柔順的棕髮和平穩的灰眸。簡愛❦的頭髮也是棕色的,還有許多其他作品的女主角也一樣;長得高也不壞──的確,她比大多數同齡的男孩都高,但哈麗特阿姨說過高個子的女人只要抬頭挺胸,看起來就會永遠氣勢凜然。

  ❦夏綠蒂‧白朗特筆下的同名小說女主角。

  不過她現在看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枯瘦、邋遢,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嚇壞的稻草人。她覺得就算納特今天見到她也認不出她來。

  一思及此,她的心似乎開始在胸口顫抖。納特。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但有時候她想念他想到好像呑下了破碎的玻璃。沒有了他,她在這個世界便是徹底的孑然一身,再也沒有其他有關係的人,沒有人會在乎她是死是活。有時候那個恐怖的念頭幾乎要壓垮她,將她推入永遠無法回頭的無底深淵中。如果全世界沒有任何人在乎妳,那妳真的還算存在嗎?

  門鎖的喀答聲突然切斷她的思緒。門打開來,米蘭達站在門檻處。

  「我們該走了,」她說:「黑太太和闇太太在等妳。」

  泰莎厭惡地看著她。她猜不出米蘭達幾歲,十九?二十五?她光滑的圓臉有一種看不出歲月的味道,緊挽到耳後的頭髮是臭水溝的顏色,而且眼睛和黑闇姊妹的車伕一樣像青蛙似地凸出,讓她看起來總是一臉驚訝的樣子。泰莎認為他們一定有血緣關係。

  當她們一起走下樓時,米蘭達自顧自地以毫不優雅的俐落步伐前進,泰莎舉手碰觸懸掛在頸間的機械天使,那成了一種習慣──每次她被迫去見黑闇姊妹時會做的動作。頸間那條墜鍊讓她莫名地感到安心,她一直握著它,走過一個又一個樓層,闇之屋有七層迴廊,但泰莎除了黑闇姊妹的房間、走廊、樓梯和她自己的房間外都沒見過。她們終於來到了陰暗的地下室,下面很潮濕,濕氣沾滿了牆壁,但顯然那兩姊妹並不在乎。她們的辦公室在前方,門口是對開的雙扇大門,狹窄的走廊另一端則通往一片黑暗,泰莎不知道走廊的盡頭有些什麼,但那團深不見底的陰影讓她有種感覺,慶幸自己永遠不會知道。

  黑闇姊妹的辦公室門打開來,米蘭達毫不猶豫地跨步走進去,泰莎則是遲疑再三才尾隨跟上。這個房間是她在世界上最痛恨的地方。

  首先,就算外面的天空陰雨連綿,房裡卻總是像沼澤一樣悶熱潮濕,牆壁似乎會滲出水氣,椅子和沙發上的座墊永遠長滿了霉,氣味也很古怪,彷彿紐約酷暑下的哈德遜河:充滿水、垃圾和淤泥的味道。

  黑闇姊妹已經在房裡了,一如以往地坐在大型浮雕書桌前,穿著和平時一樣的鮮豔服裝,黑太太穿著耀眼的鮭紅色,而闇太太穿著一襲孔雀藍的禮服,在那身鮮豔的絲綢衣料上,她們的臉卻像乾孀的灰氣球。儘管房間悶熱無比,兩個人依舊戴著手套。

  「下去吧,米蘭達,」黑太太說,用一根戴著白手套的粗胖手指轉動放在桌上的沉重銅製地球儀。泰莎試了許多次想看清楚那顆地球儀──她覺得上面各大陸的位置似乎不太對勁,特別是歐洲中心的那個區域──但那兩姊妹始終不讓她靠近。「把門帶上。」

  米蘭達面無表情地依命行事。泰莎聽見背後那靡唯一能讓這個悶熱空間吹進一點微風的門關上時,努力別皺起臉。

  闇太太將頭歪向一側。「過來,泰瑞莎,」兩人之中,她算比較親切──比較會好言相勸,而她姊姊則是用巴掌和低聲威脅來說服人。「把這個拿過去。」

  她遞出某件物品:一小塊綁成蝴蝶結的粉紅破布,很像是女孩髮帶上的東西。

  她現在很習慣從黑闇姊妹手上接過任何東西了,一些曾經屬於其他人的物品:領針和手錶、弔喪珠寶和孩童的玩具;有一回是靴子的鞋帶,另一次是一只染血的耳環。

  「拿去,」闇太太又說了一次,語氣中透著不耐。「然後變身。」

  泰莎接過蝴蝶結,它平放在掌心,輕如蛾翼,黑闇姊妹木然地盯著她。她記得她讀過的書,書裡那些面對審判的角色顫抖地站在老貝利街的被告席上❦,祈禱能獲得無罪的判決。她在這個房間裡常常覺得自己正在接受審判,卻不知道自己被控的是什麼罪名。

  ❦位於倫敦,是英國中央刑事法院的所在地。

  她翻轉掌心中的蝴蝶結,想起黑闇姊妹第一次交給她其他人的物品──那是一只女用手套,手腕處鑲著珍珠鈕釦──的情景,不管她一次又一次,越來越歇斯底里地說她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也不知道她們要她做什麼,她們卻只吼著叫她變身,不斷甩她巴掌、搖晃她。

  她沒哭,儘管她很想這麼做。泰莎痛恨哭泣,尤其在她不信任的人面前,而她在世界上唯一相信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身陷囹圄。黑闇姊妹是這麼說的,她們告訴她納特在她們手上,如果她不乖乖聽她們的話,他就會沒命。她們拿出他的戒指──那原本屬於她父親所有,現在卻沾上了血跡──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她們不讓她拿到或碰到,在她伸出手前,便立刻抽回來,但她認得出來,那是納特的戒指。

  在那之後,她便對她們唯命是從,喝下她們給她的藥劑,進行漫長的痛苦練習,逼自己照她們指示的方式思考。她們教她想像自己是團坯土,在陶輪中塑造成形,形體不定,隨之改變,教她探入她們給她的物品中,想像那是有生命的物體,抽出其中的靈魂加以活化。

  她花了好幾個星期,等第一次成功變身時,那股疼痛令她眼前發黑,嘔吐暈眩。等她醒來,是躺在黑閽姊妹房間某張朽腐的躺椅上,臉上蓋著一條濕巾。黑太太俯身看著她,呼氣有如酸醋般難聞,眼眸發亮。「妳今天表現很好,泰瑞莎,」那時她說:「非常好。」

  那天晚上泰莎回樓上房間時,發現自己得到了禮物:床頭桌上多了兩本新書。黑闇姊妹不知怎地發現了閱讀和小說是泰莎最熱愛的消遣。那包括一本狄更斯的《孤星血淚》和一本──她最喜歡的──《小婦人》,泰莎將那兩本書緊緊抱在胸口,獨自在不會被人看見的房間裡放聲大哭。

  從那之後,情況變得比較容易。泰莎仍然不懂自己的體內產生了什麼變化,才能做到這種事,但她記下了黑闇姊妹教她的那一連串步驟,就像盲人記下床邊到臥室門口需要走幾步一樣。她不明白她們要求她走過的這個陌生黑暗空間裡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怎麼穿過去。

  她現在專心回想那些步驟,緊抓住手上那一小片破碎的粉紅布料,敞開心靈,讓黑暗湧入,迎接那份將她和髮帶以及其中的靈魂──它原本主人的幽微餘音──展開在黑影中巡行的金色線路。當她隨著那條線而去,讓自己被那道逐漸增強的光像毯子一樣包覆時,身邊的一切也隨之淡去:置身的房間、窒人的悶熱、黑闇姊妹響亮的呼吸聲。

  她的肌膚開始因為千百次的細微震動而發紅刺痛,一開始這是最痛苦的部分──她差點以為自己快死了。現在她習慣了,可以咬緊牙忍耐那股顫抖,從頭到腳的劇烈震顫。掛在頸間的機械天使滴答聲似乎變得更快,彷彿在呼應她狂奔的心跳速度,肌膚下的壓力築高──泰莎劇烈喘息──原本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所有的感覺增強到某個頂點──然後消失。

  結束了。

  泰莎暈眩地眨眼,剛變完身後總有幾分鐘像是浸入浴缸的水裡後再眨掉眼睛裡的水。她低頭看向自己,她的新軀體很纖細,幾乎算是單薄,鬆垮的衣服落到腳邊的地板上,抓住胸前的手蒼白瘦弱,指尖乾裂、指甲嚙咬過,陌生、怪異的一雙手。

  「妳叫什麼名字?」黑太太問,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泰莎,淡色的眼眸炯炯發光,神情近乎飢渴。

  泰莎不必回答,她化身的女孩代她回答了,就像靈魂透過媒介那樣經由她回答──但泰莎痛恨那麼想,變身的感覺太過親暱、太過可怕,無法以簡單的媒介兩個字帶過。「艾瑪,」那個聲音透過泰莎說:「艾瑪‧貝利斯小姐,夫人。」

  「而妳又是誰,艾瑪‧貝利斯?」

  那個聲音回答,話語不斷從泰莎口中流出,帶來強烈的畫面。艾瑪出生於奇普塞街,家中共有六個兄弟姊妹,父親早亡,母親在東區開貨車賣薄荷水,艾瑪從很小就學會做針線貼補家用。每天晚上她會坐在廚房的小桌子旁,藉由牛油蠟燭的燭光縫補衣物;有時候當蠟燭燒完,而他們沒有錢買新蠟燭時,她會到街上,坐在一根煤油路燈下,借用光線來縫衣服……

  「那就是妳死掉那天晩上在做的事嗎,艾瑪‧貝利斯?」闇太太問。她抿著唇微笑,舌頭滑過下唇,彷彿可以猜到會聽見什麼答案。

  泰莎看見狹窄昏暗的街道,濃霧深掩,昏黃的煤油燈下銀針穿梭。被濃霧掩住的腳步聲、從陰影裡伸出的手扣住她的肩膀,將尖叫的她拖進黑暗裡。針線從她的手中落下、蝴蝶結在她掙扎時被扯下了頭髮。兇惡的聲音憤怒地吼了什麼,接著銀白的小刀劃過黑暗,刺進她的肌膚,鮮血溢出,宛如火焰般的疼痛,前所未有的恐懼,她猛踢那個抓住她的人,成功地踢掉他手上的匕首,她抓起刀,發足狂奔,當氣力用盡時絆了一跤,她失血的速度太快、太快了。她癱倒在一條暗巷中,聽見某個東西的喘息嘶氣從背後逼近,她知道它一直在跟蹤她,而現在她只希望能在它碰到她之前死去──

  變身宛如玻璃般碎裂開來。泰莎大叫一聲,跪倒在地,破碎的小蝴蝶結從手中落下,手又變回了她自己的──艾瑪像一層剝離的皮般離開了,泰莎的意識又變回她一個人。

  黑太太的聲音在遠處響起。「泰瑞莎?艾瑪呢?」

  「她死了,」泰莎低語:「她死在某個暗巷裡──失血而死。」

  「很好,」闇太太嘆口氣,表示滿意。「做得很好,泰瑞莎,真的很出色。」

  泰莎不發一語,她身前的衣襟沾滿了血污,但她沒感到疼痛。她知道那不是她的血,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發生。她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眩暈,以意志力逼自己別昏過去。

  「我們早該叫她這麼做了,」黑太太說:「貝利斯女孩的事件讓我一直很擔心。」

  闇太太的回答相當簡短。「我不確定她準備好了。妳記得那個叫亞當斯的女人讓她變成什麼樣子。」

  泰莎立刻聽懂了她們在說什麼。幾個星期前,她曾變身成一個死於心臟槍擊的女人,鮮血湧落她的裙子,而她立刻解除變身,歇斯底里地驚恐尖叫,直到那兩姊妹讓她看清楚她根本毫髮無傷。

  「她在那之後進展神速,妳說是嗎,妹妹?」黑太太說:「比起我們一開始必須處理的狀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分。」

  「的確,她完全是一塊未成形的坯土,」闇太太附和道:「我們確實完成了奇蹟,我看不出主人有任何不滿意的理由。」

  黑太太輕抽口氣。「那是說──妳認為時候到了?」

  「喔,當然,親愛的姊姊。她完全已經準備好了,該是我們的泰瑞莎去見她主人的時候了。」闇太太的語氣中隱帶一絲幸災樂禍,極為刺耳的聲音穿透泰莎強烈的暈眩。她們在說什麼?誰是主人?她透過垂落的睫毛看見闇太太拉扯喚人鈴的絲帶,叫喚米蘭達過來帶泰莎回房,顯然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

  「或許明天,」黑太太說:「甚或是今晚。如果我們告訴主人她已經準備好了,我猜他會立刻放下一切趕來。」

  闇太太自書桌後走出來,竊笑著:「我瞭解妳急著想為我們的努力拿到報酬,親愛的姊姊,但泰瑞莎不能只是準備好了,還必須是……盡可能上得了檯面,妳不認為嗎?」

  黑太太跟著妹妹走出來,一邊低聲說了些回應,接著被打開門走進來的米蘭達打斷。她帶著一如以往的平板表情,看見泰莎渾身是血蹲在地上似乎一點也不敢到驚訝。話說回來,泰莎想,她或許在這個房間裡見過更可怕的場面。

  「帶這女孩回她的房間去,米蘭達,」黑太太急切的口氣已經消失,再次變得粗慢。

  「把東西拿著──妳知道,就是我們拿給妳看過的東西──幫她更衣打扮,做好準備。」

  「給我看過的……東西?」米蘭達的口氣相當呆滯。

  闇太太和黑太太厭煩地互看一眼,接著走向米蘭達,擋住泰莎的視線。泰莎聽見她們壓低聲音對她說話,捕捉到幾個字眼──「禮服」和「更衣間」還有「想盡辦法把她弄漂亮」,接著最後,泰莎聽見那句相當刻薄的話:「我不確定米蘭達夠聰明,能夠服從那麼模糊的指示,姊姊。」

  把她弄漂亮。但當她們能夠逼她變成任何模樣時,又何必在意她是不是漂亮?她真正的外表有什麼重要嗎?主人又為什麼要在意?不過從那兩姊妹的表現看來,她們顯然相信他會。

  黑太太旋身離開房間,她妹妹一如以往緊跟在後。闇太太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泰莎。「千萬記得,泰瑞莎,」她說:「我們如此大費周章,全是為了今天──今晚──的到來。」她用枯瘦的雙手抓住裙子。「別讓我們失望。」

  她在背後甩上門,巨大的聲響令泰莎畏縮,但米蘭達和往常一樣,看起來似乎全然不受影響。泰莎在闇之屋度過的這段時間內,從來無法成功嚇到這個女僕,或讓她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

  「來吧,」米蘭達說:「我們得上樓了。」

  泰莎緩緩站起身,頭暈目眩。她在間之屋的日子非常悽慘,但她已經──她這才發現──幾乎習慣了。她知道每天會碰到什麼,知道黑闇姊妹為了某件事要她做好準備,儘管她始終不知道那件事是什麼。她一直相信──或許這麼想很天真──她們不會殺了她。如果要她死,何必浪費這麼多心力訓練她?

  但闇太太幸災樂禍的口氣令她心生猶豫。情況改變了,她們已經在她身上完成了目標,準備拿取「報酬」,但誰會給她們報酬?

  「來吧,」米蘭達再次說:「我們必須幫妳準備好迎接主人。」

  「米蘭達,」泰莎說,輕柔的口氣彷彿在對一隻緊張的貓說話。先前米蘭達從未回答過泰莎的問題,但那不表示不值得一試。「主人是誰?」

  接著是一段冗長的沉默,米蘭達筆直瞪視前方,麵團般的臉面無表情,然後出乎泰莎意料的,她開口了:「主人是很偉大的人,」她說:「能嫁給他將是妳的榮幸。」

  「嫁?」泰莎重述一次,強烈的震驚讓她突然稍微看清楚了整個房間──米蘭達、濺血的地毯、書桌上沉重的地球儀仍舊保持著黑太太剛剛轉完的角度。「我?但──他是誰?」

  「他是個很偉大的人,」米蘭達又說:「那將是極大的榮幸。」她走向泰莎。「妳必須馬上跟我走。」

  「不,」泰莎退離那個女孩,一路後退,直到背脊底端重重撞上書桌,絕望地四處張望。她可以逃,但根本不可能越過米蘭達跑到門口,這裡沒有窗戶、沒有通往其他房間的門。如果她躲到書桌後,米蘭達會直接把她拉出來,一路拖回房去。「米蘭達,求求妳。」

  「妳必須馬上跟我走。」米蘭達重複道,幾乎走到了泰莎身邊。泰莎可以看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女孩黑色的瞳孔中,能夠嗅到縈繞在米蘭達衣服和皮膚上近乎燒焦的淡淡苦味。「妳必須──」

  泰莎以從來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抓住書桌上的銅質地球儀底部舉起來,用盡全力揮向米蘭達的頭。

  搐擊帶來恐怖的聲響,米蘭達搖晃退後──然後站直。泰莎尖叫,扔下地球儀,瞪著──米蘭達的整個左半臉凹陷下去,像是一邊被砸平的紙面具:顴骨扁平、嘴唇壓貼在牙齒上,但她沒有流血,一點血也沒有。

  「妳必須馬上跟我走。」米蘭達說,音調一如往常地毫無抑揚頓挫。

  泰莎目瞪口呆。

  「妳必須馬──妳必──必須──妳──妳──妳──妳妳妳妳妳──」米蘭達的聲音顫抖破碎,斷續成一連串模糊的雜音。她走向泰莎,接著猛斜向一側,抽搐踉蹌。泰莎退離書桌,開始往後縮,看著那個被打傷的女孩在原地打轉,越轉越快,像站立不穩的醉漢般搖晃越過房間,一邊尖叫,撞上對面的牆──那股衝擊似乎讓她撞暈了,她癱倒在地板上,動也不動。

  泰莎奔向門口,衝進後面的走廊,在離開房間時,稍微停下腳步往後望,在那短短的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一縷黑煙從米蘭達倒臥的身體冒出,但她沒時間細看。泰莎讓門就那樣敞開,直接衝下長廊。

  她衝向樓梯,往上疾奔,差點被自己的裙子練倒,膝蓋重重撞上階梯。她大叫一聲,繼續攀爬到第一個樓梯口,然後衝進走廊。長廊在眼前蔓延,漫長曲折,盡頭在黑暗中隱沒。她一路狂奔,發現沿路都是門扉,她停下來試著打開一扇門,但門上了鎖,下一扇也是,再下一扇也不例外。

  長廊盡頭是另一道往下的階梯,泰莎奔下樓梯,發現自己來到一處通道入口,看似曾經非常富麗堂皇──地板是龜裂斑駁的大理石,兩側高大的窗戶以窗簾屏掩,蕾絲間透出些許光芒,映亮巨大的前門。泰莎的心跳加速,伸手探向門把握住,一把推開。

  後方是狹窄的鵝卵石街道,兩側成排的連棟房屋,迎面而來的城市氣息宛如一拳直擊向泰莎──她已經許久不曾呼吸到戶外的空氣。時近入夜,天空是漸深的黯藍暮色,因為一抹霧氣變得朦朧。她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聲響:孩童玩耍的叫嚷、馬蹄噠噠,但眼前的街道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一個男人斜倚著附近的煤氣路燈,藉著光線閱讀一份報紙。

  泰莎奔下階梯,靠近那名陌生人,抓住他的袖子。「拜託,先生──請你幫幫我──」

  他轉身,低頭看向她。

  泰莎壓住一聲尖叫,他的臉依舊蒼白蠟滑,正如她第一次在南安普頓港的碼頭見到時那樣,凸起的眼睛仍然讓她聯想到米蘭達,而他咧嘴笑時露出的明亮牙齒則宛如金屬。

  那是黑闇姊妹的車伕。

  泰莎轉身想逃,但已經太遲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