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獄猶冷
生如星辰,徘徊兩界,
於晨夜分野,於天之際。
我們對自身的瞭解何其淺薄!
存在何其渺小!
──拜倫爵士〈唐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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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的小女孩,」黑太太一邊咒罵,一邊將泰莎的手腕緊緊綁在床架上。「妳以為那樣逃走可以做什麼?妳以為妳能上哪裡去?」
泰莎一語不發,收緊下顎,瞪著牆面,不願讓黑太太或她可怕的妹妹發現她就快哭出來了,又或者將她的腳踝和手腕綁在床上的繩索綁得她有多痛。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有多麼榮幸,」闇太太站在門邊說,彷彿在確保泰莎不會掙脫束縛,衝出門口。「看了就噁心。」
「我們已經盡力幫她為主人準備好了,」黑太太說,嘆口氣。「可惜不管她多有天分,我們應付的還是一塊朽木,她真是個欺騙成性的小蠢蛋。」
「確實,」她妹妹說:「她真的明白要是她再次試圖忤逆我們,她哥哥會有什麼下場,對吧?我們這次或許願意不計較,但下一次……」她透過牙縫嘶氣,那個聲響令泰莎頸背的寒毛直立。「納桑尼爾就不會那麼走運了。」
泰莎再也受不了了,就算知道她不該說話,不該讓她們稱心如意,她還是忍不住要說:「如果妳們告訴我主人是誰,或他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想娶妳為妻,小蠢蛋,」黑太太打好結,往後退,欣賞自己的手藝。「他想要給妳一切。」
「但為什麼?」泰莎低喃:「為什麼是我?」
「因為妳的天分,」闇太太說:「因為妳的身分,和妳的能力,因為我們訓練妳做到的事,妳應該對我們心懷感激。」
「但我哥哥,」淚水在泰莎的眼中燒灼。我不會哭,我不會哭,我不會哭,她告訴自己。「妳們說過只要我乖乖聽話,就會放他走──」
「等妳嫁給主人後,他就會實現妳所有的願望。如果妳的願望是妳哥哥,他就會把他給妳。」黑太太的語氣中毫無懊悔或情緒。
闇太太竊笑。「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在想如果他願意實現她任何願望,她會要我們的命。」
「別浪費力氣異想天開,」黑太太輕拍泰莎的下顎。「我們和主人訂下了嚴格的契約,他絕對無法傷害我們,也不會想那麼做。因為我們把妳給了他,所以他願意答應我們任何條件。」她傾向她,壓低聲音細語:「他要妳健健康康、完好無缺。要不是他這麼要求,我會打得妳血肉模糊。如果妳再敢不聽話,我會無視他的意願,用鞭子打到妳皮開肉綻。聽懂了嗎?」
泰莎轉頭瞪向牆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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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洋號上的某天晚上,當時他們剛剛通過紐芬蘭島❦,泰莎睡不著,上甲板去呼吸新鮮空氣,看見皚白的山脈在黑夜的海上閃閃發光──一名路過的水手告訴她那是因為天氣轉暖而從北方的冰床裂解出來的冰山。冰山緩緩在黑暗海面上漂移,宛如沉沒白色城市中的高塔,泰莎當時想她從未見過如此寂寞的畫面。
❦位於加拿大東岸的島嶼。
她現在明白了,當時的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寂寞。等那兩姊妹離開後,泰莎發現自己不再覺得想哭,眼眶中的壓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洞絕望的麻木感。闇太太說得沒錯:如果泰莎可以殺了她們兩個,絕對不會猶豫。
她試探性地拉扯將手腳綁在床柱上的繩索,結果文風不動。繩子綁得很緊,緊到陷進她的肉裡,讓她的手腳發麻顫抖。她估計在四肢完全失去知覺前,還有幾分鐘的時間。
有一部分的她──而且是不小的部分──想要放棄掙扎,癒躺在原地等那個主人帶她走。小窗戶外的天色已經變暗,時間應該所剩不多。或許他真的想娶她,或許他真的打算貢現她所有的願望。
突然間她聽見哈麗特阿姨的聲音在腦中響起:當妳找到想結婚的對象時,泰莎,記得這一點:別從他所說的話去判斷他的為人,從他的作為判斷。
當然,哈麗特阿姨說得對。她絕對不會想嫁給一個把她當成囚犯和奴隸對待、囚禁她的哥哥,還以她的「天賦」為名義折磨她的男人,那只是矯情的笑話,天曉得等她落入主人的手中,他會對她做出什麼;就算她能保住小命,她猜她不久後也會寧可死掉。
老天,她的天賦真是沒用!改變外表的能力?真希望她的能力是讓東西著火、或粉碎鋼鐵、或手指會長出刀子!或者如果她擁有的是隱形的能力,或能把自己縮小到老鼠的大小就好──
她突然僵住,動也不動,她甚至可以聽見胸口機械天使的滴答聲。她不必縮小到老鼠的大小,對吧?她只要變小到能夠掙脫手腕上的繩結就好。
她能夠在沒有碰觸屬於其他人物品的情況下,再度變成另一個人──只要是她曾經變過的對象。兩姊妹要她記住怎麼做。她第一次慶幸她們逼她學會某件事。
她往後靠向硬梆梆的床單,努力回想:街道、廚房、穿梭的針線、煤氣路燈的光暈,她用意志力召喚它、召喚變身的力量降臨,妳叫什麼名字?艾瑪,艾瑪‧貝利斯……
變身宛如一輛火車突入,差點讓她喘不過氣來──重塑她的皮膚、改變骨骼,她壓住尖叫,背往後仰──
然後便完成了。泰莎眨動眼睛,抬頭盯著天花板,接著左右張望,望向手腕和綁在上面的繩索。她的手──艾瑪的手──細瘦單薄,一圈圈的繩子鬆垮地繞著她嬌小的手腕。泰莎得意地掙脫雙手,坐起身,揉著被繩子綁過的灼痛紅痕。
她的腳踝還沒鬆綁。她往前傾,手指飛快地鬆開繩結,發現黑太太結繩的技巧足以媲美水手,等到泰莎終於解開繩子,一躍而起時,手指已經磨破,又腫又痛。
艾瑪的頭髮非常柔細,滑出了泰莎用來固定頭髮的髮夾。泰莎不耐地將頭髮撥到肩後,甩開艾瑪,解除變身狀態,直到指間的頭髮回復原本豐厚的熟悉觸感。她瞥向房間對面的鏡子,看見小艾瑪‧貝利斯已經離開,她又變回了自己。
背後的聲響令她猛旋過身,臥室的門把正在轉動,前後搖晃,彷彿另一邊的人打不開門。
闇太太,她想。那女人回來了,打算鞭打她到血肉模糊,來帶她去見主人。泰莎奔過房間,從洗手台抓起瓷壺,接著偷偷摸摸到門邊,泛白的拳頭緊緊抓住水壺。
門把轉動,門打開來。昏暗中,泰莎只能看見一道人影踏進房間,她撲上前,使盡全力揮出水壺──
人影一動,迅如疾鞭,可惜不夠快,水壺砸中人影伸出的手臂,然後飛出泰莎的掌握,撞到對面的牆上。碎裂的陶瓷紛紛落到地板,那個陌生人慘叫。
她往後退,接著衝向門口──但門甩上了,不管她怎麼拉扯門把,它都毫無動靜。明亮的光芒在房裡迸現,宛如旭日東升。泰莎旋身,眨掉眼中的淚水──瞪大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是個男孩,看起來沒比她大多少──十七或可能十八歲,身上穿著似乎是工人的衣服──磨損的黑外套、長褲,看起來很耐穿的靴子。他沒穿背心,腰上和胸膛交叉綁著厚皮帶,皮帶上則掛著武器──匕首、折疊小刀和看似冰刀的東西,右手握著某種發光的石頭──發光的就是它,照亮房間的光線差點刺瞎了泰莎。他的另一手──手指瘦長的手──被她的瓷壺傷了手背,鮮血淋漓。
但那不是她瞪大眼睛的原因。他有一張她僅見過最俊美的臉,黑髮糾結,眼眸有如湛藍琉璃,顴骨優雅、嘴唇豐厚、睫毛又長又密,就連喉嚨的曲線都完美無比,看起來就像她腦海中描繪過的那些小說男主角,不過她從來沒有想像過他們會一邊控訴地揮舞流血的手,一邊咒罵她。
他似乎發現她正瞪著他瞧,停止了咒罵。「妳割傷我,」他說,聲音非常親切,英國腔,平民階級。他吹毛求疵地打量他的手。「結果可能很嚴重。」
泰莎睜大眼睛看著他。「你是主人嗎?」
他將手側向一旁,血汩汩留下,濺到地板上。「老天,大量失血,我可能馬上會喪命。」
「你是主人嗎?」
「主人(Magister)?」她激動的口氣似乎讓他有點訝異。「妳說的是拉丁文的『高手』(Master),對吧?」
「我……」泰莎感覺自己越來越像困在一個怪異的夢境裡。「我想是的。」
「我這輩子做很多事情都是高手:調查倫敦的街道、跳方塊舞、日本的花道、在猜字謎時說謊、隱瞞重度中毒的狀態、以我的魅力取悅年輕女人……」
泰莎盯著他看。
「老天,」他繼續說:「從來沒有人叫過我『高手』,或是『主人』,更可惜的是……」
「你現在重度中毒嗎?」泰莎那個問題問得非常認真,但話才出口,她便發現那句話聽起來一定無禮得可怕──或更糟,輕佻。無論如何,他的站姿很穩,不可能真的是喝醉,或許他只是瘋了。
「真是直接,不過我想你們美國人都是這樣,對吧?」男孩一臉興味。「對,妳的口音露了馬腳。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泰莎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我叫什麼名字?」
「妳不知道?」
「你一你闖進我的房間,差點嚇死我,現在還想知道我的名字?你又叫什麼名字?應該說,你到底是誰?」
「我姓海隆戴爾,」男孩愉快地說:「威廉‧海隆戴爾,但大家都叫我威爾。這真的是妳的房間?有點糟,不是嗎?」他信步走到窗口,停下來打量她床邊桌上的那堆書,然後看看床,朝繩子揮了揮手。「妳常常把自己綁在床上睡覺?」
泰莎覺得臉頰滾燙,很意外在這種情況下,她還會覺得尷尬。她應該說實話嗎?他會不會真的就是主人?不過任何有那種長相的人根本不需要綁住並囚禁女孩,以強迫她們嫁給他。
「來,拿著這個,」他將那顆發光的石頭交給她,泰莎接過它,有點以為手指會被燙傷,但手上的觸感卻很冰涼。石頭一落入她的掌心,光芒立刻黯成閃爍的螢光。她不滿地看向他,但他已經走到窗口往外探,一臉毫不在意。「可惜我們在四樓。我可以跳下去,但妳可能會摔死。不,我們必須從門口出去,冒險穿過房子。」
「從門口──什麼?」泰莎搖搖頭,感覺自己似乎永遠弄不清楚狀況。「我不懂。」
「妳怎麼可能不懂?」他指向她的書。「妳會看小說,很明顯我是來拯救妳的,我看起來不像圓桌武士加拉哈特嗎?」他誇張地舉高手,吟詠丁尼生爵士的詩句:「我力恰如十人之力,因我心高潔──」
屋裡的某個角落傳來呼應的聲響──甩門的聲音。
威爾說了一個加拉哈特爵士絕對不會說的字眼,接著蹦離窗口,著地後苦下臉,懊悔地低頭看向受傷的手。「我晚一點得做點處理,走吧……」他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眼中帶著問號。
「葛雷小姐,」她細聲說:「泰瑞莎‧葛雷小姐。」
「葛雷小姐,」他重述一次。「那定吧,葛雷小姐。」他跳過她身邊,移向門口,摸索到門把,轉動、拉扯──
沒有反應。
「沒用的,」她說:「這扇門無法從裡面打開。」
威爾兇狠地咧嘴一笑。「不行嗎?」他伸手探向腰帶,尋找掛在腰帶上的某個東西,他選中一根看似拔掉細枝、用銀白物質製成的瘦長樹枝,末端抵著門板,開始畫,粗黑的線條自柔韌長柱的末端盤旋而出,發出清晰的嘶響,像墨漬一樣順勢在木板表面擴散。
「你在畫圈?」泰莎問:「我實在看不出那怎麼可能──」
一陣宛如玻璃裂開的聲音響起,門把在無人碰觸的情況下旋開──速度很快,越來越快,然後門彈開來,鉸鍊處冒出一陣輕煙。
「現在妳看到了。」威爾說,將那個奇特的東西塞回去,打手勢示意泰莎跟上。「我們走。」
她莫名地遲疑了,回頭看向她待了將近兩個月的囚室。「我的書──」
「我會給妳更多的書。」他催促她在他之前走進走廊,將門在兩人背後拉上。他扣住她的手腕,拉著她走過長廊,繞過轉角。眼前是她跟著米蘭達走過多次的樓梯,威爾拉著她,兩階作一階往下走。
泰莎聽見上方傳來尖叫聲,很明顯是闇太太的聲音。
「她們發現妳失蹤了。」威爾說。他們來到了一樓,泰莎慢下步伐──卻被威爾往前拉,他似乎無意停下來。
「我們不是要從前門出去嗎?」她問。
「不行,這棟建築被包圍了,前面被一整排馬車堵住,顯然我選了一個意外熱鬧的時機到這裡。」他繼續往下走,泰莎跟上。「妳知道黑闇姊妹今天晚上計畫做什麼嗎?」
「不知道。」
「但妳在等一位名叫主人的人?」兩人來到了地下室,牆上的壁紙突然被潮濕的石頭取代,少了米蘭達的燈籠,這裡變得相當昏暗,熱氣宛如海浪般迎面而來。「老天在上,這裡就像第九獄──」
「第九獄是冷的。」泰莎不假思索地說。
威爾瞪著她。「什麼?」
「《神曲》的地獄篇中,」她告訴他:「地獄是冷的,被寒冰覆蓋。」
他又盯著她看許久,嘴角顫抖,接著伸出手。「巫光石給我。」看到她困惑的表情,他發出不耐的聲音。「那顆石頭,把那顆石頭給我。」
他的手一握住那顆石頭,光芒再次從中迸現,自他的指間放射而出。泰莎第一次注意到他手臂上的圖案,彷彿以黑墨畫成,彷彿一隻張開的眼睛。「至於地獄的溫度,葛雷小姐,」他說:「請聽我一個建議,一位努力拯救妳免於悲慘命運的英俊年輕人絕對不會有錯,就算他說天空是紫色的,還是用刺蝟組成的也是對的。」
他真的瘋了,泰莎想,但沒說出口;她太過擔心他正走向黑闇姊妹房間的那雙扇大門這件事。
「不行!」她抓住他的手臂,拉他回來。「不能走那邊,那裡沒有出口,是死路。」
「看來妳又在糾正我了。」威爾轉身,往反方向走,走向泰莎一直害怕的幽暗迴廊。她用力呑嚥,跟了上去。
迴廊隨著兩人前進的步伐越來越窄,兩側的牆面迫近,溫度變得更高,讓泰莎的頭髮捲曲起來,黏在額角和頸部,沉重的空氣讓人難以喘息。好一會兒,他們只是沉默地前進,直到泰莎再也無法忍受。她必須問清楚,就算她很清楚答案會是否定的。
「海隆戴爾先生,」她說:「是我哥哥要你來找我的嗎?」
她有點擔心他會回答一些瘋狂的話,但他只是好奇地看著他。「我從沒聽過妳哥哥,」他說,而她感覺到麻木的失落噬痛心頭。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是納特派他來的──否則他就應該知道她的名字,不是嗎?──但感覺依舊很難受。「而在十分鐘之前,葛雷小姐,我也從來沒聽過妳。我是在追蹤一名死於近兩個月前的女孩,她被人殺害,留在一處暗巷中失血而死,當時她正在逃離……某個東西。」迴廊來到一處三岔路口,威爾猶豫一下,往左邊走。「她身邊有一把匕首,染滿了她的血,上面有一個圖案,兩條呑噬彼此尾巴的蛇。」
泰莎驚跳一下。留在一處暗巷中失血而死。身邊有一把匕首。那具屍體一定是艾瑪。「黑闇姊妹──我那樣叫她們,我是說闇太太和黑太太──的馬車側面有同樣的符號──」
「那樣叫她們的不只有妳,其他異世界人也都那樣叫,」威爾說:「我在調查那個符號時發現那一點,我拿著那把匕首大概跑了上百個異世界人的巢穴,尋找認得那個符號的人。我提供報酬交換情報,最後有人說出了黑闇姊妹的名號。」
「異世界?」泰莎重複一次,相當困惑。「那是某個在倫敦的地方嗎?」
「別管了,」威爾說:「我在誇耀自己的調查技巧,不希望有人打斷。我說到哪裡?」
「匕首──」泰莎沒說下去,聽見聲音在迴廊中響起,高亢、甜美而不可能認錯。
「葛雷小姐,」闇太太的聲音,宛如縈迴的煙霧般在牆壁間飄溻。「喔,葛雷……小……姐,妳在哪兒?」
泰莎僵住。「喔,老天,她們快追上──」
威爾再次握住她的手腕,兩人拔腿就跑,他另一手上的巫光石隨著他們衝過曲折的迴廊時,在石牆上投下狂亂的光影,地面下傾,腳下的石板逐漸變得濕滑,四周的溫度越來越熱。他們彷彿正往下奔向真正的地獄,一路上聽見黑闇姊妹的聲音在牆壁間迴盪。「葛雷……小……姐!我們不會讓妳逃掉的,妳很清楚,我們不會讓妳躲起來的!我們會找到妳,小乖乖,妳知道我們一定會。」
威爾和泰莎飛身繞過轉角,猛地頓住──迴廊的底端是兩扇對開的高大鐵門,威爾放開泰莎,用身體猛撞,門轟地打開,他踉蹌跌進門去,泰莎跟上去,轉身將門在背後關上。那兩扇門重到她差點推不動,必須用全身的力量壓住,才終於關上。
房裡唯一的照明是威爾的發光石,光線現在已經減弱成他指間的餘燼,照亮他在黑暗中的身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燈,他伸手到她背後將門閂掛上。沉重的門閂滿佈鐵鏽,緊貼在他身邊的她可以感覺到他繃緊身體,將門閂拉起來,掛回原位。
「葛雷小姐?」他靠在她身上,她的背貼著關上的門。她可以感覺到他心跳的強勁節奏──又或者那是她的心跳?石頭放出的奇異白光在他臉頰的銳利輪廓瑩耀,照亮他顴骨上那一層薄薄的汗水。她看見那裡也有記號,從他襯衫解開的領口往上延伸──正如他手上的記號一樣粗黑,彷彿有人在他的肌膚畫上圖案。
「我們在哪裡?」她輕聲說:「我們安全嗎?」
他沒回答,抽身離開,舉高右手,光芒順著高舉的手勢更為熾亮,照亮整個房間。
他們身處某個密室中,不過非常寬敞,牆面、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石頭砌成,地板往中央的一處大排水口傾斜。房間裡只有一個窗戶,位於牆壁的高處,除了他們剛剛通過的門外,沒有其他門戶,但那些都不是泰莎倒抽口氣的原因。
這個地方是處屠宰場。整個房間排滿了長木桌,其中一張桌上堆疊著屍體──人類的屍體,開腸破肚、慘無血色,每一具屍體的胸口都有一個Y字形的漆黑切痕,後仰的頭顱懸掛在桌緣,女人的頭髮像掃帚一樣擦過地板。中間那張桌子堆滿染血的刀子和機器──銅製的齒輪和輪軸,鋸齒尖銳的銀白鋼鋸。
泰莎一手塞進嘴裡,壓下尖叫,她嚐到被咬到的手指滲出的血腥。威爾似乎沒注意到;他一臉慘白地左右打量,低聲說了一些泰莎聽不清楚的話。
撞擊聲響起,鐵門霹動,彷彿某個沉重的東西正朝他們撞來,泰莎放下流血的手,大喊:「海隆戴爾先生!」
他轉身,門再次顫晃,有聲音從門的另一端傳來:「葛雷小姐!出來吧,那我們就不傷害妳!」
「她們在說謊。」泰莎迅速說。
「喔,妳真那樣想嗎?」威爾那句反問的口氣極盡挖苦之能事,將發亮的巫光石塞進口袋,跳到那張堆滿染血機器的中央桌上。他哿腰,拿起一只看似沉重的銅製齒輪,掂掂重量,發出費力的哼聲,將它拋向那扇位於高處的窗戶,玻璃碎裂,而威爾拉大嗓門:「亨利!幫點忙,拜託!亨利!」
「亨利是誰?」泰莎問,但就在那時,門第三次劇霹,金屬上出現細微的裂痕,顯然門撐不了太久。泰莎衝向桌子,幾乎是隨手亂抓起一把武器──抓到的是一把銳利的金屬鋸刀,那種屠夫用來鋸骨頭的工具。她緊緊握住,旋過身,門應聲迸開。
黑闇姊妹站在門口──宛如一根草耙般高瘦的闇太太一身閃亮黃綠色禮服,而黑太太則漲紅了臉,雙眼瞇成細線,兩人四周閃爍著明亮的藍色光暈,宛如小型煙火,她們的視線滑向威爾──後者仍然站在桌上,抽出了腰帶上的冰冷刀刃──又回到泰莎身上。黑太太的嘴在那張蒼白的臉上宛如猩紅刀痕,咧開笑容。「葛雷小姐乖乖,」她說:「妳應該懂事一點,不該試圖逃走,我們警告過要是妳再逃一次會有什麼下場──」
「那就動手!鞭打我到血肉模糊,殺了我,我不在乎!」泰莎大叫,滿意地看見她的爆發似乎讓黑闇姊妹露出一點訝異的表情;她以前太過害怕,從不曾對她們大聲說過話。「我不會任由妳們把我交給主人!我寧可死!」
「想不到妳這麼牙尖嘴利,葛雷小姐,親愛的,」黑太太說,非常刻意地伸出手,褪去右手的手套,泰莎第一次看見她沒有遮掩的手,灰白的皮膚粗厚,有如象皮一般,指甲是暗色的長爪,看起來像小刀一樣銳利。黑太太對泰莎露出凝結的微笑。「或許等我們把那張嘴從妳臉上割掉,妳會學會注意禮貌。」
她移向泰莎──被從桌上跳下來介入的威爾擋住。「馬利克。」他說,冰白色的刀刃宛如星輝般燃亮。
「別擋路,亞衲小戰士,」黑太太說:「帶著你的天使刃一起滾,這場仗不關你的事。」
「妳說錯了,」威爾瞇起眼睛。「我聽說了一些關於妳們的事,夫人。流言宛如漆黑的毒河在異世界流竄,聽說妳和妳的姊妹在高價收買人類的屍體,而且不在乎屍體是怎麼來的。」
「為了幾個蒙迪大驚小怪,」闇太太咯咯作笑,走到姐姐身邊,握著光劍的威廉站在泰莎和兩位女士中間。「我們不跟你計較,闇影獵人,除非你主動找麻煩。你擅自侵入我們的領域,那個舉動打破了公約。我們可政協會檢舉你──」
「雖然政協會會不贊成擅闖,怪的是他們覺得有人被砍頭剝皮這種事更嚴重,他們在那方面很挑剔。」威爾說。
「人?」闇太太啐沫。「不過是蒙迪。你不會比我們更關心他們。」她接著看向泰莎。「他有告訴妳他真正的身分嗎?他不是人類──」
「妳有資格說這句話嗎?」泰莎以顫抖的聲音說。
「那她有告訴你她真正的身分嗎?」黑太太質問威爾。「關於她的天賦?她能做什麼?」
「如果要我猜,」威爾回答:「我敢說那一定和那位主人有關。」
闇太太一臉懷疑。「你知道主人?」她瞥向泰莎。「啊,我懂了,只有她告訴你的那些,天使小男孩,主人遠比你想像的更加危險,而他等待擁有泰莎這種能力的人出現已經很久了,你甚至可以說是他導致了她的誕生──」
她的聲音被一聲巨響淹沒,房間的整面東牆突然坍落,彷彿泰莎在她的舊聖經故事圖畫書上看到的耶利哥之牆❦崩塌的場景。上一秒牆還在,下一秒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方形的大洞,滿天嗆人的塵土飛揚。
❦耶利哥城是約旦古城,傳說中是不可摧毀的大城。
闇太太發出銳利的尖叫,枯瘦的手抓起裙子。顯然她和泰莎一樣,沒料到牆會倒塌。
威爾抓起泰莎的一手,將她拉向他,用他的身體擋住崩落到他們身上的石塊和沙塵。她被他抱在懷裡,耳邊可以聽見黑太太的尖叫聲。
泰莎在威爾的懷中扭動,試著想看清楚發生什麼事。闇太太站在原地,戴著手套的手指顫抖地指向牆上漆黑的大洞,塵埃開始落定,勉強──足以讓從斷牆那邊走出的人影慢慢成形。兩道模糊的人影變得清晰,兩人手上都握著劍,兩把劍都和威爾的劍一樣閃耀著藍白色的光輝。天使,泰莎想,納悶著,但沒說出口。那樣的光芒,如此耀眼──否則他們還會是什麼?
黑太太尖叫一聲,撲上前,伸出手,火光有如爆發的煙火射出。泰莎聽見有人大喊──非常像人類的叫聲──而威爾放開泰莎,旋身一劍劈向黑太太,劍劃破空氣,直中目標,刺入她的胸膛。她尖叫扭動,踉蹌後退失足,撞上那些恐怖桌子的其中一張,在紛飛的血花和木屑中倒下。
威爾咧嘴一笑,那並不是愉快的笑容,轉頭看向泰莎。有一瞬間,兩人凝視彼此,沉默地隔空對望──接著他的其他同伴湧入包圍他,兩個穿著深色合身外套的男人揮舞耀眼的武器,敏捷的動作快到泰莎根本看不清楚。
泰莎退向對面的牆,試著遠離房間中央的混戰,闇太太站在那裡,咆哮咒罵,以手中飛出的光團火雨和敵人交戰。黑太太在地板上掙扎,身體冒出陣陣黑煙,彷彿有火焰在她體內焚燒。
泰莎走向通往迴廊的敞開門口──一雙手抓住她,將她猛往後拉。泰莎尖叫掙扎,但扣住她上臂的手有如鐵般強硬。她側頭,咬向扣住她左臂的手。有人慘叫一聲,放開了她:她轉身,看見某個一頭薑色亂髮的高大男人譴責地看著她,鮮血淋漓的左手縮在胸前。「威爾!」他大喊:「威爾,她咬我!」
「是嗎,亨利?」威爾帶著一貫有趣的表情,彷彿召喚自煙霧與火焰的混沌中的鬼神,泰莎看見他身邊第二名伙伴,一名結實的棕髮男子制住掙扎的闇太太。地板上的黑太太成了一團蜷曲的黑影。威爾朝泰莎挑起眉。「咬人是壞習慣,」他告訴她:「很粗魯,妳知道,沒有人跟妳說過嗎?」
「未經介紹就抓住一名淑女也很粗魯,」泰莎僵硬地說:「沒有人跟你們說過嗎?」
被威爾稱為亨利的薑髮男子甩動流血的手,露出懺悔的微笑。他的相貌很端正,泰莎想,她幾乎要為了咬他而感到愧疚。
「威爾!小心!」棕髮的男人大喊,威爾轉身,正好看見有東西凌空劃過,撩險地擦過亨利的頭,砸中泰莎背後的牆壁。那是一塊銅質大齒輪,強烈的力道讓它卡在牆上,像是嵌在水泥裡的大理石。泰莎旋身──看見黑太太走向他們,眼睛在長滿皺紋的蒼白臉上宛如燃燒的煤炭,烏黑的火舌纏繞著刺穿她胸口的劍柄。
「該死──」威爾探向插在腰帶上的另一把劍柄。「我以為我們已經撂倒了那玩意兒──」
黑太太咧嘴齜牙,往前一撲,威爾飛身閃開,但亨利沒那麼敏捷,她一把將他擊倒,宛如壁蝨般緊黏不放,壓在他身上,大聲咆吼,爪子戳進他的肩膀,他慘叫出聲。威爾旋身,手握長劍高舉,大喊:「尤利爾!」在他手上的刀刃乍亮,宛如燃燒的火炬。泰莎摔靠在牆上,他的劍往下揮,黑太太往後仰,爪子伸出,襲向他──
而刀刃精準地副過她的喉嚨,將她的頭整顆砍落到地板上,翻滾彈跳,亨利發出噁心的慘叫,全身沾滿烏黑的血,推開她殘餘的屍體,踉蹌起身。
淒厲的尖叫在室內迴盪:「不不不!」
叫聲來自闇太太,壓制她的棕髮男人突然大叫一聲,放開她,她的雙手和眼眸中同時竄出藍色的火焰。他疼痛地慘叫,跌到一旁,她掙脫開來,走向威爾和泰莎,闇太太灼亮的眼眸彷彿漆黑的火炬,口中嘶聲唸著泰莎從未聽過的語言,聽起來彷彿爆裂的火花聲響。那女人舉高手,朝泰莎揮出一道像是閃電的光柱。威爾大叫一聲,衝到她面前,舉起光劍。閃電從劍刃上彈開,撞上一面石牆,後者突然發出怪異的光芒。
「亨利,」威爾沒轉身,放聲大吼:「麻煩你帶葛雷小姐到安全的地方──快──」
亨利剛被咬過的手按上泰莎的肩膀,闇太太同時朝她揮出另一道閃電。她為什麼想殺我?泰莎暈眩地想。為什麼不是烕爾?亨利將她拉過去,就在此時,威爾的刀刃劈裂更多光芒,碎成數十片眩目的光片。有一瞬間,泰莎只能盯著眼前的畫面,著迷於那份奇蹟般的絢麗──然後她聽見亨利的吼叫,要她趴下,但為時已晚。一道碎光以難以想像的力道擊中她的肩膀,她彷彿被疾駛的火車迎面撞上,整個人被撞離亨利的手,往後騰空飛去,頭狠狠撞上牆壁。一瞬間,她只聽見闇太太高亢的尖笑聲,接著全世界化為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