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修士橋
從倫敦塔到基尤的二十座橋,
對河的一切見識都想知曉,
它們年歲尚淺,而泰晤士河韶華已老,
聽河將故事娓娓訴道。
──拉迪亞德‧吉卜林《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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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莎踏過學院的鐵門,感覺彷彿睡美人離開了被荊棘包圍的城堡。學院位於一處廣場的中央,廣場四周都有街道往外延伸,和房舍交錯成狹窄的迷宮通道,杰依舊禮貌地用手托著她的手肘,帶泰莎沿著一條窄路走,頭頂的天空有如鋼鐵,白天稍早下過雨讓地面還透著濕氣,兩旁似乎被擠開的建築沾滿了潮潤的烏黑泥灰。
杰一邊走一邊說話,不著邊際地說著,保持順暢的閒聊,告訴她第一次到倫敦時的印象,一切看起來都籠罩著同樣的灰色──就連人也一樣!他一直不敢相信有任何地方能下這麼多雨,還下個不停。濕氣似乎從地面湧出,滲進他的骨頭,讓他以為自己遲早會像樹一樣長出霉來。「人確實會習慣,」當他們走出小路,踏進寬敞的艦隊街時,他說:「就算有時候你覺得自己可以像抹布一樣擰出水來。」
泰莎回想起街道白天的忙亂,很高興看見它在夜裡安靜得多,擁擠的人群只剩下人行道上三三兩兩的人影,低著頭,躲在陰影中。路上仍然有馬車和騎士,不過似乎沒有人注意到泰莎和杰。魅影咒的作用?泰莎懷疑,但沒開口問,只想沉浸在聆聽杰說話的聲音。他告訴她,這裡是城市最古老的部分,倫敦誕生的地方。街道上林立的店鋪關上門,拉起窗簾,但廣告依舊從四處發出聲響,什麼都有廣告,從皮爾斯水晶皂到生髮水到鼓吹大家去參加某場降靈術的演講。泰莎一路上可以在建築間瞥見學院的尖塔頂,忍不住納悶有沒有其他人能看見他們。她想起那名有綠色皮膚和羽毛的鸚鵡婦人,一般人真的看不見學院嗎?她克制不住好奇,對杰提出那個問題。
「我讓妳看一個東西,」他說:「停下來。」他拉起泰莎的手肘,讓她轉過身,面向對街。他伸出手指。「妳在那裡看到什麼?」
她瞇起眼睛看向街道對面,他們位於靠近艦隊街和衡平巷的交叉口,附近似乎沒有什麼特殊之處。「銀行大門,那裡還有什麼?」
「現在讓注意力稍微分散,」他說,仍然以同樣柔和的聲音說:「看別的地方,就像妳為了怕嚇到貓,故意不正眼看牠那樣。再瞥一下銀行,用眼角看,現在看著它,正眼看,盡量快!」
泰莎照他的指示做──然後瞪大眼睛。銀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一半以木材搭成的酒館,鑲著菱形嵌格的大窗戶,窗子透出的光芒略帶紅色光暈,從打開的前門,有更多紅光流洩到人行道上。黑影透過玻璃窗移動──不是熟悉的男人和女人的身影,而是太過高瘦的身形,那些怪異的拉長形狀和過多的手腳不可能是人類。響亮的笑聲打斷高亢甜美的悠揚旋律,縈迴誘人。掛在門上的招牌畫著一個人伸手擰一個長角惡魔的鼻子,圖樣下方寫著一行字:「惡魔旅店」。
那天晚上威爾來的就是這娌。泰莎看向杰,他盯著酒館,手輕扶著她的手臂,呼吸輕緩。她可以感覺到他的銀眸反射出酒吧的紅光,宛如海上的落日。「這裡是你最喜歡的地方?」
他目光中的張力逸去,看著她,放聲大笑。「老天,不是,」他說:「我只是想讓妳看看。」
這時有人走出了酒館,穿著黑色長大衣的男人,頭上緊緊戴著一頂優雅的波紋絲帽。他沿街道往上看時,泰莎看見他的皮膚是墨藍色,頭髮和鬍鬚像雪一樣白。他往東走向岸濱街,泰莎目送他,納悶會不會有人好奇地看著他,但他一路走去得到的行人注目不會比鬼魂多。事實上,經過惡魔旅店門前的蒙迪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它的存在,就連幾個嘰嘰喳喳的細長身影走出店門,差點撞倒一名推著空貨車,神色疲憊的男人也一樣。他停下來,左右張望了半晌,一頭霧水,然後聳肩,繼續前進。
「那原本是間非常普通的酒館,」杰說:「當越來越多異世界人在那裡出沒,亞衲人開始擔心闇影世界和蒙迪世界雜處,他們簡單下了一道魅影咒,說服蒙迪酒館已經倒閉,改建成一間銀行,阻止他們接近。惡魔旅店現在是只有異世界人進出的場所。」杰抬頭看向月亮,皺起眉頭。「夜深了,我們最好往前走。」
泰莎又回頭看了惡魔旅店一眼,跟上杰。他繼續一邊走,一邊隨意閒聊,指向一些名勝──現在成了法院的聖殿教堂,那裡一度是前往聖地朝聖的聖殿騎士根據地。「那些騎士是亞衲人的朋友,他們是蒙迪,但對闇影世界有自己的認知,而當然,」當他們走出縱橫交錯的街道,踏上黑修士橋時,他繼續說:「許多人認為緘默長老就是初代的黑修士會,不過沒有人能證明。到了,」他說,指向前方。「我在倫敦最喜歡的地方。」
泰莎眺向橋外,忍不住納悶杰為什麼喜歡這個地方,橋橫跨泰晤士河兩岸,是一座貼近水面的花崗岩橋,上頭有數處拱門,橋邊的欄杆漆成深紅色,飾以反射月光的金色和鮮紅色。如果橋的東側沒有那座鐵軌橋,應該很漂亮,延伸到河對岸的網狀鐵欄杆藏在陰影中,但仍然很醜。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杰再次說,就像他剛剛在學院外說的同一句話。「那座鐵軌橋很醜,但那表示很少有人來這裡欣賞風景。我喜歡這份清靜,喜歡靜靜看著在月光下無聲奔流的河水。」
他們走到橋中央,泰莎靠著花崗岩欄杆往下望,月光下的泰晤士河一片漆黑,遼闊的倫敦在河的兩岸延伸,聖保羅大教堂的大穹頂宛如蒼白鬼魂在遠處隱現,柔和迷霧遮蔽一切,彷彿在城市嚴酷的線條輕輕覆上一片朦朧薄紗。
泰莎低頭看著河水,鹽、泥土和鐵鏽的氣味從水面飄來,混入霧中,然而倫敦的河仍然有某種令人生畏的氛圍,彷彿浪潮中背負了沉重的往事。她腦中浮現古老詩篇的片段。「『親愛的泰晤士輕輕流,待我唱完這首歌。』」她說,稍微壓低了聲音。她一般絕對不會在任何人面前引述詩歌,但杰有某種特質讓她感覺不管她做什麼,他都不會對她有所評斷。
「我以前聽過那首詩,」他只說:「威爾對我提過,那是什麼?」
「史賓塞,〈祝婚曲〉。」泰莎皺眉。「威爾似乎對詩歌有一種特殊的偏好,以一個那麼……那麼……」
「威爾常常閱讀,記憶力過人,」杰說:「他很少忘記什麼。」他的語氣似乎在強調那句話不只是單純的事實陳述而已。
「你喜歡威爾,不是嗎?」泰莎說:「我是說,你對他另眼看待。」
「我愛他,把他當成親生兄弟看待。」杰就事論事地說。
「我相信。」泰莎說:「不管他對其他人有多惡劣,他愛你,對你很親切。你做了什麼,讓他對你的態度如此不同於他對待所有其他的人?」
杰側身靠在欄杆上,注視著她,但目光仍舊遙遠,手指若有所思地輕敲手杖的翡翠杖頭。泰莎趁他顯然心不在焉時,放肆地盯著他看,為他在月光下奇異的俊美微微讚嘆。他一身的銀灰,不同於威爾由藍、黑和金色組成的強烈色彩。
他終於開口:「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向來以為那是因為我們都沒有父母,所以他覺得我們是一樣的──」
「我是孤兒,」泰莎指出:「潔珊蜜也是。他不覺得他和我們一樣。」
「不,他不覺得。」杰的眼神戒備,彷彿他有些話不打算說出口。
「我不瞭解他,」泰莎說:「他可以上一秒很親切,下一秒可惡到極點。我無法確認他究竟是親切或殘酷、可愛或可恨──」
「那重要嗎?」杰說:「妳決定這種事需要知道那些嗎?」
「那天晚上,」她繼續說:「在你房間,當威爾進門時,他說他喝了一整晚的酒,但是後來,當你──之後他似乎馬上清醒過來。我見過我哥哥喝醉的模樣,我知道那不會一瞬間消失,如果他真的爛醉,就算我阿姨拿一桶冰水從納特臉上淋下去都沒辦法讓他從昏迷中清醒。而威爾身上沒有酒精的味道,隔天早上似乎也沒有不適。但如果他沒喝醉,何必撒謊說他醉了?」
杰一臉認命的表情。「現在妳提到了威爾‧海隆戴爾最核心的祕密,我自己也一直納悶同樣的問題。怎麼可能有人喝了他所宣稱的那麼多酒,更不用說打那麼多架,還能活著,所以有一天晚上我跟蹤他。」
「你跟蹤他?」
杰狡詐地咧嘴笑。「對,他出門,宣稱要去進行任務之類的,而我跟蹤他。要是我早知道會碰上什麼情況,就會穿上比較堅固的鞋子。他整夜在城裡漫步,從聖保羅大教堂走到斯畢塔菲爾德市場再到白教堂商店街,往下走到河邊,在碼頭附近遊蕩,從頭到尾沒有停下來和任何人說話,那就像跟蹤鬼魂一樣。隔天早上他編造了一些下流冒險的說詞,而我完全沒有要他說出實話。如果他希望對我說謊,那麼一定有理由那麼做。」
「他騙你,但你卻信任他?」
「對,」杰說:「我信任他。」
「可是──」
「他一直說謊,不斷編造一些讓自己看起來差勁透頂的故事。」
「那他告訴過你他的父母出了什麼事嗎?不管是實話或謊言?」
「沒有全部,只有零星的片段,」杰停頓許久後說:「我知道他父親早在威爾出生之前,就離開了亞衲人。他愛上一名蒙迪女孩,而當議會拒絕讓她成為闇影獵人,他便離開亞衲人的社會,和她搬到威爾斯一處偏遠的地區,以為不會有人打擾。政協會非常憤怒。」
「威爾的母親是蒙迪?你是說他只有一半的闇影獵人血統?」
「亞衲人的血統力量強大,」杰說:「所以才會針對那些離開亞衲人社會的人制訂了三條規定。首先,你必須和所有你認識的闇影獵人斷絕往來,就算是你的家人。他們永遠不能再和你說話,你也不能和他們說話;第二,你不能向政協會尋求幫助,無論你陷入什麼危險,而第三條……」
「第三條是什麼?」
「就算你離開了亞衲人的社會,」杰說:「他們仍然對你的子女擁有權利。」
一陣輕顫竄過泰莎全身。杰仍舊眺望著河面,彷彿可以在銀光閃爍的水面上看見威爾。「每六年,」他說:「一直到孩子十八歲為止,會有一名政協會的代表來訪,問那些孩子是否想要離開家,加入亞衲人。」
「我無法想像有人會想那麼做,」泰莎驚駭地說:「我是說,你將永遠無法再和家人交談,不是嗎?」
杰搖頭。
「而威爾同意那麼做?他不顧一切加入了闇影獵人?」
「他拒絕了,拒絕了兩次,接著,有一天──在威爾十二歲左右──學院門口有人敲門,而夏蘿去應門,我想當時她應該是十八歲,威爾站在門外的階梯上。她告訴我他身上滿滿都是髒污和泥巴,彷彿他一直睡在樹叢裡。他說:『我是個闇影獵人,你們的一份子,妳必須讓我進去,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他那麼說?威爾?『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他遲疑了。「妳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我從夏蘿那裡聽來的資訊,威爾從來不曾對我提過半個字,但她宣稱他是那麼說的。」
「我不明白。他的父母──他們死了,不是嗎?否則他們會來找他才對。」
「他們來過。」杰輕聲說:「夏蘿告訴我,在威爾來到這裡幾個星期後,他的父母也找到這裡,來到學院前門用力敲門,大叫他的名字。夏蘿走到威爾的房間,問他想不想見他們,他鑽進床底下,用手遮住耳朵,不肯出來,無論她怎麼做,他都不肯見他們。我想夏蘿終於下樓,打發他們離開,或者他們自行離去了,我不確定──」
「打發他們離開?但他們的孩子在學院裡,他們有權利──」
「他們沒有權利。」杰溫和地說,泰莎想,但他的口氣中有種疏離感,讓他彷彿像月亮一樣遙遠。「威爾選擇加入闇影獵人。一旦他做了那個選擇,他們對他就再也沒有權利,政協會有權利和實任拒絕他們。」
「而你從未問過他為什麼?」
「如果他希望我知道,就會告訴我,」杰說:「妳問我覺得為什麼他對我的容忍高於其他人,我想正是因為我從來不問他為什麼。」他諷刺地對她微笑。宛如鞭子的寒風在他臉頰上凍出色彩,他的目光炯亮,兩人握著欄杆的手非常接近。在迷亂的一瞬間,泰莎以為他似乎打算用手覆住她的手,但他的目光越過她背後,皺起眉。「現在散步有點晚了,不是嗎?」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見一名男人和一名女人的身影越過橋上走向他們。男人戴著工人的毛帽和深色羊毛外套,女人攙著他的手臂,臉側向他。「他們很可能對我們也有同樣的看法,」泰莎說,抬頭凝視杰的眼睛。「那你呢?你是因為無處可去,所以來到學院嗎?你為什麼不留在上海?」
「我的父母在那裡負責管理學院,」杰說:「卻遭到惡魔殺害。他──那東西──被稱為閣羅。」他的口氣非常沉著。「在他們死後,所有人都認為我離開那個國家才是最安全的作法,避免那個惡魔或他的同伴也找上我。」
「但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到英國來?」
「我父親是英國人,我說英文,那似乎很合理。」杰的語氣一如以往的平靜,但泰莎感覺他有事情沒告訴她。「我覺得我在這裡會比到我父母都不曾去過的伊德瑞斯自在。」
那對散步的男女停在他們對面的欄杆處,男人似乎指向鐵道橋的特色,女人聽著他的話點頭。「而你──結果感覺比較自在嗎?」
「不完全是,」杰說:「當我來到這裡發現的第一件事是我父親從來不曾自認是英國人,不像一般英國人對自己的看法,正統的英國人先是英國人,其次是紳士,接著才是他們的其他身分──無論是醫生、行政官或地主。對闇影獵人來說,情況並非如此,我們首先是亞衲人,這一點最重要,在這一點後,我們才會認可我們出生或成長的國家,至於第三點,那並不存在。我們永遠只是闇影獵人,當其他亞衲人看著我,他們只看見一名闇影獵人,不像蒙迪看著我時,會看見一名既不完全是外國人,又和他們不太一樣的男孩。」
「一半是某個東西,另一半是另一個東西,」泰莎說:「和我一樣,但你知道你是人類。」
杰的表情軟化。「妳也是,不管以任何一方面來說。」
泰莎感覺眼睛深處刺痛,仰頭看見月亮隱沒在一朵雲的後面,散發出珍珠般的光彩。「我想我們該回去了,其他人一定很擔心。」
杰走過來朝她伸出手──接著頓住,先前他注意到的散步情侶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擋住去路。儘管他們必然移動飛快,才能這麼迅速來到橋的另一端,此刻卻詭異地動也不動,牽著彼此的手。女人的臉藏在樸素帽子的陰影下,男人的臉藏在毛帽的帽緣下方。
杰握著泰莎手臂的手收緊,但開口時語氣漠然。「晚安,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兩人都沒有說話,卻往前逼近一步,女人的裙子在風中窸窣作響。泰莎舉目四望,但橋上沒有其他人,河岸上也不見任何人影。倫敦似乎在朦朧的月光下成了一座荒城。
「抱歉,」杰說:「麻煩兩位讓我和我的同伴過去。」他踏前一步,泰莎尾隨,他們走近那對不發一語的情侶時,月亮從雲層後浮現,銀白的月光灑落橋面,照亮毛帽男人的臉,泰莎立刻認出他來。
糾亂的頭髮、斷過的寬鼻梁和佈滿疤痕的下顎,最重要的是那雙往外凸出的眼睛,和站在他身邊的女人相同的眼睛,她呆滯的目光盯著泰莎,姿態和米蘭達相似得可怕。
但妳死了,威爾殺了妳,我見過妳的屍體。泰莎低聲說:「是他,那名車伕,他是黑闇姊妹的手下。」
車伕低聲笑。「我聽命於,」他說:「主人。當黑闇姊妹為他效命時,我聽她們指揮,現在我只聽命於他一個人。」
車伕現在的聲音聽起來和泰莎記憶中的不同──沒那麼模糊、更為清晰,透著一絲近乎歹毒的圓滑。走在泰莎身邊的杰變得非常僵硬。「你們是什麼人?」他質問:「為什麼跟蹤我們?」
「主人命令我們跟蹤你們,」車伕說:「你是亞衲人,必須為毀了他的家、殺害他手下的暗夜之子負責。我們是來宣戰的,並且來找那個女孩。」他的目光轉向泰莎。「她屬於主人所有,他一定會得到她。」
「主人,」杰說,眼眸在月光中映出強烈的銀輝。「你是說迪昆西?」
「你們怎麼稱呼他並不重要,他就是主人,他命令我們來轉達訊息,那個訊息就是開戰。」
杰握著杖頭的手收緊。「你服侍迪昆西,卻不是吸血鬼,你是什麼身分?」
站在車伕身邊的女人發出怪異的嘆息聲,有如火車的高亢汽笛聲。「小心,亞衲人,殺人者人恆殺之,你的天使無法保護你避免既非上帝也非惡魔產物的傷害。」
泰莎正要靠近杰,但他已經採取了行動,握著翠頭枴杖的手往上一揮,銀光瞬現,手杖底端竄出一把亮晃晃的奇異利刃。杰身子飛轉,劍刃前刺,劃進車伕的胸口。男人踉蹌往後,喉嚨發出驚訝的咻咻尖響。
泰莎抽口氣,車伕的上衣被劃開一道長口,下方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被杰的劍刃劃過的閃耀金屬。
杰抽回劍,嘆口氣,釋然中混著滿意。「我就知道──」
車伕怒哮,手探進大衣,抽出一把鋸齒長刀,那種屠夫用來切斷骨頭的刀,而那個女人立刻採取了動作,衝向泰莎,伸出沒戴手套的手,兩人的動作突兀而不順暢──但非常、非常迅速,超乎泰莎想像的快。車伕的同伴衝到泰莎面前,面無表情,嘴巴半張,露出裡面閃爍的金屬零件──鐵,或是銅。她沒有食道,所以我猜也沒有胃。她的口腔盡頭是一塊牙齒後方的金屬片。
泰莎往後退,直到背撞上欄杆。她看向杰,但車伕再次衝向他,杰朝他揮舞劍刃,但那似乎只能減緩男人的攻勢,車伕的外套和上衣被劃成碎片,掛在身體上,清楚露出下方的金屬殼體。
女人伸手想抓泰莎,後者閃到一旁。女人笨拙地衝上前,撞上欄杆,她似乎和車伕一樣不會感覺到疼痛,僵硬地站直身子,轉身再次走向泰莎,不過撞擊的力道似乎損傷了她的左臂,無力地垂掛在身側。她用右臂往泰莎揮去,手指曲抓,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強到在她的腕骨造成劇痛,泰莎慘叫出聲,抓向扣住她的手,手指陷入光滑柔軟的肌膚,那層皮膚宛如果皮般剝了開來,泰莎的指甲用力刮過下方的堅硬金屬,背脊竄過一股冷顫。
她死命想掙脫手,卻只是把那個女人拖向自己,她的喉嚨咻咻發出瞎答聲,聽起來有如昆蟲般刺耳,臉上的眼睛看不見瞳仁,一片漆黑。泰莎往後抬起腳,準備踢出──
金屬撞擊聲突然響起,杰的劍刃俐落劃下,將女人的手肘攔半砍斷,得以脫身的泰莎往後倒,失去身體的手鬆開她的手腕,撞上她腳邊的地板;女人扭身走向杰,咻──喀、咻──喀。他迎上前,以杖身猛打那個女人,將她擊退一步,然後一再一再攻擊,直到她用力撞上橋欄,站立不穩。她沒發出半聲叫喊,墜入下方的河水;泰莎奔向欄杆,剛好看見她沉入水面,沒有任何氣泡從她消失的地方冒出。
泰莎旋身,杰握緊了手杖,用力喘氣,傷口冒出鮮血沿著臉頰流下,不過似乎沒有其他傷勢。他一手輕握著武器,注視那團趴在腳邊地面上的身影,那個身影抽動著,金屬光澤在一條條衣服碎片之間閃爍。泰莎走近,發現那是車伕的身體,掙扎抽搐著,頭被俐落地切斷,漆黑的油狀物從斷掉的頸部湧出,浸污了地面?
杰伸手將汗濕的頭髮往後撥,血跡抹過臉頰,他的手顫抖,泰莎遲疑地碰觸他的手臂。「你還好嗎?」
他露出虛弱的微笑。「應該是我問妳才對。」他微微發抖。「那些機械怪物,讓我很緊張,它們──」他沒說下去,瞪向她背後。
橋的南端,有一群人以明顯的硬直動作走向他們,那是至少半打的機械怪物。儘管動作僵硬,靠近的速度卻很快,幾乎是用衝的過來,已經越過了三分之一的橋。
劍刃發出喀的一響,收回枴杖,杰抓起泰莎的手,上氣不接下氣。「逃。」
他們逃跑,泰莎驚恐地抓緊他的手,只回頭看了一眼,那群怪物已經來到了橋的中央,朝他們逼近,速度加快。泰莎發現那些是男人,穿著和車伕同樣的深色羊毛大衣和毛帽,臉孔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杰和泰莎來到橋樑盡頭的樓梯,杰緊握住泰莎的手,奔下階梯,她的靴子在潮濕的石頭上滑了一下,他扶住她,手杖在手忙腳亂中撞上她的背,她感覺到他的胸膛貼著她劇烈起伏,彷彿他在喘氣,但他不可能喘不過氣來,不是嗎?他是闇影獵人,《事典》說他們能夠跑上好幾哩路,杰抽身,她看見他的表情緊繃,彷彿在忍受疼痛。她想問他是不是受傷了,但沒有時間。他們可以聽見上方階梯傳來噠噠腳步聲。杰不發一語,再次抓起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前跑。
他們跑過被海豚路燈照亮的堤岸,然後杰轉向,鑽進兩棟建築物中間,進入一條小巷,巷道往上攀升,遠離河流,建築物間的空氣又濕又悶,髒污的鵝卵石滑溜,污水宛如幽靈般從頭上的窗戶滴落,泰莎穿著時髦長靴的腳劇痛不已,心臟猛撞胸膛,但他們不能慢下腳步。她可以聽見那些怪物在後面緊追不捨,聽見它們行動時發出的咻──喀聲響,越逼越近。
巷道通往一條大街,學院宏偉的建築驀地出現在眼前,他們衝進門口,杰放開她,旋身關上大門上鎖,門閂剛卡回,那群怪物便趕上了,像停不下來的發條玩具似地撞上鐵門,劇烈的撞槃震晃鐵欄杆。
泰莎往後退,目瞪口呆,那些機械怪物全擠在鐵門上,伸手從鐵欄縫隙往內探,她慌張地左右張望。杰站在她身邊,臉白如紙,一手壓在身側。她想拉他的手,但他往後退,遠離她的碰觸範圍。「泰莎,」他的聲音不穩。「進學院去,妳必須進去。」
「你受傷了?杰,你受傷了嗎?」
「沒有。」他的聲音模糊。
門口傳來的鏗鏘聲響吸引泰莎抬起頭,某個機械人伸手穿過鐵柵門,正在拉扯鎖住門的鐵鍊。在她目不轉睛的驚恐瞪視下,他扯著那一串鐵鍊,強烈的力道讓手指的皮膚開始脫落,露出下方連結的金腰手,那雙手顯然擁有巨大的力量,鐵鍊在他的手中扭曲變形,很明顯,只要再過幾分鐘,那條鐵鍊就會被扯斷。
泰莎緊握杰的手臂,他的肌膚觸手滾燙,連透過衣服都能感覺到。「快過來。」
他呻吟一聲,任由她拖往教堂前門,他的步履蹣跚,沉重的身軀倚著她,胸口的喘息聲響亮,他們踉蹌踏上階梯,幾乎是來到階梯最上層的同時,杰鬆開了她的手,膝蓋撞上地面,全身因為劇烈的咳嗽晃動抽搐。
大門迸開,整群機械怪物湧入車道,帶頭的是那個扯開鐵鍊的機械人,皮膚剝落的手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泰莎想起威爾說的話,必須擁有闇影獵人血統才能打開門,她伸手探向掛在門邊的門鈴繩,用力一扯,卻沒聽見聲音。她慌亂地轉身面向仍然蹲在地上的杰。「杰!杰,拜託,你必須開門──」
他抬起頭,眼睛大睜,卻一點也沒有顔色,變成像大理石一樣的慘白,她可以看見在上面反射的月光。
「杰!」
他試著起身,但膝蓋卻無法用力,整個人趴倒在地上,鮮血從嘴角溢出,手杖滾離他的手,幾乎滾到了泰莎腳邊。
怪物已經來到階梯底端,開始湧上來,行動略見蹣跚,由那個手皮剝開的機器人帶頭。泰莎用力撲向學院的門,握拳猛敲橡木板,她可以聽見拳頭空洞的回音在另一側迴盪,陷入了絕望。學院這麼大,來不及了。
她終於放棄,離開門口,驚恐地看見為首的怪物已經來到杰身邊,俯身向他,沒有皮的機械手按上他的胸膛。
她大吼一聲,抓起杰的手杖揮舞。「離他遠一點!」她大叫。
怪物起身,她在月光中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那張臉非常光滑,幾乎沒有五官,只有原本是眼睛和嘴巴的地方凹陷下去,沒有鼻子。它舉高沒有皮的手,上面被杰的鮮血染污。杰的身體動也不動躺著,上衣撕裂,鮮血不祥地匯聚在他四周。泰莎驚恐地瞪著,那個機器人朝她扭扭染血的手指,像是以一種古怪的方式在模仿揮手──接著轉身,像蜘蛛一樣躍下階梯,幾乎是用逃的衝過大門,消失無蹤。
泰莎走向杰,但其他機器人飛快地擋住她的去路。它們都像那個首領一樣沒有臉,一批一模一樣的無臉戰士,彷彿來不及完成。
咻──喀一聲,一雙金屬手探向她,她幾乎是盲目地將枴杖一揮,擊中一個機器人的頭側,感覺到木頭撞擊金屬的力道震盪手臂,它踉蹌往旁邊一歪,但只有一瞬間,頭以無法置信的速度瞬轉回來。她再次揮打,手杖這次打中它的肩膀,它身體歪斜,但更多的手竄出,抓住枴杖,用力從她手上扯掉,力道大到她手心的肌膚灼痛。當抓住枴杖的機器人將枴杖打橫,以驚人的力量往膝蓋撞去時,她想起米蘭達抓住她時的疼痛力道。
枴杖發出可怕的聲響,斷成兩截。泰莎轉身就跑,但金屬手往下扣住她的肩膀,將她往回扯,她死命想掙脫──
學院的門突然打開。從門內傾洩而出的光線令她一下子看不清楚,只能看見被光線包圍的模糊身影輪廓,從教堂內湧出。某個東西掠過她的頭邊,擦過她的臉頰,發出金屬碰撞的摩擦聲響,接著機械怪物的手鬆開,她跌落到階梯上,嗆咳不已。
泰莎抬起頭,夏蘿站在身邊俯視她,表情蒼白強悍,一手握著鋒利的金屬飛盤,另一只成對的飛盤嵌在剛剛抓住她的機器人胸口。它抽搐扭曲著繞圈,像壞掉的玩具一樣,頸部的缺口濺出藍色火星。
在它四周,其他怪物蹣跚轉著圈,被闇影獵人包圍,亨利手中的天使刃凌空斬落,切開某個機器人的胸口,將還在扭動的它旋拋進黑暗之中。在他身邊的是威爾,不斷揮舞著某種像大鐮刀的兵器,將另一個怪物切成碎片,狂怒的力道迸出如湧泉般的藍色火花。夏蘿衝下階梯,拋出第二個飛盤,切過一個有噁心鼻子的金屬怪物頭顱,它癱垮在地上,迸流出更多火星和黑油。
剩下兩個怪物,似乎衡量過情勢,轉身衝向門口。亨利追上去,夏蘿尾隨其後,但威爾放下了武器,轉身奔回階梯。「怎麼回事?」他朝泰莎大吼,她瞪著他,驚駭到無法回答。他抬高了聲音,混雜著憤怒和惶恐。「妳受傷了嗎?杰在哪裡?」
「我沒受傷,」她輕聲說:「但是杰,他昏倒了,在那裡。」她指向俯臥在門邊陰影中的杰。
威爾的臉色刷白,像是被粉筆劃滿的石板。他頭也不回地奔上階梯,在杰身邊蹲下,口中喃喃說了什麼,發現沒有回應,威爾抬頭大叫湯瑪斯出來幫他把杰抬進去,然後又吼了些什麼,昏沉的泰莎聽不清楚他吼叫的內容,或許他是對她吼叫,或許他認為這全是她的錯?如果她沒發這麼大的脾氣,如果她沒跑開,讓杰來追她──
明亮的門口出現一道陰影,是湯瑪斯,頭髮凌亂,表情肅然,不發一語地走過去蹲在威爾身邊,他們一起將杰扶起來,兩隻手臂各掛在兩人的肩膀上,沒有回頭看一眼,直接匆忙走進門。
泰莎昏眩地望向庭院,覺得氣氛有些詭異。在一片吵雜混戰後,突然靜默下來,毀壞的機械怪物凌亂散佈在庭院裡,地面滿是濕滑的液體,鐵門大開,月光茫然映照著一切,如同剛剛映照著在橋上的她和杰,那時他說她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