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受逐的亡靈
霧氣深濃，掩蔽聲息和視線。威廉‧海隆戴爾可以看見街道在霧氣散去處浮現，因為雨水變得濕滑烏黑，耳邊可以聽見亡靈的聲音。
除非鬼魂想要被聽見，否則並非所有的闇影獵人都能聽見鬼魂的聲音，但威爾是那些能夠聽見的人之一。當他走近古老墓園時，他們的聲音宛如參差不齊的合唱般響起──哀嚎懇求，厲叫怒吼。這裡並不是平靜的埋屍所，但威爾早就知道了;這不是他第一次造訪倫敦橋附近的叉骨墓園。他盡力阻擋那些聲音，拱起肩膀，用領子蓋住耳朵，低著頭，朦朧的雨霧沾濕黑髮。
墓園的入口位於街區的中央：兩扇嵌在高聳石牆中的鑄鐵大門，不過路過的蒙迪只會注意到一片荒煙蔓草的空地，某個不知名建商堆放場的一部分。當威爾接近門口時，另一個凡人看不見的形體從霧中浮現：一個人手形狀的巨大銅環，手指瘦骨嶙峋。威爾皺著臉，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拉起銅環放下，一次、兩次、三次，空洞的撞擊聲在黑夜中迴盪。
霧氣在門後方宛如水流般從地面湧現，隱沒了粗礫地面上的骨頭光芒。耪氣緩緩凝聚，散發古怪的藍光。威爾將手放在大門的鐵欄上，冰冷的金屬滲入手套，浸入骨頭，令他發抖。那不是一般的冷，當鬼魂現身時，會從周遭汲取能量，奪去四周空氣中的溫度。威爾頸背的毛髮刺痛鹿立，藍色的霧氣慢慢凝聚成一個穿著破爛裙子和白圍裙的老婦人形體，她低著頭。
「哈囉，茉兒，」威爾說：「不是我要說，妳今天晚上看起來特別漂亮。」
鬼魂舉起手。老茉莉是個強大的鬼魂，威爾所見過較為強大的鬼魂之一。就算是有月光從雲間的縫隙中射下來，她看起來也不會透明，身體非常明顯，黃灰色的頭髮在一側肩膀上糾結成一大團，粗糙泛紅的手扠在腰上，只有眼睛是空洞的，眼窩深處燃燒著兩簇藍色的火焰。
「威廉‧海隆戴爾，」她說：「這麼快又回來了?」
她以鬼魂特有的方式滑行到大門邊，光裸的雙腳骯髒，儘管它們根本沒碰到地面。
威爾靠在大門上。「妳知道我想念妳的漂亮臉蛋。」
她咧嘴笑，眼睛閃閃發光，他瞥見頭骨在半透明的皮膚下閃過。天上的雲再次閉合，擋住月亮。威爾漫不經心地納悶老茉莉做了什麼，才會埋在遠離教堂聖地的此處，大多數哭嚎的亡靈屬於娼妓、自殺者和死胎──這些被放逐的死者不能在教堂的墓園中埋葬，不過茉莉一直善加利用這個狀況，因此或許她不介意。
她咯咯笑。「那麼，你想要什麼，小闇影獵人?瑪帕斯的毒液?我有摩拉克斯惡魔的爪子，修得很漂亮，尖端的毒液完全無色──」
「不，」威爾說：「我要的不是那個。我需要佛萊伊惡魔的粉末，要細磨過。」
茉莉將頭轉到一邊，啐出細蔓般的藍火。「你這樣有為的年輕人要那種東西做什麼?」威爾只能暗自嘆氣;茉莉的反詰只是討價還價的過程。馬格努斯已經派威爾來找老茉兒好幾次了，一次是拿一根像瀝青一樣黏皮膚的臭黑蠟燭，一次是拿一根死胎的骨頭，一次是拿一袋精靈的眼睛，血還滴到他的襯衫上。相較之下，佛萊伊惡魔的粉末聽起來好多了。
「你以為我是儍瓜，」茉莉繼續說：「這是陷阱，對嗎?你們亞衲人抓到我賣那種東西，那就是老茉莉的把柄，就是這樣。」
「妳已經死了，」威爾努力不要顯露出惱怒的口氣。「我不知道妳以為政委會現在還能拿妳怎麼辦。」
「哈，」她空洞的眼窩火光炯炯。「緘默長老的地下監牢不管是活人或死人都能囚禁;你很清楚，闇影獵人。」
威爾舉高手。「我沒有在玩把戲，老太太。妳當然一定聽說過異世界目前盛傳的流言，政委會現在有其他事要忙，沒空追捕販賣惡魔粉末和精靈血液的鬼魂。」他傾身向前。「我會開好價錢，」他從口袋掏出細麻紗袋，在半空中擺盪，清脆的聲響有如錢幣互相撞擊。「這些通通符合妳的描述，茉兒。」
她死氣沉沉的臉湧上急切的表情，充分實體化的手取過他手中的袋子，一手探進去，拿出滿手的戒指──黃金婚戒，頂端繫著同心結。老茉兒和許多鬼魂一樣，一直在尋找那個寶物，那個讓她終於能夠安息的失落環節，將她困在現世中的錨。對她而言，那是她的結婚戒指。馬格努斯告訴威爾說，大家都相信那枚戒指早就不見了，埋在泰晤士河淤塞的河床下，但儘管如此，她願意接受任何拾獲的戒指，只希望會意外找回自己的那枚。
她將戒指丟回袋子裡，後者沒入她亡箱的身體某處，然後交給他綁好的一小袋粉末。他將它塞進外套口袋，同時鬼魂開始發出淡淡的光芒消失。「等等，別走，茉兒，我今天晚上到這裡還有另一件事。」
鬼魂閃動，貪婪抗拒著不耐煩和保持型態需要的力氣。她終於嘟囔：「好吧，你還想要什麼?」
威爾遲疑。這不是馬格努斯派他來的任務;是他自己想知道的。「愛情靈藥──」
老茉兒厲聲大笑。「愛情靈藥?威爾‧海隆戴爾需要愛情靈藥?拒絕報酬不是我的作風，但是有你這種長相的男人根本不需要愛情靈藥，事實就是如此。」
「不，」威爾說，口氣略帶迫切。「其實我想找的是完全相反的東西──可以結束迷戀的東西。」
「憎恨藥?」茉兒的口氣依舊透著莞爾。
「我希望的是比較接近冷漠?勉強忍受?」
她發出冷哼，以一個鬼魂來說，出奇地像是人類。「我很不想要告訴你這件事，亞衲人，但如果你希望一個女孩恨你，有很多非常簡單的方法可以辦到，你不需要我的幫忙來對付那個小可憐。」
說完那句話，她消失了，旋轉融入墳墓間的濃霧中。威爾目送她的身影，嘆口氣。「不是給她，」他低聲說，儘管附近沒有人會聽到他說話。「是給我……」接著將頭靠在冰冷的鐵欄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