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靈魂上的陰影
噢,公正、敏銳、偉大的鴉片!
平等對待貧人與富人的心,
幫助永遠無法痊癒的傷口,
平復引誘靈魂叛變的痛苦,
帶來撫慰的膏藥!巧言善辯的
鴉片!以你無礙的滔滔口才
偷走憤怒的決心,
給予罪人一夜
重獲年少時的希望,
滌淨鮮血的雙手。
──湯瑪士‧德昆西〈一名英國鴉片癮君子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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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泰莎下樓用早餐時,訝異地發現威爾不在,這才明白自己一心以為他晚上會回來,又發現自己在門口停下腳步,掃視桌旁的座位,彷彿她不知怎地不小心略過了他。一直到她的視線落在杰身上,後者報以哀傷而擔憂的表情,才知道這是真的。威爾還沒回來。
「噢,看在老天分上,他會回來的。」潔珊蜜不悅地說,用力將茶杯放到茶碟上。「他總是會爬回家。看看你們兩個,好像弄丟了一隻心愛的小狗。」
泰莎朝杰投去一道近乎罪惡感的共謀眼神,同時在他對面坐下,從吐司架上拿起一片麵包。亨利不在,坐在桌首的夏蘿顯然正努力不要露出緊張和擔憂的表情,卻沒成功。「當然他會回來,」她說:「威爾可以照顧自己。」
「妳覺得他會不會回約克郡去?」泰莎說:「去警告他的家人?」
「我……我不認為,」夏蘿回答:「威爾已經迴避他的家人多年,也瞭解律法。他知道他不能和他們交談,他知道自己會失去什麼。」她的視線短暫落在杰身上,後者努力把玩手上的湯匙。
「當他在大宅看見希西莉時,他企圖衝向她──」杰說。
「在一時衝動下,」夏藤說:「但他和你們一起回到倫敦。我相信他也會回到學院來。他知道妳手上有那顆鈕釦,泰莎,他會想瞭解史塔克威德知道什麼。」
「相當少,其實。」泰莎說,她仍然因為自己沒有在史塔克威德的記憶中發現更多有用的資訊,而感到隱約的罪惡感。她曾試著解釋處於腦力退化者的思緒中是什麼感覺,卻似乎很難找到正確的字眼,只記得當她說沒發現任何關於鴉疤莊園的有用資訊時,夏蘿臉上的失落神情。她將史塔克威德記憶中所有關於榭德家的事都告訴他們,而如果榭德夫婦的死真的是摩特曼渴望復仇和尋求公義的動機,看來的確是非常有力的一個。她沒有說出他看到她時的震驚──那仍然很令人困惑,而且似乎有點私人。
「萬一威爾選擇永遠離開政委會呢?」泰莎說:「他會回到家人身邊保護他們嗎?」
「不會,」夏蘿回答的口氣有點尖銳:「不,我不認為他會那麼做。」如果他離開,她會想念他。泰莎驚訝地想。威爾總是如此不討人喜歡──對夏蘿也時常如此──泰莎有時候會忘了夏蘿似乎對所有她負責對象抱持的頑固關愛。
「但如果他們有危險……」泰莎抗議,然後在蘇菲端著一壺熱水走進房間放下時安靜下來。夏蘿一看到她,便神色一亮。
「泰莎、蘇菲、潔珊蜜,」她說:「避免妳們忘記,妳們所有人今天早上都要去上蓋博與吉狄恩‧萊特伍的訓練課。」
「我沒辦法去。」潔珊蜜立刻說。
「為什麼不?我以為妳的頭痛康復了……」
「對,但我不希望它又復發,對吧?」潔珊蜜匆忙起身。「我寧可幫妳的忙,夏蘿。」
「我不需要妳幫忙寫信給拉格諾‧費爾,潔西,我真的寧願妳好好利用這次的訓練……」
「但圖書館裡堆著幾十封我們向異世界人詢問關於摩特曼下落的回信,」潔珊蜜爭辯:「我可以幫妳整理那些。」
夏蘿嘆氣。「好吧,」她轉向泰莎和蘇菲:「在此同時,妳們不能向萊特伍家的男孩透露任何關於約克郡的事,或關於威爾?學院沒有他們也能自行運作,但沒有辦法,継續訓練是善意和信心的表現,妳們的一舉一動都必須表現得一切正常,辦得到嗎,女孩們?」
「當然可以,布藍威爾太太,」蘇菲立刻說,眼神明亮,面帶微笑。泰莎偷偷嘆氣,不知道該作何感想。蘇菲崇拜夏蘿,願意做任何事取悅她。她也厭惡威爾,不太可能擔心他的失蹤。泰莎越過桌面看向杰,感覺腹部一陣空虛,那種不知道威爾行蹤的疼痛,納悶他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他通常生動的臉僵硬難解,不過當他察覺她的視線時,露出了溫柔鼓舞的微笑。杰是威爾的帕洛巴特,他的歃血兄弟;如果對威爾的去處真的有所疑慮,杰絕對無法隱藏──對吧?
布莉姬高亢甜美的歌聲從廚房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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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自由時,難道我必須受困,
難道我必須愛一個不愛我的人,
難道我天生如此愚笨,
竟然愛上一個會讓我心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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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莎推開椅子。「我想我最好去換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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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常服換成護甲後,泰莎在床邊坐下,拿起威爾送她的《維克史》,腦中想起的不是威爾的微笑,而是威爾的其他模樣──威爾在庇護所中俯向她,滿身是血;威爾在學院屋頂上瞇起眼睛看向太陽;威爾和杰從約克郡的山丘上翻滾下來,身上濺滿泥濘卻毫不在意;威爾在餐廳的桌上倒下;威爾在黑暗中抱著她。威爾、威爾、烕爾。
她仍開書,撞到壁爐架彈開,落到地板上。但願有辦法將威爾從腦海中抹去,就像擦掉鞋子上的泥巴,但願她知道她的下落。擔憂讓情況更糟,而她無法停止擔憂。她無法忘記他注視他妹妹時,臉上的表情。
分心害她到訓練室時遲了,幸好當她抵達時,門是開的,裡面除了蘇菲沒有旁人,她手上握著一把長小刀,若有所思地打量它,就像在審視一根拖把,考慮它是不是還有用,或是該是丟掉它的時候。
當泰莎走進房間時,她抬起頭。「噢,妳看起來心情很糟,小姐,」她面帶微笑地說:「還好嗎?」她的頭側向一旁,看見泰莎點頭。「是因為威爾少爺嗎?他以前失蹤過一兩天,他會回來的,別擔心。」
「妳這麼說很好心,蘇菲,特別是我知道妳不太喜歡他。」
「我寧可希望妳也不喜歡他,」蘇菲說:「至少再也不了……」
泰莎猛地看著她。自從屋頂的事件後,她就沒有再和蘇菲真正談過威爾,她想,何況蘇菲曾經警告她遠離他,將他比喻成毒蛇。在泰莎能做出任何回答前,門打開來,蓋博和吉狄恩‧萊特伍走進來,後面跟著杰。他朝泰莎眨眨眼,然後消失,將門在背後關上。
吉狄恩直接走向蘇菲。「這把劍選得好。」他說,話語中隱約透著驚訝,她臉紅了,滿臉愉快。
「那麼,」蓋博說,不知何時在她沒注意時來到了泰莎背後。在檢查過牆邊的武器架後,他抽出一把小刀,遞給她。「來感受一下刀刃的重量。」
泰莎試著感受那份重量,努力回想他說過的要從哪裡、用什麼方式讓它在手中保持平穩。
「妳覺得如何?」蓋博問,她抬頭看他。在兩個男孩中,他顯然比較像他的父親,鷹勾鼻的五官和表情中淡淡的傲慢,細薄的唇角彎起。「或者妳忙著擔心海隆戴爾的下落,今天沒辦法練習?」
泰莎差點失手掉了小刀。「什麼?」
「我爬上樓梯時,聽到妳和柯林斯小姐的對話,失蹤了,對嗎?不意外,畢竟我認為威爾,海隆戴爾和責任感連和平共處都辦不到。」
泰莎繃緊下顎。儘管她對威爾的感受複雜,但他被一個不屬於學院這個小家庭的外人批評讓她莫名咬緊了牙關。「這種事常發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她說:「威爾向來──自由奔放。他很快就會回來。」
「希望不要,」蓋博說:「我希望他死了。」
泰莎握著小刀的手收緊。「你是說真的,對嗎?他對你妹妹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他?」
「妳何不問他?」
「蓋博,」吉狄恩的語氣嚴厲。「麻煩開始訓練,別再浪費時間,好嗎?」
蓋博瞪著平和地站在蘇菲身邊的兄長,但聽話地將注意力從威爾身上轉向今天的訓練。他們今天練習握劍的方式,以及凌空揮劍時保持平衡,避免劍3下垂或劍柄從手上滑落。做起來比看起來更難,而今天蓋博的耐心欠佳。她羨慕由吉狄恩指導的蘇菲,吉狄恩一直是個謹慎有條理的教練,不過他有個習慣,每當蘇菲做錯事,口中就會溜出西班牙文。「我的天,」他會說,將尖端朝下的劍刃從地板上拔出來。「我們再試一次?」
「站直,」同時蓋博不耐地對泰莎說:「不,要直,像這樣。」他示範,她想要對他怒吼,她不像他,不是從小就被教導如何站立和動作,闇影獵人是天生的特技演員,但她完全不是這塊料。
「哼,」她說:「我很想看看你學習如何穿著繫帶、襯裙和裙襬足足有一呎長的禮服坐下和站立!」
「我也是。」吉狄恩從房間另一端說。
「噢,以天使之名,」蓋博說,抓住她的肩膀,將她轉過來,讓她背向他站立,伸手攬過她,拉直她的背脊,調整她手上的小刀。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撲上她的頸背,那讓她顫抖──讓她充滿惱怒。如果他在碰觸她,那只是因為他以為他可以那麼做,連問都不問,也因為他以為這麼做可以激怒威爾。
「放開我。」她低聲說。
「這是妳的訓練的一部分。」蓋博以厭煩的口氣說:「何況,看看我哥哥和柯林斯小姐,她可沒有抱怨。」
她瞥向房間另一端的蘇菲,後者似乎相當專注在吉狄恩的教導上。他站在她背後,一手從後方撞著她,示範如何握持一把尖針飛刀,手掌溫柔地覆著她的手,他顯然在對她的頸背說話,她的黑髮溜出挪緊的假髻,慢慢捲曲起來。他發現泰莎正在注視他們,臉紅了起來。
泰莎吃了一驚,吉狄恩‧萊特伍在臉紅!他喜歡蘇菲嗎?雖然有那道泰莎已經很少注意到的疤痕,蘇菲的確很可愛,但她是蒙迪,還是名僕人,而萊特伍家是恐怖的勢利鬼。泰莎的內心突然感到一縮,蘇菲遭到前任雇主的惡劣對待,她最不需要的是被一個芙俊的闇影獵人男孩佔便宜。
泰莎左右張望,正要對那個用手攬住她的男孩說句話──突然頓住。她忘了在旁邊的人是蓋博,不是杰。她已經習慣了有杰在身邊,能夠輕鬆和他交談,走路時讓他的手扶著,以及他現在是全世界她唯一能夠幾乎暢所欲言的對象。她訝異地察覺雖然她在早餐時才剛見過他,現在卻已經在想念他了,內心還有一種近乎疼痛的感受。
她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感受──對杰的思念和對蘇菲強烈的保護欲──以至於她下一次投擲偏了好幾呎,掠過吉狄恩的頭側,從窗檻上反彈回來。
吉狄恩冷靜地從掉落的小刀望向弟弟,似乎一點不以為意,甚至是他差點被斬頭的事實。「蓋博,到底有什麼問題?」
蓋博的視線轉向泰莎。「她不聽我說話,」他厭惡地說:「我無法指導一個不聽話的人。」
「或許如果你的教法好一點,她會比較願意聽。」
「而或許你會注意到有刀靠近,」蓋博說:「如果你對身邊的動靜更留意一點,而不是專心看著柯林斯小姐的後腦勺。」
所以連蓋博都注意到了,泰莎想,看見蘇菲臉紅。吉狄恩不為所動地看了弟弟半晌──她感覺到如果這兩兄弟是在家裡,會有其他話說──接著轉向蘇菲,低聲說了什麼,低到泰莎聽不見。
「你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對蓋博說,感覺他僵硬起來。
「妳是什麼意思?」
「你通常很有耐心,」她說:「你是個好老師,蓋博,大多數的時候是,但今天你一直大吼大叫,沒有耐心,而且……」她低頭看著他按在她手臂上的手。「行為逾矩。」
他有風度地放開她,看起來相當慚愧。「致上無比的歉意,我不該像那樣碰妳。」
「不,你不應該,而在你用那種態度批評威爾之後──」
他高聳的顴骨泛紅。「我已經道歉了,葛雷小姐,妳還想要我怎樣?」
「或許是改變你的行為。解釋你為什麼討厭威爾──」
「我已經說過了!如果妳想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他,妳可以自己去問他!」蓋博旋身,大步走出房間。
泰莎看著插在牆上的小刀,嘆氣。「看來我的課程結束了。」
「盡量別太沮喪。」吉狄恩說,和蘇菲一起走到她身邊。那很不尋常,泰莎想,蘇菲在男人身邊通常都很不自在,任何男人,就算是溫和的亨利。在威爾身邊,她像隻被燙傷的小貓,而在杰身邊則是羞怯而謹慎,但在吉狄恩身邊的她似乎……
呃,很難定義,但非常特別。
「他今天的態度不是妳的錯,」吉狄恩繼續說,注視泰莎的眼神平穩,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她可以看見它們並不是和他弟弟完全一樣的顏色,更接近灰綠色,有如多雲天空下的海洋。「我們在家和父親相處的情況一直……不太容易,而蓋博遷怒到妳身上,或更精確地說,任何剛好在附近的人身上。」
「我非常遺憾聽到那件事。希望令尊安好。」泰莎含糊地說,祈潘她不會因為如此公然的漫天大謊被當場天打雷劈。
「我想我最好去追我弟弟,」吉狄恩沒有回應她的問題,說:「否則的話,他會帶走馬車,丟下我一個人,希望下次上課我能讓他帶著更好的脾氣過來。」他朝蘇菲鞠躬,接著是泰莎。「柯林斯小姐、葛雷小姐。」
然後他離開了,留下兩個女孩在原地困惑又驚訝地目送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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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訓練課好不容易結束後,泰莎發現自己匆忙換回平常的打扮,接著去吃午餐,急著想確認威爾是否已經回家。他還沒。他位於潔珊蜜和亨利中間的座位仍舊空置──但房間裡多了一個新面孔,一個讓泰莎突然在門口停下腳步,努力別盯著他不放的人。一個高大的男人,坐在靠近桌首夏蘿旁邊的座位旁,而且是綠色的。不是深綠色──他的皮膚有一抹淡綠色的光澤,宛如海洋反射的光線,頭髮則是雪白色,前額彎起兩根優雅的小犄角。
「泰莎‧葛雷小姐,」夏蘿說,為他們介紹:「這位是倫敦大巫師拉格諾‧費爾。費爾先生,這位是葛雷小姐。」
含糊說完幸會後,泰莎在杰旁邊的座位坐下,斜對著費爾,努力不要從眼角盯著他看。正如馬格努斯的貓眼是他的巫師印記,費爾的印記則是他的犄角和膚色。她仍然不由自主地為異世界人著迷,特別是巫師,為什麼他們都有印記,而她卻沒有?
「所以,妳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夏蘿?」拉格諾說:「妳找我到這裡來真的是為了討論約克郡荒野上的邪惡事蹟嗎?在我的印象中,約克郡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有趣的大事。事實上,在我的印象中,約克郡除了綿羊和礦坑,什麼也沒有。」
「所以你並不認識榭德夫婦?」夏蘿提問:「英國的巫師人口並不多……」
「我認識他們,」當費爾切著盤裡的火腿時,泰莎發現他每根手指都多了一個指節。她想起黑太太,和她過長的爪子,壓下一陣顫抖。「榭德有點瘋狂,對齒輪和機械相當著迷。他們的死對異世界是一個震撼,餘波擴散到整個社群,甚至有人討論過報復,不過我相信沒有人採取過行動。」
夏蘿傾身向前。「你記得他們的兒子嗎?他們的養子?」
「我知道他。巫師結婚很罕見,從孤兒院收養人類小孩的巫師更罕見,但我從未見過那孩子。巫師──我們永生不死,隔了三十年,甚至五十年不見是常有的事。當然現在我知道那孩子長大後成了什麼人物,但願我曾經見過他。妳認為找出他真正的生身父母有用嗎?」
「當然,如果找得到的話。能蒐集到任何關於摩特曼的資料都可能有用。」
「我可以告訴妳那個姓氏是他自己取的,」費爾說:「那聽起來像是闇影獵人的姓氏,取那種姓氏的人對亞衲人抱有怨恨,還有黑暗的幽默感:Mort main……」
「死亡之手。」潔珊蜜補充,對自己的法文很自豪。
「那讓人懷疑,」泰莎說:「如果政委會當初乾脆地把摩特曼要的──賠償──給他,他還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嗎?還會有地獄俱樂部的存在嗎?」
「泰莎──」夏蘿開口,但拉格諾揮手要她安靜。他莞爾地越過桌面看向泰莎。「妳是那個變形人,對嗎?」他說:「馬格努斯向我提過妳,他們說妳身上完全沒有印記。」
泰莎呑嚥了一下,筆直迎上他的視線。那是一雙突兀的人類眼睛,在那張獨特的臉上顯得平凡。「對,沒有印記。」
他咬著叉子笑。「我相信他們確認過每個部位?」
「我相信威爾試過。」潔珊蜜興趣缺缺地說,泰莎的銀質餐具鏘鐺落到盤子上,一直用刀身壓扁豆子的潔珊蜜聽見夏蘿發出一聲驚駭的「潔珊蜜!」時抬起頭來。
潔珊蜜聳肩。「噢,他就是那樣。」
費爾帶著淡淡的笑意,低頭看著餐盤。「我記得威爾的父親,的確是相當受女性歡迎的男人,她們無法抗拒他,當然,直到他認識威爾的母親。然後他拋開一切,搬到威爾斯去住,只為了和她在一起。真是驚人。」
「他墜入了愛河,」杰說:「那沒有那麼特別。」
「墜入愛河,」巫師說,仍然帶著同樣淡淡的微笑。「說是被捲進去比較精確,一頭栽進去。不過,總是有些男人像那樣──對他們來說只有一個女人,只有她算數,別無其他。」
夏蘿看向亨利,但他顯然完全迷失在思緒中,用手指計算著某個東西──不過誰知道那是什麼。他今天穿著粉紅和紫羅蘭色的背心,袖子沾上滷汁。夏蘿的肩膀清楚地垮下,嘆口氣。「噢,」她說:「依照所有的說法,他們在一起幸福美滿──」
「直到他們失去三個孩子之中的兩個,而艾德蒙‧海隆戴爾把他們所有的一切在賭場上輸個精光,」費爾說:「但我以為妳從未告訴年輕的威爾這件事。」
泰莎和杰互望一眼。我的姊妹已經死了,威爾那樣說過。「所以他們有三個孩子?」她說:「威爾有兩個姊妹?」
「泰莎,拜託,」夏蘿一臉不安。「拉格諾……我從來沒有雇用你去侵犯海隆戴爾家的隱私,或威爾的。我那麼做是因為我答應威爾,如果他的家庭出現危機會告訴他。」
泰莎想到威爾──十二歲大的威爾緊抓住夏蘿的手,懇求獲知家人的死訊。為什麼要逃?她第一百次想。為什麼拋下他們?她曾經以為或許是他不在乎,但顯然他很在意,到現在仍然在意。當她想到他呼喊妹妹的名字時,心臟仍然不由自主地縮緊。如果他愛希西莉就像她以前對納特的愛……
摩特曼對他的家人做了某件事,她想,就像他對她的家人那樣,那一點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將他們綁在一起,她和威爾,無論他知不知道。
「無論摩特曼在壽畫什麼,」她聽見自己說:「都已經篛盡了很長一段時間。從我出生之前,在他設計或強迫我的父母『製造』我,而現在我們知道多年前他和威爾的家人有所牽扯,讓他們搬到鴉疤莊園。恐怕我們像是任他在棋盤上移動的棋子,而整場棋局的勝負早在他的掌握中。」
「那是他希望我們以為的,泰莎,」杰說:「但他只是一個凡人,而我們發現的每個線索都讓他更為脆弱。如果我們不構成威脅,他不會派機械人來警告我們離開。」
「他確切知道我們的所在──」
「沒有什麼比一心復仇的人更加危險,」拉格諾說:「一個致力籌畫了將近六十年的人,一個將微小的毒種培育成茂盛窒人的花朵的人。他會堅持到底,除非你們先了結他。」
「那麼,我們會了結他。」杰簡短地說。
這是泰莎印象中杰說過最接近威脅的話。
泰莎低頭看著雙手,它們比在紐約生活時更加蒼白,但這是她的雙手,熟悉的手,食指比中指稍長,指甲的白色弧影明顯。我可以改變它們,她想,我可以變成任何東西、任何人。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無常、易變和迷惘。
「的確,」夏蘿的語氣堅定。「拉格諾,我想知道海隆戴爾的家人為什麼在那棟房屋裡──那棟曾經屬於摩特曼的房屋──我想要確保他們的安全,而我希望在不讓賓奈迪‧萊特伍或其他政委會成員聽見風聲的情況下做這件事。」
「我明白。妳要我盡可能安靜地照護他們,同時也在那一帶探聽關於摩特曼的事。如果安排他們搬過去的人是他,一定是有所企圖。」
夏蘿吐氣。「是的。」
拉格諾轉動叉子。「那會很昂貴。」
「是的,」夏藉說:「我準備好付錢了。」
費爾咧嘴笑。「那麼,我準備好忍受綿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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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午餐在尷尬的交談中度過,潔珊蜜煩悶地摧毀她的食物,卻沒有吃。杰不尋常地安靜,亨利對自己嘀咕著算式,夏蘿和費爾完成他們保護威爾家人的計畫。就算泰莎贊同那個提案──而她的確贊成──那個巫師身上有一種令她不安的氣質,馬格努斯卻從來不曾如此,而她很高興午餐結束,她能帶著一本《荒野莊園的房客》逃回自己的房間,那不是她最喜歡的白朗特姊妹作品──那個寶座屬於《簡愛》,再來是《咆哮山莊》,而《荒野莊園的房客》是遠遠落後的第三名──但她已經讀過另外兩本太多次,書中已經找不到驚喜,只有熟悉到有如老友的句子。她真正想看的是《雙城記》,但威爾太常對她引述雪尼‧卡爾登的句子,她害怕選那本書會讓她想到他,讓她的緊張更加沉重。畢竟,他從來不引述達奈❦的句子,只有爛醉、頹廢、浪蕩的雪尼,為愛而死的雪尼。
❦查爾士‧達奈,《雙城記》中的角色,雪尼‧卡爾登所愛的露西的未婚夫。
屋外的天色昏暗,風揚起,一陣陣細雨拍打窗檻,門口傳來敲響。是蘇菲,端著的銀盤上放著一封信。「有妳的信,小姐。」
泰莎訝異地放下書本。「我的信?」
蘇菲點頭,走過來,將銀盤往前遞。「對,但沒有註明是誰送的,差點被羅敷雷思小姐搶走,但我想辦法從她手上保住了,愛管閒事的東西。」
泰莎拿起信封,的確,收信人是她,筆跡傾斜陌生,寫在深奶油色的紙上。她將它翻過來,開始拆信,發現窗戶上映出蘇菲睜大眼睛的好奇目光。她轉頭,對她微笑。「這樣就好,蘇菲。」她說,這是她在小說中看過女主角摒退僕人的方式,看來似乎是正確的。蘇菲露出失望的表情,拿起托盤,退出了房間。
泰莎打開信,在膝上攤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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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而聰慧的葛雷小姐:
謹代表我們一位名叫威廉‧海隆載爾的共同朋友寫信給妳。我明白他習慣在學院椏恣意來去──大多數情況是去──因此他的失蹤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才會引發警覺。但身為一個看重妳判斷力的人,我請求妳切勿將此次失蹤當成一般狀況。我昨夜曾親眼見過他,而他離開我的住所時──以最保守的說法──心煩意亂。我有理由擔心他可能會傷害自己,因此建議各位應當探尋他的去向,確保其安全。他是一位很不討人喜歡的年輕人,但我相信妳能看出他內心的善良,一如我所見,葛雷小姐,所以我誠惶誠恐地寫下這封信給妳──
妳的僕人馬格努斯‧貝恩
註:若換作是我,便不會將本信的內容告知布藍威爾太太,只是建議。
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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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馬格努斯的信讓她感覺自己的血管充滿火焰,但泰莎想辦法撐過了接下來的下午,還有晚餐,沒有──她認為──露出絲毫焦急的徵兆。蘇菲似乎花了折磨人的漫長時間,才幫她脫掉裙裝、梳好頭髮、生好火,並告訴她今天的閒話(賽利爾的表妹在萊特伍家工作,回報說妲蒂安娜──蓋博和吉狄恩的妹妹──隨時可能和她的新婚丈夫從歐陸的蜜月旅行回來,整棟房子忙亂成一團,因為謠傳她的個性非常不友善)。
泰莎嘟囔說她那一點一定是遺傳自父親,不耐令她的聲音嘶啞,而在泰莎堅持說她累壞了,需要睡覺而不是喝茶的情況下,才好不容易阻止蘇菲跑出去幫她準備一杯薄荷茶。
蘇菲一關上門,泰莎就爬起來,笨拙地脫掉睡衣,換上裙子,盡可能自行拉緊束帶,在上衣外面套上短外套。小心翼翼地瞥了長廊一眼,她溜出房間,越過走廊到杰的門前,盡可能輕輕敲門。好半晌,毫無反應,而她有一瞬間擔心他已經睡著了,但接著門打開,杰站在門口。
她顯然逮到他正準備就寢的半途:他的鞋子和外套都脫掉了,襯衫的領口打開,銀白的頭髮可愛地亂成一團。她想要伸手幫他撫平。他對著她眨了眨眼。「泰莎?」
她不發一語,將信交給她。
他朝走廊兩側張望,接著揮手要她進房間。她在他背後關上門,他立刻讀起馬格努斯的潦草字跡,接著再看一次,然後將它揉成一團,紙張被揉縐的聲音在房間裡格外響亮。「我就知道。」他說。
這次輪到泰莎眨眼。「知道什麼?」
「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失蹤。」他在床腳邊的行李箱上坐下,腳套上鞋子。「我感覺得到,這裡。」他伸手按上胸口。「我知道有些不對勁,感覺那有如我靈魂上的陰影。」
「你不認為他會真的傷害自己,對吧?」
「會不會傷害自己,我不知道,讓自己陷入可能受傷的狀況──」杰站起身。「我該走了。」
「你指的不是『我們』?你不會打算丟下我,自己去找威爾,對吧?」她狡猾地問,發現他什麼都沒說時,她又說:「那封信是給我的,杰穆斯。我大可不必給你看。」
他眼睛稍閉半晌,當睜開時,他露出了苦笑。「杰穆斯,」他說:「通常只有威爾會那樣叫我。」
「對不起──」
「不,不用道歉,我喜歡它從妳嘴唇發出的感覺。」
嘴唇。那個字有種古怪又微妙的粗俗,有如吻的本身。當兩人變得猶豫時,那似乎在雙方之間的空氣中懸宕。但這是杰,泰莎困惑地想,杰,不是威爾,那個人可以光是注視她就讓她感覺宛如他用手指滑過她赤裸的肌膚──
「妳說得對,」杰清清喉嚨說:「如果馬格努斯不希望妳參與尋找杰的工作,就不會送信給妳,或許他認為妳的力量會有用。無論如何──」他轉身走開,走到衣櫥打開。「到妳的房間等我,我很快過去。」
泰莎不確定她是否點了頭──她想她有──幾分鐘後,她發現自己回到了臥房,靠在門上。她的臉頰感覺滾燙,彷彿剛剛站得離火太近。她左右張望。她什麼時候開始把這個房間當作她的臥房了?這個寬敞、豪華的空間,輻射狀框的窗戶和光線柔和的巫光燈,完全不像她以前在紐約公寓睡覺的小盒子房間,床邊桌上一團團的蠟油堆是她一整夜沒睡用燭光看室爵結果,廉價的木框床和單薄的被單,冬天的風吹起時,不震窗戶會在窗框裡搖晃作響。
門口傳來輕柔的敲門聲,將她拉出白日夢,她轉身打開門,看見杰站在門檻,全身換上闇影獵人的護甲──堅實的皮革狀黑色外套和長褲,沉重的靴子。他將一根手指舉高到唇邊用手勢示意她跟上。
現在很可能是晚上十點,泰莎猜想,而巫光變得黯淡。他們沿著奇怪曲折的路徑穿過長廊,不是她習慣用來前往前門的路。當他們抵達一條長廊盡頭的門邊時,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他們站在一處圓形外觀的空間裡,泰莎猜想他們很可能位於饉立在學院四角的哥德式塔樓之一的內部。
杰推開門,指示她跟他進去,將門在背後緊緊關上,將剛剛用過的鑰起放回口袋。「這裡,」他說:「是威爾的房間。」
「天哪,」泰莎說:「我從來沒來過這裡,我本來以為他像蝙蝠一樣倒吊著睡覺。」
杰大笑,走過她身邊,來到一座木櫃前,開始翻找最上層的抽屜,泰莎四處張望,她的心跳飛快,彷彿正在看某個她不該看的東西──某個祕密,威爾不為人知的部分。她告訴自己別儍了,這只是一個房間,和學院其他所有的房間一樣配置著沉重的深色家具。房間裡同樣一團混亂──床單被踢到床腳、衣服掛在椅背、還沒清走的半滿茶杯不穩地放在床邊桌上,還有到處都是書──靠牆小桌上有書、床上有書、地板上成疊的書、整面牆的書架上排成兩排的書。在杰翻找的同時,泰莎漫步走向書架,好奇地看著書名。
她毫不訝異地發現上面幾乎都是小說和詩集,有些書名是她不懂的語言,她認出拉丁文和希臘文字母,還有童話、《一千零一夜》、詹姆士‧沛恩的作品、安東尼‧特洛勒普的《布漢普頓的牧師》、湯瑪士‧哈代的《計出無奈》、一疊威爾基‧柯林斯的小說──《新濟良所》、《法律與淑女》、《兩種命運》和一本讓她蠢蠢欲動的儒勒‧凡爾納新小說《巨穴之子》。接著,出現了──《雙城記》。她露出遺憾的微笑,伸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拿起書,好幾張夾在書頁間,字跡潦草的紙便落到地板上,她蹲下拾起──然後僵住。她立刻認出上面的筆跡,那是她的字。
她的喉嚨收緊,拇指撫過紙張。親愛的納特,她讀著,我今天試著變身,卻失敗了。她們給我的是一牧硬幣,而我卻什麼也感覺不到。它要不是從來不曾被任何人擁有,就是我的力量衰退了。我不在乎,但她們鞭打我──你曾經被鞭打過嗎?不,這是個儍問題,你當然沒有。感覺好像好幾排的火劃過妳的皮膚。我很丟臉地承認我哭了,而你知道我有多痛恨哭泣……還有親愛的納特,今天我好想你,我以為我會死。如果你不在了,這世界再也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我感覺自己在融化、消失成虛無,因為如果世界上沒有人關心你,那麼你真的存在嗎?
這些是她在閣之屋裡寫給兄長的信,並不期待納特會看到它們──不期待有任何人會看到。它們比較像是日記,而不是信,唯一她可以傾訴恐懼、悲傷和害怕的地方。她知道這些信被找到了,夏蘿看過,但它們究竟怎麼會在威爾的房間,這個最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藏在一本書的書頁間?
「泰莎。」是杰,她迅速轉身,一邊將信塞進外套口袋。杰站在木櫃旁,手上握著一把銀色小刀。「以天使之名,這個地方跟垃圾場一樣,我本來不確定能夠找到。」他將刀子在手上翻轉。「威爾到這裡時,沒有從家裡帶來太多東西,但他確實帶了這個。這是他父親給他的匕首,刀刃上有海隆戴爾家的圖騰,應該有夠強烈的個人痕跡,讓我們用來追蹤他。」
雖然口中說著鼓舞的話,他卻在皺眉。
「怎麼回事?」泰莎問,穿過房間走向他。
「我發現了其他東西,」他說:「威爾一直負責買我的──我的藥。她知道我厭惡整個交易:尋找願意販賣的異世界人、付錢買下商品……」他的胸口飛快起伏,彷彿光是談論這件事就覺得噁心。「我會給他錢,然後他就去。不過我發現那些毒品──那些藥──不是我以為的那個價格。」
「你是說威爾騙你的錢?」泰莎很訝異。威爾或許可惡又殘酷,她想,但不知怎地,她一直以為他的殘酷沒有包括那麼低級的層次,沒那麼瑣碎,還做出那種事,對象竟然是杰……
「剛好相反,那些藥比他宣稱的更昂貴,他一定是想辦法補足了差額。」他仍皺著眉,將匕首收入腰帶。「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瞭解他,」他理所當然地說:「結果還是發現威爾有出乎我意料的祕密。」
泰莎想到藏在狄更斯書裡的信件,還有等她再見到威爾時想對他說的話。
「的確。」她說:「不過那不是太難以理解,對吧?威爾會為你做任何事──」
「我不確定我會把話說得那麼滿。」杰的口氣挖苦。
「他當然會,」泰莎說:「任何人都會,你這麼親切、這麼善良──」
她沒說下去,但杰的眼睛已經睜大,一臉驚訝,彷彿他不習慣這樣的讚美,但他當然很習慣,泰莎困惑地想。所有認識他的人一定知道他們有多幸運。她感覺臉頰又開始發熱,詛咒自己:怎麼回事?
窗口輕輕傳來喀噠聲,杰頓了一秒,轉過身去。「那是賽利爾,」他說,口氣中隱約帶著不穩的暗流。「我──我要他把馬車開過來。我們最好動身了。」
泰莎點頭,沒有說話,跟著他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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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杰和泰莎走出學院時,吹進庭院的風依舊猛烈,讓枯葉像精靈舞者般足不點地地打轉,天空籠罩濃濁的黃霧,有如金盤的月亮隱於霧後。學院鐵柵門上的拉丁文字似乎在發光,被月光映得格外醒目:皆為麼與影。
與馬車和兩匹馬──貝流士和桑索士──一起等待的賽利爾看到他們時,露出一臉釋然,他扶泰莎爬上馬車,杰跟著她上車,然後翻身跳上車伕的座位。泰莎坐在杰的對面,著迷地看著他抽出腰上的匕首和符杖,右手持著匕首,用符杖尖端在那隻手的手背畫出一個符印,在泰莎看來,那和所有的符印一樣:一團難解的波浪線條,彼此蜿蜒連結,構成粗黑的字體。
他低頭看著手臂許久,接著閉上眼睛,表情依舊專注無比。正當泰莎的神經開始不耐地鳴唱時,他的眼眸倏地睜開。「布理克巷,靠近白教堂高街。」他說,半是喃喃自語,將匕首和符杖收回腰帶,探出窗口,她聽見他對賽利爾重複那幾句話。半晌後,杰坐回馬車,關上車窗阻擋冷風,他們在鵝卵石上開始搖晃前行。
泰莎深呼吸。她整天一直急著想找到威爾,為他擔憂、納悶他去了哪裡──但他們此刻正駛往倫敦的黑暗核心,她的心中只能感覺到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