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狂熱午夜
狂熱午夜與飢渴明日
與那愛情，成就與掌控
一切肉身歡愉，一切
消磨靈魂的哀傷。
──亞格農‧查爾斯‧史威朋〈多蘿莉絲〉
❖
當他們沿著艦隊街駛向路門丘區時，泰莎一直將她那側的馬車窗簾拉上，眼睛盯著玻璃窗。黃霧變濃，讓她幾乎無法看清霧中的景象──暗沉的人影匆忙往來、漆在建築側面的模糊廣告標語。每隔一陣子，霧會散開，讓她清楚瞥見一些東西──一個小女孩抱著好幾把枯萎的蔴衣草，筋疲力竭地靠在牆上;磨刀匠疲憊地推著貨車回家，一塊寫著「布萊恩和梅的惡魔火柴盒」招牌突然在一片灰暗中冒出。
「耗品。」杰說，往後靠向她對面的座位，眼眸在昏暗中顯得明亮。她納悶他在出發前是不是服過藥;如果有，又吃了多少。
「抱歉?」
他模仿劃火柴的動作，吹熄它，將殘餘的部分往肩膀後扔。「他們在這裡就是這樣稱呼火柴的──耗品，因為用完之後就會丟掉。他們也這樣稱呼在火宅工廠工作的女孩。」
泰莎想到蘇菲，如果沒被夏蘿發現，她很可能成為其中一個「耗品」。「那很殘酷。」
「我們正要進入這座城市殘酷的部分：東區、貧民窟，」他往前傾身。「我希望妳小心，別離開我身邊。」
「你知道威爾在那裡做什麼嗎?」泰莎問，半害怕聽到答案。他們正經過宏偉的聖保羅大教堂，像巨人的閃耀大理石墓碑般在眼前矗立。
杰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從追蹤咒得到一種感應──飛逝的街道影像，不過，我會說一個紳士在天黑後『深入白教堂』很少是因為無害的理由。」
「他可能在賭博……」
「可能。」杰附和，口氣卻似乎很懷疑。
「你說你會感應到，在這裡，」泰莎碰觸自己的心口。「如果他出事的話。那是因為你們是帕洛巴特嗎?」
「對。」
「所以帕洛巴特不只是發誓照顧彼此，還有一些──魔法。」
杰對她微笑，那抹微笑有如突然在屋裡每個房間亮起的光芒。「我們是亞衲人，生活的所有過程都有些魔法元素──出生、死亡、婚姻，每件事都是一項儀式。如果你想成為某個人的帕洛巴特也一樣。當然，首先你必須徵詢他們的同意，那不是隨便的承諾──」
「是你向威爾提議的。」泰莎猜。
杰搖頭，仍帶著微笑。「是他向我提議。」他說：「又或者該說是告訴我。我們正在受訓，在樓上的訓練室用長劍練習。他問我，而我說不，他應該找一個會活下去的人，一個會一輩子護衛他的人。他跟我打賭說能奪走我手上的劍，而要是他成功，我就必須同意當他的歃血兄弟。」
「而他奪走了?」
「只用了短短九秒鐘，」杰大笑：「將我壓制在腦上。他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偷偷練習，因為要是我覺得他的長劍有那麼厲害，絕對不會同意。他的武器向來是飛刀。」他聳肩。「我們當時十三歲，他們在我們十四歲時舉行儀式，現在過了三年，我無法想像沒有帕洛巴特的情況。」
「你為什麼不想答應?」泰莎有點遲疑地問：「在他一開始問你的時候?」
杰一手耙過那頭銀髮。「那項儀式會束縛你們，」他說：「讓你們更為強壯，可以使用彼此的力量，讓你更能察覺對方的所在，以便在戰鬥中配合得更天衣無縫。有些符印是只有身為帕洛巴特才能使用的，其他人無法使用，但是……一個人一輩子只能選擇一次帕洛巴特。就算你第一個帕洛巴特死了，也不能有第二個。基於這個理由，我不認為我是很好的賭注。」
「那似乎是條嚴厲的規則。」
杰以她聽不懂的語言說了些話，聽起來像是：「卡雷帕塔卡拉。」
她對他皺眉。「那不是拉丁文?」
「希臘文，」他說：「有兩種意思，代表值得擁有的事物──美好、優良、正直和高尚的事物──很難獲得，」他往前傾身，靠近她。她能嗅到他身上傳來甜美的藥物香氣，以及隱藏其下的肌膚氣息。「也代表另一種意思。」
泰莎呑嚥了一下。「那是什麼?」
「那表示『美麗有刺』。」
她往下瞥向他的手，纖瘦、優美、有力的手，剪鈍的指甲和指節上的疤痕。有任何亞衲人身上沒有疤痕的嗎?「這些話，對你有特殊的吸引力，對嗎?」她輕聲說：「這些死去的語言。為什麼?」
他靠近到她可以感傲到他吐氣時的溫暖氣息撲上她的臉頰。「我無法確定，」他說：「不過我覺得那和它們的精確有關。希臘文、拉丁文、梵文，蘊含了純淨的真實，後來我們用那麼多無用的字眼讓自己的語言變得雜亂無章。」
「那你自己的語言呢?」她輕聲說：「你從小開始說的那個語言?」
他的嘴唇微揚。「我說英文和北京話長大，」他說：「我父親說英文和很糟的中文。在我們搬到上海之後，情況更糟，那裡的方言對說北京話的人來說根本聽不懂。」
「說句北京話。」泰莎微笑說。
杰迅速地說了一句話，聽起來宛如許多輕母音和子音混在一起，音調抑揚起伏：「妳很漂亮。」
「你說什麼?」
「我說妳的頭髮鬆開了，這裡。」他說，伸手將一綹掉落的鬈髮塞回她耳後。泰莎覺得臉頰漲得火紅，慶幸馬車裡的燈光昏暗。
「妳必須謹慎綁好，」他說，緩緩收回手，手指在她的臉頰上流連。「免得被敵人趁隙抓住。」
「噢──對──當然。」泰莎迅速看向窗口──接著瞪大眼睛。濃重的黃霧依舊籠罩在街道上，但視線還算清楚。他們位於一條狹窄的大道上──不過以倫敦的標準來說可能算寬。空氣因為煤灰和霧氣看起來污濁油膩，街上排滿了人，骯髒、衣衫襤褸，縮在歪斜建築的牆邊，眼睛盯著經過的馬車，宛如餓狗盯著行進的狗骨頭。泰莎看見一名披著圍巾的婦人，一手提著一籃萎垂的花，用圍巾一角裹住的嬰兒架在肩上。嬰兒閉著眼睛，皮膚蒼白有如凝乳一般，看起來彷彿身體不適，或死了。光著腳的孩子像流浪貓般在街頭聚集玩耍，顯然喝醉了的女人彼此依偎，坐在建築前的台階，男人是最糟的，癱靠在房屋旁邊，穿著補丁的骯髒上衣外套和帽子，臉上絕望的神情有如墓碑上的銘刻。
「從梅菲爾區和雀兒喜區來的有錢倫敦人喜歡在午夜到這種地區來參觀，」杰說，口氣充滿鮮明的苦澀。「他們稱為體驗民間疾苦。」
「他們會停下，然後──提供某種協助?」
「大多數的人，不會。他們只想看看，然後就能回家，在下次茶會時談論他們看到了真正的『搶匪』、『流鶯』或『凍死骨』，他們大多絕對不會離開搭乘的馬車或公車。」
「『凍死骨』是什麼?」
杰以蕭瑟的銀眸看著她。「受凍、沒衣服穿的乞丐，」他說：「一個可能被凍死的人。」
泰莎想到紐約公寓窗戶縫隙糊著的厚紙張，但至少她還有臥室、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有哈麗特阿姨用那個小火爐為她煮熱湯或泡茶。她算幸運。
馬車在一處陰森的角落停下，燈光從對面營業中的酒館流洩到街道上，同時不斷湧出的還有一群醉漢，有些懷裡抱著女人，女人身上的鮮豔服裝髒污，臉頰泛紅，遠處傳來某人高唱「兇殘的莉莎‧維奇」❦的歌聲。
❦十九世紀英國民謠，敘述當時一樁女管家莉莎‧雄奇涉嫌謀害雇主的兇殺案。
杰牽起她的手。「我無法用魅影術保護妳免於蒙迪的視線，」他說：「所以低著頭，緊跟著我。」
泰莎彎唇微笑，卻沒抽回手。「你已經說過了。」
他傾近，在她耳邊低語，呼吸引發一陣輕顫竄過她的全身。「那非常重要。」
他伸手越過她，將門打開，跳到人行道上，再扶她下車，將她緊拉在身邊。泰莎抬起頭，望向街道。人群中投來幾道興趣缺缺的視線，但大多數人都沒注意到他們兩人。他們走向一道漆成紅色的窄門，門前有階梯，但不像這一帶的其他階梯，上面空蕩蕩的，沒有人坐在上面。杰飛快走上，將她緊拉在後，用力敲門。
半晌後，一名穿著紅色長袍的女人打開門，緊貼在身上的服飾令泰莎瞪大了眼。女人的黑髮盤在頭頂，以兩根金筷固定，膚色很深，兩眼塗上墨妝──但仔細檢視後，泰莎發現她是白人，不是外國人。她的嘴是一對豐厚的朱紅弓形，當她的視線落到杰身上時，嘴唇往下撇。
「不，」她說：「不歡迎亞衲人。」
她準備關上門，但杰已經舉高了手杖，劍刃從杖端刺出，將敞開的門壓住。「不是來找麻煩，」他說：「我們不是為了政委會而來，是私事。」
她瞇起眼睛。
「我們在找人，」他說：「一個朋友。帶我們去找他，我們就不會再打優妳。」
聽到那句話，她揚起頭大笑。「我知道你們在找誰，」她說：「這裡只有一個你們的同類。」她厭惡地聳肩，轉身離開門口。杰的劍刃咻地一聲收回鞘中，他鑽進低矮的門楣，拉泰莎跟上。
門後是一條狹窄的長廊，空氣中瀰漫濃濁的甜香，宛如杰服藥過後衣物上揮之不去的氣味。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威爾就是到這裡買──買我所需要的東西，」杰輕聲說，低下頭，嘴唇幾乎碰觸到她的耳朵。「不過他現在為什麼在這裡……」
替他們開門的女人走過長廊，回頭瞥他們一眼。她的裙襬後方有一道開衩，露出一大片腿部──和一條刻著宛如黑白蛇鱗圖案的細長尾巴末端。她是名巫師，泰莎一邊想，心臟重重一跳。拉格諾、黑闇姊妹、這個女人──為什麼巫師總是看起來如此──邪惡?或許除了馬格努斯以外，但她有種感覺：馬格努斯在許多方面都是特例。
長廊變得寬敞，通往一個大房間，牆面漆成深紅，高掛在天花板上，四面雕繒細緻花飾的巨燈在牆上投下圖案光影。沿牆放著成排的架床，像在船隻的內部，房間中央安置一張大圓桌，卓旁坐著幾個男人，皮膚有如牆面一樣紅，黑髮剪齊平頭，手指末端的藍黑色爪子同樣剪短，或許是為了方便輕易地測量、篩濾和混合放在眼前的各種粉末和合成物。那些粉末在燈光下有如磨碎的珠寶般熠熠生光。
「這裡是鴉片館嗎?」泰莎靠在杰的耳邊輕聲問。
他的視線焦慮地掃視房間。她能夠察覺到他身上的緊張，宛如緊接在肌膚下方的擂鼓，宛如蜂鳥飛快的心跳。「不，」他的語氣心不在焉。「不太算是──大多數是惡魔藥和精靈粉，桌邊的那些人是伊弗利特，沒有力量的巫師。」
紅袍女子正倚著其中一名伊弗利特的肩膀，他們同時抬頭看向泰莎和杰，眼神在杰身上徘徊。泰莎不喜歡他們打量他的眼神，女巫師面露微笑，伊弗利特的眼神充滿算計。女人站直身，施施然走向他們，在長袍緊貼的絲綢下的臀部宛如節拍器般擺動。
「馬德朗說我們有你要的東西，銀色男孩，」女巫師說，一根血紅的指甲滑過杰的臉頰。「不用裝了。」
杰一顫，閃過她的碰觸。泰莎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安。「我說過，我們來找一個朋友，」他厲聲說：「一名亞柄人，藍眸黑髮──」他抬高音置，用中文說：「他現在在哪裡?」
她看著他半晌，然後搖頭。「你好儍，」她說：「剩下的銀粉不多，等用完了，你就會死。我們努力取得更多，但最近的需求──」
「省省推銷的力氣，」泰莎說，突然火冒三丈，她無法忍受繼續看著杰臉上的表情，彷彿每個字都像砍在身上的刀，難怪是威爾來幫他買毒藥。「我們的朋友在哪裡?」
女巫師嘶氣，聳肩，指向固定在牆上的某張架床。「那裡。」
杰的臉色刷白，泰莎瞪大眼經，那些躺在床上的人動也不動，她一開始以為那些床是空的，但仔細一看，她這才發現每張床上都癱躺著一個人;有的人側躺、手從床邊垂落，手掌攤開;大多數人仰躺著，睜大眼睛，盯著上方的天花板或床板。
杰不發一語，跨步走過房間，泰莎緊跟在後。當他們走近床邊時，她發現床上的並不都是人類：藍、紫、紅和綠色的皮膚掠過，綠色頭髮有如一團長而糾結的海草般焦躁地刷過骯髒的枕頭，長爪抓住架床的木板邊緣，耳邊傳來某個人的呻吟，還有人在輕聲咯笑，笑聲充滿了絕望，比啜泣更加悲傷，另一個聲音不斷不斷地吟唱著童謠：
♬
「『橘子和檸檬。』
聖克萊蒙街的鐘聲說。
『何時付我錢?』
老貝利街的鐘聲響。
『等我變有錢。』
肖爾迪奇街的鐘聲說──」
❖
「威爾，」杰輕聲說，在整面牆中間的某張床旁停下，傾身靠著床，彷彿雙腳就快發軟。
躺在架床上的是威爾，半個身體用破爛的深色毯子裹住，身上只穿著褲子和一件上衣，武器掛在架床內的掛鉤上，光著腳，眼皮半闔，被深色睫毛遮蔽的藍色幾乎看不見，頭髮汗濕，貼在額頭上，臉頰燒紅，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喘不過氣來。
泰莎伸出手，用手背貼上他的額頭。好燙。「杰，」她輕聲說：「杰，我們必須將他帶離這裡。」
在他們旁邊架床上的男人繼續唱著歌，正確地說，他並不是人類，身材矮小扭曲，沒穿鞋子的腳趾部位是腳蹄。
♬
「『什麼時候?』
史特普尼街的鐘說。
『不知道。』
鮑爾街的大鐘說。」
❖
杰仍舊低頭瞪著威爾，動也不動，整個人似乎凍結了，臉一陣紅一陣白。
「杰!」泰莎低聲說：「拜託，幫我扶他起來。」發現杰沒有動作，她伸出手，抓住威爾的肩膀搖晃。「威爾、威爾，醒醒，拜託。」
威爾只是呻吟，翻身背對她，將臉埋進手臂。他是個闇影獵人，她想，一百八十多公分的身體除了骨頭就是肌肉，重到她搬不動。除非……
「如果你不幫忙，」泰莎告訴杰，「我發誓我會變成你，自己搬他，然後這裡的每個人都會看見你穿著裙子的模樣，」她盯著他看。「聽懂了嗎?」
他非常緩慢地抬頭迎上她的視線，看起來似乎不太擔心被伊弗利特看見穿著裙子，看起來似乎根本沒看到她。這是她記憶中第一次看見那雙銀眸深處沒有任何光芒。「真的?」他說，伸手探進架床，抓住威爾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將他往旁邊拖，讓威爾的頭狠狠撞上床的欄杆。
威爾呻吟，張開眼睛。「放開我……」
「幫我扶著他。」杰看也不看泰莎說，兩人一起將威爾拖出架床。他差點摔到地上，伸手抱住泰莎，尋求平衡，同時杰取下他吊在掛鉤上的武器。
「告訴我這不是作夢。」威爾輕喃，臉磨蹭她的頸側。泰莎驚跳起來，他貼著她的肌膚感覺非常滾燙，嘴唇摩擦她的顴骨，一如記憶中的柔軟。
「杰。」泰莎慌亂地說，而杰望向他們背後，他已經將威爾的腰帶綁在自己的腰上，顯然完全沒聽見威爾說的任何一句話。他蹲下，將威爾的腳塞進靴子裡，接著起身接過他帕洛巴特的手臂。威爾似乎為此感到很愉快。
「噢，真好，」他說：「現在我們三個人全在一起了。」
「閉嘴。」杰說。
威爾喀笑。「聽著，科士達，你身上沒有帶半毛，有嗎?我本來要付，不過口袋全空了。」
「他在說什麼?」泰莎一頭霧水。
「他要我弒他付藥錢。」杰的口氣僵硬。「來吧。我們帶他回馬車上，然後我再帶錢回來。」
當他們掙扎走向門口時，泰莎聽見那個腳蹄男人的聲音尾隨他們，宛如牧笛吹出的旋律般輕細高亢，最後在尖銳的咯笑聲中作結。
♬
「一根蠟燭照亮上床路，
一把斧頭砍斷你頭顱!」
❖
經過精靈藥館濃膩的香氣後，就連骯髒的白教堂空氣都顯得清新。泰莎在走下階梯時差點踉蹌跌倒，幸好馬車仍然停在路旁，而賽利爾從座位翻身躍下，直接走向他們，誠摯的大臉上滿是擔憂。
「那麼，他還好嗎?」他問，拉起威爾掛在泰莎肩膀上的手臂，掛到自己肩上。泰莎感激地往後退，背開始作痛。
然而，威爾想當然耳不喜歡這個發展。
「放開我，」他以突如其來的惱怒說：「放開我，我站得住。」
杰和賽利爾互望一眼，然後往旁分開。威爾晃了晃，但沒摔倒。
他抬起頭，冷風揚起他頸部和額頭汗濕的頭髮，吹過他的眼前。泰莎想到他在學院屋頂上的模樣：而我注視倫敦，一個屬於上帝的人類恐怖奇蹟。
他看著杰，眼眸比藍色更藍，臉頰漲紅，五官宛如天使。他說：「你不必過來，像對待小孩一樣抓我。我本來玩得正開心。」
杰回瞪他。「你該死。」他說，一拳揮上威爾的臉，撞得他轉一圈。威爾沒跌倒，但抓住馬車側面，手按著臉頰，嘴角流血，以全然意外的表情看著杰。
「把他弄進馬車。」杰說，轉身走回那扇朱門──去付清威爾吃的那些不知名藥物，泰莎想。威爾仍然瞪著他的背景，鮮血染紅他的嘴唇。
「杰穆斯?」他說。
「好了，來吧。」賽利爾不改和善地說。他真的像極了湯瑪士，泰莎想，看著他打開馬車門，扶威爾進馬車，然後泰莎跟著上車。他從口袋掏出手帕，觸感溫暖，聞起來帶著廉價古龍水的氣味。她露出微笑，向他道謝，他關上車門。
威爾癱靠在馬車的角落，雙手抱著自己，眼眸半張，鮮血沿著下顎滴落。她靠過去，用手帕壓上他的嘴，他舉起手，用手覆住，將她的手固定在原處。「我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說：「對吧?」
「恐怕是一塌糊塗。」泰莎說，努力不去在意他覆在她手上的溫度。就連在黑暗的車廂中，他的眼眸依舊是明亮的藍。不過杰說過那句關於美的話是什麼?美麗有刺。如果威爾長得醜陋，人們還會原諒他的這些作為嗎?到頭來，原諒他對他有幫助嗎?然而她忍不住覺得他的這些所作所為不是因為他太過自戀，而是因為他痛恨自己，而她不明白原因。
他閉上眼睛。「我好累，泰絲，」他說：「我只想作一次開心的夢。」
「那不是辦法，威爾，」她柔聲說：「你無法用金錢或藥物或作夢去擺脫痛苦。」
他覆住她的手壓緊。
馬車門打開，泰莎匆忙抽回手。是杰，表情風雨欲來，他掃了威爾一眼，用力坐下，舉手敲敲車頂。「賽利爾，開車回家。」他喊道，半晌後，馬車晃動往前，駛入夜色。杰伸出手，拉下窗簾遮住窗戶。在黑暗中，泰莎將手帕藏進袖子，上面仍浸濡著威爾的血。
❖
離開白教堂的一路上，杰都不發一語，只是雙手交疊，冷酷地瞪著前方，而威爾窩在馬車角落沉睡，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坐在他們兩人前方的泰莎想不到任何話題來打破杰的沉默。這完全不像他──那個總是和氣、總是親切、總是樂觀的杰。他現在的表情比面無表情更糟，指甲戳進護甲的布料，肩膀因為怒火而僵硬拱起。
他們一在學院前停下，他便拉開門，跳出去。他聽見他對賽利爾吼叫扶威爾回房間之類的話，然後大步走開，踏上階梯，沒再對她說半句話。泰莎震驚無比，好半晌只能瞪著他的背影。她移向馬車門，賽利爾已經就位等候，舉手扶她下車。泰莎的腳一碰到鵝卵石地便追著杰而去，一邊大喊他的名字，但他已經走進了學院。他為她讓門敞開著，她只短暫瞥了一眼，確認賽利爾正在扶威爾下車，就追著杰進門，快步奔上階梯，放低了音量，明白全學院的人當然都睡了，巫光石降成了最暗的亮度。
她先走到杰的房間敲門，發現沒有回應，便前往他最常造訪的地方──音樂室、圖書館──卻一無所獲，她鬱鬱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就寢。她換上睡衣，抹平裙裝掛好，窩進床上的被單間，盯著天花板，甚至從地板上拿起威爾那本《維克史》，但書前的那首詩第一次無法逗她微笑，她沒辦法沉浸在故事中。
她為自己的沮喪感到訝異。杰是對威爾生氣，不是對她，然而這或許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脾氣失控，她想。第一次他對她表現得如此唐突，或沒有親切地聽她說話，沒有顧慮她就……
她一直將他視為理所當然，她驚訝又羞愧地想，一邊注視閃爍的燭光。她一直認定他的親切是出於原本的天性，從來沒有質疑自己他那麼做是否經過一番努力，努力擋在威爾和這個世界之間，避免他們傷害對方，努力鎮定地面對失去家人，努力在迫近的死亡之前保持開朗和沉著。
迸裂的聲音，東西被砸爛、丟過房間的聲音。泰莎猛坐直身，那是什麼?似乎來自她的門外──走廊對面──
杰?
她跳起身，從掛鉤上抓起禮服，匆忙套上，衝出門，跑進走廊。
她猜得沒錯──聲音是從杰的房間傳來的。她回想起第一天晚上遇見他的情形，悅耳的小提琴旋律如水一般從門口湧出。這個聲響一點也不像杰的樂音。她能夠聽見弓壓著琴弦，但聽起來像某個極度痛苦的人發出的尖叫。她既想要進門，又害怕這麼做，最後她抓住門把轉開，接著閃進門，迅速將門在背後拉上。
「杰。」她輕喚。
牆上的巫光火炬黯淡，杰坐在床腳的箱子上，只穿著襯衫和褲子，銀髮蓬亂，肩上架著小提琴。他兇狠地拉著琴弓，彈奏出可怕的聲音，逼它尖叫。一根小提琴弦在泰莎眼前發出一聲慘叫繃斷。
「杰!」她再次大喊，發現他沒抬頭，她大步走過房間，從他手中搶過琴弓。「杰，住手!你的小提琴──你美妙的小提琴──你會弄壞它。」
他抬頭望著她，瞳孔放大，黑色的周圍只剩下細細一圈銀色。他劇烈喘息，襯衫的領口敞開，鎖骨冒出汗水，臉頰燒紅。「有什麼關係?」他的聲音低到幾乎只剩下喘息。「那到底有什麼關係?我快死了，活不過二十歲，就算小提琴比我先走又有什麼關係?」
泰莎大驚失色。他從未這樣談論過他的病，從來沒有。
他站起身，轉身背對她，走向窗戶，只有少許的月光穿透濃霧照進房間，白霧中似乎有隱約可見的形體貼在窗戶上──鬼魂、陰影、嘲弄的臉孔。「妳知道我說的是實話。」
「還不一定，」她的聲音顔抖。「總會有辦法，治療方法──」
「沒有治療的辦法。」他聽起來不再憤怒，只是疏離，那幾乎更糟。「我會死，妳也清楚。泰絲，或許就在明年。我快死了，世上沒有家人，而我最信任的那個人把那個慢慢殺死我的東西當作消遣。」
「可是，杰，我完全不認為威爾是有意那麼做的。」泰莎將琴弓靠在床腳的豎板上，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彷彿他是她害怕驚擾的動物。「他只是在試圖逃避。他在躲避某個東西，某個黑暗糟糕的東西。你知道他是，杰，你看到他是怎麼去追──追希西莉的。」
她已經走到他的背後，近到可以伸手小心地碰觸他的手臂，但她沒有那麼做。他的白襯衫被汗水黏在肩胛上，她可以透過衣料看見他背上的符印。他近乎輕率地將小提琴丟在箱子上，轉身面對她。「他知道那對我代表什麼意思，」他說：「看著他把玩那些毀滅我生命的東西──」
「但他沒考慮到你──」
「我知道。」他的眼眸幾乎變成了全黑。「我告訴自己他其實比表面呈現的更好，可是，泰莎，萬一不是呢?我一直想，就算我什麼都沒有，也還有威爾。就算我做的一切都沒有為自己的生命帶來意義，至少我總是支持他。但或許我不該那麼做。」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令她緊張起來;她用手背貼上他的額頭，差點驚喘出聲。「你在發燒，你應該休息──」他閃開她的手，她放下手，深受傷害。「杰，怎麼了?你不要我碰你?」
「不要像那樣。」他爆發，然後臉色比先前變得更加赤紅。
「哪樣?」她真的一頭霧水，這是她預期威爾會有的舉止，但不是杰──這份莫名、這股怒氣。
「彷彿妳是護士，而我是妳的病人，」他的口氣堅定但不穩。「妳覺得我生病了，不像──」他顔抖地吸口氣。「妳以為我不知道，」他說：「妳牽我的手，只是為了確認我的脈搏?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凝視我的眼睛，只是為了看我吃了多少藥?要是我是其他男人、正常的男人，我可能會有希望、甚至是期望，我說不定──」他的話似乎頓住，不知是因為他發現自己說了太多或是喘不過氣;他氣喘吁吁，臉頰漲紅。
她搖頭，感覺辮子搔過頸部。「這是高燒在說話，不是你。」
他的眼神變暗，轉身走離她身邊。「妳甚至無法相信我可能想要妳，」他以近乎耳語的聲音說：「相信我有足夠的活力、足夠的健康──」
「不──」她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臂，他僵住。「杰穆斯，那完全不是我的意思──」
他屈起手指，包住她壓在他手臂上的手，他的皮膚有如火焰般滾燙，燒灼她的肌膚，然後他轉向她，將她拉過來。
兩人面對面而立，胸口貼著胸口，他的呼吸吹動她的頭髮，她感覺他身上湧現的熱氣有如泰晤士河上升起的霧，察覺血液的鼓動流過他的肌膚，以異常的清晰看見他喉間的脈搏、銀白色鬈髮覆在更白晳的頸部，反射出光芒。火熱的刺痛在她的皮膚上下竄動，令她困惑。這是杰──她的朋友，宛如心跳般穩定可靠。杰不會讓她的肌膚著火或讓她血管裡的血流加速，快到讓她頭景目眩。
「泰莎。」他說，她抬頭看他。他的表情毫不平穩或可雜，眼神陰暗，臉頰漲紅，當她抬起頭時，他低下頭，嘴唇斜擦過她，就算她訝異地僵住，他們仍然是在親吻。杰，她在吻杰。威爾的吻充滿了火焰，杰的吻則像被長期封閉在真空黑暗中之後的純淨空氣。他的嘴唇柔軟堅定，一手溫柔地圈住她的頸背，將她的嘴唇引向他;另一手捧著她的臉，拇指輕柔地撫過她的顴骨。他的唇嚐起來有如焦糖。甜美的藥，她猜想。他的碰觸、他的嘴唇，都充滿猶豫，而她明白為什麼。他不像威爾，他會在意這是逾矩的行為，在意他不該碰觸她、親吻她，在意她應該抽開身。
但她不想抽身。髖管親吻的對象是杰的事實令她困惑，杰令她頭暈耳鳴，她發現自己的手臂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繞過他的頸部，將他拉近。
他貼著她的唇倒抽口氣，必定是以為她要推開她，一瞬間變得僵直，她的手滑過他的肩膀，以輕柔的碰觸，以貼著他的唇的一聲私語，催促他不要停下。他遲疑地回應她的撫觸，接著以更猛烈的力量──一再一再親吻她，每一次都變得更加迫切，將她的臉捧在發燙的雙手間，小提琴家的瘦削手指碰觸她的肌膚，令她輕顫。他的手移向她的背脊末端，將她壓向他，她的裸足在地上一滑，兩個人半踉蹌地往後跌到床上。
她的手指緊繃住他的襯衫，泰莎將杰往下拉到她身上，讓他壓在她的身體上，感覺她取回了某個一直屬於她的東西，一個她不知道曾經遺失的一部分。杰很輕，有如小鳥般恍若無骨，也同樣心跳急促;她的手耙過他的頭髮，一如在她最深沉的夢境中想像的那樣柔軟，在她指間的觸感有如新生羽絨。他似乎無法停止驚奇地用手碰觸她的全身，往下巡過她的身軀，他在她耳邊的氣息粗淺，顫抖的手指來到禮服的繫帶上，停頓下來。
他的不確定讓泰莎的心彷彿在胸口脹開，那份溫柔強大到足以包容他們彼此。她希望杰看見她，她原本的面目，她本人，泰莎‧葛雷，沒有變身的偽裝。她的手往下探，解開繫帶，讓禮服滑下肩膀，只穿著白色細麻睡衣，呈現在他眼前。
她抬頭仰望他，氣喘不已，將散落的頭髮甩離臉上。他用手支撐身體，往下望，又說了一次他先前在馬車中碰觸她的頭髮時說過的話。
「妳很漂亮。」
「那是什麼意思?」她輕聲問，而這次他微笑說：「那代表妳很美。我之前不想告訴妳，不希望妳以為我在佔便宜。」
她舉起手，碰觸他近在眼前的臉頰，然後是喉嚨脆弱的肌膚，血液在表面下澎濟流動。他的睫毛順著她的手指移向他眼睛的動作顫落，宛如銀色的雨絲。
「佔吧。」她輕喃。
壓薄如空氣的黃金
他俯向她，兩人的嘴唇再次相觸，感官震撼如此強烈、充滿了壓倒性，讓她緊閉上眼睛，彷彿可以在黑暗中躲藏。他低語，將她抱向自己，兩人往側邊翻滾，她的腿夾住他，彼此的身軀貼得越來越近，近到難以喘息，但他們卻無法停止。她找到他襯衫的鈕釦，但就算張開眼睛，她的手依舊顫抖得太過劇烈，解不開。她笨拙地解開，拉扯布料，當他聳肩，讓襯衫滑下肩膀時，她看見他的眼眸再次亮成純銀色。然而她只能為那裡讚嘆片刻，還要忙著欣賞他其餘的部位。他如此瘦削，不像威爾那樣肌肉糾結，但他的脆弱有一份美麗，宛如詩的空行。❦。儘管他的胸膛仍包梗著一層肌肉，她能夠看見肋骨間的陰影，威爾送給他的玉墜置於他天使般的鎖骨下方。
❦引自英國詩人約翰‧鄧恩的〈告別詞：節哀〉。
「我知道，」他說，自覺地低頭看著自己。「我不──我是說，我看起來──」
「很美，」她說，由衷地說：「你很美，杰穆斯‧科士達。」
他瞪大眼睛，注視她伸手碰觸他。她的手不再顫抖，開始探索，完全入迷。她想起母親曾經擁有的一本古書，脆弱的書頁很可能一碰就碎成灰燼，而她在手指刷過他胸膛的符印、掠過他肋骨凹處和平坦腹部時，也感到同樣沉重的責任，他在她的碰觸下顫抖，充滿脆弱又迷人的氛圍。
他似乎也無法停止碰觸她，音樂家熟練的手撫摸她的腰側，掠過睡衣底下的裸腿。他將她當成心愛的小提琴一樣碰觸，溫柔而急切的優雅令她喘不過氣。兩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高燒，身軀如焚，頭髮汗濕，貼在額頭和頸部。泰莎不在乎，她渴望這份熱度、這份近乎疼痛的感受。這不是她，是另一個泰莎，某個夢裡的泰莎，才敢做出這種事，然後她想起曾經夢見杰躺在一張被火焰包圍的床上，只是沒夢到她會和他一起燃燒。她知道自己渴望更多這種感覺，更多這股火焰，但她讀過的小說都沒有告訴她現在發生什麼事。他知道嗎?威爾會知道，她想，但杰和她一樣，她察銫到，一定只是順從像骨頭一樣深埋體內的直覺。他的手指滑進兩人間不存在的空隙，找到繫住她睡衣的鈕釦，當衣物滑落一旁，他低頭吻她裸露的肩膀，從來沒有人吻過她那裡赤裸的肌餺，而那份感受如此驚人，讓她伸出一手支撐自己，將一個枕頭撞離床上，撞到小床邊桌，發出一聲碰撞，一陣宛如香料般的甜美黑暗香氣突然在房間中瀰漫。
杰猛抽回手，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泰莎也坐起身，拉起睡衣前襟，突然清醒過來。杰瞪向床的外側，她順著他的視線，他用來存放藥粉的漆盒掉落打開，一大片閃亮的粉末灑在地板上，似乎升起一股淡淡的銀霧，帶來甜美的香氣。
杰將她往後拉，手抱著她，但他的懷抱現在充滿恐懼而非熱情。「泰絲，」他低聲說：「妳不能碰這些東西，碰到皮膚會很──危險，就連吸進去──泰莎，妳必須離開。」
她想到威爾，命令她離開閣樓的場面。結果總會是這樣──某個男孩親吻她，然後彷彿她是個無關緊要的僕人一樣叫她走開嗎?
「我不會走，」她爆發了。「杰，我可以幫你清理，我是──」
你的朋友，她正要開口，但他們剛剛做的事不是朋友會做的。她對他來說算什麼?
「拜託，」他輕聲說，聲音粗啞，她認出那股情緒，是羞愧。「我不希望妳看到我跪在地上，在地板上到處摸索賴以維生的藥粉，任何男人都不希望他的──」他顫抖地吸口氣。「抱歉，泰莎。」
他的什麼?但她不能問，她已經不知所措──充滿憐憫、同情、對他們剛剛行為的震驚。她傾身向前，親吻他的臉頰。他動也不動，任由她溜下床，拿起禮服，安靜地離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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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和剛剛泰莎走過時一樣──是幾小時──幾分鐘前?兩端延伸的黯淡巫光將走廊映得昏暗，她剛剛溜進自己的臥室，正要關上門，卻察覺到走廊盡頭有一絲動靜，某種直覺讓她釘在原地，門只留下一線，眼睛靠向微微敞開的門縫。
那個動靜是有人走過長廊，一名金髮男孩，她困惑地想了半晌，但，不對──那是潔珊蜜，潔珊蜜作男孩的打扮，穿著長褲和套在背心外的敞開外套，手上拿著帽子，長髮綁在腦後。她瞥向背後，快步穿過長廊，彷彿擔心有人跟蹤。幾秒鐘後，她消失在轉角，離開了視線。
泰莎將門闔上，思緒飛轉。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潔珊蜜深夜時分打扮得像個男孩，在學院遊蕩到底做什麼?泰莎掛好禮服，走過去躺在床上，感覺到深入骨髓的疲憊，那種她在阿姨過世當晚感覺到的疲憊感，彷彿耗盡了身體感覺情緒的能力。當她閉上眼，她看見杰的臉，然後是威爾的臉，手壓在流血的嘴上。關於他們兩人的思緒在她腦中盤旋，直到她終於墜入夢鄉，不知道她夢見自己親吻的是其中一個，或是另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