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重新上线后,发现我的性能只剩26%,不过这个比例还在缓慢上升中。疼痛环绕在我的膝盖和手肘处,疼得我根本无法忽视它。我身上有机部位在发痒,机液在往外漏。我不喜欢这样。
我的这点儿性能还不能访问或播放任何媒体文件,眼下只能躺在那里等待着我的疼痛水平慢慢调整过来。任何动作都能够刺激到伤口,引发疼痛。我真希望在一开始就执行第十六号计划,可以让这艘船陷入瘫痪,这是在统计学上最有可能成功的计划,如果它报复回来,我也不会遭受致命打击。现在看来,炸掉这艘船的第二号计划也挺吸引人的。我怎么会这么蠢,居然同意做手术!
这种感觉就像我被枪打成筛子之后躺在修复舱里一样,但这里又没有修复舱,所以没办法先关掉我系统里更高级的功能,等到修复完成之后再开启。我走进手术室之前就已经知道,这里的医疗系统无法调整我的疼痛水平,只是我没想到居然会疼得这么厉害。我也不能调整自己的体温,不过我并不冷,因为医疗系统控制着室温和手术台,让它们保持在一个让我感觉比较舒服的温度。修复舱就做不到这一点,我得承认这还是不错的。
渐渐地,我的疼痛水平开始趋于稳定,我也恢复了一部分功能来调低疼痛传感器并且关掉痒感了。不过,我不能完全消除疼痛,得留下一部分提醒我自己,在我的有机组织再生完成之前,有哪些地方是不能动的。
阿特在我的频道里晃来晃去,不过谢天谢地,它暂时还没有跑过来跟我说话。等我的性能恢复到75%,我就想试着坐起来。
医疗系统开始发出警告,阿特也说道:“你现在急着动有什么意思呢?手术期间,我在公共信息新闻资源库里,搜索了之前提到过的那段时间里与采矿有关的异常死亡的新闻。你想看看我根据调查得出的结论吗?”
我又躺了下来,感觉到有机部位粘在温暖的手术台上——我身上又有另一个地方开始漏机液了。我告诉阿特,我知道怎么看搜索结果。
“我尊重你在射击和杀戮方面的专长,那么你也应该尊重我在数据分析方面的专长。”
我对它说好吧,随便吧。我不觉得它会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它把得出的结论发到了频道里。不可否认的是,异常情况下的大规模死亡事件最终都会以某种公共记录的形式出现在多个新闻源中,这也算合情合理,就像“德落”事件一样。拉维海洛事件可能被归类为意外事故了,但毕竟涉及公司债券问题,肯定会打一场官司。不过,如果数据告诉我是一个反叛的护卫战士杀死了所有人,那跟我手上有的信息也差不了多少。
“据几个归档新闻源的记录显示,事发地点很可能是一个叫作‘加纳卡矿洞’的小型采矿设施。这些信息来源于卡利顿,它是一个政治实体,位于公司边缘地带,由公司资助的加纳卡矿洞的基地就建在那里。总共有57人在事故中身亡,原因被列为‘设备故障’。”
护卫战士在库存中确实被归类为设备。
阿特等了一会儿,见我什么也没说,就补充道:“所以你最初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件事确实发生了。现在可以开始调查了。”
我想关机,但又怕会影响身体愈合的过程。
阿特问道:“你想看剧吗?”
我没回答,它自顾自地打开了一集《圣殿月亮的升与落》。
等到我终于可以从手术台上爬下来时,我一下子就跌在了甲板上,但等到周期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了。痊愈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疗系统旁边的隔间,用洗浴设施洗掉我身上的血液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液体。其实,安保预备室里有供护卫战士在打斗或修复后,用来清洗血迹和机液的设施,不过我还从来没有用过专供人类使用的清洁设施。阿特船上的浴室真不错,喷头里流出的可循环利用清洗液看起来与清水没什么区别,除非进行化学分析,否则很难分辨出两者的区别。你还可以调节水温,让水更暖和一些,而且这水闻起来也清香扑鼻。洗完澡后,我身上的味道简直就像个干净清爽的人类,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身上不同地方开始长出一片片的绒毛后,我还不太习惯,不过这感觉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烦人,就是当下一次我不得不穿人类服装的时候可能会不太方便。不过有绒毛的人类似乎都能应付得来,也极少抱怨,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也能行。代码的改变让我的眉毛变粗了,头顶的头发也长了几厘米。我能感觉到真的有些奇怪。
我去了阿特的娱乐室,用跑步机和其他健身设备测试了一下自己,确认了我的武器依旧正常工作,准心也没有偏移(我并没有试射武器,因为阿特告诉我,如果我发射武器的话就会触发船上的消防系统)。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我告诉自己,我看起来还是很像一个没穿盔甲、暴露无遗的护卫战士。但事实上,我更像人类了。现在我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抗拒改造了。
因为改造后的我更难以假装我自己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护卫战士了。
我们按照时刻表离开了虫洞,到达了一个新的中转环。阿特扩大了它的信息接收范围,帮我拿到了目的地的信息包,里面包含了一张更加详细的拉维海洛地图。就算是不断旋转地图、从各个角度去看它,也没有唤起我的记忆碎片。奇怪的是,地图上并没有标注出加纳卡矿洞这个地方。
我感觉到阿特又一次跑到我的频道里,越过我虚拟的肩膀偷偷看地图。我检查了一下时间戳,发现自从我那起事件发生之后,地图已经更新了很多次。我说:“他们把那个地方从地图上拿掉了。”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阿特问。一般来说,它处理的都是星际地图,如果有什么东西被从星际地图上刻意去掉了,那可就是大事件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经常发生,不过也说得通。因为公司或者雇主可能会刻意隐瞒发生过的事。”如果公司还想继续把护卫战士卖给其他调查团队或采矿小组的话,那隐瞒事实,或者至少是模糊事实,不让别人知道发生了意外死亡事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说不定官司根本没有打起来,雇主就以在公开记录中最大限度地隐瞒事故细节为条件,同公司迅速达成和解,被钱收买了。这不像“灰泣”和“德落”的事故情况,因为这次有多方势力参与,新闻频道里到处都是各个公司的谈判交锋,所以公司也只能想办法卖惨博同情了。
阿特找来了更多的历史信息。拉维海洛内部不同区域采矿权分别授予了几家公司,这颗卫星则由这些公司共同持有。在过去两个星系年里,一家名为乌姆罗的公司收购了部分债权。不过还有很多最初的公司依旧以承包商的身份继续运营。这些名字我听起来都不怎么耳熟。
我得先弄清楚这个加纳卡矿洞在哪里,然后才能到那儿去。我之前肯定是被当成货物运过去的,不管有没有被清除过记忆,我都已经想不起什么了。
我开始搜索信息包剩余的部分,想找找看有没有时刻表。我必须搭一趟穿梭飞船才能从中转环到拉维海洛港口。这可就棘手了。不过话说回来,整件事都非常棘手。飞船时刻表上的信息显示,只有持有雇佣凭证或采矿设施与后勤服务部门颁发的通行证才能登上穿梭飞船。这里不存在什么旅游观光,也没有这颗卫星上的公司或者承包商给出的正式授权,任何人都不能进出。既然我不是人类,也没有雇佣凭证,我就只能黑进一艘运送补给品的飞船试试了……
阿特还在从交通站频道里获取数据信息。“我有个建议。”它对我说,然后向我展示了一系列个人发布的广告。我在“自由贸易港”和上一个中转环的频道里都见过这些广告,不过并没怎么留意。阿特突出放大了这则招聘信息——一个技术专家小组手上有一份有限合约,正在寻找临时安保人员。
“什么意思?”我问阿特。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
“如果这个小组雇用了你,那你就可以拿到一张去往采矿设施的雇佣凭证了。”
“雇我?你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我执行过的合约比我能记起的还要多(字面意思。有很多合约都是在记忆清除之前完成的),但从来没有哪个是我自愿去的。都是公司把我从库存里面取出来,拿给雇主看一眼,然后再把我打包塞进货舱里。
“我的船员们每趟航程都会聘请顾问,”见我还没有称赞它的妙计,它开始不耐烦起来,“程序也很简单。”
“对人类和强化人类来说当然很简单了。”我确实是在故意拖延。我最终还是必须装成一个强化人类与真实人类互动。我也知道这就是我接受内部结构改造的目的,但在我的想象中,我只会在距离稍远,或是在中转环那种拥挤的空间里发生和人类的互动。互动就意味着交谈和眼神接触,我已经可以感觉到我的表演能力在稳步下降了。
“真的很简单,”阿特坚持说,“更别说还有我帮你。”
好吧,一艘巨型飞船的主控电脑要帮一个人机混合的护卫战士假扮成人类。这还能出什么问题呢?
阿特停靠在了码头边,中转环的电脑驾驶着拖船开始卸下货物。阿特为我打开了气闸锁,让我溜进了登船区,还给了我访问它通信频道的权限,这样它就可以跟着我的频道一起穿过中转环。它说它可以帮我,虽然我不信,但至少有个伴儿。当我走出飞船锁后面的安全区域时,我的性能下降到了96%。于是我点开了这个交通站的娱乐频道,想找点儿新内容下载,这样我才能平复心绪。
我已经在社交频道上给那个招聘方发了一条信息,并收到了一条附有位置和时间戳的回复。上一次我跟人类进行提前安排好的会面时,对方绑架了曼莎博士,还把我炸飞了。所以这次的情况应该不会更糟了。
我靠入侵系统顺利通过了登船区的安检,进入了中转环的商场里。和上一个中转环“自由贸易港”相比,这里的商场显得实用很多。没有花园吊舱,没有全息雕塑,没有一连串的大型全息显示屏广告用来推销造船厂、货运商以及其他生意,也没有闪闪发亮的全新界面自动售货机和大型客运飞船经过,所以人类和机器人都算不上拥挤。阿特的主意显得越来越有必要了。如果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往返在这颗卫星的几个采矿设施之间,那么我想在这里混入人群中就是难上加难。阿特在我的频道里说:“我都告诉过你了。”
会面地点定在商场主区域的一个餐饮服务场所。它位于商场二楼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里,刚好能够俯瞰下面的走道和柜台。场所里有多个开放的就餐楼层,摆着桌椅,人类和强化人类的上座率大概是40%。这一路走来,我时不时会听到无人机的嗡嗡声,但并没有收到它们的嘀声警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酒类饮料的刺鼻气味,我没有想去分析这些味道。因为我紧张得要命,只能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装得像个强化人类上。
招聘方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方便我找到她们。她们有三个人,全都穿着不同的工作服,也没有统一的标志。我在这个中转环的社交频道里简单搜索了一下,找到了与她们几个人有关的条目资料。资料里列明她们是独立的客籍务工人员,但这上面你随便怎么写都行,又没有身份检查的环节。其中有两位女性,还有一位“塔塞拉”,这是由一群非联合政治体组成的“迪瓦拉提团体”所使用的性别指代词。
为了顺利发起会话,我也必须在社交频道上编写一个条目。这个系统在面对黑客入侵的时候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所以我在我的条目里填写了一个更早的到达时间,让我看起来就像是坐着更早一班客运飞船来的一样,又把我的职业写成了“安保顾问”,至于我的性别就模糊处理了。阿特假装成它自己的船长,给我签发了一张工作经历证明。
我在能够俯瞰整个商场的那个泡泡旁边看到了她们。她们正在紧张地低声交谈着,肢体语言都能显示出这几个人的心绪不宁。我一边朝她们走过去,一边启动了快速扫描功能,结果显示她们身上没有装备明显的武器,只有界面接入器的小型电源。其中一个人安装了植入物,但那只是个级别很低的信息访问工具。
在来这个中转环的路上,我就已经和阿特练习过了这一部分,还录了下来,这样我们两个就都可以评判我的表现。我告诉自己一定能行,接着换上一副在我看来最值得信赖的中立表情,就是当我被监测到进行额外的下载,部署中心主任却让人类技术人员背黑锅的时候露出的那副表情。我走到桌边说:“你们好。”
她们三个人都被吓了一跳,那位塔塞拉说:“啊,你好。”塔[1]是第一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的。
我接入了安全摄像头的频道,这样我就可以随时监视自己,确保能随时掌控自己的面部表情。通过摄像头来观察人类的话,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会更容易一些。我很清楚无法摆脱现在的情况,但我真的很想逃避现实。酝酿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我们约好了在这儿见面。我是伊甸,职业是安保顾问。”好吧,没错,这个名字是《圣殿月亮的升与落》里面一个角色的名字。所以你可能并不惊讶。
那位塔塞拉清了清嗓子。塔有着紫色的头发和红色的眉毛,在浅棕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出。“我叫拉米,这位是达潘,还有玛罗。”塔紧张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拍了拍旁边空着的椅子。
阿特在数据检索方面要比我快得多,它进行了一次快速搜索,告诉我经过多个人类文化索引的交叉对比,结果显示这是在邀请我坐下。我坐下的时候,它还给我发来了这个手势的词源学探究。你可能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对一个曾经多次被打成筛子、被炸碎、被清除记忆,还有一次被意外拆除了部分肢体的护卫战士来说,根本不可能产生恐慌的情绪。那你就想错了。
拉米补充道:“呃,我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达潘用胳膊肘轻轻戳了塔一下,显然是在表达精神上的支持。达潘头上绑着各种颜色的发辫,耳朵上夹着一个蓝宝石色调的界面接入器,肤色比拉米略深。玛罗的肤色很深,有一头银色的小卷毛,人长得很漂亮,都可以去娱乐频道上当明星了。我不擅长估计人类的年龄,因为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再者,我与人类交往的大部分经验仅限于在娱乐频道上看他们演的节目,而且节目里的人类和现实中的人类又完全不同(这也是我不喜欢现实的众多原因之一)。我觉得这三人可能都挺年轻的,也许才脱离青春期不久。
她们盯着我看,我突然意识到我得出言替她们解围,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你们不是想请个安保顾问吗?”这是她们在社交频道里发布的招聘信息。从类似请求的数量上来看,个人或团体在去拉维海洛之前聘请私人保安是很常见的事。我猜如果有人没钱找真正的安保专家的话,请个人类保安也是没问题的。
拉米似乎松了口气说:“是的,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安保顾问。”
玛罗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这个地方不太适合谈话,我们能去别的地方商讨吗?”
到这儿来就已经够让我紧张的了,现在哪里还想再去别的地方。我快速扫描了一下无人机,然后在餐馆与中转环安全系统之间制造了一个小故障。我控制了摄像机,并且告诉了阿特我想让它做什么后,阿特就接手了摄像机,把我从系统录像中剪掉了,然后又从系统里移除了监控这张桌子的摄像头。紧接着,我解除了餐馆与中转环安保主系统之间的故障。这样一来,我们在这里谈话的短时间内,安全系统就不会注意到有个摄像头的频道断开了。我说道:“没问题了。现在我们没有被录像了。”
闻言,她们都瞪着我。拉米说:“但是安全系统——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是个安保顾问。”我重复道。
我的恐慌水平开始降低了,主要还是因为她们三个人过于紧张了。人类见到我之所以会紧张,是因为我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机器人;我见到人类之所以会紧张,是因为他们就是人类。但我知道,即使是在非战斗和非对抗的情况下,人类也会提心吊胆地提防彼此,现实就是如此,可不只是故事里会这样演绎。在我眼前似乎正在发生这种情况,不过我能假装这就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只不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雇主也会向我询问关于安保的建议。
作为一个护卫战士,我的部分职责就是随时为雇主答疑解难、提出建议,因为理论上我就是那个掌握全部安保信息的人。但这也不代表很多人类雇主会真的向我提问,当然也没人肯听我的意见。我绝对不是在大倒苦水。
达潘看起来非常震惊,说:“所以你是‘剪接人’吗?”她拍了拍后颈,指着我数据端口的位置,“你安装了强化装置?你在频道里有额外的访问权限?”
“剪接人”是个用来称呼强化人类的非正式术语,我在娱乐频道上听到过这种说法。“没错,”然后我又加了一句,“我在其他地方也有访问权限。”
拉米抬了抬眉毛以示理解。玛罗看起来也十分惊讶,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支付——我是说我们的信用账户——如果我们能把数据拿回来,那么——”
拉米接上了她的话,说:“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钱来付给你工资了。”
阿特显然已经沉迷于这幕找工作的戏,它都开始在公共频道上搜索私人安保顾问的薪酬标准了。我时刻提醒自己,我现在不是一个护卫战士,所以就算问她们问题也不会显得很逾矩。我决定从基本情况开始问起:“你们为什么想雇我?”
拉米看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得到了她们的同意后,清了清嗓子说:“我们本来在拉维海洛星上为特蕾西挖掘公司工作,这个公司是乌姆罗一个规模比较小的承包商。我们从事的是矿产研究和技术开发。”塔解释说她们是一群技术人员,总共七个人加上家属,完成一份合约后就奔赴下一份合约。其他人都在一间酒店套房里等着,而拉米、玛罗和达潘三人则代表她们这个团体外出走动。听说她们在矿上的工作只集中在技术和研究方面后,我忍不住松了口气。在我经历过的那些采矿合约中,技术员一般都待在远离矿洞的办公室,我根本就见不到他们,除非他们喝醉了大打出手,不过这种情况极为少见。
“特蕾西给出的条件很好,”达潘补充说道,“但也许好过头了,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阿特快速搜索了一下,告诉我说这是一种修辞手法。我告诉它我懂什么叫修辞。
拉米接着说:“我们接受了合约,因为这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自己的研究。我们想研发出一种全新的检测系统来检测奇怪的合成物。拉维海洛有很多已经经过确认的矿床,所以是个做研究的好地方。”塔所说的“奇怪的合成物”指的是外星文明遗留下来的一些基本物质。在矿业上,如何区分外星文明遗迹和先前未被确认的自然元素一直是个难题。就像我上一份合约里“灰泣”组织发现的外星入侵(也有可能是外星文明)遗迹一样,对这种遗迹的商业开发是有限制的。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因为每一份涉及外星物质的工作,我的任务只是站在旁边保护那些专心搞研究的人而已(阿特想向我解释,但我让它留着话等会儿再说,我现在不能分心)。
塔接着说道:“我们本来进展很不错,但是突然间我们小组连通知都没得到就被终止了项目,他们还拿走了我们的数据——”
达潘挥了挥手打断了塔的话,继续说道:“我们所有工作成果都被夺走了!这跟我们签过的合约根本没有半毛钱关系——”
玛罗接过达潘的话说:“简单来说,就是特蕾西偷走了我们的研究成果,还删除了我们设备上的最新版本。虽然我们有旧版本的拷贝,但我们近期的所有工作也都付诸东流了。”
拉米补充说:“我们向乌姆罗投诉了特蕾西的偷盗行为,但处理起来仿佛要几辈子的时间那么长,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最后到底能不能有个结果。”
我说:“听起来,这种事你们应该找律师才对。”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情。公司也会挖掘数据,不过他们不会直接从原创者的设备上删除作品,这种方式既笨拙又容易露出马脚。如果公司真这样做了,那么这些人也就不会当回头客,甚至签订更多的债券担保协议,公司也就没办法再接触到他们下一步准备研究的东西了。
“我们想过找律师,”拉米说,“不过我们不属于工会,所以律师费会很高。但是昨天特蕾西公司终于答复了我们,还说只要我们退还签约金就可以拿回文件。我们必须去拉维海洛才能办成这件事情。”塔坐回椅子上,“这就是我们想要雇你做安保顾问的原因。”
这可就有点儿意思了,我说:“你们不相信特蕾西。”
“我们只是希望能有个人站在我们这边。”达潘澄清道。
“你说得对,我们确实不信任特蕾西,”玛罗反驳道,“一丁点儿信任都没有。我们希望能有安保人员陪我们一起过去,免得事情……出什么意外。特蕾西本人应该会和我们见面,她有一票随行保镖,但除了在乌姆罗的公共区域和港口安插的安保人员之外,那边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安全措施了。其实现有的安保人员也并不算多。”
我不知道她说的“意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能想象到,在那种状况下发生的事情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
公司会提供护卫战士作为安保人员,这样雇主们就不需要雇用人类保镖。从我以前看过的连续剧里的剧情套路来看,就算我不全心全意地做我的工作,也还是比人类保镖尽力去做要出色得多。
我仍然在用安全摄像头观察我们几个人,没有开启录像功能。我能看到我自己的脸上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行为也是有必要的。我说:“你们可以通过一个保密的通信频道和特蕾西进行会议谈判。公司也对资金与数据的传输做担保。”
玛罗脸上露出了更加怀疑和纠结的表情,说道:“没错,但是特蕾西想要跟我们面对面谈。”
拉米承认道:“我们也知道当面谈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要是你们想被谋杀的话,这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我本来期望的是能找到一份更轻松的工作,像快递小哥一样把她们送过去就回来,或者跟这种差不多的工作也行。但这次的工作是要保护下定决心准备去送死的人类,也正是我当初被设计出来所要承担的职责,也是我一直在做的工作。虽然我入侵了自己的调控中枢,但我依旧在做这种工作。合约规定我必须保护人类团体,所以我也已经习惯了做一些有用的事情,照顾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只要我够幸运,他们就会把我当成一个好用的工具,而不是一个玩具。
在“奥克斯守护组织”的事情之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真正变成我要保护的这个人类团体中的一员,那么我的工作职责将会变得天差地别。这就是我会跑到这里来的主要原因。
我准备通过提问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如果想让人类明白自己是在做蠢事,那么假装询问更多的信息,从而让人类再次思考,才是最佳方式。“那么你们觉得,特蕾西提出当面交接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除了……她想杀你们之外?”
达潘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就好像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尽量不往那方面去想。玛罗敲了敲桌子,指着我,这让我有点儿惊慌。直到阿特确认这个手势表达的是强烈同意,我才放松下来。拉米猛地吸了口气,“我们觉得……我们的研究还没做完,进度也被迫暂停,但我们真的对这项研究抱有很高的热情。我们认为,他们肯定是在使用安全频道的时候偷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而且认为我们的研究进展要比实际情况更快。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自己完成剩下的研究。说不定他们发现,如果不靠我们把研究做完的话,他们偷走的那些数据文件也没有什么价值了。”
“也许特蕾西找我们回去,是为了让我们再次为她工作。”达潘满怀希望地说。
可能吧,然后她就会把你们全杀了。我只是想想,并没有说出口。
玛罗对此嗤之以鼻,说:“我宁愿住在交通站商场的一个盒子里面,也不愿意再回去为她工作卖命了。”
一旦她们开始讨论这种可能性,就很难阻止她们继续这个话题了。这个小团体在应该怎么做的问题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这显然对她们所有人来说都非常痛苦,因为她们早就习惯了事事都能达成一致意见。玛罗说达潘太天真了,才会以为她说的那种可能性真的存在而且还值得一试;达潘说玛罗是个愤世嫉俗的苦修者,就喜欢反对一切乐趣和进步,现在又认为她们的工作成果已经打水漂了,还不如及时止损;拉米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她似乎并没有被小团体内的分歧所动摇。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这个问题期间,塔被选为了她们小团体的领袖。塔愿意承担责任并放手一试。
最后,拉米总结道:“所以这就是我们想要雇你的理由。我们认为最好是找一个安保人员和我们一起去,这样就能防止她的手下找我们麻烦,也能让她知道我们有后援撑腰。”
她们需要的是一家愿意为她们的会面和返程提供担保,并且派遣一个护卫战士同她们一起去,确保她们安全无虞的安保公司。但这样的安保公司通常都很贵,而且不会对这么小的一份工作感兴趣。
她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通过安保摄像头看过去,她们是如此青涩、稚嫩,留着五颜六色的蓬松头发,而且都很紧张,只不过不是因为害怕我。我说:“我接受这份工作。”
拉米和达潘看上去都松了一口气,还是不怎么想去的玛罗也服从了决定,问道:“我们该付你多少钱?”她不太确定地瞥了一眼其他人,“我的意思是看看我们能不能付得起。”
阿特已经准备好了一整沓电子表格,但我不想一开口就漫天要价,把她们吓跑就不好了。我说:“在你们的项目被终止之前,特蕾西付你们多少薪资?”
拉米回答道:“我们签的是有限合同,每位工作者每个周期的薪水是两百CR。”
“你们就按这个给我吧。”这一趟行程听起来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周期。
“只给一个周期的合同份额?真的吗?”拉米惊讶地问道。
她的反应说明我要得太少了,但现在再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我确实需要给她们一个理由,来说明我为什么愿意以这么少的报酬接受她们的工作。我决定说出部分真相,在我看来这样会更好,“我需要去拉维海洛办事,所以需要一张去那儿的雇佣凭证。”
“为什么?”达潘问道,拉米用手肘碰了碰她以示警告,“我是说,虽然我知道我们没有权利过问,但是……”
没有权利过问?这话要是放在“奥克斯守护组织”之前,那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于是我又把一些真相脱口而出了,“我要去那里为另一位雇主做些研究。”
和阿特一样,她们明白做研究是什么概念,尤其是专利研究,所以她们也没有再往下追问我。拉米告诉我,她们计划在下一个周期内前往拉维海洛,还说塔会帮我提交一份私人雇佣凭证的申请。我跟她们商量好,在靠近穿梭飞船登船区入口的商场里见面,然后就离开了。我一走出监控区域,就恢复了那个安保摄像头的权限。
我回到了阿特船上,蜷缩在我最喜欢的椅子上,和阿特一起看剧度过了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阿特监控着中转环上的警报频道,以免有人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但警报并没有响起。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阿特说。这是它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我没理它。既然我没有被发现,那么是时候考虑计划剩下的部分该怎么进行了。现在,我的计划不光是调查采矿事故,还要确保我的新雇主们不要丢掉小命。
[1]塔:“塔塞拉”这种性别简称“塔”,相当于称“他”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