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场一阵惊呼,人群退离艾琳和凯身边。当然,也是为了离熊远一点。要不把那头熊当回事谈何容易。艾琳一时考虑装傻,打手势叫凯先跑再说,她晚点再去和他会合。然而理智告诉她,她大概会被当成共犯而遭逮捕。再说她也不愿让他在陌生的地方落单。他可能会惹上麻烦,甚至更多麻烦。
照顾员皱起眉头。「你是否携带了《禁止输入危险物质或叛国物质》法律第四条所规定的非法魔法零件?」
「绝对没有,」凯说,他斜睨着那头熊。「一定有什么误会。」
那头熊打了个很长、很响的嗝。牠垂下头,试图用鼻子摩蹭凯,把链子绷得紧紧的。牠现在一点攻击性都没有了。
凯看了艾琳一会儿,叹口气,伸手搔抓牠的头,手指陷进牠的毛皮。「乖女孩,」他温柔地说。「乖女孩。」
穿黑色长大衣的那群保全人员赶到了现场。「请你离那头熊远一点,公民朋友,」其中一人命令道。「请把双手高举过头,不要做任何具威胁性的动作。」
这并不是艾琳计划中偷偷摸摸潜入圣彼得堡的状况。她往照顾员挪近几步。「万一牠伤害他怎么办?」她质问,让嗓音因为焦虑的关切而变尖。「那是一头熊耶!万一他一不再摸牠,牠就咬掉他的头呢?」
「我们的熊全都受过严格训练,公民朋友,」照顾员安抚她,一边紧张地看着熊。「牠绝对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相信只要妳朋友从牠身边退开,牠就不会对他做任何事。」
但是疑虑的种子已经生根,保全人员面面相觑。「也许你最好先不要动,等我们找控制员来再说,公民朋友。」其中一人说。「你试着让牠保持冷静。」
「这里出了什么事?」有个女人大步走进越来越大的净空圈,她像那些男人一样穿着黑色长大衣,不过肩部和袖口有绿色条纹。她的长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看起来冷血无情,而且她不像其他女人穿着裙子,而是像男人一样穿长裤和沉重的靴子。她怀疑地瞪着四周。「有什么问题吗?」
「那就是问题,控制员女士。」保全人员的头头说,指着靠在凯身上撒娇的熊。
女人近视般瞇眼细瞧。然后她走向那头熊,伸手按着牠的头,喃喃地说了什么,但声音小到艾琳听不见。凯退后一步,但从他偏着头的姿势看起来,他在听她说话。
「盖莉娜说他闻起来像冲向云霄的树里头的树汁,」女人皱眉宣布。「牠说牠要向地和天的力量之主人、海之统治者和山之摇撼者致敬。我要牠立刻休病假。还有我要他接受讯问。」她指着凯。
「控制员女士,要用什么罪名呢?」警卫问道。
「我不知道,妨害公众安宁吧。」女人说。「我相信他做了什么。把他监禁起来,还有和他同行的人。」她宠溺地抚摩熊的肩膀。
保全人员尽力显露自信。「麻烦你跟我走,公民朋友。」他对凯说。「还有和你同行的小姐。我相信我们只要花几分钟就可以处理好这件事。」
该死,他们还记得有我这个人。艾琳站到凯身旁,对他轻轻点头。「我们就照他们的话做吧,表弟。」她喃喃道。
凯不情愿地离开那头熊──牠现在转而讨好那个女人去了──他和艾琳随着保全人员走到一扇侧门。那群保全在前领路,艾琳则在后打量他们身上看得见的武器。沉重的短棍,就像博物馆警卫用的那种;在另一侧,他们的皮带上有一卷卷细绳──是某种有魔法的束缚物吗?他们像照顾员一样,脖子上挂着银哨子,那大概是很快速的示警方式。每一项配备都很碍事。此外尽管艾琳没看到任何射击武器,也不代表这些警卫没有那种配备。
他们被带进一条内部的走廊,这里和雪橇站富丽堂皇的外观或是壮观的中央大厅很不一样。这里很实用、有效率,没有任何可以让人逃跑的对外窗。走廊沿线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扇门,是由粗重的钢条构成的开放式栅门。「就在这里,」警卫说,他的安抚之意被紧张的语气给削弱了。「麻烦两位市民朋友在这个房间等候,马上就会有人来找你们。」
他示意艾琳和凯进入一间几乎没有家具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很像牢房,墙壁和地板铺着白色瓷砖,只有一张椅子──然后他点了一下门框侧边,喃喃说了几个字。敞开的门口立刻升起一片荧荧的亮光,还发出像镁遇到水一样的嘶嘶声。
「这是怎么回事?」艾琳质问。
「只是先让你们待在这里,等调查员过来。」第二个警卫说。「我们很快就回来,公民朋友。」他用力把金属条推回原位,然后锁好栅门。一干警卫快步离开,一副要把烫手山芋丢给别人的态度。
艾琳环顾牢房四周。没有明显的窥视孔或窃听管道,不过她无法确定。「安静抵达的计划泡汤了。」她喃喃道。
凯两手一摊。「我真的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那头熊会做出那种行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等调查员来,向他们解释一切。」艾琳淡淡地说。她意有所指地拉拉耳垂。隔墙有耳。「我相信一旦他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会放我们走。那位女士不是说那头熊要检查一下健康状态吗?」
凯晃过去,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门口的屏幕。它朝四面八方喷射火花,他往后退。「这个魔法力场的威力真是强得令人惊讶。」他字斟句酌地说。「我怀疑即使有人只是试着穿过它跳出去,都会被电晕──而且会受到严重的电击灼伤。」
「这里的政府好像很善于使用魔法。」艾琳说。她正试图摸清方位。虽然他们入境时她并没有很开心地欣赏风景,不过她看到雪橇站的周遭环绕着城市,而不是在郊区。只要他们能逃进圣彼得堡,甩掉追兵应该不难。他们只要离开这里,最好是在更多警卫回来之前。
现在绝对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你能为我指明方向,带我到距离最近的外墙边吗?用河流当参考点,找出我们的位置?」
凯点点头。他知道她准备做什么。
语言并不是魔法,它是完全不同的力量。艾琳不能用语言和魔法相互作用,而她本身也不会使用魔法──每个世界的魔法各有巧妙不同,她从未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她的父母总是对她说,灵活的头脑和对语言的良好掌控能力,比起研究特定世界魔法这种细节来得更有价值,她大致上赞同。唯有当这种时候,当她被锁在魔法力场后头,会觉得他们的主张有点偏颇。
然而,语言可以让魔法停止运作。这种效应是全面性、一体适用的,因此有时候在进行包含精细细节的窃盗计划时,语言会是很拙劣的工具。不过针对眼前这种脱逃情况,它正好合适。
「魔法屏障,关闭。」她说。她的话在空气中磨擦,像石磨一样,挟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而防护盾在发出嘶嘶声后消失了。她满身大汗,好像刚跑上山坡。「钢栅门,解锁然后打开。」
锁发出喀答一声,门自动打开,重重撞在墙壁上,让瓷砖都为之震颤。凯已经动了起来,拖着艾琳一起跑,她则拚命喘气。这地方让使用语言变得好困难。一切都太稳定、太真实、太井然有序了。如果她的气够足,她会向任何愿意听的人大发牢骚。
他们沿着走廊狂奔,远离中央大厅,朝外墙跑。有个警卫从他们前方的转角后走出来,然后震惊地站在原地,举起一手要他们停下。凯放开艾琳,一把抓住男人伸出来的手腕,一个扭身把他掼在墙壁上,然后再揽着艾琳的肩膀拉着她前进。他几乎没有停下脚步。
「停止!」有几个声音在背后喝道。嗯,如果他们本来不确定我们有问题,现在可以确定了。
他们转了个弯,是死路。走廊两侧都有办公室,但前方的尽头是坚实的石墙,连窗户都没有。
「你确定外面就在墙的另一边了?」艾琳不合文法地问道。嗯,急到口不择言了。
「绝对没错。」凯说。他扭回头朝逐渐逼近的靴声来向望去。「但我不知道墙有多厚。」
「只希望支撑结构能撑得住了。」艾琳说。她走向前,双手按在冷冷的石头表面。「我正前方的石墙,以我的身高和手按的范围为标准,」她说,尽可能定义清楚。「碎成粉尘,一路碎到外面。」
一时之间,艾琳以为失败了。门就是做来开启的,而且经常都在开,但石头的本质并不易碎。石墙在她掌心底下颤动,好像想和人类抗命一样地摆脱她的指令。
不行,她不会让它不听话。她把意志力灌向它,集中精神、聚集决心,咬牙切齿地盯着它。于是慢慢地──实在太慢了──石墙表面在她眼前变得粗糙不平,粉尘开始从她的手上方流泻而下。
「艾琳!」凯大喊,把她整个人扑倒。他们两人一起滚到地上,同时一波十字弓的箭切过他们上方的空气,高度大概在腰部。
艾琳感觉她的骨头好像都暂时度假去了,现在是果冻来代班,但眼前的状况不容许等她身体好一点再应对。「十字弓的弦,断掉!」她大喊。
粉尘像瀑布一样洒在她和凯身上。他翻身站起,稳稳地平衡、做好准备,迎接赶到的警卫。艾琳一边咳嗽一边不那么优雅地爬起身,转头看看墙的状况。现在墙上有了个人形大小的空洞,她能看到另一边的清澈天空。「该走了!」
「妳先!」
没时间争辩。艾琳低下头,拖着脚步钻过那个洞──这个洞大约有一百五十公分长,足见外墙有多厚。另一侧是建筑的二楼高度,意谓垂直往下高度约有三公尺。底下已经聚了一群人在指指点点。
艾琳弯下腰,攀住洞的下缘,让自己落下去,安全地掉在人行道上。上那些坠落课程绝对是值得的。「凯!现在!」
他挟着一团粉尘随着她跳下,另一波十字弓的箭唰唰地飞过他的头顶,射进对面的建筑。他们一定是用双倍快的速度重新上弦的。「往哪走?」
「先等一下。粉尘,聚成一团填满建筑上的洞!」崩解的岩石粉尘就像缩时摄影的雾一样聚集,往回缩回建筑物内。「好了,现在──」
艾琳看看四周,努力镇静下来思考。街上人潮汹涌;人行道上有行人,马路上有小型马车和骑士,所有人都望着她和凯。看起来这又是一个走为上策的状况。
确实如此。
奔过两条街后,甩掉了所有目击者,她和凯由奔跑而渐渐放慢速度成若无其事的漫步──不时停下来看看偶尔出现的商店橱窗。艾琳因疑心病而感觉脖子后头麻麻痒痒的。即使他们奇迹般幸运地逃走了──主要是因为警卫没想到他们能离开囚室,更没有人能预测他们会在雪橇站墙上开一个洞──相当于本地警察的单位现在也势必出动来追捕他们了。或更糟,特辖军。他们盯着橱窗里一件婚纱时,艾琳喃喃对凯说出这项隐忧。
「特辖军?」凯皱眉。「噢,对了,本地那个异常醒目的秘密警察单位。」
「为什么说异常醒目?」
「他们全都穿着黑色长大衣。」凯说。
「他们也许只出现在报纸的报导中而已。」艾琳噘着嘴望着婚纱,好像在想象自己穿上白色丝绸的模样。「我们要抹去足迹,我们需要掩护,需要计划。我应该要你提供一些点子的,我应该要指导你才对。」
「可是妳的点子通常比我好,」凯耸耸肩。「可以直接采用妳想到的主意,又何必浪费时间问我呢?」
艾琳知道她应该反驳,不过现在实在不是回顾绩效发展的适当时机。她把「说服凯在拟计划时提供更多想法」,加到已经越来越长的「等我们逃过世界末日之后要做的事」清单。「好吧,那和我说说你对这里的魔法有什么看法,你可能注意到我忽略的事。」
「我们知道政府独占了魔法使用权,」凯说。「我们入境时乘坐的魔法动力飞行设备属于国营企业。当初排干这片土地的水,好建立这座城市的市政建设工作,有用魔法当助力。还有现在挡住水的墙壁用魔法强化了,也是由国家出资盖的──妳的笔记里都有。我们先前读的报纸中,也大篇幅报导一些斯拉夫国家想要脱离俄罗斯政权。他们要求收回他们自己的魔法传统和产业,由自己管理。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在这些商店里看到任何私营魔法工作者。」
艾琳点点头。「嗯,你说的我都同意,但你有任何结论吗?」
「我们的麻烦会来自政府,却不必担心一般魔法师。」凯说。「如果我们要甩掉追兵,也许应该分开来走……」
他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很确定,艾琳猜得到原因。稍早之前被狼人俘虏,那可不是什么光荣纪录,而且凯只会因此更加确信,她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惹上麻烦。「也许不要比较好,」她说。「我们不熟悉这里的地理,而我没有任何能找到你的便利途径。你能找到我吗?像你能找到韦尔家乡那个世界那样?」
他摇摇头。「在世界内部不能这样用。我父王或叔叔们比较有办法,但像我或我哥哥们这些龙比较无能一点。」
「你该用的是『年轻』,不是『无能』,」艾琳坚定地说。「不论如何,重点已经确定了──不要分开来走。下一步──什么时候要进去隐士庐博物馆,还有怎么进去。尤其是冬宫那部分。」
凯用指尖拂过腹部。那一包文件藏在他的衬衫内,用两条绷带固定住。这样比拎着公文包走来得安全。「妳可以再做一次妳对雪橇站墙壁做的事?」
「大概不行,我们已经做过了,他们就知道要提防有人故技重施。再说,冬宫外会有地面巡逻队,你躲不过他们的目光。报纸上说今晚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国宴,那表示保全措施会更加严密。」不过盛大的宴会能提供有用的掩护,只要她和凯进得去……
「说到地面巡逻队,我想有几个警察刚从街尾转过来了。」凯急切地说。
「让我来发言。」艾琳说,领先走进婚纱店。
她有个主意,行动的细节越来越清晰了。
「不好意思,」她对殷勤迎向前来的店员说。「我和未婚夫临时受邀参加今晚的派对,但我没有任何合适的衣服可穿。我朋友露德米拉说她朋友葛蕾塔对你们的店赞不绝口。我知道你们本身不做晚礼服,但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哪里有适合的店?」
五分钟后他们走出店外,准备前往几条街外的裁缝店,他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提供合适的服装──更重要的是,警察已经走过去了,没看到他们。
「我们要扮成宾客,再用话术想办法进入宴会吗?」凯问道。
「不算是,」艾琳说。「没看到邀请函,我没办法伪造,而我们没机会看到邀请函。另外,如果我试着改变他们的认知,我们还没进去,大门的警卫就会醒悟到发生了什么事,毕竟这一招在这里实在不管用。」
「那怎么办?」
「我看过你叔叔只是因为发脾气就召唤出一场风暴,」艾琳若有所思地说。「你能办到吗?」
凯歪着头考虑。「可以,」他说。「唔,至少是小型风暴吧。要干嘛?」
计划成形了。的确,这是个极端的计划,也只能用一次,不过确实可行。「很好,」艾琳微笑回答。「我们要从另一个方向来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