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韦尔与席尔维
「你可以告诉他说派瑞格林‧韦尔来见他。」
列支敦士登大使馆一向难以渗透。当然,韦尔过去曾进入好几次,但一般来说他都是乔装后才进去的。这次他以自己原本的身分上门,结果连前门的会客厅都没能突破。这地方可谓完全没发挥大使馆的功能,想要造访列支敦士登的访客几乎连大门都进不去。
你甚至会觉得,他酸溜溜地想着,他们藏了什么东西。
「我必须告诉你,席尔维大人没空。」这句话的语气有如磨利的冰柱。强森是席尔维大人的男仆、总管,也是处理一切的杂工。他已经做五年了,比所有待过这个职位的人都久。不过他和他们一样,到职后不出一个星期,就狂热地效忠席尔维。
韦尔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这家伙。尽管强森的服装剪裁就和上流阶级的仆人一样,材质却罕见地高级,皮鞋也闪着乌黑的光泽,显示在擦亮的过程中用上了香槟。他的腔调经过调整,避免类似任何的口音──这是妖精的要求,要让他成为「完美仆人」,还是他自己的选择?强森没有犯罪纪录,不过更可疑的是,没有他担任这职位之前的任何纪录。他很明显地(唔,至少在韦尔眼中很明显)在外套底下藏着一把手枪。
韦尔扬起一眉。「是吗,没空。我看他是对当前发生的事件浑然不觉啰?」
这话让强森停顿了一下。他回瞪着韦尔,好像只要瞪得够用力,就能强迫他透露信息。
韦尔能看出那男人目光背后的算计:如果韦尔在虚张声势,耍诈成功而和席尔维见到面,席尔维会让强森后悔。不过要是真的有什么要事,而席尔维错失了蹚浑水的机会,他才真的会让强森后悔。
「你得等。」强森突然说。「大人还没起身。」
「的确,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呢,」韦尔挖苦。「难怪他还没睡饱。」
强森把嘴唇抿成一条线,强压着怒气。他不肯向韦尔行鞠躬礼,只利落地垂下头,然后就大步走出会客室。
韦尔趁机打量房间。地毯和壁纸都廉价而平庸,和大使馆地位很不相衬;这是间排斥来访者的房间,想要说服他们最好赶快离开。唯一的装饰品是壁炉上方的女王油画像,画工拙劣,表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两张椅子,没有书桌或餐桌。其中一张椅子是舒适的扶手椅,椅罩上沾着一根银色头发,泄露出一般坐在这张椅子上的人是谁。另外那张比较硬,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坐的人不舒服。壁炉从昨天晚上之后就没清过,显然曾用来焚烧一些手写文件。韦尔心痒难耐,很想仔细瞧一瞧。
他后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转身,看到是席尔维本人莅临──尽管韦尔没有立刻察觉他来了,腰杆倒是挺直的。那个妖精歪歪倒倒地靠在门框上,双手笨拙地想要系上黑色丝质睡袍的腰带,睡袍里还穿着睡衣和拖鞋。他睡得银发都乱了。尽管他瞇起眼睛,试图威吓地看着韦尔,眼神却蒙眬而失焦。
「亲爱的韦尔,」席尔维打了个呵欠说。「听说你来了,我没想到你是来翻我的壁炉的。」
「我很好奇你在烧什么。」韦尔回应。「伦敦有太多的神秘事件都是从你的屋檐底下起头的。」
「老天,强森,给我拿点咖啡来。看来韦尔先生是要耍嘴皮子,而不是直接说重点。」席尔维摇摇晃晃地穿过房间,跌坐进他的宝座,如释重负地叹口气。「我想你提到当前正在发生的事件?」
「我建议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吧。」韦尔说。席尔维脸上还明显可见昨晚放荡的痕迹──而他脖子上的吻痕暗示他有至少一个同伴。尽管韦尔可能在这妖精还半梦半醒时套出更多实话,这个策略却有遗漏重要信息的风险存在。
「你过分为我着想了,要担心的应该是我。」席尔维又打了个呵欠。「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在这种该死的时间起床却感到后悔。来点开心的,大侦探。在我等咖啡的时候,告诉我一些有趣的事。」
「那好吧。」韦尔朝站在门口的女仆点点头。「那个女人是你其中一个私人杀手。」
「我有私人杀手?」席尔维皱着眉头说。「我相信如果我有的话,我应该会记得。不过他们应该挺管用的。」
韦尔走向女仆,她僵立原地。「这个女人在大使馆的员工中职位显然很低,从她袖口不够合身就能看得出来。」他轻拍她的手腕。「还有肘部有隐藏的缝补痕迹。职位较高的仆役会穿着比较合身的衣服,而且是全新的,不是穿别人传下来的二手衣。然而你却带她来和客人见面,而不是让她留在厨房或楼上。她有瞄人和耸肩的习惯,显示她有远视。」他的话流畅地吐出来,证据之炼的每个环节都清楚而确切。有那么一会儿,韦尔的抑郁消退了,他能够专注在他的推论上。他凑近她,仔细审视她的脸。「她的鼻梁显示她平常会戴眼镜或夹鼻眼镜。她走进这个房间时,步态泄露出她佩带了一把枪,就藏在她裙子底下的左腿。有哪一类人员会携带长枪管的枪,因为摆出瞄准姿势而磨破肘部的衣物,而且具备远视的长才?狙击手。」
「那她为什么要拿掉眼镜呢?」席尔维问。「爱漂亮?」
「我承认我还不确定。」他退离那个女人。「但是这位年轻女士只是站在这里,既不乱动也不排斥让我审视她,也不反驳我的结论,这件事本身就颇能说明一些事。」
「我的员工都受过良好训练……啊,谢谢你,强森。」席尔维接过强森奉上的咖啡,伴随着颤抖的吸气声一仰而尽。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神比较聚焦了。「大侦探,我能招待你一些饮料点心吗?」
「当然不行。」韦尔说。他才不会吃妖精给的任何东西,他们经常会宣称那样一来就欠了人情,而且会试图在接受招待者身上施展魅惑力。「至于你的女仆,这件事很容易解决。就让她在警察面前露出脚踝,虽然法律允许某些隐藏的武器,未申请执照的枪枝应该还是越界了。」
席尔维用手梳过头发。「强森,我需要来点提神的东西。带玛丽一起走吧,免得我们的大侦探继续妄下断语。」
韦尔哼了一声,转过身,漫步走到窗边。和房间其余地方一样,窗台和玻璃窗板的角落都积着厚厚的灰。「我并没有妄下断语,而是基于证据做出推论。」
「是啦,是啦,我知道。」席尔维安抚地说。「而且整个过程无懈可击。但你提到当前正在发生的事件。你是个罕见的天使,把我从鲜花床上唤醒了,韦尔。请你解释一下吧。」
「好吧。你最近有没有听说妖伯瑞奇的消息?」
这个名字悬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席尔维慢吞吞地把两手指尖贴合耸起,越过手指看着韦尔。他的表情很难定义,但绝对不是惊讶。「我很好奇来这里问这个问题的人怎么不是温特斯小姐。」
「温特斯很忙。」韦尔说。「我想替她省点时间,亲自来一趟。」
「她现在在哪里呢?」席尔维的口气彷佛若无其事,但他的眼睛深思地瞇起来。
「噢,别的地方。」韦尔敷衍地挥挥手。「在外面奔走。我发现她真的很不懂得要留下联络方式。你有什么觉得应该告诉她的事吗?」
「唔,我可以想一想。」席尔维说。「这场比赛我的马并没有参加,不过看来确实是人人皆可免费入场。至少就我听说的是如此。」
韦尔一屁股坐进席尔维对面的椅子,不去在意它毫不顺应他身体曲线的设计,只把焦点放在这妖精身上。「我还没见过你哪一回没有选边站的,你如果真的保持中立,那才叫不寻常呢。」
「你太了解我了。」席尔维脸上闪过一丝狡狯的笑意。「你花这么多时间钻研我的习性,我应该受宠若惊。」
「不需要。」韦尔说,他用最尖刻的语气说。「我并不喜欢这么做。你是伦敦最恶名昭彰的花花公子之一。」
「我尽力而为。」席尔维赞同。刚才服务周到的强森已经很快地端来一杯解宿醉的药水,这时席尔维伸手拿杯子,皱着脸一口喝下。「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要做到。」
「所以你怎么看现在的状况?」
「唔,我所知道的是妖伯瑞奇在找帮手。」席尔维把杯子放在托盘上,突然正经起来。「在我们继续谈下去之前,大侦探,我要你承诺,我即将说的事情能偿还任何债务──也就是威尼斯事件时我可能欠你,也可能没欠你的人情。」
「『可能欠我,也可能没欠我』?」韦尔说。「听起来相当不确定啊。」
「我不喜欢承认我欠任何人债务,我相信你能理解的。」
「所以你就逃避义务。」
「要是哪一天对你来说,欠人人情也会成为攸关生死的事,也许你就能体会了。」席尔维没好气地说。「目前来说,你只能接受那种事可能造成大麻烦的说法。所以,如果我告诉你我对目前事态发展有什么了解,你愿意视作我们从此两不相欠吗?」
韦尔知道妖精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这是其中一项关于他们的实用信息,另一项是冷铁能削弱他们的力量。他对这些小小的优势绝无反感──妖精很惹人厌,他们的魅惑力也很碍事,更别说游走在法律边缘。「我向你保证,我会当作我们两不相欠,前提是你要告诉我你对『当前发生的事件』有什么了解。我不能替温特斯发言。」
「是啊,真可惜她不在这里。」席尔维说。「如果是和她谈的话,一定会觉得有乐趣得多。」尽管他并没有因这个念头而舔嘴唇,表情还是显露出几乎藏不住的色心。
韦尔只能庆幸温特斯确实身在他处。即使她颇有能力应付席尔维,也绝对不会喜欢他影射的言词。她昨天晚上对韦尔做出的行为,和这种……不合宜的言词是两码子事。「你少往脸上贴金了。」他简短地说。
「我以为我们要以文明人的方式谈话。」
「伦敦这里的一大堆阴谋都是你煽动的,据我所知,你在大使馆之外组织了至少一个间谍团队。而在威尼斯事件时,你纯粹为了救你自己可悲的小命,有意让温特斯陷入可能丧命或更惨烈命运的状况中。我敢说我和你比起来已经相当文明了。」韦尔往椅背上靠,应该说在椅子的局限下尽量这么做。「你还要我继续说吗?」
席尔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要求某位看不见的神祇赋予他耐性。「噢,请你务必继续说下去,我几乎不知道你对我的看法,我挺欣赏的呢。但如果想要获得信息,也许你该让我说话。」
韦尔不得不勉强承认席尔维说得有理。「请说。」他简短地说,在心里将某些精挑细选的侮辱语词保存起来,等之后有机会再用。
「妖伯瑞奇在妖精之间有一定数量的盟友,」席尔维开始说。「直白地说,他让人欠他人情,他也欠了别人人情。两个月前,也就是威尼斯事件结束后不久,我听到谣言,说他在找……合作者,姑且这么说吧。比下属高一等,但远远不及地位平等的伙伴。他要找比我弱,不过还是有能力靠自己穿梭不同世界的那种妖精。」
「了解。」韦尔不动声色地说。他立刻想到札雅娜和她貌似可信但缺乏证据的说词。「请继续。」
席尔维两手一摊。「我听说的差不多就这样了。」
「关提斯夫人是其中一个妖精吗?」
「这我不知道,」席尔维说。「那位女士凭空消失了──我求之不得。我相信她还会再给我们惹麻烦的,但她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建立起权力基础。」韦尔感觉他对这件事相当轻松看待。「但是妖伯瑞奇的事还有后话,那就是有些对他开出的条件感兴趣的妖精,从那之后就失联了。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这倒让我联想到,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打听他的事。」
「但他要找合作者做什么?」韦尔问。「一定有人针对他的终极计划发表过一些看法吧?还有可能提供的报酬?即使只是臆测都可能有帮助。」
「对。对,你的思路很好,」席尔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可搜集到的细节真的极为有限。要我猜的话,我会说他提出的条件非常模糊,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受到吸引。悲哀的是,走投无路的人也够多了──失去恩主、因剧情需要沦为失败者的人等等。可怜的傻瓜。」
「你这么有同情心真令我意外。」
「与其说同情,不如说是怜悯。」席尔维说。「同情彷佛暗示我有可能设法帮助他们。怜悯就安全多了。我可以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不必染上一身腥。我怜悯他们。我倒是很同情你,大侦探。」
「我?」韦尔诧异地说。
「我警告过你不要去威尼斯。」席尔维的目光变得非常坦率,而且语气有种奇怪的亲密感,彷佛他们两人有某种共同的连结。「我知道对一个毫无准备的人类来说,高度混沌的世界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不想失去你,大侦探,而我还不确定会不会失去你。」
韦尔向后缩,被席尔维的态度给冒犯了。但凭良心讲,他真正反感的是自己似乎理解席尔维的意思。感觉席尔维就像在和另一个同类──另一个妖精──对话,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的细胞都在作呕。与席尔维针锋相对的短暂快感已经消退了,他原本的倦怠感威胁着要重新袭卷他。他一直设法压抑它,说服自己所有的行动是值得的,能带来某些改变。但是现在一切似乎又都很表面,归根究柢,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渴望稍早时他们对话中擦出的火花,以及和席尔维斗智的愉快。与此同时,他又因这种渴望而深感困扰。
「所以你只知道妖伯瑞奇在计划某些事。」他终于说,试着回归眼前的正题。温特斯需要他帮忙,这一点确实很重要。「此外,尽管你的一些同类可能牵涉其中,他们目前处于失联状态。」
「简洁又精确。」席尔维说,又打了个呵欠。「如果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还没听说。但你必须承认,你现在知道得比原本多了。我欠的债还清了。」
韦尔不得不点头同意。「我接受。不过就这么一次,我真希望你知道得更多一点。」
「可是我亲爱的韦尔啊,我们还没谈完呢。」席尔维倾向前,表情充满对信息的饥渴。「你还没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或是你为什么会来问这些问题。显然妖伯瑞奇有所行动了。难道不管我说什么或做什么,都说服不了你分享信息吗?」
真是耐人寻味的两难状况。席尔维会愿意花大钱购买妖伯瑞奇攻击大图书馆的消息,但告诉他也许会害温特斯和石壮洛克身陷险境。「我不确定你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韦尔说。
「轮到我扮大侦探了!」席尔维喜孜孜地说。他的嘴唇弯成微笑,就像平常他恭维女性时那样。「你不肯告诉我本身就是一项信息了。我推测妖伯瑞奇已经或正在对大图书馆造成某种危害,这能说明温特斯小姐为何不在。你自然不想告诉我这些,因为你很担心我会怎么利用这项信息。」
「如果你试着把这当作可靠的情报卖给别的妖精,那你可是赌很大。」韦尔淡淡地说。可是他的胃在往下沉。席尔维的推测太准确了,除非直接说谎,他没有什么便捷的方式扭转席尔维的臆测。
「你并没有否认。」席尔维指出。
「我们谈的条件不包括我给你任何进一步细节。」韦尔说。「不论是用肯定或否定的方式。」
然而……攻击事件的消息真的那么重要吗?妖伯瑞奇对大图书馆有兴趣,好像已是普遍的认知了。而且韦尔非常想知道某件事,席尔维或许正是能为他解答的人。「另一方面……」他深思地说。
席尔维眼睛一亮。「是的?」
「最近有什么力量不算太强的妖精来到伦敦吗?妖伯瑞奇想招募的那种妖精,或是关提斯夫人本人?」
「真是的,我亲爱的韦尔,你怎么会期望我知道那种事?」但席尔维唇边的得意笑容暗示他知道答案。
「你是本地蛛网上的蜘蛛,」韦尔说。「任何飞进网中的苍蝇都会引起你的注意。我没有问错人。」
「说得有理。因此,换我来问你: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席尔维检查自己的指甲。「尽管慢慢来,我相信我们不赶时间。」
「妖伯瑞奇开始对大图书馆发动攻击了,」韦尔说。席尔维牢牢盯住他的眼睛,室内紧绷的空气就像小提琴的弦一样嗡鸣。他耸耸肩。「你猜对了。」
「就这样?」席尔维质问。
「在我看来已经很够了。」韦尔知道,对于这件事更广泛的意义,他的了解比温特斯或石壮洛克要少得多。又一次显现他是多么微不足道。又一次证明在各大对战的势力之间,在格局更大的棋盘上,区区人类的力量是多么渺小。「现在我想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席尔维任性地瘪了瘪嘴。「好吧。不,这一个月之内,没有中等力量或更强力量的妖精来到伦敦。或者客观来说,就算有,他们也够低调。而关提斯夫人更绝对不在这里。」
「了解。」韦尔说。札雅娜声称她逃离了原本的恩主,才刚抵达伦敦。但她为什么要避开席尔维,以致于他甚至不知道她存在?绝对很可疑。他很想请席尔维协助找出她的栖身之处,但那会提供席尔维太多信息。
韦尔站起身。「谢谢你的协助。顺带一提,我建议你换用更低调的护卫。既然我能注意到那个狙击手,别人也会注意到。」
席尔维没有起身的意思。「你真好心,」他挖苦。「不幸的是,因为几个月前我在威尼斯的时候,有些人偷走了我的交通工具,我不得不把大部分随行人员留在那里。」
这句话的完整意义一点一滴流入韦尔的脑海,形成一幅恐怖的画面。「你的仆人、你的女佣和保镳──你把他们留在那里了?留在另一个世界,根本没办法回来?」
「我哪能靠自己把他们带回来?」席尔维抱怨。「光是把强森和我的行李带回来就够麻烦了。别那样看我,韦尔,我相信他们有能力为自己开创新生活。他们年轻、强壮、健康……」
「不用送我了。」韦尔说,把门在身后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