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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现在,塔齐斯顿已经能分辨出亡者们的所在,也可以清楚地听见它们的声音。它们一边拍手,一边齐声高唱,用腐烂的双手打出一连串低沉单调的节奏。直听得塔齐斯顿汗毛倒竖。骨头与骨头的敲击声中夹杂着腐肉相撞的闷响,交织成一首鬼气森然的奏鸣曲。亡者中唇齿齐整者本就为数寥寥,这使它们的合唱越发嘈杂刺耳。虽然塔齐斯顿没有亲历过船难,但他觉得,这声音就像千万名水手同时在寂静的海上溺毙时发出的绝叫。
亡者的队伍向塔齐斯顿立足处移来,像一列蔓延的黑影,又像一团沿柱边迅速疯长的菌类生物。塔齐斯顿看不清它们的具体行动,但目光敏锐的莫格对他解释起来。
“它们排成了两列,”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轻声细语,白猫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从北面的楼梯开始,形成一条通向我们的夹道。”
“你能看清楼梯边的情形吗?”塔齐斯顿问道。腐臭的活尸在他面前列队,表演着死亡的阅兵礼。但他已经不再害怕。很久以前,我就该在这水窖中死去,他想,但宿命姗姗来迟,让我多等了两百年。
“看得清,”莫格的眼睛仿佛两团碧绿的幽火,“那边有个很高大的怪物。它浑身燃烧着肮脏的火焰……啊,那是只殁地坎。它伏在水里,正转头向身后看去,像只正在等待主人的狗。它身后的楼梯上,有一团烟雾正翻腾着向这边来——还挺会用肆行魔法变把戏的嘛。他以前也这么爱出风头吗?”
“罗吉尔一向喜欢哗众取宠,”塔齐斯顿用一种在社交场合论人长短的语气说道,“他很喜欢众人瞩目的感觉。凯瑞格就是罗吉尔。即使成为亡者,他也本性难移。”
“不,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莫格说,“他变了。他知道你在这里,因此虚张声势,搞出那团烟雾。他现在用的身体一定做得又急又糙。他是个虚荣的人——或者说,是个虚荣的死人。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塔齐斯顿咽了口唾沫,尽力不去深究莫格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冲出法阵,挺剑直冲向雾里。这主意显然很疯狂。而且,即使真能畅通无阻地冲到凯瑞格身前,他附有咒印的剑能否对那法术造出的假身造成实质伤害也还是个问题。
他视野边缘处,有东西在水中移动。手卒们击掌的速度越来越快,丧心病狂的合唱声也越来越高亢。
塔齐斯顿眯起眼睛,极力辨识那团移动的物体。浓雾慵懒地伸展着触须,从水那边沿夹道一路飘来。
“他在拿我们开心。”塔齐斯顿喘着粗气说。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像刚狂奔出一里地似的,气喘吁吁,吐字艰难。
亡者们的击掌声中突然夹杂进一阵疹人的号叫。塔齐斯顿急退几步,差点把莫格从肩上甩下去。叫声越来越响,震耳欲聋。接着,从浓雾与黑暗中冒出一个巨大的怪物。它以令人生畏的怪力分开冰水,踏践着水花向这边冲来。
塔齐斯顿狂吼起来——或者是惨叫,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他扔下蜡烛,拔出左手剑,双剑一分,伏低身体,准备应战。他双膝深蹲,水已经漫到胸口。
“是殁地坎!”莫格大喝一声,从塔齐斯顿肩上奋力一跃,向僵立在他身后的萨布莉尔身上跳去。
但塔齐斯顿早已心无旁骛,听不见莫格的话了。他面前是一只浑身包裹在火焰中的畸巨野兽,仿佛一头被献祭的大熊,正发出濒死的咆哮。殁地坎冲到保护法阵前,一头撞在塔齐斯顿向前刺出的剑上。
一声轰然巨响。银色的火星四下飞溅开去,连殁地坎的号叫声也被淹没在撞击声里。殁地坎和塔齐斯顿各自后退几步。塔齐斯顿失去平衡,倒在水里,还未来得及合上嘴,冰冷的池水就从口鼻中灌入。他惊惶失措,生怕殁地坎趁机扑上,忙使出浑身力气挣扎着站起来。
他站在水中,横剑当胸。但菱形法阵完好无损,殁地坎也已经沿着手卒夹道向楼梯那边退去。手卒们安静下来,但水窖中回荡起另一种声音。一开始,塔齐斯顿听得不是很分明,但他双耳中的水很快流了出来,于是他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笑声。一团雾气翻滚着飘过水面,笑声从雾气中传出。浓雾越逼越近,包裹了殁地坎的形体。它消失在雾中,不见了。
“我的小狗吓着你了吗,亲爱的小弟弟?”那个声音在雾中说道。
“嗷!”萨布莉尔感到莫格的爪子搭上自己现实中的身体,忍不住痛叫一声。阿布霍森看着她,疑惑地扬了扬眉毛。
“那边有东西碰了我,”她解释道,“应该是莫格。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
两人已经来到生死交界处。一路上没有亡者来找他们的麻烦,父女俩畅通无阻地来到第一道门外。也许,在两位阿布霍森面前,再强大的亡者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静候在原地。萨布莉尔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停下脚步,阿布霍森却像能看见现世中的情况一样,正躬着身子,侧着头,仿佛正在一扇不存在的门前侧耳聆听。
萨布莉尔像士兵一样站得笔直,留意着亡者们的动静。崩坏的咒契石使冥界中这片区域成为进入现世的绝佳通路。萨布莉尔本以为附近会埋伏着很多蠢蠢欲动的亡者,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灰暗阴沉的冥河中,只有汩汩低语的旋涡和暗流与他们为伴。
阿布霍森双眼紧闭,凝神细听了一会儿,随后睁开眼睛,目光炯炯,碰了碰萨布莉尔的胳膊。
“机会就要来了。”他柔声说,“我们出去的时候,我要你拉着……塔齐斯顿……向南边的楼梯冲过去。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毫不犹豫,一路直奔过去。一爬上楼梯,你们就去宫殿山山顶,进入西庭。那里现在应该已经被夷为平地,但塔齐斯顿知道怎么走。如果坷睐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而且能正确把握住时机的话,你们会在那里看见一架纸翼——”
“一架纸翼!”萨布莉尔插嘴道,“可我明明已经把纸翼撞坏了!”
“纸翼有好几架。”阿布霍森答道,“制作纸翼的那位阿布霍森——我想是第四十六任吧——曾经将制造飞行器的方法传授给了很多继任者。你会在那里见到坷睐的信使或者坷睐本人。得知凯瑞格的身体藏在什么地方后,你就沿界墙飞过去,越过界墙,找到他的身体,然后——毁了它。”
“你准备怎么办?”萨布莉尔低声说。
“把撒拉奈斯拿去。”阿布霍森说道。他移开视线,不敢看女儿的眼睛,“把你的剑和阿斯塔睿尔给我。”
第七只铃,悲泣者,哀恸之铃阿斯塔睿尔。
萨布莉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完全没有交出剑和铃的意思。阿布霍森把撒拉奈斯放回铃囊,系好铃绳。但他刚开始解阿斯塔睿尔,萨布莉尔一把抓住他,牢牢握住他的手。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她大喊道,“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
“不。”阿布霍森毅然决然地说。他温柔地推开她的手。萨布莉尔呆呆地垂下手去。阿布霍森从铃囊中取出阿斯塔睿尔,握住铃舌,“是行路者选择路,还是路选择行路者?”
萨布莉尔麻木地将她的剑递给他。不,那本来就是他的剑。她空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我是冥界九环间的常客,”阿布霍森平静地说,“我熟知这九环中所有鲜为人知的秘密,见过这九环中所有骇人听闻的景象。虽然我不知道永死之门外是怎样的天地,但任何生命都必须在适当的时间踏入那未知中去。这是身为阿布霍森者必须奉行的规则,也是生而为人者必须服从的铁律。萨布莉尔,你是第五十三任阿布霍森。一直以来,我没有尽到教育你的责任,就让这成为我的最后一课吧:万事万物,必有其终。”
他躬下身体,在她盔檐下的前额印上一吻。萨布莉尔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呆立片刻,突然扑入他怀中。她把脸埋在他胸前柔软的织物间,仿佛这样就可以缩小下去,重新成为那个在学校门口向他怀中奔去的小女孩。像那时一样,她听见父亲沉重的心跳声。这熟悉的声音现在仿佛沙漏中苍白的流沙,计数着她千辛万苦为他赢来的一万次心跳。这是他死亡的倒计时。
她紧紧抱着他。女儿的双臂环着父亲的脖项,父亲垂着双手,一手拿剑,一手持铃。然后,她松开了手。
他们一起转过身,离开冥界,进入现世。
凯瑞格又笑了。可憎而刺耳的大笑越来越响亮,成为一串癫狂错乱的上升音符。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一片不怀好意的寂静笼罩了水窖。亡者们又拍起掌来,不过这次的拍击声比刚才轻缓得多。浓雾一寸寸向前推进,每一步都散发着不可抗拒的压迫感。塔齐斯顿浑身透湿,淹得半死,现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向自己逼来。他隐约留意到,现在,那团雾的形态更加明晰了——高空中层云已经散去,光柱重新出现在水窖四周。但他们现在离墙边至少有四十步远。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噼啪一声轻响。塔齐斯顿转头看去,顿时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萨布莉尔和她父亲回来了!他们四周雪花纷落,仿佛一场小型冰瀑。阿布霍森腰间的冰层融化了,碎成几块较小的浮冰,向四周漂去。
冰霜从两人手上、脸上褪去。塔齐斯顿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现在,萨布莉尔手中空空如也,而阿布霍森一手握剑、一手执铃。
“感谢咒契!”塔齐斯顿见两人睁开眼睛,身子动了一动,马上欣喜地高声道。但两人好像都没听见他的话。就在两人睁眼的一瞬间,雾中突然传出一声饱含愤恨的怒吼。声音凄厉响亮,震得水窖中的立柱瑟瑟颤抖。水面上,一圈圈波纹也随之荡开。
塔齐斯顿转身面对敌人。浓雾层层散去,他看见了殁地坎。那怪物伏在水中,水面上只露出眼睛和长长的嘴。油腻的火焰从它眼中口中喷出来,水面随之翻腾不止。一只细长的爪子搭在它污秽的头上,爪子的主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人形的东西,正立在它身后。
塔齐斯顿凝神看去。可以看出,凯瑞格是尽力以昔日罗吉尔的身体为蓝本制作假身的。但令人扼腕的是,不是他制作假身的技术存在缺陷,就是他的记忆能力或艺术品位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这东西至少有七英尺高,胸的位置很低,腰细得不可思议。他的头也太过狭长,一张大嘴从左耳根直咧到右耳根。一双眼睛更是让人不敢直视。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道狭长的缝隙,其中燃烧着肆行魔法的火焰。
然而,这副扭曲畸怪的身体和罗吉尔的确隐约有些许相似。它就像一个柔软无骨的人,被外力拉扯变形,扭曲成现在这副模样。
那张可憎的嘴张开了,而且越咧越大。凯瑞格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狂笑之后突然合上嘴。笑声戛然而止,凯瑞格用一种和他的身体同样扭曲怪诞的声音开口道:“我真走运啊。三个血脉继承人——崩坏之血!三个继承人!”
塔齐斯顿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凯瑞格的声音和罗吉尔颇有几分神似,低沉粗哑,但空洞虚无,像一只被虫蛀坏的苹果。他看见了扭曲畸怪的凯瑞格,也看见了他记忆中那个仪态凛然的罗吉尔;他又看见了那把匕首,看见了女王被割断的喉咙,看见了如崩的血雨,看见了金色的血杯……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他,拉着他转过身去,同时从他左手夺走了剑。塔齐斯顿胸口剧烈起伏着,恍然回过神来。他看见了萨布莉尔。她右手拿着他的剑,左手拉着他,将他向南边拖去。他顺从地放松身体,随她一路奔跑,所过之处水花四溅。面前的一切向他身边快速逼来,他的视野狭窄而恍惚,仿佛置身于迷离的梦境之中。
他第一次看清楚了萨布莉尔的父亲——阿布霍森。他看起来严肃深沉,神情坚毅。两人经过他身边时,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微笑。塔齐斯顿不知道他为什么朝那个方向走去,走向凯瑞格,走向那污秽的血杯……莫格蹲在他肩上。挺身赴险?这可一点也不像莫格的作风……白猫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对,他的项圈不见了……也许自己该转身回去,给莫格戴上项圈,鼓起勇气和凯瑞格好好干上一架……
“跑啊!见鬼!快跑啊!”他刚刚半转过身,就听见萨布莉尔尖叫起来。尖锐的声音惊醒了他。与此同时,他们踏出保护法阵,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来。塔齐斯顿一边跑,一边扭头呕吐。他突然意识到萨布莉尔正拼尽全力将自己向前拖去,马上下意识地强迫自己跟上。他的双腿针扎般地疼痛,几乎完全使不上力气。亡者们的合唱声又响了起来,击节声也越来越快。空洞的高唱在水窖广阔的穹顶下回荡,其中夹杂着殁地坎诡异的怒吼。塔齐斯顿觉得,与其说他是用耳朵听到了噼啪作响的吼声,还不如说那声音直接震动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们奔到南面的楼梯前。萨布莉尔脚下毫不松懈,飞快地拾级而上,离开水窖中微弱的亮光,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攀去。她的手从塔齐斯顿掌中滑脱出去,但后者很快又拉住了她。两人跌跌撞撞,一路向上冲去,他们腰间的长剑晃来晃去,在周围的石壁上溅起一簇簇火星。怒吼声,击掌声,喊叫声……所有声音在身后交织成一片,在辽阔的水面与无尽的黑暗中回荡不绝。继而,一个无比空明澄澈的声音从这一片喧嚣中浮现出来。
刚开始,那个声音异常轻柔,仿佛音叉振动时发出的纤细颤音。但它很快越来越响,越来越强,仿佛有位永不疲倦的号手正全力吹奏着一支纯美的夜曲。最后,一切喧嚣嘈杂都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清脆的旋律——阿斯塔睿尔的声音。
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双双停下脚步。他们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动,渴望着像脱下束缚手脚的旧衣一样摆脱自己的身体。他们的灵魂左冲右突;他们最本原的自我挣扎不休。他们真想一头冲进冥界,满怀喜悦地跳进冥河汹涌的急流,迎接自己的最终消亡。
“想着现世!”萨布莉尔吼道。她的声音淹没在纯洁无瑕的铃声中,几不可闻。她可以感觉到,塔齐斯顿就要死了,他已经脆弱不堪的意志无力留住他的生命。他几乎是欣喜地伸开双臂,准备拥抱死亡的恩召。
“别败给它!”她一边叫,一边扔下剑,伸手抽打着他的脸,“活下去!”
他慢慢向冥界滑去。她绝望地捧住他的头,疯狂地吻起他来。他的嘴唇被她咬破了,带咸味的血涌进两人嘴里。他的眼睛渐渐清亮起来。她感觉到了,他强打精神,重新鼓舞起求生的意志。塔齐斯顿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身子,热烈地回吻着她。最后,两人把头枕在对方肩上,紧紧相拥,直到阿斯塔睿尔的声音低下去,消逝在黑暗中。
寂静终于降临。他们小心地离开彼此的怀抱。塔齐斯顿用颤抖的双手四下摸索自己的剑,萨布莉尔则赶在他摸到剑刃之前点亮蜡烛。两人在跳跃的烛光中打量对方,萨布莉尔眼睛红红的,塔齐斯顿嘴上满是血渍。
“那是什么?”塔齐斯顿嘶声问道。
“阿斯塔睿尔,”萨布莉尔答道,“最后一只铃。它会将所有听铃者引入冥界。”
“那凯瑞格……”
“他还会回来的,”萨布莉尔低声道,“只要他现实中的身体还在,他早晚会回来的。”
“那你父亲呢?”塔齐斯顿嗫嚅道,“莫格呢?”
“爸爸已经死了,”萨布莉尔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他很快就会置身于永死之门之外。至于莫格——我不知道。”
她抚摩着手指上那枚小小的银戒,皱了皱眉,然后飞快地弯下腰,捡起塔齐斯顿那把被她丢在地上的剑。
“来吧,”她命令道,“我们必须尽快去西庭。”
“西庭?”塔齐斯顿一边接过自己的剑,一边问道。他又困惑,又虚弱,但依旧勉力撑起身体,“是皇宫的西庭吗?”
“没错,”萨布莉尔答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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