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萨布莉尔抑制住一阵歇斯底里的冲动，强迫自己镇定地向正门走去。她身后还有很多士兵。他们有的在门边摆开一列列油灯，有的手捧铁丝，准备布设铁丝网。她从他们身边走过时，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望着她。
铜棺刚刚滑上斜坡，正停在她面前的走廊里。萨布莉尔本可以从棺材边走进屋里，但她停下脚步，转身向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她发现霍瑞斯也站在自己身侧。他半张脸沐浴在油灯的柔光里，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雾……雾已经快到门口了。”萨布莉尔声音中的惶急将她心中的不安暴露无遗。
“我知道，”霍瑞斯沉着地答道，“刚才的枪声是前哨战。那边有六个士兵，一名下士。”
萨布莉尔点点头，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些人的生命已经消失了。死亡的气息绞得她的胃隐隐作痛。她刻意麻木自己的感官，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今天晚上，死亡的鼓点会越来越紧，越来越密。
突然，有什么死亡之外的东西触动了她的神经。是亡者。萨布莉尔惊跳起来：“上校！太阳落下去了！有东西——有东西从雾里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抽出长剑。上校也马上拔剑在手。布设铁丝网的士兵们张望了一会儿，惊惶失措地跳起来，向走廊冲来。正门两侧，士兵们两两一组，架起沉重的机枪，将佩剑放在刚刚垒好的沙袋上。
“二楼就位！”霍瑞斯大喊道。萨布莉尔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五十多挺来复枪一齐拉开枪栓的声音。两个箭拔弩张的士兵走到门外，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后。她知道，情势危急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扔回屋里去。
暴风雨前的平静降临了。四下鸦雀无声，只有掠过树梢墙头的夜风不时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呜咽。天色愈暗，风声也逐渐凄厉起来。蟋蟀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然后，萨布莉尔听见了亡者们的动静——无肉的骨节移动时发出的碰撞声，以及附有腐肉的双脚起落时那种钉鞋落地般的钝响。
“手卒，”她紧张地说，“不计其数的……手卒。”
话音未落，亡者组成的骨墙猛地撞上了学校大门。它们不一会儿就鱼贯而入。一片似人非人的影子黑压压地向这边冲来。所有骸骨的嘴都一张一合，发出骇人的嘶嘶声，仿佛一阵似是而非的战呼。
“开火！”
命令下达后，周围静了一会儿。萨布莉尔一时担心起来，生怕枪械会在这关键时刻哑掉。但来复枪的声音突然响起，机关枪也随之发出狂暴的怒吼。红色曳光弹的轨迹在庭前交织成一张惊心动魄的暴力织锦。亡者们骨肉横飞，手卒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但它们很快又从地上爬起来，直到被扫射得支离破碎才不再前进。也有很多亡者挂在铁丝网上。
火力弱了下去，但人们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又一波手卒就步履蹒跚地从门外拥进来。它们有的连滚带爬，手足并用，有的干脆直接从墙上翻了进来。成百上千的亡者密密麻麻地向这边冲来。铁丝网被踏平了，很多手卒一路冲到正门台阶下才被密集的火力射倒在地。有些亡者还保有模糊的智力，一见情况不妙就转身逃开，但它们也很快被二楼扔出的白磷手榴弹追上，消失在一片爆炸的火光中。
“萨布莉尔——进来！”霍瑞斯向她命令道。几个冲到台阶下的手卒中弹后仍在地上疯狂地爬动。又一波子弹扫过去，它们这才安静下来。
“好的。”萨布莉尔答道。她面前，学校庭院中铺开了一张尸骨的地毯。油灯和手榴弹的火光仿佛停尸房中鬼气森然的苍白烛火。无烟火药的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沾了她一头一身。她左右两侧，机关枪无情的枪管反射着邪恶的暗红色光泽。虽然手卒们本来就是死者，但如此大规模的虐杀场面还是让她一阵反胃，任何肆行魔法的影响都无法和这种由心而生的战栗感相提并论。
萨布莉尔退回屋里，拔出剑。她突然想起了身上的铃。也许她能用铃声震住这些狂暴的手卒，将它们用一种更平和的方式送回冥界。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如果她失陷在屋外，他们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
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影手卒。只靠物理攻击是无法消灭影手卒的；如果它们一窝蜂拥过来，连她的铃声也无济于事。它们会小规模分批进攻吗？这种可能性简直像天会提前破晓一样小。
大部分士兵都在走廊里。他们头戴头盔，身披铠甲，手中拿着大盾和粗头长矛。所有矛上都镶着银，用粉笔画着最简单的咒印。他们抽着烟，用学校里质量上乘的瓷杯喝着茶。萨布莉尔知道，一旦枪械失灵，这些人会成为主要的战斗力量。所有人都极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与其说这是虚张声势，倒不如说他们给自己裹上了一层玩世不恭的外壳。这种微妙的情绪感染了萨布莉尔。她小心翼翼地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显出一副悠闲自若、胸有成竹的神色。
“晚上好，小姐。”
“听到枪声真好，不是么？在北边，枪从来都打不响！”
“照这样下去，根本就轮不到我们上场啦。”
“这和防御带一点都不一样，不是吗，女士？”
“祝你和那个一脸严肃的小哥好运，小姐。”
“祝你们好运。”萨布莉尔一边回答，一边勉强对他们报以微笑。这时，外面又是一阵枪声，她瑟缩了一下，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幸亏士兵们的注意力也同时转向了屋外。虽然他们尽量装得漫不经心，无所顾虑，但事实并非如此。萨布莉尔一边想，一边拐进通向大厅的边门。
这里的气氛要比走廊上紧张得多。装着凯瑞格身体的铜棺躺在大厅尽头的讲台上，人们待在房间另一头，远远避开那口棺材。士兵们在墙边喝茶，三十来位少女在另一面墙下排成一列，魔法学督则站在屋子中间和塔齐斯顿说着什么。乍一看去，这阵势仿佛一场奇怪的校园舞会。
大厅里窗户紧闭。隔着厚实的石墙听来，屋外的枪声仿佛一场沉闷的雹雨，手榴弹的爆炸声则是夹杂其间的隆隆雷声。但人们都知道，那不是雷电风暴，而是枪林弹雨。萨布莉尔走到大厅中心，大声说道：
“请咒契师们到这边来！”
少女们动作轻快地行动起来，比士兵们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可以看出，她们忙碌了一天，现在又在铜棺边等了半晌，已经又困又乏了。萨布莉尔看着这群女生。她们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萨布莉尔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在学校时的挚友——萨莱恩和艾丽米。她突然觉得她们离自己是如此遥远。在她们眼中，她自己大概已经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虽然她知道她们头上都印有货真价实的咒印，这时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些烙在女孩们精致脸庞上的符文不过是些美丽的残妆。这不公平，她们不该被牵连进这件事里来……
萨布莉尔刚要开口说话，外面的枪声突然消失。一片死寂中，一个女孩神经质地笑起来。萨布莉尔突然感到：外面有很多生命同时消失了。她背后升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惧意，仿佛一只冰凉的手正抚摩着她的脊柱。凯瑞格逼近了。枪声停止不是因为亡者撤退了，而是因为他的力量影响了枪支。片刻之后，人们的叫喊声打破了屋外的寂静。她还听到一些……垂死的尖叫。士兵们现在一定已经换上冷兵器，重新投入了战斗。
“快点过来。”她一边说一边向铜棺走去，“现在，我们要手拉手围住这口棺材。学督女士，所有人都没问题吗？好的，中尉，请让你的人站到女生队伍里去。”
换作其他时候，女孩子们一定已经打趣着嬉笑开了。但这时亡者大军近在咫尺，铜棺也不祥地伏在众人面前，没人再有心思开玩笑。军人们迅速就位，少女们则自觉地拉起他们的手。不一会儿，咒契师们就在棺材周围围成一圈。
现在，萨布莉尔没有必要再多费口舌。她能感觉到环中的每个人。塔齐斯顿在她右边。他的力量强大可靠，带着一种熟悉的暖意。格林伍德小姐在她左边。她的力量不如塔齐斯顿，但收放自如，运用纯熟。所有人都在她周围，所有人都在她心里。
萨布莉尔在脑中缓缓勾勒出主宰启封的咒印。咒印浮现在她意念中，咒契的力量在人环中流动。印记越来越清晰，那力量也逐渐增强。力环在铜棺边渐收渐小，仿佛一个正在收缩的旋涡。金色的流光出现在棺身四周，围绕着棺材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亮。
萨布莉尔将所有咒契师的力量导向圈心。士兵和女孩们纷纷颤抖起来，很多人已经跪下身去，但大家始终紧拉着彼此的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棺材在讲台上慢慢旋转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锐噪音，仿佛一扇久未上油的铁门正在大放悲声。一团白气从棺盖下喷出来，但很快消失在金光里。棺材在凄厉的摩擦声中越转越快，最后众人眼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色彩。青铜，金光，白气……各种颜色旋转交织，融为一体。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在大厅中回荡开来，棺材猛地定在原地，棺盖突然从人们头顶横飞出去，落在三十步开外的地上。
法术一成功，咒契的力量就消失了，很多人随之委顿在地。人圈散了。
萨布莉尔一手拉着塔齐斯顿，一手拉着格林伍德小姐，步履蹒跚地走近铜棺，向里看去。
“为什么？”格林伍德小姐惊讶地看了塔齐斯顿一眼，“为什么他和你这么像！”
塔齐斯顿还没说话，走廊那边已经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声，夹杂着人们的喊叫。厅里那些还能勉强站定身子的士兵拔出剑，向门边冲去。但他们还没奔到门口，一群浑身浴血、惊恐万状的士兵就从门外拥了进来。有的人一进门就向墙角退去，有的人没走出几步便仆倒在地，有的人低声呜咽，有的人放声大笑，有的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一些原来在走廊上待命的士兵跟了进来。他们看上去还算镇定，进门后没有四散跑开，而是转过身去，合上门，扣上门闩。
“他已经进来了！”一个士兵边扣门边扭头向萨布莉尔叫道。他满面惊恐，脸如死灰。萨布莉尔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谁。
“快！火葬仪式！”萨布莉尔厉声喊道。她从身边两人掌中挣出手来，飞快地在意念中勾画出火、清净与安宁的咒印。她不敢细看棺中人的脸。罗吉尔太像塔齐斯顿了。塔齐斯顿正在棺中无助地沉睡着……
肆行魔法的力量依旧保护着那人的身体，萨布莉尔也早已疲惫不堪，但第一个咒印很快浮现在空气中。塔齐斯顿把手搭在她肩上，将力量源源不断地导入她的身体。其他咒契师也从地上爬起，重新拉起手来。萨布莉尔顿时心中一阵欣慰——凯瑞格的身体即将不复存在，他的力量也将大幅衰弱……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厅北墙上炸开一个大洞。砖石如雨，烟尘如浪，众人呼吸困难，目不能视，纷纷摔倒在地。
萨布莉尔在地上咳个不停。她双手撑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膝盖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沙尘迷住了她的眼睛，周围油灯尽灭。萨布莉尔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除了那口还在冒着热气的铜棺，她身边再无他人。
“血债必得清偿。”一个噼啪作响的奇异声音说道。这声音非常耳熟，但与凯瑞格飘渺空洞的声音完全不同……她想起纸翼坠毁的那个晚上，自己在圣谷中听见的那席话。
萨布莉尔拼命眨着眼，从那声音边爬开，退到铜棺后。那东西一时没有说话，但她听见它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它所过之处，空气中掠过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
“我要除掉最后的负担，”那东西说，“契约解脱，就是我复仇的时刻。”
萨布莉尔还在眨眼，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渐渐地，身周景物模糊的轮廓从朦胧的泪光中浮现出来。初现的月光从北墙的废墟后照进来，到处都是砖墙倒塌时掀起的红色灰尘。
萨布莉尔的直感疯狂地冲她尖叫着：肆行魔法的气息，亡者的气息……各种各样的危险环伺四周。
那个曾经是莫格的东西通体生光，立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它似乎比以前矮了些，但依旧畸怪而扭曲。笨重的身体下没有双腿，只有一道盘旋的力柱。
一个士兵突然跃到它身后，一剑插在它身上。它置若罔闻，头也没回一下，但那士兵惨叫起来，顿时被包裹在一团白色的火焰中。不出几秒钟，就被白光吞没了，那把剑熔化成一小截金属，落在大厅厚实的橡木地板上，烙下焦黑的痕迹。
“我把阿布霍森的剑给你带来了。”那东西说着，把一个模糊的长形物体丢到一旁，“还有那只叫阿斯塔睿尔的铃。”
它小心地弯下身来。萨布莉尔看见银色的摇铃在黑暗中熠熠生光，但光亮随即坠入如海的尘雾中。
“到这里来，阿布霍森。我已经等了太久。”
那东西放声大笑，声音仿佛擦燃火柴时发出的炸响。它向铜棺这边挪过来。萨布莉尔转动手上的戒指，退到棺材另一侧。凯瑞格就在附近，但也许她还来得及先把这东西变回莫格，再完成火葬仪式……
“住手！”
这两个字仿佛蛇信一般，半虚半实地从萨布莉尔脸上舔过，声音中蕴涵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那浑身发光的东西也停下了脚步。萨布莉尔透过它身周的耀眼亮光，向大厅另一头望去。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来者是谁。
凯瑞格站在门口。门后的士兵全部死在他身边，苍白的尸体仿佛黑暗之海上的小岛。他仿佛一块直立的黑色墨迹，没有固定形态。但那团暗影中隐约可以分辨出类人的五官：双眼中燃烧着白色妖火，一张巨嘴里仿佛塞满了闷燃的硬煤，露出不祥的暗红色，像一摊濒死者身下的凝血。
“阿布霍森是我的。”凯瑞格嘶哑的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一池汩汩冒泡的岩浆，“把她留给我。”
曾经是莫格的发光体周身噼啪作响，又向前走了几步。白色的火星从它身上溅出，仿佛一场小小的流星雨。“我等了这么久，怎能让仇家死于他人之手！”那东西嘶嘶地尖声怒吼道，声音听起来和白猫很有几分神似。突然，它纵身向凯瑞格冲去，像一颗裹挟着白色霹雳的彗星，一头撞上那团幽影，仿佛铁锤砸上铁砧。
这一击事出突然，凯瑞格和萨布莉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凯瑞格很快收拢黑色的身体，用夜色般深暗的卷须缠住那白昼般耀眼的敌人。他绞着身体，扼制着对手，仿佛一只贪婪的章鱼，正全力绞杀着一只白色的海龟。
萨布莉尔绝望地四下环视，寻找着塔齐斯顿和魔法学督的身影。月光下，废墟上笼罩着厚重的灰尘，像一层致命的锈红色毒气。人们东倒西歪地倒在瓦砾边，仿佛吸入了毒气，不支倒地。实际上，击倒他们的是横飞的砖瓦和长椅的碎片。
萨布莉尔首先看见了魔法学督。她蜷着身子，侧躺在不远处。换作其他人，可能会以为她只是昏迷过去了，但萨布莉尔知道她已经死了。一截从长椅上飞出的木桩击中了她，如铸铁般坚硬的凶器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知道，塔齐斯顿还活着。他靠在一堆碎石边，清亮的眼睛映着月光。
萨布莉尔向他走去，小心地绕开地上的人和瓦砾。殷红的鲜血染红地板，垂死的伤者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我的腿断了。”塔齐斯顿说。痛苦扭曲了他的嘴唇。他向墙上的洞口点了点头，“逃吧，萨布莉尔。他现在分不开身来追你。到南方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我不能走，”萨布莉尔柔声答道，“我是阿布霍森。再说，你的腿断了，怎么跟我一起跑？”
“萨布莉尔……”
萨布莉尔已经转过身去。她拾起阿斯塔睿尔，熟练地稳住铃身。但阿斯塔睿尔早已沾满灰尘，悄然无声了。只有用耐心、魔法以及坚定的勇气将它擦拭干净，它才能再次奏出纯美的旋律。萨布莉尔只看了它一眼，就轻手轻脚地将它放回地上。
她父亲的剑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萨布莉尔俯身拾起剑来，凝视着剑刃上流转的咒印。这一次，印中出现的铭文与平时不尽相同：“众坷睐见我之在，筑墙者塑我之形，九五之尊淬我为刃，阿布霍森执我为兵。往生者永不入现世，此路非彼等之通途。”
“此路非彼等之通途……”萨布莉尔低语道。她横剑当胸，向大厅尽头那团名为凯瑞格的畸巨黑影望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铜棺刚刚滑上斜坡，正停在她面前的走廊里。萨布莉尔本可以从棺材边走进屋里，但她停下脚步，转身向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她发现霍瑞斯也站在自己身侧。他半张脸沐浴在油灯的柔光里，半张脸隐在黑暗中。
“雾……雾已经快到门口了。”萨布莉尔声音中的惶急将她心中的不安暴露无遗。
“我知道，”霍瑞斯沉着地答道，“刚才的枪声是前哨战。那边有六个士兵，一名下士。”
萨布莉尔点点头，她清楚地感觉到，那些人的生命已经消失了。死亡的气息绞得她的胃隐隐作痛。她刻意麻木自己的感官，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今天晚上，死亡的鼓点会越来越紧，越来越密。
突然，有什么死亡之外的东西触动了她的神经。是亡者。萨布莉尔惊跳起来：“上校！太阳落下去了！有东西——有东西从雾里出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抽出长剑。上校也马上拔剑在手。布设铁丝网的士兵们张望了一会儿，惊惶失措地跳起来，向走廊冲来。正门两侧，士兵们两两一组，架起沉重的机枪，将佩剑放在刚刚垒好的沙袋上。
“二楼就位！”霍瑞斯大喊道。萨布莉尔听见自己头顶传来五十多挺来复枪一齐拉开枪栓的声音。两个箭拔弩张的士兵走到门外，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后。她知道，情势危急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扔回屋里去。
暴风雨前的平静降临了。四下鸦雀无声，只有掠过树梢墙头的夜风不时发出一阵阵低低的呜咽。天色愈暗，风声也逐渐凄厉起来。蟋蟀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然后，萨布莉尔听见了亡者们的动静——无肉的骨节移动时发出的碰撞声，以及附有腐肉的双脚起落时那种钉鞋落地般的钝响。
“手卒，”她紧张地说，“不计其数的……手卒。”
话音未落，亡者组成的骨墙猛地撞上了学校大门。它们不一会儿就鱼贯而入。一片似人非人的影子黑压压地向这边冲来。所有骸骨的嘴都一张一合，发出骇人的嘶嘶声，仿佛一阵似是而非的战呼。
“开火！”
命令下达后，周围静了一会儿。萨布莉尔一时担心起来，生怕枪械会在这关键时刻哑掉。但来复枪的声音突然响起，机关枪也随之发出狂暴的怒吼。红色曳光弹的轨迹在庭前交织成一张惊心动魄的暴力织锦。亡者们骨肉横飞，手卒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但它们很快又从地上爬起来，直到被扫射得支离破碎才不再前进。也有很多亡者挂在铁丝网上。
火力弱了下去，但人们还没来得及喘上口气，又一波手卒就步履蹒跚地从门外拥进来。它们有的连滚带爬，手足并用，有的干脆直接从墙上翻了进来。成百上千的亡者密密麻麻地向这边冲来。铁丝网被踏平了，很多手卒一路冲到正门台阶下才被密集的火力射倒在地。有些亡者还保有模糊的智力，一见情况不妙就转身逃开，但它们也很快被二楼扔出的白磷手榴弹追上，消失在一片爆炸的火光中。
“萨布莉尔——进来！”霍瑞斯向她命令道。几个冲到台阶下的手卒中弹后仍在地上疯狂地爬动。又一波子弹扫过去，它们这才安静下来。
“好的。”萨布莉尔答道。她面前，学校庭院中铺开了一张尸骨的地毯。油灯和手榴弹的火光仿佛停尸房中鬼气森然的苍白烛火。无烟火药的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沾了她一头一身。她左右两侧，机关枪无情的枪管反射着邪恶的暗红色光泽。虽然手卒们本来就是死者，但如此大规模的虐杀场面还是让她一阵反胃，任何肆行魔法的影响都无法和这种由心而生的战栗感相提并论。
萨布莉尔退回屋里，拔出剑。她突然想起了身上的铃。也许她能用铃声震住这些狂暴的手卒，将它们用一种更平和的方式送回冥界。但是现在已经太迟了。而且，如果她失陷在屋外，他们的努力就将前功尽弃。
她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影手卒。只靠物理攻击是无法消灭影手卒的；如果它们一窝蜂拥过来，连她的铃声也无济于事。它们会小规模分批进攻吗？这种可能性简直像天会提前破晓一样小。
大部分士兵都在走廊里。他们头戴头盔，身披铠甲，手中拿着大盾和粗头长矛。所有矛上都镶着银，用粉笔画着最简单的咒印。他们抽着烟，用学校里质量上乘的瓷杯喝着茶。萨布莉尔知道，一旦枪械失灵，这些人会成为主要的战斗力量。所有人都极力掩饰着心中的不安。与其说这是虚张声势，倒不如说他们给自己裹上了一层玩世不恭的外壳。这种微妙的情绪感染了萨布莉尔。她小心翼翼地缓步从他们身边走过，显出一副悠闲自若、胸有成竹的神色。
“晚上好，小姐。”
“听到枪声真好，不是么？在北边，枪从来都打不响！”
“照这样下去，根本就轮不到我们上场啦。”
“这和防御带一点都不一样，不是吗，女士？”
“祝你和那个一脸严肃的小哥好运，小姐。”
“祝你们好运。”萨布莉尔一边回答，一边勉强对他们报以微笑。这时，外面又是一阵枪声，她瑟缩了一下，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幸亏士兵们的注意力也同时转向了屋外。虽然他们尽量装得漫不经心，无所顾虑，但事实并非如此。萨布莉尔一边想，一边拐进通向大厅的边门。
这里的气氛要比走廊上紧张得多。装着凯瑞格身体的铜棺躺在大厅尽头的讲台上，人们待在房间另一头，远远避开那口棺材。士兵们在墙边喝茶，三十来位少女在另一面墙下排成一列，魔法学督则站在屋子中间和塔齐斯顿说着什么。乍一看去，这阵势仿佛一场奇怪的校园舞会。
大厅里窗户紧闭。隔着厚实的石墙听来，屋外的枪声仿佛一场沉闷的雹雨，手榴弹的爆炸声则是夹杂其间的隆隆雷声。但人们都知道，那不是雷电风暴，而是枪林弹雨。萨布莉尔走到大厅中心，大声说道：
“请咒契师们到这边来！”
少女们动作轻快地行动起来，比士兵们先一步来到她面前。可以看出，她们忙碌了一天，现在又在铜棺边等了半晌，已经又困又乏了。萨布莉尔看着这群女生。她们脸上笼罩着淡淡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的兴奋。萨布莉尔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在学校时的挚友——萨莱恩和艾丽米。她突然觉得她们离自己是如此遥远。在她们眼中，她自己大概已经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虽然她知道她们头上都印有货真价实的咒印，这时还是忍不住觉得那些烙在女孩们精致脸庞上的符文不过是些美丽的残妆。这不公平，她们不该被牵连进这件事里来……
萨布莉尔刚要开口说话，外面的枪声突然消失。一片死寂中，一个女孩神经质地笑起来。萨布莉尔突然感到：外面有很多生命同时消失了。她背后升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惧意，仿佛一只冰凉的手正抚摩着她的脊柱。凯瑞格逼近了。枪声停止不是因为亡者撤退了，而是因为他的力量影响了枪支。片刻之后，人们的叫喊声打破了屋外的寂静。她还听到一些……垂死的尖叫。士兵们现在一定已经换上冷兵器，重新投入了战斗。
“快点过来。”她一边说一边向铜棺走去，“现在，我们要手拉手围住这口棺材。学督女士，所有人都没问题吗？好的，中尉，请让你的人站到女生队伍里去。”
换作其他时候，女孩子们一定已经打趣着嬉笑开了。但这时亡者大军近在咫尺，铜棺也不祥地伏在众人面前，没人再有心思开玩笑。军人们迅速就位，少女们则自觉地拉起他们的手。不一会儿，咒契师们就在棺材周围围成一圈。
现在，萨布莉尔没有必要再多费口舌。她能感觉到环中的每个人。塔齐斯顿在她右边。他的力量强大可靠，带着一种熟悉的暖意。格林伍德小姐在她左边。她的力量不如塔齐斯顿，但收放自如，运用纯熟。所有人都在她周围，所有人都在她心里。
萨布莉尔在脑中缓缓勾勒出主宰启封的咒印。咒印浮现在她意念中，咒契的力量在人环中流动。印记越来越清晰，那力量也逐渐增强。力环在铜棺边渐收渐小，仿佛一个正在收缩的旋涡。金色的流光出现在棺身四周，围绕着棺材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亮。
萨布莉尔将所有咒契师的力量导向圈心。士兵和女孩们纷纷颤抖起来，很多人已经跪下身去，但大家始终紧拉着彼此的手，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棺材在讲台上慢慢旋转起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锐噪音，仿佛一扇久未上油的铁门正在大放悲声。一团白气从棺盖下喷出来，但很快消失在金光里。棺材在凄厉的摩擦声中越转越快，最后众人眼前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色彩。青铜，金光，白气……各种颜色旋转交织，融为一体。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在大厅中回荡开来，棺材猛地定在原地，棺盖突然从人们头顶横飞出去，落在三十步开外的地上。
法术一成功，咒契的力量就消失了，很多人随之委顿在地。人圈散了。
萨布莉尔一手拉着塔齐斯顿，一手拉着格林伍德小姐，步履蹒跚地走近铜棺，向里看去。
“为什么？”格林伍德小姐惊讶地看了塔齐斯顿一眼，“为什么他和你这么像！”
塔齐斯顿还没说话，走廊那边已经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声，夹杂着人们的喊叫。厅里那些还能勉强站定身子的士兵拔出剑，向门边冲去。但他们还没奔到门口，一群浑身浴血、惊恐万状的士兵就从门外拥了进来。有的人一进门就向墙角退去，有的人没走出几步便仆倒在地，有的人低声呜咽，有的人放声大笑，有的人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一些原来在走廊上待命的士兵跟了进来。他们看上去还算镇定，进门后没有四散跑开，而是转过身去，合上门，扣上门闩。
“他已经进来了！”一个士兵边扣门边扭头向萨布莉尔叫道。他满面惊恐，脸如死灰。萨布莉尔清楚地知道“他”指的是谁。
“快！火葬仪式！”萨布莉尔厉声喊道。她从身边两人掌中挣出手来，飞快地在意念中勾画出火、清净与安宁的咒印。她不敢细看棺中人的脸。罗吉尔太像塔齐斯顿了。塔齐斯顿正在棺中无助地沉睡着……
肆行魔法的力量依旧保护着那人的身体，萨布莉尔也早已疲惫不堪，但第一个咒印很快浮现在空气中。塔齐斯顿把手搭在她肩上，将力量源源不断地导入她的身体。其他咒契师也从地上爬起，重新拉起手来。萨布莉尔顿时心中一阵欣慰——凯瑞格的身体即将不复存在，他的力量也将大幅衰弱……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轰然巨响，大厅北墙上炸开一个大洞。砖石如雨，烟尘如浪，众人呼吸困难，目不能视，纷纷摔倒在地。
萨布莉尔在地上咳个不停。她双手撑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膝盖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沙尘迷住了她的眼睛，周围油灯尽灭。萨布莉尔在黑暗中四下摸索着。除了那口还在冒着热气的铜棺，她身边再无他人。
“血债必得清偿。”一个噼啪作响的奇异声音说道。这声音非常耳熟，但与凯瑞格飘渺空洞的声音完全不同……她想起纸翼坠毁的那个晚上，自己在圣谷中听见的那席话。
萨布莉尔拼命眨着眼，从那声音边爬开，退到铜棺后。那东西一时没有说话，但她听见它正向自己一步步逼近。它所过之处，空气中掠过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
“我要除掉最后的负担，”那东西说，“契约解脱，就是我复仇的时刻。”
萨布莉尔还在眨眼，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渐渐地，身周景物模糊的轮廓从朦胧的泪光中浮现出来。初现的月光从北墙的废墟后照进来，到处都是砖墙倒塌时掀起的红色灰尘。
萨布莉尔的直感疯狂地冲她尖叫着：肆行魔法的气息，亡者的气息……各种各样的危险环伺四周。
那个曾经是莫格的东西通体生光，立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它似乎比以前矮了些，但依旧畸怪而扭曲。笨重的身体下没有双腿，只有一道盘旋的力柱。
一个士兵突然跃到它身后，一剑插在它身上。它置若罔闻，头也没回一下，但那士兵惨叫起来，顿时被包裹在一团白色的火焰中。不出几秒钟，就被白光吞没了，那把剑熔化成一小截金属，落在大厅厚实的橡木地板上，烙下焦黑的痕迹。
“我把阿布霍森的剑给你带来了。”那东西说着，把一个模糊的长形物体丢到一旁，“还有那只叫阿斯塔睿尔的铃。”
它小心地弯下身来。萨布莉尔看见银色的摇铃在黑暗中熠熠生光，但光亮随即坠入如海的尘雾中。
“到这里来，阿布霍森。我已经等了太久。”
那东西放声大笑，声音仿佛擦燃火柴时发出的炸响。它向铜棺这边挪过来。萨布莉尔转动手上的戒指，退到棺材另一侧。凯瑞格就在附近，但也许她还来得及先把这东西变回莫格，再完成火葬仪式……
“住手！”
这两个字仿佛蛇信一般，半虚半实地从萨布莉尔脸上舔过，声音中蕴涵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她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那浑身发光的东西也停下了脚步。萨布莉尔透过它身周的耀眼亮光，向大厅另一头望去。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来者是谁。
凯瑞格站在门口。门后的士兵全部死在他身边，苍白的尸体仿佛黑暗之海上的小岛。他仿佛一块直立的黑色墨迹，没有固定形态。但那团暗影中隐约可以分辨出类人的五官：双眼中燃烧着白色妖火，一张巨嘴里仿佛塞满了闷燃的硬煤，露出不祥的暗红色，像一摊濒死者身下的凝血。
“阿布霍森是我的。”凯瑞格嘶哑的声音低沉而飘忽，仿佛一池汩汩冒泡的岩浆，“把她留给我。”
曾经是莫格的发光体周身噼啪作响，又向前走了几步。白色的火星从它身上溅出，仿佛一场小小的流星雨。“我等了这么久，怎能让仇家死于他人之手！”那东西嘶嘶地尖声怒吼道，声音听起来和白猫很有几分神似。突然，它纵身向凯瑞格冲去，像一颗裹挟着白色霹雳的彗星，一头撞上那团幽影，仿佛铁锤砸上铁砧。
这一击事出突然，凯瑞格和萨布莉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凯瑞格很快收拢黑色的身体，用夜色般深暗的卷须缠住那白昼般耀眼的敌人。他绞着身体，扼制着对手，仿佛一只贪婪的章鱼，正全力绞杀着一只白色的海龟。
萨布莉尔绝望地四下环视，寻找着塔齐斯顿和魔法学督的身影。月光下，废墟上笼罩着厚重的灰尘，像一层致命的锈红色毒气。人们东倒西歪地倒在瓦砾边，仿佛吸入了毒气，不支倒地。实际上，击倒他们的是横飞的砖瓦和长椅的碎片。
萨布莉尔首先看见了魔法学督。她蜷着身子，侧躺在不远处。换作其他人，可能会以为她只是昏迷过去了，但萨布莉尔知道她已经死了。一截从长椅上飞出的木桩击中了她，如铸铁般坚硬的凶器刺穿了她的身体。
她知道，塔齐斯顿还活着。他靠在一堆碎石边，清亮的眼睛映着月光。
萨布莉尔向他走去，小心地绕开地上的人和瓦砾。殷红的鲜血染红地板，垂死的伤者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我的腿断了。”塔齐斯顿说。痛苦扭曲了他的嘴唇。他向墙上的洞口点了点头，“逃吧，萨布莉尔。他现在分不开身来追你。到南方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我不能走，”萨布莉尔柔声答道，“我是阿布霍森。再说，你的腿断了，怎么跟我一起跑？”
“萨布莉尔……”
萨布莉尔已经转过身去。她拾起阿斯塔睿尔，熟练地稳住铃身。但阿斯塔睿尔早已沾满灰尘，悄然无声了。只有用耐心、魔法以及坚定的勇气将它擦拭干净，它才能再次奏出纯美的旋律。萨布莉尔只看了它一眼，就轻手轻脚地将它放回地上。
她父亲的剑躺在几步开外的地上。萨布莉尔俯身拾起剑来，凝视着剑刃上流转的咒印。这一次，印中出现的铭文与平时不尽相同：“众坷睐见我之在，筑墙者塑我之形，九五之尊淬我为刃，阿布霍森执我为兵。往生者永不入现世，此路非彼等之通途。”
“此路非彼等之通途……”萨布莉尔低语道。她横剑当胸，向大厅尽头那团名为凯瑞格的畸巨黑影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