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凯瑞格似乎已经解决了那个肆行魔法生物。他黑云般的身子重又凝聚起来，耀眼的白色火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黝黑的怀抱中空无一物。他纹丝不动地站着。萨布莉尔脑中瞬间掠过一丝微茫的希望，以为他受了伤。但很快她就惊恐地意识到：现在的凯瑞格像一头刚刚飨足的老饕——他在消化那东西。
萨布莉尔浑身颤抖，口中泛起一阵苦涩。她的命运只有比那个东西更为悲惨。凯瑞格会活捉她和塔齐斯顿，将他们带回暗无天日的水窖，放干他们的血祭石……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一定还有希望……在离古国这么远的地方，凯瑞格的力量一定有所衰落。如果一只铃不能驱散他，那么同时用两只铃呢？
月光从她身后那堵洞开的墙里漏进屋来。除此之外，整个大厅中一片漆黑。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伤者们至死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一句遗言，默默承受着生命剥离时的痛楚，仿佛他们知道这时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与其迎接更加可怖的命运，他们宁愿在大厅中静静地死去。
即使在无光的大厅中，凯瑞格的身形也显得比周围的黑暗更为深邃。萨布莉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用左手解开撒拉奈斯和基佰司的铃绳。她感到附近还有很多亡者，但它们都没有接近大厅的意思。也许外面还有人在坚持战斗，或者它们只是觉得还是把厅里的事留给主人自己处理为妙。
铃绳解开了。凯瑞格依旧闭着那双火球般的眼睛，合着嘴，一动不动地站着。
萨布莉尔飞快地还剑入鞘，执铃在手。
凯瑞格突然有了反应。他那幽暗的身体敏捷地向前一跃，落在大厅正中。他变得更高了，几乎触到大厅的穹顶。凯瑞格双目圆睁，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开口说道：
“还在摆弄你的玩具吗，阿布霍森？太晚了，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的词句中浸透着肆行魔法的力量，萨布莉尔顿时彻骨生寒，浑身僵硬。她绝望地挣扎着，想晃动摇铃，但她的手腕仿佛被紧紧钳住一般，完全不听使唤。
凯瑞格不紧不慢地滑到萨布莉尔身前一臂开外。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尊从夜色中塑出的巨像。腐败的呼吸喷在她头上，气息中仿佛凝结了一千个屠宰场的恶臭。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伸手抚上了萨布莉尔的脚踝。一个垂死的女孩用最后的力气放出了一个咒契魔法。小小的金色火花在苍白的指尖上闪了一下，旋即注入萨布莉尔的血脉。咒契的力量在她周身游走，温暖了她的关节，解放了她的四肢。那力量爬上她手腕时，铃声响了起来。
声音并不清脆。凯瑞格的身体如黑洞般吞噬着附近的铃声。但她的举动并非徒劳。凯瑞格滑退开去，身体也缩小了一些。他慢慢矮下去，最后只比萨布莉尔高出一人左右。然而，铃声并未让他屈从于萨布莉尔的意志。撒拉奈斯没能禁锢他，基佰司也没有将他推入冥界。
萨布莉尔再次摇响双铃。这次，她全神贯注地以意志调和铃声中的魔法，将两种旋律艰难地融为一体，她要控制凯瑞格，让他服从自己的意志……
她牵制住了凯瑞格，将他向罗吉尔的身体中引去。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将他逐入冥界。铃声消失了，凯瑞格的外形也发生了变化。他火焰般的眼睛和巨嘴像融蜡似的混为一体，暗色的身体也化为一道直通厅顶的黝黑烟柱。黑烟在屋椽间怒吼着左冲右突，随后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啸，俯冲进棺中入那微张的口中。
撒拉奈斯和基佰司应声而碎。银色的金属碎片如星如雨，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桃木铃把手刹那间化为齑粉，像烟雾一样从她指间漏下。
萨布莉尔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铃把那光滑的质感还残留在她掌中。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拔剑在手，向铜棺走去。然而，还没走到棺边，罗吉尔就倏地从棺材中站了起来。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和凯瑞格一模一样，深不见底，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这身体真不方便，”他的声音勉强带了点人味，“我都忘了，你一向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崽子。”
萨布莉尔一剑送出。长剑绽出一阵银白色的火花，正中凯瑞格胸口，将他刺了个对穿。但凯瑞格不以为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双手握住剑刃。双手映着刃锋上的银光，显得苍白可怖。萨布莉尔回手撤剑，但剑纹丝不动地牢牢插在凯瑞格胸口上。
“什么剑都不能伤害我，”他咯咯低笑着说，笑声仿佛垂死者临终前的喘息，“即使筑墙者的杰作也不能伤我分毫。何况现在我已经吸收了他们残余的力量。咒契降世之前，统治大地的正是这股修筑界墙的力量。现在，我得到了筑墙者的力量，也得到了那边那个断线的小木偶——我亲爱的弟弟……还有你，我的阿布霍森！力量与血脉尽归于我！——崩坏之血尽归于我！”
他向萨布莉尔身前逼来。长剑没入他的身体，只在胸口露出一截剑柄。萨布莉尔本想撒手后退，但说时迟那时快，凯瑞格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她的前臂，将她拉向自己。
“你是愿意乖乖地睡一觉，到咒契石边再睁眼呢，还是想自己一步步走到水窖里去？”凯瑞格低声道。他的呼吸中仍然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萨布莉尔定睛望着凯瑞格，第一次迎上他的视线。在那双火焰般的眼睛里，她隐约看到一簇微弱的白色火光一闪而过。她展开左拳，银戒沿着她的手指向下滑去。戒圈在变大？
“你还剩下什么呢，阿布霍森？”凯瑞格说。他嘴角的皮肤已经开始皱缩腐烂——即使有肆行魔法的保护，他的灵魂仍旧从内部侵蚀着罗吉尔的身体，“你的小情人正向我们爬过来呢。这场面真伤感，不是吗？但是，现在要吻你的人是我。”
萨布莉尔将手背在身后。那戒指已经变成一只银圈，正挂在她手上。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它仍在继续变大。
凯瑞格肿胀变形的嘴唇向萨布莉尔脸上凑过来。银圈垂在她手中，微微摇晃着。他的呼吸仿佛一阵充满压迫感的血雾，但萨布莉尔已经没有反胃的力气了。她及时侧过头，那腐尸般的双唇从她面颊上擦了过去。
“这个吻算是打个招呼。”凯瑞格吃吃地笑着，“你还没出生我就认识你了，你叫我声叔叔也不算过分。但是，这还不够……”
像刚才一样，魔法力量随着这些话弥散开来。萨布莉尔觉得有一股力量把她的头扳了回去，撬开了她的嘴。她张着嘴迎向凯瑞格，仿佛他热情的恋人。
但他没有制住她的左手。
凯瑞格低下头。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间银光一闪，银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他脖子上。
蓦地，萨布莉尔觉得那股压制性的力量消失了。她向后退去，想从凯瑞格手中挣脱出来，但他的手箍得紧紧的。他似乎吃了一惊，但仍然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他抬起右手去摸那银圈。一触之下，他的指甲从手上纷纷脱落，指尖露出森森白骨。
“这是什么？是残余体的……”
银圈收缩着，划破了凯瑞格柔软的脖子。他颈部皮肤下是一片凝固的黑暗。凯瑞格难以置信地低头盯着银圈，徒劳地挣扎着，但银圈越收越紧，连那团黑暗也向里坍缩进去。
“这不可能！”凯瑞格嘶声怒吼。他一把甩开萨布莉尔，将她推倒在地。与此同时，他拔出胸口的长剑。空气里掠过一阵锯木般的摩擦声。
他的手臂猛地向前递出，仿佛一条暴长的毒蛇。长剑刺穿了萨布莉尔的盔甲，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牢牢钉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剧痛淹没了她，萨布莉尔浑身抽搐，身体在地板上挺成弓形。她尖声惨叫起来。
凯瑞格丢下她，转身向塔齐斯顿走去。萨布莉尔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透过眼前的雾霭，她看见凯瑞格俯下身去，从一张破碎的长椅上扳下一截形状狰狞的木桩。
“罗吉尔，”塔齐斯顿嗫嚅道，“罗吉尔……”
木桩尖锐地呼啸着落了下去。萨布莉尔扭过头，闭上眼睛。她向一片黑暗中滑去，撕裂的痛楚包围了她。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止血。但是，现在塔齐斯顿死了。她听天由命地躺着，任鲜血汩汩地从腹部涌出。
然而，她感到塔齐斯顿的生命并没有消失。
萨布莉尔睁开眼睛望去，只见木桩已经撞断在塔齐斯顿的盔甲上，凯瑞格转过身去，正寻找着新的武器。这时，银圈已经缓缓滑到他肩部。戒圈所过之处，肌肉纷纷散落。它仿佛一只苹果去核器，正将凯瑞格的灵魂从那具腐烂的尸体里剥离出来。
凯瑞格尖声大叫，竭力挣扎。银圈无情地向下滑去，箍住了他的双臂。他暴跳如雷地撞来撞去，想从这可怕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但这一举动只加速了肉体散架的速度。最后，罗吉尔的身体消失了，银圈中只剩下一根狂怒的黑柱。
接着，黑柱突然瘫软下去，成为一团起伏不定的黑影。戒圈熠熠生辉，仿佛一条银带。一片银光中，一只巨大的独眼闪烁着暗红的光泽——那是已经随戒圈变大的红宝石。
银圈上又浮现出咒印的痕迹，但萨布莉尔已经看不清了。她眼前一片模糊。四周的一切暗下去，月光消失了。不过，她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撒拉奈斯——她的手在铃带上摸索着。然而，原本坠着第六只铃的地方空无一物，第七只铃和第三只铃也无影无踪。它们都离我而去了，萨布莉尔想。但她必须完成禁锢仪式。她的手在贝尔基上停了一会儿，还没拿出铃就又移开了——不，这是解禁之铃……最后，她取出了岚纳。即使是解铃这样的微小动作，也让她发出一阵呻吟。
小小的岚纳这时在她手中显得异常沉重。萨布莉尔将铃放在胸口，歇息了一会儿。然后，她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自己的剑，摇响了岚纳。
甜美怡人的铃声在空气中流溢开来，仿佛一场姗姗来迟的好梦。声音在大厅中久久回荡，而后又向厅外飘去。那里，还有一些士兵在与亡者搏斗着。铃声过处，所有生者与死者都静卧在地，重获安宁。重伤者安详地陷入长眠，和追随凯瑞格而来的亡者一起走进冥界，受了轻伤的人则静静滑入无痛的梦乡。
凯瑞格留下的那团黑影突然以银圈为界现出两种颜色，一半黑如煤烟，另一半闪着灿烂的白光。它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两半影子化为一对在脖项处彼此相连的小猫，仿佛一对连体婴儿。很快银圈就从中间断开，变成两枚小小的银项圈，两只猫也随之一分为二。不久，银白色的光芒暗淡下去，猫脖子上只留下两只红色皮项圈，圈上坠着两只小小的岚纳。黑猫和白猫并排坐在地上。它们伏低身子，分别吐出一枚银戒指。戒指向萨布莉尔身边滚去，两只猫一起打了个哈欠，然后蜷屈身体，睡着了。
塔齐斯顿只见银戒反射着明亮的月光，在灰尘中一路滚去，最后停在萨布莉尔身边。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叠在胸前，握着寂然无声的岚纳。她的剑直挺挺地立在月光中，在她脸上投下十字形的阴影。
童年记忆的碎片从塔齐斯顿脑中一闪而过。他听见信使的声音对母亲说道：
“殿下，我们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阿布霍森死了。”
尾声
冥界中比以前冷得多，萨布莉尔迷惑地想。但她随即发现自己正躺在冥河中，随水流漂去。她挣扎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万事万物，必有其终……”她柔声说道。现在，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和其间种种纷扰已经离她远去。塔齐斯顿活了下来，这让她非常欣慰。如她所见，凯瑞格已经被打败了。即使他没被彻底消灭，这时也已经遭到幽禁，无法再肆意妄为。不久，她就会进入永死之门，获得永恒的安宁……
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四肢，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立在冥水中。
“你还不能死。”一个声音说道。千百个各不相同的声音回响着，重复着这句话。
萨布莉尔眨了眨眼睛，只见无数发光的人影立在她周围的水面上。它们不是死灵，却和她过去用纸船唤来的影像十分相似。这些影像形体模糊，扑朔迷离，但萨布莉尔很清楚它们是谁。它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衣，衣上缀满银匙图案。历代阿布霍森站在她身边。
“回去，”它们齐声说，“回去。”
“不，”萨布莉尔抽噎着说，“我已经死了！我没有力量……”
“你是最后一位阿布霍森。”耀眼的影像们柔声说着，向她围拢过来，“只要你的继任者还没有出现，你就不能死。你的力量就在你心中。活下去，阿布霍森，活下去……”
突然，她觉得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浑身充满力量。萨布莉尔一步步逆流而上，小心地向现世走去。那群发光的人影环卫着她，一直陪她走到生死交界处。
她离开冥界前的一瞬间，其中一个影像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那很可能是她的父亲。
塔齐斯顿的脸浮现在她面前。他正低头凝视着她。她又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远处沙哑的铃声让她困惑了一会儿，但她马上意识到那是救护车的汽笛声。救护车从镇上赶来了。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亡者的存在。周围没有肆行魔法的波动，也没有咒契魔法的气息——凯瑞格已经不在了，而他们现在离界墙足有四十英里……
“活下去，萨布莉尔，活下去……”塔齐斯顿握着她冰冷的手嗫嚅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她已经睁开双眼。萨布莉尔微笑起来，但痛觉很快回到她身上，扭曲了她的笑容。她环视左右，心里估摸着塔齐斯顿究竟要用多久才能反应过来。
大厅里已经亮起几盏电灯。士兵们熄灭了油灯。生还者比她预想的要多。他们照料着伤员，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砖墙，清理着灰尘和亡者们带来的泥土。
任自己的感觉漫游开去时，萨布莉尔禁不住叹了口气。很多人在战斗中失去了生命。霍瑞斯上校死在门外台阶上，格林伍德小姐死在厅内。还有她的好友艾丽米，另外六个女孩，半数以上的士兵……
她将目光收回身周，看见了那两只熟睡的猫，以及自己身边地板上的银戒。
“萨布莉尔！”
塔齐斯顿终于发现她已经醒了。萨布莉尔将目光转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已经拔掉了她身上的剑，几个女孩也用治疗法术护住了她的伤口。目前看来，一切情况良好。不过，如她所料，塔齐斯顿还没有处理自己的腿伤。
“萨布莉尔！”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你还活着！”
“是的，”萨布莉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诧异，“我还活着！”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萨布莉尔浑身颤抖，口中泛起一阵苦涩。她的命运只有比那个东西更为悲惨。凯瑞格会活捉她和塔齐斯顿，将他们带回暗无天日的水窖，放干他们的血祭石……
她摇了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一定还有希望……在离古国这么远的地方，凯瑞格的力量一定有所衰落。如果一只铃不能驱散他，那么同时用两只铃呢？
月光从她身后那堵洞开的墙里漏进屋来。除此之外，整个大厅中一片漆黑。四周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伤者们至死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一句遗言，默默承受着生命剥离时的痛楚，仿佛他们知道这时任何动静都会引起敌人的注意。与其迎接更加可怖的命运，他们宁愿在大厅中静静地死去。
即使在无光的大厅中，凯瑞格的身形也显得比周围的黑暗更为深邃。萨布莉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同时用左手解开撒拉奈斯和基佰司的铃绳。她感到附近还有很多亡者，但它们都没有接近大厅的意思。也许外面还有人在坚持战斗，或者它们只是觉得还是把厅里的事留给主人自己处理为妙。
铃绳解开了。凯瑞格依旧闭着那双火球般的眼睛，合着嘴，一动不动地站着。
萨布莉尔飞快地还剑入鞘，执铃在手。
凯瑞格突然有了反应。他那幽暗的身体敏捷地向前一跃，落在大厅正中。他变得更高了，几乎触到大厅的穹顶。凯瑞格双目圆睁，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开口说道：
“还在摆弄你的玩具吗，阿布霍森？太晚了，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的词句中浸透着肆行魔法的力量，萨布莉尔顿时彻骨生寒，浑身僵硬。她绝望地挣扎着，想晃动摇铃，但她的手腕仿佛被紧紧钳住一般，完全不听使唤。
凯瑞格不紧不慢地滑到萨布莉尔身前一臂开外。他站在那儿，仿佛一尊从夜色中塑出的巨像。腐败的呼吸喷在她头上，气息中仿佛凝结了一千个屠宰场的恶臭。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伸手抚上了萨布莉尔的脚踝。一个垂死的女孩用最后的力气放出了一个咒契魔法。小小的金色火花在苍白的指尖上闪了一下，旋即注入萨布莉尔的血脉。咒契的力量在她周身游走，温暖了她的关节，解放了她的四肢。那力量爬上她手腕时，铃声响了起来。
声音并不清脆。凯瑞格的身体如黑洞般吞噬着附近的铃声。但她的举动并非徒劳。凯瑞格滑退开去，身体也缩小了一些。他慢慢矮下去，最后只比萨布莉尔高出一人左右。然而，铃声并未让他屈从于萨布莉尔的意志。撒拉奈斯没能禁锢他，基佰司也没有将他推入冥界。
萨布莉尔再次摇响双铃。这次，她全神贯注地以意志调和铃声中的魔法，将两种旋律艰难地融为一体，她要控制凯瑞格，让他服从自己的意志……
她牵制住了凯瑞格，将他向罗吉尔的身体中引去。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将他逐入冥界。铃声消失了，凯瑞格的外形也发生了变化。他火焰般的眼睛和巨嘴像融蜡似的混为一体，暗色的身体也化为一道直通厅顶的黝黑烟柱。黑烟在屋椽间怒吼着左冲右突，随后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啸，俯冲进棺中入那微张的口中。
撒拉奈斯和基佰司应声而碎。银色的金属碎片如星如雨，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桃木铃把手刹那间化为齑粉，像烟雾一样从她指间漏下。
萨布莉尔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铃把那光滑的质感还残留在她掌中。当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拔剑在手，向铜棺走去。然而，还没走到棺边，罗吉尔就倏地从棺材中站了起来。他低下头看着她。那双眼睛和凯瑞格一模一样，深不见底，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这身体真不方便，”他的声音勉强带了点人味，“我都忘了，你一向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小崽子。”
萨布莉尔一剑送出。长剑绽出一阵银白色的火花，正中凯瑞格胸口，将他刺了个对穿。但凯瑞格不以为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同时双手握住剑刃。双手映着刃锋上的银光，显得苍白可怖。萨布莉尔回手撤剑，但剑纹丝不动地牢牢插在凯瑞格胸口上。
“什么剑都不能伤害我，”他咯咯低笑着说，笑声仿佛垂死者临终前的喘息，“即使筑墙者的杰作也不能伤我分毫。何况现在我已经吸收了他们残余的力量。咒契降世之前，统治大地的正是这股修筑界墙的力量。现在，我得到了筑墙者的力量，也得到了那边那个断线的小木偶——我亲爱的弟弟……还有你，我的阿布霍森！力量与血脉尽归于我！——崩坏之血尽归于我！”
他向萨布莉尔身前逼来。长剑没入他的身体，只在胸口露出一截剑柄。萨布莉尔本想撒手后退，但说时迟那时快，凯瑞格伸出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她的前臂，将她拉向自己。
“你是愿意乖乖地睡一觉，到咒契石边再睁眼呢，还是想自己一步步走到水窖里去？”凯瑞格低声道。他的呼吸中仍然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萨布莉尔定睛望着凯瑞格，第一次迎上他的视线。在那双火焰般的眼睛里，她隐约看到一簇微弱的白色火光一闪而过。她展开左拳，银戒沿着她的手指向下滑去。戒圈在变大？
“你还剩下什么呢，阿布霍森？”凯瑞格说。他嘴角的皮肤已经开始皱缩腐烂——即使有肆行魔法的保护，他的灵魂仍旧从内部侵蚀着罗吉尔的身体，“你的小情人正向我们爬过来呢。这场面真伤感，不是吗？但是，现在要吻你的人是我。”
萨布莉尔将手背在身后。那戒指已经变成一只银圈，正挂在她手上。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它仍在继续变大。
凯瑞格肿胀变形的嘴唇向萨布莉尔脸上凑过来。银圈垂在她手中，微微摇晃着。他的呼吸仿佛一阵充满压迫感的血雾，但萨布莉尔已经没有反胃的力气了。她及时侧过头，那腐尸般的双唇从她面颊上擦了过去。
“这个吻算是打个招呼。”凯瑞格吃吃地笑着，“你还没出生我就认识你了，你叫我声叔叔也不算过分。但是，这还不够……”
像刚才一样，魔法力量随着这些话弥散开来。萨布莉尔觉得有一股力量把她的头扳了回去，撬开了她的嘴。她张着嘴迎向凯瑞格，仿佛他热情的恋人。
但他没有制住她的左手。
凯瑞格低下头。他的脸离她越来越近。说时迟那时快，两人间银光一闪，银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他脖子上。
蓦地，萨布莉尔觉得那股压制性的力量消失了。她向后退去，想从凯瑞格手中挣脱出来，但他的手箍得紧紧的。他似乎吃了一惊，但仍然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他抬起右手去摸那银圈。一触之下，他的指甲从手上纷纷脱落，指尖露出森森白骨。
“这是什么？是残余体的……”
银圈收缩着，划破了凯瑞格柔软的脖子。他颈部皮肤下是一片凝固的黑暗。凯瑞格难以置信地低头盯着银圈，徒劳地挣扎着，但银圈越收越紧，连那团黑暗也向里坍缩进去。
“这不可能！”凯瑞格嘶声怒吼。他一把甩开萨布莉尔，将她推倒在地。与此同时，他拔出胸口的长剑。空气里掠过一阵锯木般的摩擦声。
他的手臂猛地向前递出，仿佛一条暴长的毒蛇。长剑刺穿了萨布莉尔的盔甲，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牢牢钉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剧痛淹没了她，萨布莉尔浑身抽搐，身体在地板上挺成弓形。她尖声惨叫起来。
凯瑞格丢下她，转身向塔齐斯顿走去。萨布莉尔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透过眼前的雾霭，她看见凯瑞格俯下身去，从一张破碎的长椅上扳下一截形状狰狞的木桩。
“罗吉尔，”塔齐斯顿嗫嚅道，“罗吉尔……”
木桩尖锐地呼啸着落了下去。萨布莉尔扭过头，闭上眼睛。她向一片黑暗中滑去，撕裂的痛楚包围了她。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止血。但是，现在塔齐斯顿死了。她听天由命地躺着，任鲜血汩汩地从腹部涌出。
然而，她感到塔齐斯顿的生命并没有消失。
萨布莉尔睁开眼睛望去，只见木桩已经撞断在塔齐斯顿的盔甲上，凯瑞格转过身去，正寻找着新的武器。这时，银圈已经缓缓滑到他肩部。戒圈所过之处，肌肉纷纷散落。它仿佛一只苹果去核器，正将凯瑞格的灵魂从那具腐烂的尸体里剥离出来。
凯瑞格尖声大叫，竭力挣扎。银圈无情地向下滑去，箍住了他的双臂。他暴跳如雷地撞来撞去，想从这可怕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但这一举动只加速了肉体散架的速度。最后，罗吉尔的身体消失了，银圈中只剩下一根狂怒的黑柱。
接着，黑柱突然瘫软下去，成为一团起伏不定的黑影。戒圈熠熠生辉，仿佛一条银带。一片银光中，一只巨大的独眼闪烁着暗红的光泽——那是已经随戒圈变大的红宝石。
银圈上又浮现出咒印的痕迹，但萨布莉尔已经看不清了。她眼前一片模糊。四周的一切暗下去，月光消失了。不过，她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撒拉奈斯——她的手在铃带上摸索着。然而，原本坠着第六只铃的地方空无一物，第七只铃和第三只铃也无影无踪。它们都离我而去了，萨布莉尔想。但她必须完成禁锢仪式。她的手在贝尔基上停了一会儿，还没拿出铃就又移开了——不，这是解禁之铃……最后，她取出了岚纳。即使是解铃这样的微小动作，也让她发出一阵呻吟。
小小的岚纳这时在她手中显得异常沉重。萨布莉尔将铃放在胸口，歇息了一会儿。然后，她躺在地上，身上插着自己的剑，摇响了岚纳。
甜美怡人的铃声在空气中流溢开来，仿佛一场姗姗来迟的好梦。声音在大厅中久久回荡，而后又向厅外飘去。那里，还有一些士兵在与亡者搏斗着。铃声过处，所有生者与死者都静卧在地，重获安宁。重伤者安详地陷入长眠，和追随凯瑞格而来的亡者一起走进冥界，受了轻伤的人则静静滑入无痛的梦乡。
凯瑞格留下的那团黑影突然以银圈为界现出两种颜色，一半黑如煤烟，另一半闪着灿烂的白光。它的形状也发生了变化：两半影子化为一对在脖项处彼此相连的小猫，仿佛一对连体婴儿。很快银圈就从中间断开，变成两枚小小的银项圈，两只猫也随之一分为二。不久，银白色的光芒暗淡下去，猫脖子上只留下两只红色皮项圈，圈上坠着两只小小的岚纳。黑猫和白猫并排坐在地上。它们伏低身子，分别吐出一枚银戒指。戒指向萨布莉尔身边滚去，两只猫一起打了个哈欠，然后蜷屈身体，睡着了。
塔齐斯顿只见银戒反射着明亮的月光，在灰尘中一路滚去，最后停在萨布莉尔身边。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叠在胸前，握着寂然无声的岚纳。她的剑直挺挺地立在月光中，在她脸上投下十字形的阴影。
童年记忆的碎片从塔齐斯顿脑中一闪而过。他听见信使的声音对母亲说道：
“殿下，我们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阿布霍森死了。”
尾声
冥界中比以前冷得多，萨布莉尔迷惑地想。但她随即发现自己正躺在冥河中，随水流漂去。她挣扎了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万事万物，必有其终……”她柔声说道。现在，那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和其间种种纷扰已经离她远去。塔齐斯顿活了下来，这让她非常欣慰。如她所见，凯瑞格已经被打败了。即使他没被彻底消灭，这时也已经遭到幽禁，无法再肆意妄为。不久，她就会进入永死之门，获得永恒的安宁……
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四肢，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站了起来，立在冥水中。
“你还不能死。”一个声音说道。千百个各不相同的声音回响着，重复着这句话。
萨布莉尔眨了眨眼睛，只见无数发光的人影立在她周围的水面上。它们不是死灵，却和她过去用纸船唤来的影像十分相似。这些影像形体模糊，扑朔迷离，但萨布莉尔很清楚它们是谁。它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衣，衣上缀满银匙图案。历代阿布霍森站在她身边。
“回去，”它们齐声说，“回去。”
“不，”萨布莉尔抽噎着说，“我已经死了！我没有力量……”
“你是最后一位阿布霍森。”耀眼的影像们柔声说着，向她围拢过来，“只要你的继任者还没有出现，你就不能死。你的力量就在你心中。活下去，阿布霍森，活下去……”
突然，她觉得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浑身充满力量。萨布莉尔一步步逆流而上，小心地向现世走去。那群发光的人影环卫着她，一直陪她走到生死交界处。
她离开冥界前的一瞬间，其中一个影像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那很可能是她的父亲。
塔齐斯顿的脸浮现在她面前。他正低头凝视着她。她又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远处沙哑的铃声让她困惑了一会儿，但她马上意识到那是救护车的汽笛声。救护车从镇上赶来了。现在，她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亡者的存在。周围没有肆行魔法的波动，也没有咒契魔法的气息——凯瑞格已经不在了，而他们现在离界墙足有四十英里……
“活下去，萨布莉尔，活下去……”塔齐斯顿握着她冰冷的手嗫嚅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没有看见她已经睁开双眼。萨布莉尔微笑起来，但痛觉很快回到她身上，扭曲了她的笑容。她环视左右，心里估摸着塔齐斯顿究竟要用多久才能反应过来。
大厅里已经亮起几盏电灯。士兵们熄灭了油灯。生还者比她预想的要多。他们照料着伤员，支撑起摇摇欲坠的砖墙，清理着灰尘和亡者们带来的泥土。
任自己的感觉漫游开去时，萨布莉尔禁不住叹了口气。很多人在战斗中失去了生命。霍瑞斯上校死在门外台阶上，格林伍德小姐死在厅内。还有她的好友艾丽米，另外六个女孩，半数以上的士兵……
她将目光收回身周，看见了那两只熟睡的猫，以及自己身边地板上的银戒。
“萨布莉尔！”
塔齐斯顿终于发现她已经醒了。萨布莉尔将目光转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已经拔掉了她身上的剑，几个女孩也用治疗法术护住了她的伤口。目前看来，一切情况良好。不过，如她所料，塔齐斯顿还没有处理自己的腿伤。
“萨布莉尔！”他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你还活着！”
“是的，”萨布莉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诧异，“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