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混蛋也能学佛
1
斯蒂夫僵了许久,嘴巴张得老大。酒吧那头,自动点唱机的肚子里传来几声叮当响。有人投了一枚硬币。他放下手中的康胜啤酒,一口未抿。她叫什么来着?克里斯蒂?卡西?
“你说什么?”最后他终于开口。这时,他总算想起了她的名字——卡萝琳。“你在开玩笑,对吧?”
她吸了一口烟。烟头闪亮。桌上半打油腻腻的酒杯和一小堆鸡骨头上映出烟头的橘红光芒。“没有啊。我百分之百认真。”
自动点唱机嗡嗡作响。片刻后,传来本尼·古德曼“唱,唱,唱”的强劲开头。鼓点传遍整个酒吧,就像某个失落的野人部落的战斗号角。斯蒂夫的心脏突然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哦,好吧。你没开玩笑。那么,你说的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他。
他搜索枯肠,想找点俏皮话。但他能想到的只有:
“我是个管子工。”
“你从前干过别的。”
斯蒂夫放下啤酒,瞪着她。这是真话,但她绝对不可能知道。他做过噩梦,梦中才有这一类对话。为了掩饰恐惧,他抓过盘子里最后一只鸡翅,蘸了点蓝芝士,送到嘴边,却没吃。这儿的鸡翅味道很妙。胡椒和醋的味道传入他的鼻中,就像某种警告。“不行,”他说,“我得回家喂派迪。”
“谁?”
“我的狗,派迪。它是只可卡……”
她摇摇头,“喂狗的事不急。”
转换话题。“你喜欢这地方吗?”他绝望地咧嘴强笑。
“挺喜欢。”她说着,指指斯蒂夫刚才读的报纸,“这地方叫什么来着?”
“华威厅。我想是用了从前某个地下酒吧的名字?反正诸如此类。”华威厅差不多是斯蒂夫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地方,因为它并不完全存在于这个世界。至少并不完全存在于现代世界。他读的报纸日期是今天,但却是七十年前的今天——那是一份旧报纸的复制品。报纸的头条是本尼托·墨索里尼组建了新政府。还有,最近有人想办法为“世界大赛”设立了无线电转播频道。所有人都为此欢欣鼓舞。酒吧的老板兼酒保是个快活的女管家式的妇人,名叫卡丝,背景神秘。她在地下室存放着旧报纸的缩微胶片,从中印出复制品,摆在酒吧里,组成酒吧氛围的一部分。
“对。”卡萝琳抿了口啤酒,转身面对镶框的海报——有劳尼·强森,举着小号的罗伊·埃德里奇,还有一张1920年左右的广告,为十月三号和四号“非同寻常的烤海鲜”做宣传。“这地方与众不同。”
“没错,就是这里。”斯蒂夫从烟盒中摇出一支烟,又把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支。他用火柴为二人点上烟。“这地方在禁酒令期间是歌舞厅。我想应该是合法舞厅。现在这是个私人俱乐部。我开始来这儿是因为这是附近唯一一家允许室内吸烟的酒吧,后来我就慢慢爱上了它。”
出于只有卡丝自己知道的原因,她让华威厅逼真地重现了胡佛时代的模样,注重细节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旧报纸只是开头。这儿不准带手机——带了也没用,酒吧在街底深处,手机收不到信号。卡丝在酒吧柜台下放了一部投币式手摇电话机,供没有电话活不成的主顾使用。玩手提电脑的人会被赶出去。自动点唱机里的音乐都是……
“我给你一点时间考虑考虑。”她说,“我问得太突然了。女洗手间在哪儿?”
“不用考虑。回答是‘不行’。女洗手间在那边后面。”他朝背后竖了竖大拇指,“女洗手间我没去过,但要冲男厕所的便池,你得拉一根黄铜链条。我花了一分钟才明白该怎么用。”他停了停,“你到底是谁?”
“跟你说过,”卡萝琳说,“我是图书馆员。”
“好吧。”起先,她那一身打扮——圣诞毛衣(上面还有驯鹿)、紧身弹力自行车运动短裤、红色橡胶雨靴,再配上20世纪80年代的暖腿套——让他觉得这女人肯定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好吧,他想,不是精神病人。那是什么?卡萝琳的仪表不算精心修饰,但她不乏吸引力。而且他觉得她很聪明。一个半小时前,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端着几杯啤酒,问能否坐他身边。斯蒂夫是个单身汉,唯一的牵挂只有家中的狗,回答说“当然”。两人聊了一会儿。她不停地问他问题,有关自己的事却语焉不详。同时,她还用深褐色的眼睛专注地研究着他。
斯蒂夫隐隐觉得她有可能在大学工作,说不定是某种语言学家?她跟卡丝说法语,还吓了另一个常客艾迪·胡一跳——她竟然跟他说流利的中文。跟图书馆员这一行还算对得上。他想象着她蓬头散发、坐在摇摇欲坠的书堆当中,对着污迹斑斑的咖啡杯(里面装着职员休息室供应的咖啡)低声咕哝,盘算着入室盗窃的事。他咧嘴笑了,摇摇头。不可能。
卡萝琳去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斯蒂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他一边喝,一边决定把自己的判断从精神病人改为“根本不在乎穿着”。很多人宣称自己不在乎。真正不在乎的人很少,但的确存在。
斯蒂夫的高中就有这么一个同学,叫鲍勃什么的。这家伙贩毒,成功地逃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过了两年。回来以后变得富可敌国——两部法拉利,老天——但他什么旧衣服都穿。他记得有一次,鲍勃……
“我回来了,”她说,“抱歉。”她的微笑很美。
“我又给你要了一瓶。”他指指她的啤酒。
“谢谢。”
他为她倒上,“请不要介意,但这太怪了。”
“什么意思?”
“我认识的图书馆员都喜欢,呃,茶和安全无害的小谜语什么的,而不是私闯民宅。”
“对。不过,我的图书馆和那种不一样。”
“恐怕我需要进一步的解释。”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你该不是在认真考虑私闯民宅这事儿吧?他很快审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没有。他没想。但他好奇。
“我碰上了一点麻烦。我姐姐说你也许有我需要的解决问题的经验。”
“我们说的具体是什么经验?”
“民宅锁——很普通——还有罗莱克斯警报器。”
“就这些?”他想到了他放在卡车车斗里的工具箱。当然,里面有修水管的工具:电筒,焊接剂,管钳,扳手……但也有其他东西:电线剪,撬棍,多用计量器,还有一把小钢尺,用来……不行。他掐断自己的念头。但为时已晚。他体内有某种东西苏醒了,蠢蠢欲动。
“就这些。”她回答,“小菜一碟。”
“你的姐姐是谁?”
“她叫瑞秋。你不认识她。”
他想了想,“没错。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瑞秋的。”她肯定不是那个小圈子里的人。只有那个圈子(非常小的圈子)里的人才知道他过去的职业。“那,这个叫瑞秋的人怎么这么清楚我的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很善于发掘秘密。”
“那,她究竟发掘了我的哪些秘密?”
卡萝琳又点上一支烟,从鼻孔喷出两股烟柱。“她说你对机械很在行,有犯罪前科。还说你犯过超过一百件入室盗窃案。我想她说的是一百一十二件。”
一点没错。尽管说的是十五年前的事。突然,他的胃揪了起来。当年他干的事——更糟的是,他当年没干的事——一直在他的意识之上盘旋,从未远离。随着她一番话,这些都降落到他的意识表层,撕扯着他。“我想请你现在就离开。”他轻声说,“拜托。”
他想一个人静静读报。他想远离21世纪,钻进帕尔默搜捕行动、老罗斯福的白宫和1929年世界经济大萧条中避难。
“放松。这对你有好处。”她从地板上推了一样东西过来。他看了一眼桌子底下,发现是个蓝色旅行袋。“瞧瞧里面。”
他拉住提手,拎起袋子,心中已经略微猜到里面的内容。他拉开拉链看了一眼。现金。大捆现金。大多数是五十和一百面值。
斯蒂夫放下袋子,推了回去,“里面有多少?”
“三十二万七千。”她弹弹手中的烟,“左右。”
“这数字可真怪。”
“我是个怪人。”
斯蒂夫叹口气,“你算是把我吸引住了。”
“你愿意干了?”
“不。绝不。”佛教徒有戒律,不是施予的东西不能拿。他停了停,做了个鬼脸。去年他的报税单上写的收入是五万八千美元。他的信用卡债务比这个数额稍微少点。“也许。”他又点了一支烟,“这钱可不少。”
“是吗?应该是吧。”
“至少对我来说不少。你很有钱?”
她耸耸肩,“有钱的是我爸爸。”
“哦。”富爸爸,这就说得通了。至少一部分说得通。“你是怎么弄到——你说多少钱来着?”
“三十二万七千美元。我去了趟银行。钱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这些够不够?不够我还能多弄点。”
“应该够了。”他说,“我从前认识些人——很有本事的人——只要三百美元就肯干。”他满怀希望地等着,希望她撤回自己许诺的数额,或者让他介绍某个有本事的人。但是,两人只是大眼瞪小眼地静默片刻。
“我只要你。”她说,“如果不是报酬的问题,你还有什么顾虑?”
他考虑该不该向她解释,自己是如何努力向善。他可以说,有时候我觉得我像棵新生的植物,刚刚从土里冒出芽来,正向着太阳拼命伸展。但他说出口的却是:“我想知道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是不是什么富家子弟的古怪爱好?你是不是无聊过了头,想找点刺激?”
她轻蔑地一笑,“没有。我的处境和无聊正好相反。”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多年以前,有人从我这儿拿走了一样东西。珍贵的东西。”她朝他冷冷一笑,“我打算拿回来。”
“你得说详细点儿。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钻石?珠宝?”他迟疑一下,又说,“毒品?”
“不是那一类。是有情感价值的东西。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为什么找我?”
“你声誉很高。”
斯蒂夫思考片刻。卡萝琳身后,舞池里,艾迪·胡和卡丝正在练习查尔斯顿舞。他们跳得越来越好了。斯蒂夫想起了擅长某样东西的感受。曾经,在某些圈子里,他的确有些名声。也许还有人记得。“好吧,”他终于开口,“我想我接受。但我还有几个问题。”
“只管问。”
“你确定我们要对付的只有最基本的民宅警报器?没有保险柜、没有古怪的锁之类的?”
“我确定。”
“你怎么知道?”
“也是我姐姐说的。”
斯蒂夫张开嘴巴,想质问这种信息来源的可靠性。接着他想起,哪怕被人用枪指着脑袋,他也想不起究竟干过多少桩入室盗窃。不过,一百一十二件听着差不多。于是他改口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要找的东西不在那儿呢?”
“钱照样给你。”她微微一笑,俯过身来,“说不定还有奖励哦。”她眉毛一挑,笑容中略有挑逗之意。
斯蒂夫又想了想。在她扔出入室盗窃这个炸弹之前,他倒是希望两人的对话能朝挑逗的方向发展。可现在……“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吧。”他说,“我拿钱就够了。你想什么时候干?”
“你接受了?”她的双腿强健,呈古铜色,四处走动的时候,能看到肌肉在皮肤底下蠕动。
“对。”他回答,心里清楚这是个糟透顶的决定,“大概吧。”
“择日不如撞日。”
2
但是,只要一走出大门,气氛就全没了。要回到现代世界,你得爬上几级油腻腻的水泥楼梯,才能上到大街。楼梯黑黢黢的,满是经年的尘土,是流浪猫喜欢的坟场。楼梯拐角堆着各种垃圾:香烟屁股、快餐袋、装了半瓶烟草末子的“达萨尼”瓶子。今晚天挺冷,所以味道不算浓烈。若是夏天,爬楼梯的时候他得屏住呼吸。
卡萝琳也不喜欢这几级楼梯。她在门槛处穿上雨靴,等爬完楼梯又把雨靴脱掉。她的暖腿套是条纹糖果色,像一道道彩虹,过时到了极点。哎呀,我实在得问问。“你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啊?”
他指了指她的装扮。
“我住在一位女士家里。这是她放在衣柜里的。”脱掉雨靴后,她光着脚踩地。停车场的地面是碎石子铺成的,但她踩在上面似乎浑然不觉。
“我的卡车停在那儿。”那是一辆白色的工作卡车,已经用了几年,车门上用红色字母印着“霍奇森水管修理”字样。他的工具箱用的是“美迪高”锁,最好的锁。“姑娘们喜欢这种制服卡车之类的调调。你可别太冲动哦。”太阳下山后温度下降,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白汽。
她朝他歪过头来,一脸困惑。
“冷笑话。别介意。”他上了司机座位。她拽着车门把手拉不开。
“卡住了?”
她紧张地笑笑,拽得更用力了。他探身过去,从里面打开门。
“谢谢。”她把雨靴和装着三十多万现金的旅行袋扔到车里地板上,跟“激浪”瓶子、牛肉干空袋子混在一起。她在副驾驶座上盘腿坐好,双腿压在身下,灵活得像个八岁的孩子。
“我在后面有件备用的夹克,你要不要穿上?天挺冷的。”
她摇摇头,“不,谢谢。我挺好。”
斯蒂夫发动卡车。卡车轰轰启动,排气管中喷出冷气。最后的机会。他想,这是最后的退出机会。他觑了一眼地板。色如浓痰的黄色街灯下,他能看见一捆钞票的轮廓从旅行袋中凸了出来。他做了个鬼脸,像吞了一剂苦药。“你知道那房子的地址吗?”
“不知道。”
“那我怎么……”
“出了停车场左转,朝前开两英里,然后……”
他抬起一只手,“先等等。”
“我们不是今晚就干吗?”
“要干的。但我们得先谈谈。”
“啊,好吧。”
“你是神经敏感的人吗?容易紧张型的?”
她脸上闪过一丝苦笑,“我还真不知道。就算是,我也能控制住。”
“嗯,好。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但这可不是蹦极。你第一次干,会有点紧张。这很正常。但几次以后就变得很无聊了。就像帮某个哥们儿搬家,不会像电影里那么惊险。”
她点点头,“我明白。我……”
他又抬起手,“无论如何,有几件事要牢牢记住。你有手机吗?”
她一脸迷惑,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真的?”
“真的。我什么电话都没有。是个麻烦?”
“不是。就算有,我也要让你处理掉。手机会被追踪。但如今几乎每个人都有。你有手套吗?”
“没。”
“我有一副,你可以用。你还得穿上雨靴——不能留脚印。光是入室盗窃,警方大概不会大动干戈地来个犯罪现场调查的全套毛发和纤维检测,但他们可能会撒灰找脚印。还有,要听我的,除非必要,什么都别碰。你没枪吧?”
“没。”
“好。有枪可不好。”除了不想伤人之外,斯蒂夫还曾是重罪犯,要是被警方连人带枪抓住,至少得坐五年牢。
“我拿点东西。”斯蒂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取下SIM卡。他知道通过手机连接的各个基站,警方能标出某人经过的准确路线。拿掉SIM卡应该就没法追踪了吧?他不敢肯定。他干这行当的时候还没有手机呢。他考虑把手机放在卡车后面带锁的工具箱里。他觉得工具箱就像电梯,能阻挡信号。但还是不保险。哎呀,妈的。他想,我还是砸掉它算了。这么做大概有点过头,不过既然要做,就得做好。
他的卡车停在停车场的角落里。头顶有盏灯,不过旁边没有其他人,最重要的是没人能看见这儿。积习难改。他嘴角一牵。卡车轮子上方的金属工具箱的链条上足了油,一拉就顺顺当当打开了。
他开始从里头拿出工具。MAKITA无线电钻,几把螺丝刀,一根小撬棍,五磅重的锤子,还有他自己制作的撬门小钢尺(原料是“一流硬件”生产的钢片)。做这个,呃,也算是种练习吧。他用毛巾把手机包起来,两锤就把这东西砸了个粉碎。他把其余东西插进工具带,还放了两双皮革工作手套,然后把工具带塞进背包。我有好久没把这套家伙带出来啦。他突然感到一阵怀旧,赶紧狠狠压制下去。自己居然如此怀念这一行,这让他恼怒不已。他一心向善,而且大多数时候做得很好。哪怕过了十五年,他也从未忘记终结他盗贼生涯的那一巴掌,还有那句判词——你这小混蛋。
但……这可是三十万啊。他叹了口气,“有多远?”
“大概二十分钟。”
“是什么住宅?别墅?公寓?”
“别墅。”
“独立别墅?不是排屋什么的?”
“对,独立别墅。在一块住宅用地上,但附近几乎没有人家。主人上夜班,所以我们时间很充裕。”
“好。第一,我得给我们另找辆车。”
“为什么?”
“哎,别的不说,这卡车的门上写着我的名字呢。”
“哦,行。”
他们开车到机场。他把卡车停在短期停车处,把背包甩到肩上。两人走进候机楼,从另一头走出,坐摆渡车到了长期停车处。他在一排排车中间寻找,最后选定一辆把停车卡夹在显眼处的深蓝色丰田凯美瑞。这是最大众的车型。车主昨天才把车子停在这里。太好了。
“你站到那边去,行吗?”
卡萝琳站到车头处,正好挡住他。他把撬棍挂到工具带的环扣中,把电线剪塞进后袋。接着,他从背包中拿出钢尺,插进车窗的橡胶条和玻璃之间,拨开车锁。他以为车内警报器会鸣叫,结果竟然没有。他按了车里的按钮,打开行李厢盖,扔进背包。“你来吗?”
她坐进副驾驶位。“动作真快。”她说,“我姐姐说得对。”
“所以他们才出大钱请我干活儿。”他用撬棍打开转向柱的盖子,用螺丝刀旋开点火装置的螺栓。只一下,凯美瑞就发动了。停车场有几个出口是自动的,但需要用信用卡。他没选那些自动出口,唯恐信用卡留下电子痕迹。他先将转向柱恢复原状,准备好钱,这才驶往人工收费窗口。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停车场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神情淡漠的黑人,一直在看电视,头都没抬。
两人消失在黑夜中。
3
几年前,他一时心血来潮,在书店买了本叫作《呆瓜也能学佛》的书。他把书放在床底下。现在,书已经卷了角,还沾上了披萨的油渍,还有洒出的可乐。这是经常阅读的证明。有时候,他睡不着觉,就会想象着自己放弃所有世俗财物,搬到中国去,到一座寺庙出家。寺庙最好在半山腰上。他会剃个光头,与竹子、熊猫和茶为伴。他会穿上橘色的僧袍,也许下午还会诵经。
佛教,他想,是种清净的宗教。你从没听说过佛教徒和某某起了长期冲突,还把八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孩子——给他妈的炸飞了。佛教徒也不会在你看比赛正看到紧要关头的时候敲你家的门,给你塞份传单,赞颂乔达摩·悉达多王子是个多么伟大的人。或许,这只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佛教徒也不认识。但他仍然抱着希望,希望佛教徒跟别人不一样。
也许他这些想法全是狗屁。也许等他真去了某个佛教法会,就会发现那儿的人跟其他人一样,鸡毛蒜皮,狗屁不通。说不定在诵经间歇,他们也会八卦说某某穿的是上一季流行的僧袍,或者小张伟那天烧的香是谁都看不上眼的便宜货,因为他家是穷光蛋,哈-哈-哈。不过现在,他身在美国弗吉尼亚州,职业是管子工。干吗不让自己做个美梦呢?
当然,他从没打算真的买张机票去中国。想也没想过。他不笨。退一万步,就算他对佛教的想象有一点真实性,穿上橘色僧袍、剌个光头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烂人的事实。迟早都会露馅。
八成只会早,不会迟。佛对偷盗的态度十分明确。“杀生、说谎和偷盗会断了你的善根。如果不能自制,造下的恶业会让你受尽苦楚。”这里的“受尽”还是加粗加黑,着意强调的那种。
可是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还是走了这一步。
“……到那儿左转。”卡萝琳说。
“能再说一遍吗?抱歉。”
“我说,到红色汽车那儿左转。”
两人已经开了二十分钟的车。卡萝琳一直在指路。“这儿左转。到大路右转。哎呀,抱歉,请掉头。”她的声音低沉沙哑,有催眠功效。加上他没什么方向感,不久他就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了。说不定方向是斐济,也可能是名古屋,或者月亮。他已经没数了。
“你确定方向对?”
“确定。”
“我们快到了吗?”
“再开几分钟,不远了。”
她蜷在副驾驶座位上,背靠车门。这个姿势,加上她穿的是自行车运动短裤,让她露出了大半条腿。他得努力克制才能不去看。每次他们开车经过她那一侧的公告牌或者路标的时候,他都会趁机瞄上一眼。她似乎不介意,或者根本没发现。
“到那儿转弯。”她说。
“这儿?”
“不,下一条路。就在那儿——对。”她对他微笑。月光下,她的眼神野性未驯。“我们近了。”
前方的路一片漆黑。两人已经到了城外,靠近乡下。他们开到一片空荡荡的住宅用地上。这片空地很大——或者说,规划得很大——面积足以建造一百幢附带院子的别墅(只要院子的大小跟邮戳差不多就行)。空地上零零落落地散着几幢已经完工的房子,还有几幢只打了地基,野草在地基的砖缝里疯长。除此之外,土地上空空如也。
“太理想了。”斯蒂夫喃喃道。
“那儿,”她指指,“就那幢。”
斯蒂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栋刷成浅绿色的农场式小房子。这颜色哪怕在夜里也难看极了。车道空着。唯一的光源只有角落里立着的一盏孤零零的街灯。
他慢慢开过房子的小院。这地方不知为什么让他想起某支说唱乐的MTV。他暗笑自己荒唐。一百码开外,路拐了个弯,一排树木正好将房子彻底挡在视线之外。他停下车,转身看着她。
“最后的机会。”他说,“你真的想干?要是你肯告诉我要找什么,我会……”
她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光,“不。我一定得和你一起去。”
“那好吧。”他又偷瞄了一眼她的大腿,出了车子。车门关上的声音听来轻得让人满意。他绕到车后拿背包,“你是不是……”
她用指尖轻抚他的后颈。他一哆嗦,后颈上汗毛直竖。他转过身,发现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她闻起来像是有,嗯,一阵子没洗澡了。但那是一股好闻的没洗澡的味道——就像麝香,女人香。他的鼻翼鼓动起来。
“走吧。”她说。她已经在暖腿套外面穿好了雨靴。
两人抵达目标房子的时候,斯蒂夫看了看信箱。信箱里塞满了至少一周的垃圾邮件。房主已经有一阵没在家啦,他想,太好了。他随手取出一封信,在月光下把信封转到合适的角度,好看清上面的地址。“马文·迈那先生,或现任住客收。”他看看卡萝琳,“我想迈那先生不在家。”
“嗯。”
斯蒂夫犹豫一会,踏上车道,走到前门,按响门铃。房子里没有动静。
“你干吗这么干?”
“我想里面没人,但要是有只罗威那犬什么的,还是早点知道的好。”
“啊,好主意。”她的声音里满是厌恶。
“你不喜欢狗?”
她摇摇头,“狗很危险。”
斯蒂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通常,他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可卡犬派迪都会朝他猛摇尾巴,连整个屁股都会跟着一起摇动。等这一票干完,我和派迪也许会去中国。他想象着在某个明媚的春日,他和派迪搭车上山去寺庙。派迪在他身边蹦蹦跳跳,而内心的安宁正在山顶等候他们。
先干正事。斯蒂夫掀起脚垫,看有没有钥匙。没有。他又用手指摸过门框顶部。卡萝琳疑惑地瞧着他。“很多时候,人们都会把备用钥匙放在门口。”他手套的指尖沾了一层灰。没有钥匙。“哦,好吧,”他说,“看来只能用笨办法了。”
两人走到后门口。斯蒂夫拔出撬棍,看准锁头的部位,用力塞进门和门框之间。
他往口袋里放了一把十字螺丝刀和一把一字螺丝刀,还有一把电线剪。“要是警报开着,在它报警之前,一般我都有整整一分钟时间来关掉它。”他说,“时间充裕。不过你得在这儿等着,我可不希望你碍手碍脚。”
她点点头。
斯蒂夫用力一扳撬棍,哼了一声。门框弯了一英寸左右,锁舌从锁洞里滑了出来。门开了,里面黑乎乎的。温暖的空气涌了出来。他等着,但没听到警报器的“哔哔”声。
“看来我们碰巧了。警报器没开。”
房间里漆黑一片。所有窗子都遮着窗帘。窗帘用的是厚重的料子,月光和孤零零的街灯光都透不进来。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一架巨大的立体声音响,足有斯蒂夫那么高。音响靠近顶部的地方亮着浅蓝色的LED灯,犹如某个异教偶像的眼睛似的在房间里闪亮。
“你还在等什么?”卡萝琳问道。她的声音从他前方传来。斯蒂夫虽然没跳起来,但也打了个寒战。他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我得给眼睛几分钟适应黑暗。”斯蒂夫应道。他朝四周张望。整个房子里最亮的光源来自隔壁厨房里的几样小电器。厨房料理台上满是空啤酒罐子。“嗯。”他轻轻走进厨房,拉开冰箱,事先眯起一只眼睛,免得被里面的光破坏了夜视力。冰箱的白光在黑暗中亮得晃眼。里面几乎没有食物,只在门上放着一罐半空的腌黄瓜和一支软管法式芥末酱,还有一箱啤酒。斯蒂夫感到一阵口渴,他内心斗争片刻,终于关上冰箱门,用塑料杯在洗涤池里接了一杯水喝了。
“卡萝琳?你渴吗?”
她没回答。
他从厨房探出头,“卡萝琳?”
“嗯?”她已经不在老地方了。
她的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这一次,他真的跳了起来。他转身看着她。她离得很近。
“你想要……”他说不下去了。
她又靠近了一点,用指尖滑过他的胸膛,“想要什么?”
“嗯?”
“你问我我想要什么。”她在“想要”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哦,对。抱歉。忘了我想说什么了。”他顿了顿,“你想让我帮你找……那个什么东西吗?”
她说了个他听不懂的词。
“什么?”
“我说了中文。抱歉。语言太多,有时候我一兴奋,词就混在一起了。”她在他胸口的轻抚就像触电。他后退几步。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刚才只能看见黑暗和轮廓,这时已经能分清沙发、电视机、椅子和桌子了。他走向电视机旁边的柜子,打开看看。“不错呢。”他说。电视是德国牌子,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房子里还有这么好的东西。“你想要音响吗?”
“不要。”
斯蒂夫自己的音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而且已经有了不少小毛病。他伸手去拿——本来就是入室盗窃嘛,对不对?他的手在电源线上方悬了一会……又抽了回来。他在脑中踢了自己一脚。说谎、欺骗或偷盗,就是自断善根。他抬起头,发现卡萝琳已经走了。“嗨,”他问道,“你去哪儿了?”
“在这儿,”她说,“我找到了。”
她的声音从隔壁另一个房间传来。斯蒂夫又吓了一跳。找到什么了?他循声而去。她在餐厅,正坐在一张看来相当正式的长长餐桌上。街灯苍白的灯光勾勒出她的剪影。她晃荡着双腿,身后的瓷器柜就像她的黑色王座。
“卡萝琳?”
“到这儿来。”她说。她的双腿略微分开。他走了过去,站在她身前。
“东西在哪儿?”
“这儿。”说着,她伸手揽住他的后颈,把他拉近。
“等等,”斯蒂夫嘴里说着,却并不十分抗拒,“怎么了?”
她略微偏了偏头,身体前倾,吻住他。她的嘴唇丰满柔软,有盐和铜的味道。有片刻时间,他任自己沉迷、沉醉在这个吻里。但他的天性不允许他闭上眼睛。
她身后的瓷器柜玻璃门上映出了某个活动的人影。
斯蒂夫一激灵,猛地转身。房间角落的阴影中站着个男人,手里握着长枪。
“哇,”斯蒂夫说,举起双手,“等等……”
“对不起,斯蒂夫。”卡萝琳说。她不知何时已经从餐桌上溜下来,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你被捕了。”男人说。他举起枪口,对准斯蒂夫。
“哦,”斯蒂夫说着,慢慢举起双手,“行,没问题。”
男人朝前走了几步,走进街灯的苍白光线中。男人的头发根根直竖,眼睛在眼眶里乱转。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吃了抗抑郁药?大脑受损?
“你被捕了。”男人又说了一遍,将枪举到肩膀的位置。
“嗯,”斯蒂夫说,“好,我该转身还是……”
“停下,否则我就开枪了。”男人说。他嘴边滴下一滴口涎。
“等等!等等,我会……”
“开枪。”卡萝琳说。
男人开了枪。小小的房间里闪过明亮的火光,枪声震耳。斯蒂夫却似乎一点儿也没听见。再次恢复视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身后有轻轻的“哗啷啷”的声音。他朝声响的方向转转眼珠,看到瓷器柜的玻璃门碎了,一大块玻璃倒了下来,声音动听。玻璃门上是什么?他琢磨,看起来黑黢黢湿漉漉的。
卡萝琳俯身进入他的视野。“对不起。”她又说。
“我……救救……我得回家……得喂派迪……得……走……”
她伸出手,摸摸他的面颊。
黑暗。
4
“你被捕了。”迈那警探又说了一遍。他在房间里蹒跚,走到了房间角落里,背对着卡萝琳。只见他朝前迈了一步,一头撞上了墙壁。卡萝琳朝他走去,轻轻扳着他转了个身,从他手里拿走霰弹枪,而他乖乖地交了出来。
她熟练地一拽枪管,往枪膛里再顶上一发子弹,然后将枪放在餐桌上。她扶着迈那警探的肩膀,视线避开斯蒂夫的尸体,带他来到餐厅和厨房之间的过道拱门处。
“站在这儿。”她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珠又开始乱转。“你被捕了。”但他没动。
卡萝琳走回斯蒂夫身旁,拿过霰弹枪,在他尸体的右侧蹲下,让尸体的左手握住枪托,用自己的手替他稳住。随后,她又让尸体的右手食指扣住扳机,将枪口对准迈那警探。
迈那漠然地望着这一幕,“停下,不然我就开枪了。”
卡萝琳扣动扳机。子弹打中迈那的胸膛,炸开他的心脏和肺部,在后背开了一个大洞,带出一大块内脏组织。迈那倒在地板上。
卡萝琳放下枪,走向电灯开关,同时摘下右手手套,用大拇指在开关的黄铜盘上一滚一压,按了一个完整的指印,还小心地不让指印糊开。之后,她又戴上手套。
现在,所有的事都完成了。她把枪留在斯蒂夫手里,自己转过身面对他。即便此刻,她也不允许自己哭泣,而是带着无限的温柔伸出手,抚过他的眼睑,替他阖上眼睛。“Dui bu qi,”她抚摸着他的面颊,“U kamakutunu,”她又说,“Je suis désolé,”“ek het jou lief,”“Lo siento,”“Tábrónorm,”“Het spijt me,”“Je milíto,”“ik hald fan di,”“zür dilerim,”“A tahnnagara.”等等,等等。
她坐在斯蒂夫的尸体旁边,前后摇摆一会儿,双臂抱着自己。接着,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膝盖上。银色的月光照亮了这个满地破碎的房间。此刻,她孤身独处,卸下了所有伪装。那一整夜,她一直抱着他,用指尖梳理他的头发,轻柔地跟他说话,用地球上所有的语言不断重复着“对不起”“请原谅”和“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