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Ⅰ 雷霆,在东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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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萝琳请求父亲不要大张旗鼓地庆祝她的归来,但父亲不听。父亲的所有朝臣都参加了庆祝会。被遗忘之地的大使带来了女主人的歉意。大使身穿黑色长袍,在冰冷的活人世界中热得冒烟。连最后的“怪兽研究者”也露了面(他隐居在时间尽头的黑色金字塔皇冠里,与前世几乎隔绝),真是很给面子。有人说,最后的怪兽研究者不过是父亲早些时候的一次转世投胎。卡萝琳仔细观察,想寻找两人身上的相似之处,但没发现任何迹象。还有其他整整两打宾客——公爵、莱塞尔,以及许多她不认识的人。贵宾们开怀大笑,互相打趣,大吃大嚼。火光中,鹿肉的油脂在他们的面颊上闪亮。
卡萝琳没吃。早在所有宾客到齐之前,她就请求父亲允许自己回房间。她说,她想补上落下的功课。父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过了一周左右,他测试了她,让她叙述夏天的经历,先用中国普通话,然后用底层龙族的黑话。父亲说他对她的进步很满意,卡萝琳微笑着表示感谢。
如此,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
宴会大约一年后,麦可敲响了她的房门。那时候她大约十岁。卡萝琳的房间在图书馆的玉石楼层底下,凉爽黑暗。而此时,在户外,在加里森橡树林,时节已近夏至。父亲允许孩子们在傍晚出门。但自从上周的事件以后,她再也不去了。想起来就浑身发抖。她不想重蹈瑞秋的覆辙。
瑞秋的门类跟预测及操纵可能的未来有关,有时通过数学计算,有时通过解读云彩和海浪中的预兆。而大多数时候,瑞秋要派遣使者去未来打探消息。使者们都是她的亲生儿女。确切地说,是她亲生儿女的鬼魂。要让他们变成使者,瑞秋就得趁他们还在摇篮里的时候(通常是九个月大)掐死他们。这是父亲的要求。父亲还说,瑞秋必须亲自动手。这很重要。
瑞秋是在她十二岁生日这天得知这一切的。那是三周前的事。上周,她试图逃走。那天晚上,父亲不在家,她撒腿就跑,箭一样冲进夏日黄昏投下的长长阴影中,赤脚踏过因干旱而枯黄变脆的草坪。自然,谭恩不会放过她。在她就快跑出加里森橡树林的路牌标志时,他和其余哨兵抓住了她,把她撕成了碎片,就在其余孩子的眼皮底下。
瑞秋的右手,血淋淋的手,从一大堆毛茸茸的躯体中伸出来,缺了两根手指。她挣扎着抓紧……
卡萝琳的房门响了。声音很轻,就像爪子摩擦树干。有那么一会儿,她不打算理会。父亲正外出办事,而大卫异样的眼神让她不自在。房门里外都上了锁。如果她……
“卡萝琳?”是麦可的声音。
卡萝琳笑了。她拉开内侧的门闩,打开一条缝。麦可站在门口走廊上,浑身赤裸,皮肤黝黑,肩头带着一层薄薄的白色脆壳。盐?麦可手中握着一纸残片。她挥手让他进来。他进门后,她立刻关上门,上好闩。
她的房间边长约四步,每面墙上都排满了书架,架子上满满挤着父亲给她的课本,卡萝琳在课本上写满了笔记。自然,房间里没有窗户。她本可以装饰一下——装饰是允许的,其他孩子大多挂了一两幅画——但她没有。地板上也摆满了摇摇欲坠的书堆。余下的只有她那张伊森·艾伦牌的书桌和一卷睡袋,别无长物。
“麦可!”卡萝琳给他一个拥抱,全不介意他的裸体,“好久没见你了!你去哪儿了?”
“在……”麦可嘴巴开合了几次,却没发出声音。几秒钟后,他朝身后胡乱挥了挥手。
“森林?”她提示。
“不,不是森林。”他做游泳状。
“海洋?”
“对,这个。”麦可朝她微笑,感谢她的帮助,“我跟——潜水者之眼——习——学习。”潜水者之眼是只海龟,父亲的朝臣之一,随侍多年,忠心耿耿,只手掌管太平洋,防御鄂霍茨克海中敌人的重任也完全由他负责。麦可用一只结满盐霜的手碰碰她的面颊,“想你。”
“我也想你。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卡萝琳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图书馆里,只在测试新语言掌握程度的时候才会外出实地考察。
麦可一脸吃力,“不一样。不像这儿。海洋很深。”
卡萝琳想了想,想不出对这句话有什么可说的。“对。对。的确很深。”
“这儿怎么样?”
“你说什么?”
“这儿……一直以来……怎么样?”
“哦!嗯,还凑合。最近更糟了一点儿。玛格丽特仍然尖叫,总把大家吵醒。说实话,我觉得她快疯了。肯定是因为父亲命令她读的那些可怕的蜘蛛网似的书。最近她坚称父亲就快谋杀她了。”卡萝琳翻了翻眼珠,“真是小题大做。”
“哦。悲伤。大卫呢?”麦可和大卫一直是好朋友,从他们还是美国人的时候就开始了。只要有机会,两人仍会一块玩儿。
“哎呀,你了解大卫。还是那副熊样,他‘爱’每个人。”卡萝琳翻了个白眼,“真是个大好人,真他妈好得不得了。这个笑话真是太老了。”
“你呢?”
“不算最糟,但有可能更糟。”这话一点没错,然而此时她还不知道。这时她还以为自己在说谎。接着,为了转换话题,她指指他拿来的纸片,“你拿什么来了?”
麦可自己皱着眉头瞧了瞧纸片。纸片上全是手写的字迹,卡萝琳认出那是楔形文字,不是佩拉匹语。“父亲说……”他拿着纸片上下挥挥,递给她。
“当然可以。”父亲经常派这个或者那个孩子给她送点东西,让她翻译。麦可已经把佩拉匹语忘得差不多了。他的教育大部分来自丛林和丛林生物,不是书本。她接过纸片浏览片刻,“我要把整段都念给你听吗?”
麦可一脸苦相,“你能不能……”他做了个压缩的手势,无助地望着她,“我不……词难,现在,对我。”
“我知道。”她温和地说,“我替你概括一下。”他一脸茫然。“几句话简单说说。给我几分钟。”她用训练有素的眼光快速扫描文本。“这东西很古老,”她说,“不过,这是复制品。说的是在第二世纪发生的一场战役,大约六万五千年前。”他不明白这个时间概念。她只好换了种说法,“很久、很久以前。很多冬天、很多代生命之前。”
“哦,”他说,“明白了。”
“这是关于……嗯,等等。”她走到后墙,拿下一份满是灰尘的古老卷轴,眼睛飞快扫过,查阅某个词汇,点点头,“关于父亲。大概。”
“父亲?”
“嗯,差不多。这儿说,嗯,一开始,黎明没有按照计划进行。”“黎明”是大家对一场战役的称呼,那场战役标志着第三纪的结束。之后的一切都属于第四纪,即父亲统治的纪元。“第一次日出还算顺利,静默者——我想是叫静默者?——被驱入了阴影。但是,当父亲发动对皇帝的最后总攻时——哇!这儿说,父亲被‘摧折’了。”她看着麦可,眉毛挑起。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我没……我不……”
“意思是说,父亲被人海扁了一顿。”
“父亲?”他一脸震惊。
她耸耸肩,“这儿是这么说的。反正,父亲被这个叫皇帝的家伙揍了一顿。”卡萝琳听说过皇帝,但只知道他真实存在过,还统治过第三纪,此外就没别的了。不过,有本事摧折父亲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穷追猛打,穷追猛打……看来对父亲很不利……接着……”卡萝琳的声音轻了下去。
“怎么了?”
她查了个词,“抱歉。”她大声读道,“‘接着,雷霆,在东方响起。闻声,阿布拉卡’——阿布拉卡是人家对父亲的称呼——‘阿布拉卡站起身,朝东方望去。阿布拉卡看见,雷霆是某个男人发出的声音,而此人他并不陌生。此人曾是……’——呃,我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此人曾是皇帝的什么什么,还是皇帝信赖的亲信。但如今,此人醍醐灌顶,率部投向阿布拉卡。见此,阿布拉卡的,嗯,愤怒?不,不是愤怒。他好战的心。
“‘见此,阿布拉卡好战的心再度燃起,东山再起。阿布拉卡被屠戮——我猜,就是被杀?……的军队也卷土重来。’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穷追猛打,穷追猛打,穷追猛打……‘于是,世界第四纪露出曙光,阿布拉卡的纪元开始。”她把纸片还给麦可。“明白了吗?”
他点点头。
“好,那就好。这究竟有什么用?”
麦可耸耸肩,“明天我得去面见这个人——跟着他学习。”
“哦。”她的心一沉。麦可是她最接近朋友概念的人。她想问他要去多久,但他也不会知道。无论如何,她想,至少我们还有今晚。在图书馆,只能尽情享受罕有的美好时光。
“名字,”麦可问,“他叫什么名字?”
“父亲?”
“不,东方的雷霆。他。”
卡萝琳眯眼看看自己小手中拿着的文稿。她的手皮肤干燥,永久地沾上了墨水渍。
“诺布朗加。”她说,“他的名字叫诺布朗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