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者斩
1
大多数人都还在,仍然熟睡未醒。后面的卧室传来微微的气息。她闻到酸甜和新鲜血液的味道——是大卫。和大卫的气息混合的是褐土和腐肉的味道——玛格丽特。离卡萝琳更近的是阿莉西亚。她刚从遥远的未来回来,一身沼气。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在厨房做饭——咖啡、大蒜炸土豆,还有某种酱料。
卡萝琳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这个房间和摆设跟她童年记忆中的略有些相似。但她现在看来只觉得古怪。有样东西叫“沙发”,用来坐人,比她惯用的枕头要高得多。房间角落里有个盒子叫“电视机”,也叫“电视”,会播放活动的图画。没有蜡烛,没有油灯。舒服是舒服,就是有些古怪。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是个活人。美国人。她自愿让他们住进自己家。呃……差不多是自愿。丽莎的确跟她谈了谈,但那只有暂时性的效果。另外,詹妮弗也给了她一种蓝色的粉末,让她对他们身上的古怪之处不那么好奇。但,寡居独住的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喜欢有他们做伴,这也是真的。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六周。被拦在图书馆和加里森橡树林之外的第二夜,他们就明白,不管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回不去,那东西短时间内都不会自动消失。皮特和另外几个已经开始抱怨睡不好了。大家都饥肠辘辘。他们本可以投奔父亲的某个朝臣,但大卫认定这么做不明智。“弄清是谁在捣鬼之前,我们只能靠自己。”
地平线上,美国的灯火闪亮。
于是,众人一同出发,沿着78号公路朝东的车道走去。出了山谷约一英里左右,他们爬上一座小山,拐进遇到的第一处住宅区,随便敲了一户人家的门。当时还没到午夜。卡萝琳站在队伍前方,大卫像座塔一样立在她身后,手持长矛。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他连个电话都不给她打。她穿着家居服出来应门。
“嗨!”卡萝琳开朗地招呼,“我们是外国交换生!项目出了点问题,我们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不知您能不能让我们在您家过夜?”
卡萝琳穿着学徒的长袍,那是一条灰绿色的棉布袍服,有点像和服,带着兜帽,腰间系着腰带,其他人也穿得差不多,看起来根本不像外国交换生。
“微笑。”卡萝琳压低声音,用佩拉匹语说。众人照做。但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没有放松警惕。
哎,卡萝琳想,试试总没坏处。很多文化都有接待陌生人过夜的传统,显然美国没有。
“呃……我想路那头就有个假日酒店。”迈克吉利卡迪太太说,“在路左边。”
“是啊,”卡萝琳说,“但这可能不行。”接着,她用佩拉匹语说,“丽莎,你能不能……”
丽莎上前,碰碰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面颊。老妇人起先身子一缩,但随着丽莎的话语,她的面部放松下来。丽莎说的话不属于卡萝琳掌握的任何一种语言,而且没有任何语法甚至规律,至少卡萝琳没发觉。无论如何,这不是她的门类。但对老妇人有效,就像对所有美国人都有效一样。过了一会,老妇人说:“当然可以,亲爱的,你们都请进。”
众人进门。
即便受制于丽莎那不知为何的技能,迈克吉利卡迪太太一开始对他们也是冷冷的。卡萝琳看得出,她很害怕。老妇人问了一大堆问题,而且对卡萝琳的回答不甚满意。接着,食物的话题被提了出来。
“你们饿了?”迈克吉利卡迪太太问,“真的?”
“是的。不用太麻烦,您有什么都……”
“我来做一锅千层面!”老妇人嘴咧开了,就像多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不不,两锅千层面!发育期的男孩子!只要一会儿就好!”
事实上,他们等了好几个小时。不过,她先拿出了一些叫“娱嘴”(就是让嘴巴高兴)的东西。卡萝琳很喜欢这个词。“娱嘴”是些大小正好一口的零食:奶酪、橄榄、香肠、大蒜和油炸过的面包,诸如此类。她还拿出了葡萄酒。詹妮弗的银色小烟斗也供大家轮流吸了几次。等到凌晨三点,当千层面上桌的时候,众人都已醺醺然,开怀大笑,种种忧虑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只有一刻让人不安。大卫吃完了橄榄,又去料理台上拿葡萄酒,顺便把手指伸进奶酪色拉里,捞了一点放进嘴巴。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啪地打了他的手。
所有人都僵住了。
哎呀糟糕,卡萝琳想,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
大卫的脸一沉。他高大的身躯朝老妇人俯下去。老妇人朝后仰起头,对上他的视线。此时她已经了解到他们不会说英文,至少不流利。她对着他的面孔摇摇手指。大卫的眼睛瞪大了。
卡萝琳转开视线,预备血淋淋的场面出现。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指指洗涤池。大卫一脸困惑。应该说,大家都不明白……但至少,老妇人还活着。
“呃……大卫?”过了一会儿,理查德说。
大卫瞪着他。
“我想,她的意思是让你打开水龙头,洗手?”他以手势示意。
大卫思索片刻,点点头。他走向洗涤池,打开水龙头。哦不,卡萝琳绝望地想,他要用水溺死她。要么就是煮死她。总之就是这一类。
但大卫竟然没有,而是去洗手了。他先让清水冲干净手上的蛋糕屑和凝结成块的血液,然后用某种叫“棕榄”的东西彻底清洗了双手。洗完后,他的双手直到手肘都干净闪亮。他举手给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看。
“你是个好孩子。”她用英语说,“他叫什么,亲爱的?”
“大卫。”卡萝琳说,她的嘴唇发木,“他叫大卫。”
“你是个好孩子,大卫。”
大卫朝她微笑。接着,卡萝琳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卫在自己旧石器时代的记忆深处搜索片刻,找出了一个英文词汇,“学学(谢谢)……来来(奶奶)。”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笑了。
大卫也笑了。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把脸颊伸了过去。
大卫弯下身子到自己腰的高度,亲了老妇人一下。
詹妮弗看看自己的银色烟斗,眨巴着眼睛,接着抬起头,“你们都看到了?”
“看是看到了,信却不敢信。”皮特说。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拿了一把干净的勺子,剜出一勺奶酪鸡蛋色拉喂给大卫,接着又用勺子替他刮掉下巴上漏下的一点奶酪。他摸摸肚子,发出满足的声音。
卡萝琳沿着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餐桌看了一圈,只见满桌瞪大的眼睛和快掉下的下巴。
大卫斟满自己的酒杯,回到桌边。“干吗?”他看看他们,“哎呀,老天。你们这些人,总把我当食人怪看。”
2
卡萝琳微微一笑。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有颗好心肠。她对生活的唯一要求就是做饭填饱某人的肚皮。而且她的饭做得真是好。早餐竟然是某种叫“本尼迪克蛋”的复杂料理,连通常对食物毫无兴趣的卡萝琳也添了两次。直到再也吃不下的时候,她才摇摇晃晃地走向洗手间洗漱。
出了洗手间,她发现皮特的眼睛睁着,正看着她。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在胸前比成特定的角度。这个角度相当于太阳在早上十点左右的高度。
到那个时刻,皮特就会到铜牛那儿跟她和麦可会面。
瑞秋的鬼魂孩子说,诺布朗加会在今天的某个时间到来。他迟早要和大家都见上一面,但卡萝琳打算让自己、麦可、皮特和阿莉西亚先跟诺布朗加私下会一面。皮特默默点头,表示明白。阿莉西亚还没醒,但皮特会传话。
她回到厨房,看见詹妮弗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早上好。”她用佩拉匹语问候。
“早上好。睡得好吗?”她的微笑温暖而真诚。但是,尽管她和詹妮弗也有私下的交情,她却没向詹妮弗打出跟皮特一样的手势。她很喜欢詹妮弗,但他们要跟诺布朗加讨论的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卡萝琳看来,詹妮弗早就沉溺在她的毒品和恐惧里了。她没有用。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转过头看着卡萝琳,“你能问问你的朋友,看她饿不饿吗?”
“她会吃的。”接着,她转向詹妮弗,“我希望你饿了。”
詹妮弗呻吟一声,“我的胃还没从晚餐中恢复呢。真那么好吃吗?”
卡萝琳郑重点点头,“好吃得不可理喻。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做出来的。”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满心愉悦地搅着一锅快开的水,磕开蛋,放进旋转的水流中。
詹妮弗叹口气,“哎,好吧。”她打开装药的皮革小包,又叹了口气。小包快空了,“我想你大概不会……”
“你错了。”卡萝琳说,“我还真拿来了。”
詹妮弗咧嘴一笑,“我的英雄!”
卡萝琳走到自己的包旁边,拿出一块锡纸包装的砖块状物,大约有平装书大小,扔给詹妮弗,“拿去,烟鬼。”
詹妮弗接过砖块,拿在手里翻转,怀疑地打量着它,“这是什么?”
“这叫印度大麻,”卡萝琳说,“我觉得你会喜欢。跟你平常抽的差不多,但浓度更高。”
詹妮弗打开砖块,闻了闻,捏起一小撮,按碎,塞进烟斗里,点火。片刻后,“哇哦!”
“你喜欢?”
只见她鼻孔中缓缓逸出烟雾,咳嗽了几声,这才满足地叹口气,把剩下的烟喷出来。“真是我的英雄。”她又吸了一口,把烟斗递给卡萝琳。
“不,谢了,”她说,“对我还太早。”
“随你便。”詹妮弗最后抽了一口,收起烟斗放进药包。两人在沉默中坐了片刻,看着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做饭。
“可怜的老妇人。”詹妮弗用佩拉匹语说着,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很明显,她有个心煤。”
“她有什么?”
詹妮弗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什么语言都懂呢!”
“我懂,也不懂。”卡萝琳说,“我是说,我明白你说的字,但我不明白它们的意思。我猜这是专业词汇?来自……你的门类?”她赶紧加了一句,“我可没想让你解释!”
谈论自己的门类是绝对、严格禁止的。父亲从未解释原因,但他对此非常严肃。大部分人觉得这是因为父亲不愿看到他们中的某人变得过于强大。但自从大卫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人胆敢质问。
“没关系,”詹妮弗说,“规矩在我这儿有点变通。我可以解释医学状况,比如症状、诊断、可能的后果等等,任何病人可能有的合理疑问。我不能说的只有治疗的技术细节。”
“哦?这我倒不知道。”她和詹妮弗聊得不多。她们已经多年没长聊过了。“那这是……什么?瓣膜坏了之类的?”
“不不,不是身体上的。‘心煤’只是针对这种症状的术语。”
“还真花哨。”
詹妮弗耸耸肩,“父亲有点诗人的倾向。”
卡萝琳盯着她,“你说是就是吧。那,老妇人怎么了?”
詹妮弗撇撇嘴,想着该怎么表达,“她做‘不拉你’。”
“‘不拉你’?你是说‘布朗尼’蛋糕?”
“对了!”詹妮弗点头,“瞧,你的确明白。”
“呃……詹妮弗,抱歉,我根本不明白。”
詹妮弗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做布朗尼蛋糕。”她说,“她自己不吃,但她还是要做,而且隔几天就做一次。”
“我还是不……”
“有时候她还边做边唱歌。”詹妮弗说,“所以我才知道。我不需要语言。听某人唱歌或哼歌,我就能看穿一切。”
“一切什么?”卡萝琳彻底迷糊了。
“她的症状。”詹妮弗说,“布朗尼不是给她自己吃的,是给某个她失去很久的人准备的。”
“她丈夫?”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丈夫在几年前死了。
“不,”詹妮弗说,“不是他。他们的婚姻生活中,他的时间大都用在工作上了,那是他的价值所在。而且他还有别的女人。有一次她想跟他谈谈外遇的问题,结果他打了她。”
“真贴心。”
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在厨房里忙碌,眼光落在远方。
“他们有过儿子。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做布朗尼其实是为了他。”
“那男孩怎么了?”
“那孩子是个同性恋。”詹妮弗说,“这让他爸爸很生气。有一天,夫妻俩回家,发现儿子正在沙发上跟一个男人乱搞。那人比他年纪大,是他父亲的朋友。她倒不十分介意,但孩子的父亲气得发疯。他狠狠地打了孩子,打断了他的胫骨和下颚。孩子住了很长时间医院。骨头最后愈合了,但精神创伤太重,完全是场灾难。孩子小的时候跟他爸爸很亲。他爸这顿狠揍让他垮了。孩子开始吸毒,大多数时候是安非他命;此外能搞到什么就抽什么。他闭缩进自己的世界,开始一连几天不回家。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没回来。此后,夫妻俩又跟儿子说过一两次话,用……”詹妮弗指指墙上的东西。
“电话。”卡萝琳说。第一次谋杀迈那之前,她让他解释过电话的用法。
“对。就这个。他们在电话里说过两次话,还有一次留言。一次他在一个叫丹佛的地方,还有一次在迈阿密。此后,他们就没再接到过电话。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他现在在哪儿?”
詹妮弗摇摇头,“也许死了,没人知道确切情况。起先,这让她痛苦极了。每次电话,每次敲门,都会撕开她的伤疤。她有好几年夜夜失眠。她丈夫倒是恢复了……向前看了,忘记了。他是个没有深情的男人,没有什么东西能常留心底,就像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爸爸一样。但尤尼丝没法向前看。她在黑暗中孤独地躺着,等她的小儿子回家。现在,只剩下这点等待支撑她活下去。”
卡萝琳看着那个悲伤的老妇人在厨房里忙碌,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那东西是同情,但她不知道,因为她很少有这种体验。“哦,”她轻声说,“我明白了。”
“她觉得,只要儿子回家,她就会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又能感受周围的事物了。但那男孩子是不会回家的。她强迫自己不理会这个事实,但她心里其实一清二楚。所以,她做布朗尼蛋糕,以此纪念自己的宝贝。她忍不住——微弱的安慰也比没有安慰好,对不对?她的世界一片冰冷,她只能用这一点东西来安慰自己。”
詹妮弗看着在厨房里煮蛋的老妇人,悲哀地笑笑,“这就是心煤。”
“我们该做点什么。”卡萝琳说。她的声音里只有最微弱的颤抖。“瑞秋能找到她儿子。即使他已经死了,你也能……”
詹妮弗惊讶地望着她,“你真好心,卡萝琳。”她摇摇头,“但这没用。不会像你想得这么顺利。心煤有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回忆总是跟现实有差别。她记忆中的儿子是理想化的形象。她忘了他是多么自私,多么喜欢故意惹父母生气——夫妻俩那天撞见儿子和另一个男人乱搞其实并非偶然。即便他现在回来也于事无补。用不了多久,他又会离开。而这一次,她就连拿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也没有了。她很可能会被毁掉。她还不够坚强。”
“那怎么办?有什么能做的吗?”
詹妮弗摇摇头。“没有。什么都做不了。她要么想办法让自己别去思念那孩子,要么抱着回忆死去。”
“我明白了。”之后,两人在沉默中对坐。詹妮弗喝完咖啡,又添了几次。卡萝琳啜着柠檬苏打水。
其他人醒了,陆陆续续走进厨房。卡萝琳把他们的早餐要求翻译给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听,并向她道谢,还在合适的时候帮忙洗碗。接着,卡萝琳说自己要出去散个步,之后溜进树林,向西边的铜牛走去。
卡萝琳自己也有“心煤”。她一边走,一边强烈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道她有没有在詹妮弗周围哼唱过。自然,最近这十年——自从她的计划开始成形以来——她肯定没有,但那之前就不清楚了。即便詹妮弗知道,她也没露声色。但……卡萝琳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便把这个问题放在了一边。詹妮弗可能知道,或者怀疑,也可能并没发觉。都无所谓。
现在要回头已经太晚了。
3
她来得有点早,所以一个人先到这儿来理理思绪。铜牛就在她脚下,闪闪发亮,外形可怖,树丛也遮不住。这就是他们预定会面的地方,但她打算拖到最后一刻再过去。
她的思绪转向诺布朗加。她从没见过他,可她期望这次会面能顺利进行。这非常重要。
她对他了解不多。自然,她读过有关“东方雷霆”的片段,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应该说很久很久以前。不像父亲的其他早期盟友,诺布朗加。从未失宠,也从未被褫夺爵位。那么,他肯定会忠于父亲。毫不动摇的忠诚。肯定还不只忠诚,应该假设他和父亲也是朋友(父亲和某人是朋友这念头真够古怪)。但麦可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所以他也许是个高尚的人,而且素来有聪慧的声名。也许我们可以……
她身后远方的丛林深处,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
卡萝琳歪了歪头,突然提高了警惕。这声音不小。她从伊莎和艾莎那儿受的教育足以让她肯定,那不是树木倒下的声音。不,是树枝折断。而且听起来,是被体型庞大之物踩断的。是公爵?莱塞尔?现在还太早,不可能是……
她在巨石上转过身,让自己的视野更广些,然后让眼光失焦,将全副身心投入聆听。公路上有汽车开过,然而很遥远。不远处,一只北美夜鹰叫唤了一声,她不太明白个中含义,但听来十分紧急。麦可肯定知道它在说什么。
咔嚓。
这一次,声音近了。
她从巨石上跳下,紧张起来。伊莎和艾莎一直生活在对熊的恐惧中。她从没见过,但麦可说附近的确有几头,还有些非自然生物——食气怪之类。父亲在时,他们算不上威胁。但现在……我想,该走了。
即便如此,她并不十分担心。任何非自然之物都会闻出她身上的图书馆味道,然后生出惧意。最糟的可能性是一头饥饿的熊。但是,刚刚过去的可怕一周她都熬过来了,才不会害怕一头熊。
又是咔嚓一声。
夜鹰又叫了一声。一只兔子从矮灌木丛中惊慌地突然蹿出,朝铜牛奔去。
无论来者何物,肯定都是冲我来的。她叹口气,一路小跑奔向铜牛。奔跑时,她用上了伊莎教给她的所有技巧,加上她后来学会的其他本事。她的速度很快,而且悄无声息。直到这时,她仍旧不十分担心。除了物理世界,铜牛还同时出现在另外几个位面上。这一点,动物比人类更敏感,它们会觉得很不自在。所以,没有任何自然的野兽会靠近铜牛。只要进入铜牛周边的一投石之地,她就安全了。
她听到身后响起沙沙声。很轻,但不会错。这东西难道在跟踪我?
不可能。
接着,在一百码开外,透过番红花树的树冠的遮掩,她看清了跟踪她的东西。
一只老虎?不会吧?在弗吉尼亚州?
视线相遇。曼陀罗长着尖刺叶子的枝条半掩着它的脸部线条。老虎沿着枝条挪动。短短一瞬间,它向卡萝琳展示了自己的全貌——橙色毛皮,黑色条纹,白色肚皮——随即朝她奔来,一路小跑,令人着迷的优雅,绿眼睛闪着光,鼻翼扇动,身后三英尺长的尾巴轻柔地甩动。
卡萝琳的本能告诉她猛然停步、转身,朝反方向跑。但是,她却朝着这动物冲过去,甚至加快了速度(加速并非自愿,只是肾上腺素的作用)。她从身后抽出藏在腰胯处的黑曜石匕首,大叫起来。这是战斗的呼号,而非恐慌的尖叫,声音低沉野蛮。
老虎的眼睛略微瞪大了一点点。
接着,她突然轻盈地一转,左拐躲进一棵茂密的松树后。当它从她眼前消失——更重要的是,它暂时看不见她的时候——她朝下一棵松树跑去。这棵树比上一棵小些。她借着跑动的势头纵身蹿上树去,跳到了离地整整五英尺的高度,双腿盘住树干,紧接着双臂也抱住,开始往上攀爬。贴着她胸口、肚皮和大腿的树皮很粗糙。她一路往上爬,粉碎的树皮屑簌簌地落进她眼睛里。
几秒钟后,她小心地朝下看了一眼,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三十英尺的高度。底下的地面空无一物。一霎时,她还以为那东西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是……
不,她想,的确有只老虎。没错。
它懒洋洋地从那颗粗大的松树后踱步而出。即使侧耳倾听,她也没感知到任何声响。刚才它肯定在逗着我玩儿。弄出点小动静,踩断一根树枝,看我有什么反应。它肯定……
老虎抬头看看她,咆哮起来。卡萝琳强忍着尿裤子的冲动,继续朝树上又爬了两英尺。这是她能上的最高位置。此处的树干已经开始变细,她担心自己的重量会……
老虎蹲坐下来,举起一只巨大的爪子,仔细瞧瞧,又舔了一下。
片刻后,麦可走进她的视线。“卡萝琳?”他唤道。他的声音中有些不自然的停顿。长期跟动物说话,蓦地转为人类语言时,他总会这样。“你干吗爬到树上去?”
她闭上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你好,麦可。”她说,“我上来吸点新鲜空气,顺便锻炼。我觉得爬树很好玩儿。你今天怎么样?”
“我挺好的,”麦可明显不解她为何怒气冲冲,“你该下来,卡萝琳,你看起来挺傻的。”
“对。对,我当然知道自己傻。”她开始慢慢爬下树。
待她双脚着地后,麦可和老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麦可朝地下指指。她茫然地瞧着他,没明白。他又指指地下,接着拍拍肚子。
哦,卡萝琳想,好吧。她仰面躺到地上,把肚皮展示给老虎。老虎用头拱拱她,在她身上四处嗅了嗅。完毕后,卡萝琳站了起来。
“诺布朗加老爷光临,我们三生有幸。”她说。
麦可把卡萝琳的话翻译给老虎听,老虎的胸腔中发出深沉得难以置信的咕噜声。
接着,卡萝琳悄悄咬了咬麦可的耳朵:“你早该告诉我他是只该死的老虎,麦可。”
麦可朝她眨眨眼,一脸无辜和茫然。那一刻,她真想把他掐死,一边掐一边开心地微笑。
“你不知道?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呢。”
4
“你们是怎么跟大卫讲的?用的是什么借口?”她问。皮特的门类是数学,阿莉西亚负责探索诸种可能的未来。卡萝琳想不出有什么公干需要他俩一起出动。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
“我们,呃……”皮特没能说完。他脸红了。
阿莉西亚牵过皮特的手,十指交握。“我们经常一起散步,已经有一阵子了,卡萝琳。”她镇定地说,“现在已经没人觉得奇怪了。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呢。”
“你们干吗一起……哎呀!我,呃……我明白了。”卡萝琳揉揉前额,“抱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我的观察力有待提高。不过先别管这个。诺布朗加来了。”
“来了?在哪儿?”
卡萝琳指指78号公路。诺布朗加正在东向车道上来回踱步。对面车道上,有辆车从它身边开过。不知司机对一只八英尺长的老虎在上午十点的公路上溜达有什么想法,总之他并未表现出任何异样。也许他根本没有去想这回事——父亲采取过某些措施,但没人知道是什么。
“那就是他?”阿莉西亚问。
“他是老虎?”
“哎呀,抱歉,伙计们,”卡萝琳轻快地说,“我还以为你们知道呢!对,这就是他。让人印象深刻,对不对?”
“我大概从没这么近看过老虎。”皮特说。
“你看过。”卡萝琳说,“我也看过。那次宴会上,他来过。就是我从……从暑期外出回来以后。”她跟伊莎和艾莎在一起的夏天以后。“那差不多肯定是他。但我离开宴会很早,不知父亲有没有把他介绍给我,反正我不记得了。”
“哦,对,”皮特说,“我想起来了。”
“麦可就是跟着它——他学习的?”阿莉西亚说,“我以为诺布朗加是……呃,一个人。”她看着诺布朗加来回踱步,“哇。没别的意思,哇噢。”
“不只是诺布朗加,我想。”卡萝琳说,“每次跟麦可聊天,他都从不同地方回来:非洲、中国、澳大利亚。但替他引见的都是诺布朗加。他的威望很高。”
“看起来真凶猛,是不?”
卡萝琳点点头,“对。真是,你想不到有多凶猛。”她顿了顿,用随意的语气道,“不知道会不会是他。”
“什么意思?”
卡萝琳揉揉太阳穴,“我不想承认,但大卫说得有理,父亲从未出门这么久过。”她久久地直视着他俩,“有可能出事了。坏事,甚至是死讯。”
“你不是认真的……”
她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噤声,“我只是说‘可能’。但,我觉得你们也该同意,有能耐对父亲实施暴力伤害的生物不多。我一时间能想到的只有三个:大卫、公爵和诺布朗加。”
“可能还有别人,”阿莉西亚说,“某些我们不常见的人。比如北方Q-33?”尽管这么说,她已经开始若有所思地望着诺布朗加。
“有触手的那个?”
“不,有触手的是巴利·欧席。北方Q-33像座有腿的冰山。记得吗?远在挪威。”
“哦,对。”
“我还是觉得是大卫干的。”皮特说,“你们还记得吗?父亲对他……”
“我记得。”卡萝琳说,“理论上,我同意你的意见。几乎只能是大卫,所以我才建议我们会面。如果大卫已经对父亲不利,他肯定有对付诺布朗加的计划。诺布朗加得有点防备。他有可能踏入圈套。”
“诺布朗加阅历很深。”阿莉西亚说,“有人说他已经六万岁了。有人说还不止。我自己才不到三十。卡萝琳,在他眼里,我们连孩子都算不上。你确定他需要我们的建议?”
“父亲的阅历也很深。”卡萝琳说,“而他现在在哪儿呢?”她等着,没人回答。“走吧。”最后,她开口道,“我们别迟到了。”
三人沿着悬崖边朝铜牛走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诺布朗加。他已经走下阶梯,穿过了公路,站在加里森橡树林的路牌前。一辆皮卡车从78号公路上驶过,后座的狗纳闷地吠了几声,司机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诺布朗加在路牌前打转——一次,两次,三次。皮特已经被他迷住了,差点失足跌下悬崖,多亏阿莉西亚把他拉了回来。
三人来到两百码开外时,诺布朗加咆哮一声,朝麦可吼了些什么。麦可冲下台阶穿过大路,上前伺候自己的导师。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发出卡萝琳几乎听不到的深沉咕噜声,加上手势。接着,诺布朗加用肩膀拱拱麦可的胸膛。
麦可似乎发了狂,手臂乱挥,显然十分不安。老虎任他发泄了几分钟,然后又咆哮一声。终于,麦可不作声了。他穿过大路,走回铜牛处,坐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双手捧着脑袋,十分沮丧。
究竟怎么回事?
诺布朗加背朝公路,面向加里森橡树林,巨大的爪子朝图书馆方向迈了一步。
他一步一步、倍加小心地缓缓向前。
“等等……他在干吗?”
“不是明摆着吗?”阿莉西亚说,“他要去找父亲。”
“可是,”皮特说,“如果……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对。”卡萝琳说,“还有那东西。”她朝麦可喊道,“麦可,你有没有告诉他……”
“别说话,卡萝琳!”麦可喊道。他在哭,卡萝琳有些吃惊。“别说话!他得专心!”
卡萝琳更加郑重地点点头,“没错。他正打算这么干。他要去找父亲。”
标志着住宅区入口的路牌就是……那东西——不管它是什么——的边界。从那里开始,你会感觉到那东西的效果:头疼、麻木、气短、出汗,等等。每个人感应到的都不一样。
诺布朗加慢慢走过路牌,似乎没有明显的不适症状。
“他还真行!”阿莉西亚佩服地说。她本人只坚持了两步路,眼珠就开始流血。她立刻转身回来了。尽管詹妮弗替她止了血,有好几天她都看不清东西。
大卫走得最远——八步。他回来的时候,耳朵、眼睛和鼻子都在淌血。他没叫——要让大卫叫出声很不容易——但他转身之前跨最后一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呻吟,就像受伤的动物。
诺布朗加只跨了四大步就超过了大卫的距离。
“看来对他没影响。”皮特说。
“可能吧。”卡萝琳说。
从住宅区入口到图书馆大约有三条街的距离。诺布朗加已经到了第一条街,没有任何不舒服的迹象。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了下来,朝后看看麦可。
“这是reissak ayrial!”老虎喊道。他用的不是老虎的语言。虎语只有麦可能懂,他用的是众人通用的佩拉匹语。他的声音带着点咆哮音,但完全能懂。“我去找那个标志物,然后毁掉它。”
“他能说话?”皮特问。
“什么是reissak ayrial?”阿莉西亚问。
“意思是‘入者斩’。”卡萝琳说,“嘘!我想看下去。”
诺布朗加又走了一步。
“他真的不受影响。”阿莉西亚的声音中带上了希望,“我就知道。看来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看着。”卡萝琳说。
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处的停止标记三步,诺布朗加停了下来,举起一只巨大的爪子。卡萝琳的视力很好,她看出他在颤抖。
诺布朗加又转向麦可。这会儿,他绿色的眼睛里有鲜血滴下,流过他的口鼻。
“不!”麦可大喊,又用虎语喊了几句,开始奔跑。
“麦可!”轮到卡萝琳大喊起来,“不!”她跟着跑起来。她速度很快,除了大卫,卡萝琳是跑得最快的。但麦可远在她前面。卡萝琳冲下陡峭的悬崖,差点摔倒。当她来到柏油路的时候,麦可早已穿过了公路。
“不!”
麦可一头冲向诺布朗加。他的势头太猛,一下子冲过了路牌二十码远的距离,卡萝琳来不及阻止。接着,向前的势头又带着他朝前跑了八英尺。
接着,他摔倒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脑袋挨了一枪。
“麦可!”卡萝琳又大喊一声,声音中带着真切的痛苦。公路上开来一辆金色的宝马,从她身边绕过,喇叭声大作。她冲车子尖叫,然后只用几秒钟就跑完了她跟麦可之间一百英尺的距离。她冲过边界,随即跟麦可一样,脸朝下摔在水泥地上。
麦可只能瘫在地下,卡萝琳却爬了起来。
她用胳膊肘和膝盖撑起身子。鼻子摔破了,面颊也割伤了,脸上鲜血直淌。她吃力地拖着身躯,爬爬停停,一点点朝前。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再有两步,就能抓到麦可的脚踝了。
她抓住了他的脚踝,胃里涌出一大股柠檬苏打水和蛋的混合物。她抓紧麦可的脚踝后,转过身,把麦可拖在身后,开始爬回大路。
一寸又一寸,她把自己和麦可拽到安全之处。一到铁门口出了那东西的边界,她就脸朝下趴倒在地,筋疲力尽。片刻后,皮特和阿莉西亚靠拢过来,动作谨慎而缓慢。
“你还好吗?”阿莉西亚问。
卡萝琳躺在地上翻了个身,深深呼吸几次。她脸上满是鲜血。“过会儿会好的,我想。”她说,“麦可呢?……”
麦可咳嗽起来,干呕几声。
“把他……把他翻到侧躺,免得被呕吐物呛到。”两人照办。麦可又咳了几声,吐出血来。
“我们得把他带到詹妮弗那儿去。”卡萝琳说,“诺布朗加呢?在哪儿……”
皮特朝远处望去,摇摇头。“他在摔倒前已经走了一条半街,正侧躺在地上。他的胸膛起伏了一阵,但现在……”他望着地下的卡萝琳,“已经没动静了。”
卡萝琳用力闭闭眼。“Ebn el sharmoota!”她用阿拉伯语骂道,接着,“操!Neik!Merde!Poopy-天杀的-kaka!”她一个侧翻,接着坐起身来,朝图书馆方向望去。皮特说得对,诺布朗加没动静了。“就算我能坚持到那么远,我也没办法拖他出来。他太重了。”她说,“我搬不动。一个人不行。”
皮特用夹杂着钦佩和恐惧的眼神望着她,“有没有某个词同时表示‘勇敢’和‘愚蠢’?”
“有,”卡萝琳回答,“很多。”她想着该不该把美语里的“缩头乌龟”这词解释给他听,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怕产生不良后果。卡萝琳爬到麦可身边,用指尖搭搭他的脉搏。感受到她指尖的触摸,麦可的眼皮动了动,“卡萝琳?卡萝琳,他在哪儿……?”
他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的嘴巴开合,却说不出话。他的悲痛无以言表。
“嘘,”她说,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嘘,麦可,嘘。”她能说的只有这个。
5
不远处有条小溪,还有个小小的瀑布。在跟伊莎和艾莎共同生活的夏天里,卡萝琳见过那个地方,现在还记得。那地方让人心情舒畅,而且看不见加里森橡树林住宅区,也看不见诺布朗加的尸体。三人扶着麦可(他自己还无力行走)来到溪边,让他休息。
也许是误会了他俩的关系,皮特和阿莉西亚留下卡萝琳和麦可独处。
卡萝琳和麦可不是情侣。曾有一次,他们尝试过做情侣。那是他们——多大来着?——二十出头的时候。大约十年前,但感觉上似乎更久远。卡萝琳觉得那个晚上是她主动,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记忆中,她从未对性产生真正的兴趣,尤其是大卫对她做过那种事情之后。那天晚上是不是因为她太绝望,或者太孤独?她不知道。
那天晚上,其他人都不在,她引诱了他。差不多可以叫引诱,至少她试着这么做。结果糟透了。不知为什么,麦可怎么都不行。他俩尴尬地尝试了很久,麦可十分轻柔地推开了她。那一夜,两人一同睡在火堆边,但没有触碰彼此。她半夜醒来,听到他在梦中哭泣。第二天,他天亮前就离开了。之后,她见他的机会就越来越少。
但他们仍然对彼此友善,尽管不算十分亲密。两人没有彼此怨恨,只要有可能,还会保护对方。在图书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卡萝琳把麦可抱在自己膝上,说着诸如“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们是朋友”这样的话。但这些言词干瘪得像满嘴的尘土。她知道世上所有的词汇,却想不出能缓解他痛苦的言语。她只能用指尖抹去他流下的泪水。
日落前不久,麦可站了起来。他在小溪里洗了脸,唤来皮特和阿莉西亚。两人匆忙赶来,都是满面通红,而且阿莉西亚的袍子里外穿反了。
“诺布朗加在出发前说了些话。”麦可有时像个孩子,但他并不软弱。他已经镇静下来,尽管悲伤,声音却并不发抖,“你们都该听听。”
“我们很难过,麦可。”阿莉西亚开口道,朝他伸出手。
麦可挥挥手,拒绝了她的安慰,“你们都知道诺布朗加远不止——生前远不止——看起来这么简单,对吧?他很古老,也很有智慧。他告诉我,他知道这儿是怎么回事。他说父亲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现在看来他这句话没说对——”他朝后指指住宅区,“——但如果因此无视他的其他意见,那我们就是傻瓜。”
“他说了什么?”
“他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麦可说,“那个不让我们进入的东西。他从前见过。在第三纪有人用过。这东西叫‘reissak ayrial’。”
“对,他说的时候我们听到了。这到底是什么?”
“意思是‘入者斩’。”卡萝琳说。
“对,我们知道,卡萝琳。”皮特说,“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萝琳耸耸肩,想起了“心煤”,“诗人创造的词汇?”
“我知道。”阿莉西亚说。
“你知道?”
“对,但我什么都不会说。这是我的门类。”阿莉西亚的门类是遥远的未来。
“哦,那就别……”皮特开口。
阿莉西亚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没关系,真的。这个reissak ayrial今天就会发生。”
“你知道些什么?”卡萝琳问,“我是说,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嗯……”阿莉西亚想了想,“详细的专业情况我不能说太多。我自己反正造不出这东西。但我知道这是某种边界防卫机制。从本质上说,它是个球体,根子扎在悔恨位面。和它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个类似标记物的东西……”
“标记物?”皮特问,“比如什么?”
“什么都有可能。标记物必须是真实的物体,但只起到锚定球体的作用。你越靠近标记物,效果就越强烈。”
“这倒没错。”卡萝琳的声音若有所思。
“别忙着下结论,还有呢。这东西还有触发物。”
“我不明白。”
“触发reissak ayrial,让它发生作用的东西,存在于人的身上。”
“比如?”
“触发物可以是内心的某种情感、某段经历或记忆……”阿莉西亚耸耸肩,“诸如此类。拥有这种触发物的人都会受到reissak ayrial的影响。而对于别的人来说,这东西就像不存在。”
皮特想了想,“是这么回事儿,跟实际情况对得上。”
“我们当中谁能做出这种东西?”卡萝琳问,“大卫?”
“不,不可能……大卫不可能。reissak是种防卫机制不错,但它不是长矛之类的武器。它要复杂得多。”
卡萝琳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我?开什么玩笑!”阿莉西亚叫道。
“得了,卡萝琳。”皮特说,“我们知道不可能是……”
“嗯,”卡萝琳说,“我想我倾向于相信你。”这个障碍物——reissakayrial——刚刚冒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尝试过突破。阿莉西亚受的伤害是体内大出血。开始并不明显,一天后,她就浑身青紫,一直持续了几周。不管触发物是什么,她身上肯定有。
“如果不是你,那是谁?”皮特问。
阿莉西亚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愿意开这个口,但最有可能的候选人是……唉,你。”
“我?阿莉西亚,得了,你知道——”
阿莉西亚举手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但卡萝琳和麦可也许不知道。”她转向他们,“Reissak大致属于数学建构。”数学是皮特的门类。“抱歉,亲爱的。”
“各位,我可从没听说过这么个东西。”皮特说,“随你们信不信,但……”
“没关系,”卡萝琳也举起一只手,“我记得。我相信你。”reissak刚开始的那天,也是父亲失踪的第一天,皮特只往路牌里走了两步,身上就开始冒烟。他回来的时候,皮肤上已经起了水泡。
“那是谁?”皮特问。
“我不确定,”卡萝琳说,“但我有个办法。你们刚才说的触发物——有办法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吗?”
“我不清楚。怎么了?”
“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卡萝琳说,“几乎每天都有包裹快递,给那些活死人的。还有,大卫喜欢的那种又大又圆、像面包、加奶酪的东西,每天都有人送来。”
“披萨?”皮特说,“我也喜欢。这想法不错。要是reissak对美国人也起作用,街上早就出现成堆的尸体了。”
“对,”卡萝琳说,“我想到的也是这个。你说标志物可能是任何东西,但防御机制本身的作用范围是个球体。如果真是这样,只要划出球体的作用范围,然后就可以比较准确地知道标记物的位置了。对不对?”
皮特咧开嘴笑了,“只要知道那东西在哪儿——”
“——我们就能找个人拿掉它。”阿莉西亚接口道。她也开始笑了,“卡萝琳,你真是个天才!图书馆,我们要回来喽!”
“嗯,不过,现在庆祝还太早了点。撇开其他不谈,我们还需要个美国人。你们认识这样的人吗?”
其余三人一同摇头,“这人得由你来找,卡萝琳。我们都不会讲美国话。”
“对,”她说,“好。没错。我来想办法。还要考虑怎么对付那群卫兵。”
四人又计议一阵,直到天黑。卡萝琳开始装作并不情愿,最后才向其余三人屈服,让大卫也加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