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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雷

1

欧文·查尔斯·莱芬顿是个严肃的男人,但一开始很多人都看不出来。他会说俏皮话,还会坚持要别人喊他“欧文”,不要中名,也不要姓。“查尔斯”或者“E.C”都不行,“查克”更是绝对、绝对不行。起先,从出生到七岁,人家都叫他“查克”。然后,因为他太聪明,开始跳两级上课。老师念他的名字时有些跑调。于是,麦可拉斯基双胞胎在放学后伏击他的时候,故意尖叫着“欧噢噢噢噢文嗯嗯嗯嗯”。他们把他得了A+的代数卷子揉成一团,撬开他紧闭的嘴唇,塞进他嘴里,这时候他们喊的是“欧文嗯嗯嗯嗯!”。然后他们扯着他的下巴,叫道“欧哦哦哦哦哦文嗯嗯嗯嗯嗯嗯!”。他们逼他咽下纸团,“欧哦哦哦哦哦文嗯嗯嗯嗯嗯嗯!”最后,他们会揍他,揍到他微笑然后说“谢谢你们”为止。长大以后,他变成了个不好惹的家伙,他想过回去拜访麦可拉斯基双胞胎。后来他改了主意。他们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教了他宝贵的人生一课,为此,他的确应该谢谢他们。
欧文从骨子里就是个斗士,加上运气不错,最后长成了个大块头硬汉子。大三那年,他越过防守线触地得分,拿下制胜的一球,观众们欢呼的就是“欧文”这个名字。从入伍到布拉格堡直到他退役,人们也都管他叫“欧文”。他觉得“军士长”或者“指挥军士长”太绕口,想给自己的手下省些麻烦。不过,最重要的理由是,每当他跟军官们说就叫他欧文的时候,对方都会目光闪烁、不知如何是好。而他喜欢这样。
欧文已经退役了。参军十三年后,他从阿富汗第三次服役归来,觉得自己杀够了人,而不是因为得了创伤后应激综合征什么的。他仍然爱自己的兵,仍然觉得敌人都是混蛋,他只是不想再干了。那是一个周二,他看着一架阿帕奇武装直升机把一个十六岁的蠢蛋小子几乎打了个粉碎。这么做没错。他感谢阿帕奇的飞行员——那孩子提着一把德拉贡诺夫狙击枪,枪有点儿旧,但完全能够射击。而且,这小子拿着枪,肯定不是去山里打羊的。设身处地,他也会高高兴兴地宰了那个小崽子。他只是不想再待在那地方了。
所以,没多久,他就退了役,回归熟悉的世界,到一所初中教美术。这种事让人放松、安心。教美术不是他原本的打算,但他发现自己对蛋彩画也没什么不满,他甚至有点喜欢做陶艺。而且,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有这方面的天赋。孩子们也喜欢他,尊敬他。小混蛋们也乖乖听话,他连举手威吓的机会也没有,一次都没有。说实话,大多数孩子都有点儿怕他,老师们也一样,就连学校的董事会也被他吓到了一两次。他们是不是看见了他眼中摞着十英尺高、还在冒烟的尸堆?或者,他在走廊上的时候,身后是不是跟着一群鬼魂?他不知道。不过,学校的人发现他不会当面捅刀子,也不会炸死人之后,都松了口气。呃,稍微松了口气。大多数人。
过了一阵子,他自己也放松了下来。他爱孩子们——他允许自己爱他们——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没法再这样爱别人了。从战场回来后,他爱的能力受到了严重损伤——只要看看他婚姻的废墟,还有他几乎被遗忘的家人就够了。在和平的世界,大家说话的音量比战场上小得多,可他说话时仍然大喊大叫。他知道这不对,却没办法改变。他想过吞一颗霰弹枪子弹自杀了事,认真考虑后,决定碰碰运气再说。反正他孤家寡人,后顾无忧。后来,他碰到了一个叫得施恩·五月花·门德斯的孩子——他永远忘不了这个名字。他倒霉的爹娘干吗起这种名字折磨一个小孩子?他碰到得施恩的时候,这孩子正用索马里饥民看着压缩饼干的眼神望着他桌上塑料盘里的芝士汉堡。他把这孩子拉到一边,以为这孩子身世凄惨,比如家里很穷,或者有个吸毒的娘之类。现在还有谁拿不出买块三明治的钱?基督在上,这儿可是美国。
谁知,小得施恩的娘有的是钱。她是脉管医生,或者诸如此类的狗屁工作。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孩子他爹是某个嬉皮宗教的忠实信徒,他给小得施恩灌输了一脑子屁话:非暴力呀,用语言沟通解决问题呀,等等。欧文在家长会上向他爸指出这种想法实在太蠢,那疯子居然搬出了甘地。很明显,这家伙脑子彻底进水了。小得施恩因为他爹遭了大罪。欧文自己也有一对极品爹娘,所以对小家伙很同情。幸运的是,小家伙不是呆瓜,一点也不笨,只是家庭环境太差,影响了他的成长。他只是需要一些提点。发现这一点后,欧文朝一个自己并不相信的神祇喃喃道谢几句,开始着手给他提点。他教会了得施恩踢其他坏崽子的卵蛋,打得他们鼻子流血,悄悄摸到他们背后、出其不意、双手猛击对方耳朵之类——都是基本防卫术。最后那招有点过了:得施恩用力过猛,弄得某个坏崽子永久地失去了一点听力。但是,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喜欢上了得施恩,没人再偷他的午饭钱了。所以,基本上可以说皆大欢喜。小得施恩第二年升了高中,欧文以为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但是,后来,某个十二月的雨天,他走到住处门口邮箱拿邮件。当时他住在一幢排屋里。他记得很清楚。那是18号,周六。学校放寒假。隔壁邻居麦可森一家有两个小孩子,一家人正在装饰圣诞树。那时候正是下午两点,他正在喝第八杯苏格兰威士忌。隔着墙,他听到邻居家的圣诞颂歌,什么《好国王温彻拉斯》《铃儿响叮当》《该死的驯鹿撞翻了我的奶奶》之类。这些东西没让他心烦。他不嫉妒麦可森一家,他为他们高兴。他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整个儿毁了,独个儿喝得昏天黑地正是单身汉在圣诞节应该干的事。他也没去想塞在衣柜角落里的霰弹枪。根本没想。就在这种情形下,他打开了自己的邮箱。瞧呀,奇迹发生了。小得施恩给他寄了一张圣诞卡。他用颤抖的双手从邮箱里拿出卡片,打开信封,站在邮箱旁边读起来。卡片上写着:
亲爱的欧文:
圣诞快乐!我知道这么干不算“酷”,但我还是想给你寄张卡片,告诉你我一切都好。高中很烂,也挺酷——你知道我的意思。不过,要是我没碰到你,高中就不会这么酷了。想让你知道,我都记在心里。想说谢谢。我本想请你来我家吃圣诞大餐,但我爸还是那么疯。
得施恩
P.S.我有女朋友啦。照片里就是她。惹火妞儿,对不?
读完卡片,欧文回到属于自己的半幢排屋里,哭了。那是成人以后他唯一一次哭泣。他哭了整整一个钟头,把剩下的威士忌倒进下水道,打开电视看查理·布朗。睡觉前,他把卡片折起来,放进衣袋。一直到死,这张卡片都会待在他衣袋里。
不久,他感觉好多了,活得更像自己,擅长的工作也能做得更好。学年末,他辞掉了教师工作。几乎每个人都松了口气,但大家都很有礼貌,什么也没说。也许不是礼貌,而是胆怯。
管他呢。

2

现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十月早上,弗吉尼亚州还留着夏日的最后一丝气息,欧文驾着租来的车——一辆破烂的小福特福克斯——开到停车场一处空位,吱的一声刹住,溅起碎石,引得站在监狱角落抽烟和交流八卦的两个警察侧目而视。欧文朝他们笑笑,挥挥手。他不在乎。
他钻出车子,四周一望,朝写着“郡监狱”的牌子方向吐口唾沫。他朝那两个正抽着万宝路的警察喊道:“喂,那鬼东西会害死你的,”同时用手碰碰帽檐致意,笑笑,“随口一说。”
年轻的警察从墨镜上方瞄瞄欧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年纪大些的则哈哈大笑,“我会记住的。”事实证明,欧文没错。这两个警察的确只剩不到两个钟头可活——但害死他们的不是烟。
监狱大厅和建于最近二十年的其他政府建筑差不多一个模样:刷成浅铜色或者深灰色的煤渣墙;油毡布地板——便宜货,但光可鉴人;灰色的饮水机,出来的水微温,喝起来像尿。但欧文还是喝了。他口渴,再说他喝过更难喝的水。
他环顾大厅,数出至少半打处于不同犯瘾阶段的瘾君子、两个醉鬼,还有一个红毛小子,欧文觉得就是个他妈的神经病。
欧文走到写着“访客登记处”的窗口,掏出证件。“喂,我是欧文,”他说,“国土安全部的,来看……”
接待员是个矮胖子,穿着绿色制服,一边口袋上写着“弗吉尼亚州改造部”,另一边口袋上写着“罗杰斯”。罗杰斯没抬头。“填表。”他说,从玻璃开口处塞出一个纸板夹。
“我能不能……”
“填表,”公务员说,“填完再说话。”
欧文叹口气。表格足有三页,而且是正反面的。等他填完,窗口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他排进队伍。前面是个胖太太,脚很脏,还有个皮包骨女孩子,大约十六岁,背上有个蹩脚的“林纳·斯金纳”文身。欧文有些惊讶,罗尼·范·赞进坟墓后十年左右,这孩子才出生呢。不过,欧文想,对某些人来说,林纳·斯金纳也算不朽了,就像猫王和圣母玛利亚——不管不朽的意思是多久,这两位肯定得算。胖太太有个儿子叫比利,带着一卡车偷来的奶酪,被逮个正着。
奶酪?
结果表明,这竟是比利第三次运送赃物,所以面临挺长的刑期。他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震天响,时不时说几句“我可教他们做好人啊”之类。皮包骨的女孩子递给她纸巾,可她仍旧说着“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保护似的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欧文估计,再过六个月左右,她的简易活动板屋里就会出现另一个注定倒霉的傻瓜,取代比利的位子。
听了十五分钟哭声之后,欧文终于又排到了窗口。他懒得说话,只把表格塞进去,等待对方裁决。作为在美国官僚体制中混了十三年的老手,他相当有信心自己填得没错。但世上就有一种混蛋,没法讲理,料不到他们的回应。
矮胖警察仔仔细细看过表格,整整三页,正面反面,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看着不错。”他显然很失望,“我还需要两种身份证件,呃……”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看着表格,“莱芬顿警官?欧文·莱芬顿?”他第一次抬起头来。
“没错。”欧文举起警徽。
“你不会是……不会是那个欧文·莱芬顿吧?”
哎呀,妈的。又来了。要说欧文一生中做过什么让他懊悔不迭的事,那就是准许了那个混蛋写了本关于自己的书。那时候看来不算什么大事,谁知书竟然被拍成了电影,而电影的内容几乎全是书里的胡话。“大概不是。”
“指挥军士长欧文·莱芬顿?二营B连?”
欧文瞪着他。长久以来,他第一次闻到了尘土和火药味。他努力回想小得施恩的脸,还有那张圣诞卡;但是,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正沉向水底。
“十五团二营?”
“早就不在那儿了。”欧文回答,声音很轻,“我们能不能别……”
“吉姆·罗杰斯是我兄弟。”胖家伙说。
欧文抬头看他。溺水感消失了。“罗杰斯中士过得好吗?”
“好多了,长官。开头挺难,但现在好多了。他刚得了个儿子,去年五月生的。”
“别叫我长官。”沉默片刻后,“他的腿好些了吗?”
“应付日常生活没问题。至少现在没问题了。那个老兵花了一阵子才适应过来。”
听到罗杰斯过得不错,他感觉好了一点儿。“你兄弟是个好人,请代我向他问好。现在我们能不能……”
“长官,他跟我们讲了你的事,”胖警官说,“他跟我们讲了你的英雄事迹。”
欧文不安地动了动双脚。提起这事总让他浑身不舒服。沉默持续了一阵。“你的兄弟是个好人。”他重复道。
“我兄弟也说你是个好人。不,不对。他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你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战士,是条实打实的硬汉子。”胖警官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他,声音开始颤抖,“他说你救了他的命,还有所有人的命……”
“谢了!”欧文喝道。接着,他平静下来,“那些,嗯,都说过头了。”
“我兄弟可不这么想,长官,”这时他突然想起刚才的糟糕态度,“真对不起,让你填这些表格!要是我早知道是你,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他的嘴唇哆嗦着,“实在对不起。”
“没关系。”
“你来这儿要看谁?”
“一个叫斯蒂夫·霍奇森的人。”
警官的脸沉了下来,“那个杀警察的家伙?你找他有什么事?”
欧文很聪明,找到了借口。“不能说,”他扯谎道,“事关国家安全。”
“真的?”
“没错。”他看得出来,罗杰斯中士的兄弟毫不怀疑,这让他有点儿难受。比继续刚才那种谈话强点,但终归也难受。“对。绝对机密的狗屁玩意儿。请转告罗杰斯中士,我向他问好。”
“好的,长官。”他犹豫片刻,“您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欧文掂量着出路。把这家伙揍个人事不省?有时候这招挺管用。不过,给个签名通常也管用。再说大厅里到处都是保安监控。“当然,没问题。”
警官递出一个夹纸板,上面夹着一张空白的打印纸。欧文在上面签了名,递回去。罗杰斯的兄弟用颤抖的手接过签名,把它放进抽屉里,“我得把您安排到小教堂去……”
“小教堂?”
“对。见面室已经满了,除非您愿意等。”
“小教堂挺好。”就算厕所也挺好。他只想从这儿出去,远离罗杰斯的兄弟。他的话搅起了往事,无尽的、可怕的往事,就在他自己含含糊糊的回答底下,急不可耐,呼之欲出。

3

罗杰斯的兄弟查验了欧文的包,拿走他的武器,允许他保留笔记本电脑和牛皮纸信封。查验时,另一名警官走来走去,四处耳语。因此,当另一位警官——警衔至少是中尉——给他送上访客证时,欧文毫不惊讶。这位警官陪他走过长长的甬道,到达小教堂。他大概是这幢建筑里警衔最高的人。连大人物都忍不住要来瞧瞧我啦。欧文暗想。
果不其然,来到教堂的铁门口,警官开口了:“我,呃,我读了、我读了人家写你的书。呃,大部分是关于你的。关于你在——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纳坦兹。”欧文说。
“你是不是真的……”
“不是。”欧文回答。有时候,一连几周都不会有人认出他;但也有些倒霉日子,不管他碰到谁,哪怕只跟军队有一点点关系,都看过他的传记或者电影,抑或看过历史频道里放的片子。看样子,今天就要演变成这种倒霉日子了。“那里面全是胡说。”我是不是该留个胡子?
“哦,我读的不多,不过……”
欧文大步跨进小教堂,关上门,环顾四周。因为工作关系,他不时会来监狱,但还是第一次走进监狱教堂。小教堂约二十英尺见方,没有窗户,一股油彩味。他以为会看到一排排的金属折叠椅,这样才符合这幢建筑的风格。但里面放的却是六排水泥长凳,每排长凳能坐三到四个人。有意思的是,这里没有十字架。也许是为了政治正确?唯一能让人看出这是教堂的只有前方朴素的松木讲台,还有墙上挂着的镶框油画。
无事可干,水泥长凳对他的中年屁股也没啥吸引力,欧文只好走过去看看画。画不算坏,也不算好,一股中世纪肖像画混合着监狱文身的味道,画风朴实,色块斑驳。有个小个子男人,黄褐色的皮肤——是耶稣?释迦牟尼?还是其他人?——他站在画面中央,背朝太阳,脸部被阴影遮挡。他伸出双臂,对聚集在阳光中的各色人等和动物施以祝福。除了这位圣者和他面前的祈求者之外,四周是无尽的黑暗。
小教堂的门开了。一个身着卡其裤和油腻腻Izod斑点上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你是莱芬顿?”
“叫我欧文。对。”
“我是赖瑞·唐恩。”
“啊,你好。那小伙子在哪儿?”唐恩是斯蒂夫·霍奇森的指派律师。
“他就来。我让他们先给我几分钟。我想跟你谈谈。”
“当然,”欧文,“很乐意。”这是撒谎。他俩已经通过几次电话,唐恩给他的印象纯粹是一坨屎。但这坨屎掌握着这个叫霍奇森的小伙子的见面权。
唐恩翻阅他带来的文件,欧文则继续盯着油画。粗粗一看,那四周的黑暗似乎只有漆黑一片;但只要换个角度,就能发现并非如此,并非全然黑暗。这幅油画底下还有一层。只要角度合适,就能看清遮蔽在黑暗里的东西:可能是魔鬼,还有……
“看来没什么问题。”唐恩说。
“对。顺便提一句,我对你那个小伙子没一点兴趣。我要跟他面谈的唯一原因是,他可能知道另一件案子的有关情况。”
“这真是让人欣慰。”他的语气充满讽刺。
“不喜欢他?”
“不喜欢。我认识迈那警探。我们的女儿有时会一起玩儿。”
“那,要你给他辩护,还真不容易啊。”
唐恩耸耸肩,“有什么可辩护的?他被人发现醉倒在迈那家的餐桌上。杀迈那的枪握在他手里,上面还有他的指纹。”在欧文看来,唐恩似乎巴不得亲手掐死自己的客户。这对被告可不利啊。
“只有他的指纹?”
“不,还有迈那的。电灯开关上还有个第三者的指纹。我们还没找到此人。”
不,我们已经找到了,欧文想,只是你不知道。
“还有别的吗?”
“别的什么?”
“什么都行。”
唐恩扁着嘴想了片刻,接着耸耸肩,“有。还有这个。”他伸手在文件袋里掏摸,摸出一叠8×l0英寸的罪案现场照片。
“瓷器柜上的内脏碎片真不少啊。”欧文说,“知道是谁的了?”也许是卡萝琳的?或是丽莎的?
“实验室的化验结果还没出来。”
“是霰弹枪造成的结果。同一把枪?”
唐恩挑起一边眉毛,“好眼力。学过法医?”
“没。”但他用霰弹枪杀过不少人。“这片看起来像是肺,不是受害者的——”受害者的肺大部分在厨房里,“——而斯蒂夫这小伙子还活得好好的,所以大概也不是他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你什么意思?”
欧文叹了口气,这家伙到底是怎么从法学院毕业的?
“有人去找过他提到的神秘女子吗?”
“哪个?”唐恩问,“酒吧那个?他编的。”
“我以为你们有证人作证说,看到他俩在一起。”
“的确有。但口说无凭。假设她真的进了迈那的房子,那她不但没留下指纹、足印,连一根头发也没落下。你知道走进某人的房子,不留下上述任何痕迹有多难吗?”
“不知道。大概挺难。但,问题是,她确实留了一枚指纹啊。”
唐恩的脸阴沉下来,“你在耍我。”
“没。”
“哪一枚?电灯开关上那枚?不在IAFIS里。”IAFIS是联邦调查局的指纹综合自动识别系统。
“没错。”欧文说,“不在。”他本打算让自己这句话在唐恩脑子里多留一会儿,让他掂掂分量,进而联想到各种可怕的可能性。可惜,就在这时,小教堂的门被人拉开了。欧文很失望。这一刻毁了。
另一名警察揪着个瘦骨嶙峋的白人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留着棕色短发。欧文见过斯蒂夫·霍奇森的警方档案大头照,认出正是他本人。警官把他朝欧文一推,就像把一袋垃圾扔进垃圾场。
欧文仔细打量着他。真是他?就这么个人?不是小伙子,已经长大了。三十出头,大概?他穿着橘色的监狱连身服,衣服褪了色,边缘磨毛。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没有文身。他不像瘾君子,但眼珠不停地四处乱转,十分警惕,也许还有点惊吓过度。
唐恩朝警卫点点头,“谢谢。”
“我得把你锁在这里头,莱芬顿先生,长官。”警卫说,“实在对不住,我得说,而且很荣幸……”
“没关系,”唐恩说,“谢谢。”
警卫失望地关上了门。
霍奇森立即向唐恩询问某个叫派迪的人是否安好,唐恩有没有接到过他的消息。派迪是他妈的谁?欧文在脑中记了一笔,但没插嘴。
唐恩用看该死的蠢蛋的眼神看着霍奇森,“你就没有大点的事要操心吗?”
欧文看到了斯蒂夫眼中的绝望,但他没把绝望放进声音里,“对,我知道,我就想问问……”
“好吧,好吧。你的朋友来过电话了。他说他已经接走了你的狗。我只知道这些。”
霍奇森点点头,微微笑了,显然放松下来。他挪到旁边一张水泥条凳上,薄薄的蓝色监狱拖鞋摩擦着闪亮的油毡布地板,发出响声。脚镣没给他留下多少迈动脚步的余地。
面临一级谋杀罪指控,等着生死裁决,他却只关心自己的狗?等他来到近旁,欧文站起来,朝他伸出手。斯蒂夫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回应,伸长到镣铐允许的极限,跟欧文轻轻握了一握。
“我是欧文。”欧文说。
“斯蒂夫·霍奇森。”他又想了想,“说‘很高兴见到你’不太恰当,但我承认我很好奇。我能为你做什么呢,先生……”
“叫我欧文就行。”欧文说,“就叫欧文,别叫其他的。”斯蒂夫的眼睛眯了一下。大概在猜我是不是在扮演“好警察”的角色。“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我能叫你斯蒂夫吗?”
“当然,无所谓。”斯蒂夫坐到长凳上。欧文注意到,他多走了几步,好让背脊靠着墙壁。换了欧文也一样。
“我看了你的案卷。”欧文开口,“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可是实实在在被人摆了一道啊。”
斯蒂夫苦笑,“没错。就连我自己也这么想,奇怪吧。”
“知道她为啥这么对你吗?”
斯蒂夫又吃了一惊,“你相信我?”
“我说不准。还得多听听。”
斯蒂夫怨愤地瞥了唐恩一眼。唐恩明白无误地表示过:在他看来,就算那女人真实存在,也凑巧得让人难以相信。“至今还没人对这个感兴趣。不过,我还是先回答你的问题吧。不,我不知道她为啥这么对我,也不知道有谁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但说话时,他眼中有种异样的神情,一闪而过。
“你问心无愧,是吗?”
斯蒂夫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你都知道了,是吧?不,我问心有愧。我在多年前做过坏事,害一位朋友受了伤。说不定他父母会恨我恨到做出这种事来陷害我,只要他们能想出这种办法。但西莉亚七年前死于心脏病,过了一年,马丁也开枪自尽了。”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这是嘲笑吗?”
“不是。”欧文回答,“或许这话没什么意思,但我得说我理解你。我本人也有一大堆我希望从没发生过的糟烂往事,让我晚上睡不着。”
斯蒂夫注视他片刻,放松了一点儿,“嗯。抱歉。”
“你觉得这个叫卡萝琳的小妞跟你从前做的坏事有关系?”
斯蒂夫眉头皱起,“我觉得没有,但她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完全看不明白。”
“那就说给我听听吧。”欧文说,“把你记得的每件事都告诉我。时间有的是。我整天都有空。”

4

“接着我听到身后有人。”斯蒂夫说。他已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对眼见的一切记忆犹新,对耳闻的话语则略有遗忘。他对那女子怪异打扮的描绘——自行车运动短裤和暖腿套?——既好玩儿,又详细得惊人。而且,在欧文听来,他的话像是真的。即便这人在撒谎,也是无意识的。这人是真的不知道人家对他搞了什么名堂,为什么会这样。这让欧文十分难过。
“接着,那人——迈那——他说了几句类似‘你被捕了’这样的话,至少说了两遍。他的动作有点怪,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在梦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然后呢?”欧文问。
斯蒂夫眼睛垂了下来。欧文发现,他尽可能避免看脚上的镣铐。“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记得我当时想,‘哎呀,糟了,这人有枪。’我还能记起他的脸,所以我肯定朝他转过了身。但接下来,我只能记起我在地板上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还有人对我大喊大叫。”
“那是雅克布森警探。”唐恩说,“他和迈那是朋友。他们那天说好要一起去钓鱼。他发现了迈那的尸体,逮捕了嫌犯。”
“谢了。”欧文口不对心。他根本不在乎雅克布森。他用钢笔敲敲水泥长凳,思考着,“这么说,你是否认杀害他喽?我是说迈那。”
“这重要吗?”
“也许不重要,”欧文说,“但我好奇。”
“我想是的。我是说,否认。”
“你想?”唐恩难以置信地问。
斯蒂夫耸耸肩,“我说了,我不记得。我最后的清晰记忆里,他还活着。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死了。我跟那人无冤无仇。”他叹了口气,“我真希望那天我直接回家上床。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让他的命运有所不同,但我这时也许还能在自己家里,守着我的狗。”
“你觉得是她杀了他?”
“老兄,”斯蒂夫用无比真诚的声音说,“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欧文又等了一会儿,但斯蒂夫没话可说了。他倒空了。欧文想。“好吧,”他说,“我想你对我挺坦率。谢谢你。我跟很多人谈过,他们都会扯谎,只因为喜欢说谎。所以,我也不跟你耍花枪。我有些这女子的消息——不多,只有一些——可能对你的案子有帮助。只是可能。”
斯蒂夫眨了眨眼,“接着说。”
埋头看文件的唐恩抬起头来。
“我有八成的把握,你碰到的女子名叫卡萝琳·索巴斯基。你所说的跟我们掌握的那一点消息吻合。”
斯蒂夫专心地听着,神情中甚至带着希望。他没说话。
“我听着呢。”唐恩说。
“我说过,我在国土安全部工作。我的头衔是特工。有点儿像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只是无权逮捕犯人。大致说来,我的工作就是追踪有趣的巧合。”
“什么意思?”
“嗯,如今的国土安全部几乎什么都管。你知道这个,对吧?电话记录、搜索引擎记录、图书馆借书记录、银行账户记录……什么都管。这些都汇总到了弗吉尼亚某个开着空调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的电脑系统会筛选出一堆怪异的、值得引起特工注意的巧合。比如,要是有人从十五到二十个不同的‘家得宝’店里各买了一包化肥,系统就会注意到。思路跟得上吗?”
“马马虎虎吧。”
“又比如,警察会给每个案子写一份报告,你的案子也一样。这些可怜的家伙整天都在写报告。这些报告除了要走通常的那些破程序——什么起诉方啦律师啦证物收集啦——还有一份副本会传送到弗吉尼亚的机器那儿。在最近一次系统运行中,有个案子的报告被筛选了出来……”
“我的吗?”斯蒂夫突然热切起来,“你找到能还我清白的东西了?”
“没。出来的不是你的案卷。你的案子没有疑点。送到我桌上的是一份银行抢劫案的报告。真是一起古怪的案子。”
“怎么古怪?”
“部分原因是抢劫的金额。”欧文说,“大部分抢劫案,抢匪只能拿到一万到一万五,很多连这个数字都拿不到。但这一次,被抢的金额居然超过了三十万。”
“三十二万七千?”斯蒂夫问道,“左右?”据那个神秘女子说,蓝色旅行袋中就是这个数额。
欧文点点头,“一点没错。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起挺成功的银行抢劫。比大多数成功得多,成功得不寻常。因此引起了电脑的兴趣,捡出来送到我这里。这案子之所以会成功,理由之一可能是:作案的人受过训练。”
斯蒂夫的眉头皱起,“受过训练?你是说,受过政府的专业训练之类?”
“对,尽管听来难以置信。早在上世纪70年代,苏联的情报机构克格勃就开设过这类课程,暴乱训练之类。我们也开设过,特种部队训练课程的一部分。现在已经没有了,但一大批受过训的人还在。总之,这就是找到我头上的原因。每隔几个月就会有类似的情况,通常都是假警报。
“这次也一样——我们没有理由怀疑索巴斯基小姐涉及任何恐怖行为。但我们却不知道她究竟涉及了什么。我是说,就连银行出纳也来帮她干这起抢劫案。真让人费解。”
“什么意思?”唐恩问。
欧文耸耸肩,“就是我说的意思。下午三点左右,索巴斯基小姐——就是你的卡萝琳——和另一个身份未知的姑娘走进西北地区银行芝加哥市区支行橡树街分理处。我们在银行大堂监控录像里看到了她俩。她们跟其他遵纪守法的客户一样,规规矩矩排了三分多钟的队。轮到她们时,两人走向银行出纳,一位名叫——”欧文瞄了一眼笔记,“——阿姆里塔·克里斯那摩提的女子。不知名的姑娘平静地跟她说了三十七秒钟的话。接着——嗯,算了,你们自己看吧。”
欧文激活笔记本,打开某个微软软件,按下播放键。“这是监控录像,”他说,“银行的。”
斯蒂夫把笔记本放在一条水泥长凳上。唐恩转过脸跟他一起看。
“她干吗穿成这样?”唐恩问。卡萝琳的打扮看起来多少还算正常,就是有点过时——牛仔裤,男式衬衫,赤着脚。但另一个女子却穿着浴袍,戴着顶牛仔帽。
“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欧文说,“起先以为她吃了甲安菲他明,后来又觉得不是。她看起来太没精神了。”
“而且她牙齿一颗也没脱落。”唐恩也说,“说不定是迷幻药LSD。”
欧文和斯蒂夫盯着他。
唐恩耸耸肩,“迷幻药嗑高被抓的人,有一半都穿着浴袍。就像是他们的特别喜好。”
三人就此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欧文朝笔记本点点头,“好戏要开场了。”穿着浴袍的女子正跟阿姆里塔·克里斯那摩提说话。卡萝琳递给她一只蓝色旅行袋,就像带着去健身房的那种。克里斯那摩提小姐对其他两名出纳示意,三人都围拢来听。浴袍女子又说了几秒钟话,接着挨个碰碰三人的脸颊。
然后,三个出纳分散开来,开始往包里放钱。她们动作很快,只是有时停下来,扔掉某个花花绿绿的钞票捆,有时还有零散纸币。
“被丢出来的是做了记号的吗?”唐恩问。
欧文点点头。
监控录像只有不到三分钟。放完后,斯蒂夫把电脑递回去。
“她们都在帮忙打劫。”唐恩说。
“对。”欧文强忍着没出言讥讽这位“只会说最明显的情况”的废话大王,因为他还用得着唐恩。“她们都帮了忙。叫克里斯那摩提的女士还是,那什么,分理处的经理。她已经在那儿干了大约十二年。其他两人干了一年。三人中没有谁正在申请破产,而先前有犯罪记录的人根本不可能获得这份工作。但是,三个人装那个袋子时实在太积极了,不觉得吗?”
唐恩点头。“确实古怪。”
欧文没把心中想法说出来:真像那个清清白白过了十年,却突然决定入室盗窃、还杀了个警察的人。也许不像。但他决定把这话留到稍后再提。“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跟她们谈了谈。三个人看起来都不是坏人。她们都记得警报按钮的位置,没有惊慌失措或者别的,但就是没人去按。”
“她们说原因了吗?”
“起先没说。她们的律师叫她们别开口。但我好歹让她们放了心,告诉她们不会坐牢,最年轻的那个总算开了口。她说,她没按按钮的原因是:‘因为我忙着寻找做过记号的钞票捆,还有暗藏的信号发射器。’原因还真够平淡无奇的,啊?我问她为什么会做这种事,她说她也不知道。我完全相信她的话。”欧文苦笑,“真是个神秘事件。说真的,我没辙了。所以才来这儿。”
“什么意思?”斯蒂夫问。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启发。”
“我?”
欧文点点头,“你跟她相处的时间比谁都长。这个视频有没有让你心里一动?有没有让你回想起什么?”欧文给了他一分钟思考。欧文自己的眼睛又落在那幅糟糕的油画上。黑暗中的物体的颜色是黑中之黑,但你几乎可以——
“你觉得出纳不是同谋?”
“不,”欧文说,“我不这么想。我尽我所能替她们说情。她们丢了工作,但我想不会上法庭。”
“你确定视频里那女子是卡萝琳?”
“指纹吻合。”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指纹吻合只能让你把两件案子联系起来。要知道她的名字,你得有别的渠道才成。”
聪明小伙子。“出生记录。”欧文说,“医院里的。”
唐恩的眼睛眯缝起来,“我还以为技术上不可能实现呢。”
欧文耸肩。“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对吧?我差不多算是‘老大哥’了,能拿到你想都想不到的各色机密。关于这女子,我们能找到的不多。而我们的计算机操作员可是很优秀的。他们管这叫什么来着,数据挖掘?”欧文故作外行。其实他在数据挖掘方面还发表过论文。
“我听说过。”唐恩说。欧文敢肯定,他在撒谎。
“无所谓。重点是,那些电脑高手总能挖出东西,但这次却不行。我相信,他们之所以徒劳无功,是因为索巴斯基小姐的记录只存在于某个年纪之前。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叫‘某个年纪之前’?”斯蒂夫问。
“嗯,她和其他孩子一样,有各种记录,一直到她八岁左右。出生证,疫苗接种记录,学校……”他在文件袋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张8×l0英寸的照片,放在桌上滑过去,“这是吉莱斯皮夫人的二年级班。卡萝琳在后排。”
斯蒂夫看着照片。
欧文希望触发他的记忆,可惜没有,“你注意到这张照片里其他有趣的东西了吗?”
“有吗?”
“看来你没发现。我看这照片的时间比你长得多,说不定出现了幻觉。不过,你看看第二排这女孩儿,就是从右边数的第三个。觉得面熟吗?”
斯蒂夫想了几秒钟,“是不是……后排这孩子看起来像参与银行抢劫的另一个女士。就是说话的那个。鼻子一样,脸型也一样……”
“对,”欧文说,“我也这么想。这孩子的名字叫丽莎·加尔扎。我们想知道这过去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她干了些什么。”他直直地看着他们,“结果同样是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唐恩低低吹了一声口哨。
见时机成熟,欧文抛出了杀手锏。那是一张报纸上的照片,照片底下的说明是:“不畏夏日炎热!轮到她玩水上滑梯了——卡萝琳·索巴斯基,七岁。”照片上是一个大笑的小女孩,缺了一颗门牙,正从长长的塑料滑梯上溜下,溅起大片水花。背景里还有一小群孩子站在滑梯旁,等着轮到自己。
“这张怎么样?”他问,“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突然停了下来,嗅了嗅空气。起先,他没认出这股味道。接着他想起来了,是血。突然间,他又回到了阿富汗。他伸手去摸并不存在的M-16步枪。
远远地,他听到女人尖叫,然后是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两声,还有深沉的、隆隆作响的大笑。
接着,又是尖叫声。

5

三十秒钟后,欧文听到了钥匙在锁洞里转动的声音。
教堂门被猛地推开,罗杰斯的兄弟倒了进来,跪在地上,脑袋低垂,泪流满面。他左手指指斯蒂夫。而他的右手,欧文注意到,至少断了两处。“那就是他,”他说,“求你。我还有孩子……”
欧文刚听明白他的话,罗杰斯兄弟的脑袋就爆裂开来,余下的身体倒在地板上。他短暂无味的一生就此结束。接着,一个欧文生平所见最为疯狂的家伙跨过地上的尸体,走进教堂。
那是个白人男子,很高,肌肉发达。过去人家会叫他“健美先生”。欧文的第一反应是,这人大概跟哥伦比亚的某些部落土著一样,用红色颜料涂过身体。不,不是颜料,是血。他从头到脚都浸满了血,身上到处黏着碎肉。
这大块头提着一条金属链,链子的一端是个金字塔形状的坠子,另一端是黄色的金属杆,杆头竖着一把弯刀长短的利刃。难道是青铜?而且,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欧文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家伙居然穿着一条芭蕾舞裙。唔,这可真是奇观。
“艾史蒂依依依夫?”大块头问道。他的眼睛在欧文、斯蒂夫和唐恩三人中来回逡巡,让欧文想起阿帕奇直升机上的炮口。他说话的口音很怪,欧文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斯”被他发成“艾史”,“依”也拉得太长。
“呃……斯蒂夫?”唐恩问,“你在找斯蒂夫?”
“别,律师先生。”欧文说。
大块头的眼睛盯住了唐恩,“艾史蒂依依依夫?”
“那个就是他!”唐恩指指斯蒂夫。
男子给了唐恩一个大大的微笑。他的牙齿是褐色的。“艾史蒂依依依夫?”
唐恩像演滑稽戏似的拼命上下点头,这会儿看起来更像重金属摇滚乐迷而不是律师。“对,”他说,手指往斯蒂夫的方向猛戳,“他就是!”
“律师,我觉得不该……”
大块头快得像只豹子,一下子就冲到斯蒂夫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他,利刃的侧面蹭着斯蒂夫的面颊。欧文是行家,马上就看出刀刃是手工打造。这也不多见。而且很锋利。
“艾史蒂依依依夫?”
“嗯……对,”斯蒂夫说,“我就是。”
大块头用锋利的刃口抚过他的面颊。力量不大,不至于流血。接着——动作快到欧文的眼睛跟不上——他手中的链坠猛地击出,打飞了唐恩的下巴。真的飞了,一点不剩。有一点大概嵌进了唐恩的喉咙,其他大部分都四下飞散。
“豪孩子,”大块头对斯蒂夫说,“你来。”
唐恩的眼神表明,他知道有事发生,却不明就里。他伸出手,小心地轻轻抚摸自己的面孔下半部。等他明白自己的脸少了一块,第一滴血才开始慢慢滴落到他的衬衫上。他的眼睛瞪大了。“噢噢噢噢呜!”他说,“噢噢噢噢噢呜!”他开始在水泥长凳上跳上跳下,像个急着上厕所的孩子,“噢噢噢噢呜!噢噢噢噢噢呜!”
斯蒂夫和大块头都看着唐恩。斯蒂夫一脸惊恐,大块头面带微笑,似乎颇觉有趣,甚至露出了酒窝。他学着唐恩跳上跳下,朝斯蒂夫和欧文望去,就像说了个笑话,期待朋友的反应。他指指唐恩,说:“噢呜!噢呜!”
斯蒂夫没理会他,他只盯着唐恩残损的脸。大块头的微笑淡了一点,转向欧文。欧文脸上的表情也不合他的意。他的微笑消失了,肩膀耸了耸。半秒钟后,他手中的长矛闪电般地射出,矛柄没入唐恩的眼窝,矛尖从唐恩的后脑勺戳了出来。时间刚够欧文看清大家伙手中连着长矛的精致银链,长矛又闪电般飞了回来。唐恩朝前摔倒,脑袋重重撞在水泥长凳上。鲜血和眼中流出的体液积成了水洼。
沉默。重似千钧的沉默。
大家伙享受了片刻两人脸上的神情。他朝欧文挤了挤眼,又开始抡动链条的坠子。
欧文知道,自己是下一个。这时,他的脑瓜——他聪明的小脑瓜,这么多年来一直替他逢凶化吉——再次灵光一闪。他看着这大块头的搞笑穿着——褐色的懒人鞋,开了口,露出脚趾,紫色的芭蕾舞裙——芭蕾舞裙?欧文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防弹衣上装,可能是以色列的,还有红色领带——让他想起了穿着浴袍戴着牛仔帽干下银行抢劫案的女子。“我说,”他开了口,“你该不会正好认识某个叫‘卡萝琳’的女人吧?”
大块头惊讶地挑起眉毛,“卡萝琳?”他手中链条的转速慢了一点,只有一点点。
十年来,欧文一直跟杀人犯打交道,他的直觉已经被磨砺得十分敏锐。他知道,此时绝不能流露出惊恐之色。惊恐会让杀人者兴奋。“对,”他轻松地说,“卡萝琳,还有丽莎。”
“啥豁卡萝琳?”
“啊?”他把手掌放到耳后,“能再说一遍吗?”
“啥……说……卡萝琳。”他挥挥长矛,以示强调。
欧文的胃绞成一团。他唯一一次去深海钓鱼,钓起了一条“大家伙”——上钩的鱼肯定也是这种感觉。他说:“哎呀,卡萝琳跟我可是老——朋友。她跟我说——她这么说过好多次——‘欧文,要是你有什么需要,任何事,只要提我的名字,说卡萝琳,我马上就到’。我们真是好朋友,我和卡萝琳。”
大块头皱起面孔,迷惑不已,“卡萝琳?”
“嗯,对。”欧文点头,“卡萝琳。”
大块头怀疑地眯起眼睛,“诺布朗加?”
“没错。诺布拿加,他也是我朋友。”
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自己犯了错误。不是诺布拿加,是诺布朗加。哎呀,妈的。大家伙的眼睛眯起,重新抡起手中的金字塔链坠。欧文想,他扔的时候,我可以朝右边扭身,抓住链坠——如果我来得及的话。可这家伙实在太快了……
大块头眨了眨眼,伸长脖子,眉头皱在一起。接着,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很像罗杰斯的兄弟认出表格上欧文的名字的时候,脸上出现的神情。大块头朝他指指。“你……欧文?”
“嗯……”
“纳坦兹?”大块头手捂肩膀,做出受伤的样子,接着装出扛着一把轻机枪前后扫射,以一己之力压制对手大占优势的进攻部队的模样。
欧文想了想这家伙穿着的以色列防弹衣,还有这人明显疯疯癫癫的脑袋。唉,妈的。于是,他回答:“对。纳坦兹。”
大块头吸了口气。他停下手中链坠,啪的一下站好,模仿美国军人的立正姿势,可惜不太像——脚分开太宽,胸膛也挺得比部队的要求高了一点点。接着,他用左手把长矛竖得笔直(难道算是阅兵持枪式?),举起右拳,敲打胸膛。他用欧文从没听过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欧文没打算回礼——这家伙不配——但他又点了点头。今天还真是每个人都认识他的日子。
走廊里响起弹壳落地的声音,低低的咒骂声,远处还有步枪上膛的响声。大概是AR-15。警察打算还击。欧文和大块头都朝门口望去。大块头皱起眉,似乎看到了不喜欢的东西。接着,他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斯蒂夫下巴上。斯蒂夫倒在地上,有些发懵,不过意识尚存。大块头把他甩到肩上,两人就此走出教堂,消失在走廊里。
欧文听到了枪声,尖叫,然后又是那种低沉的隆隆大笑。从阿富汗回来以后,这是他第一次有劫后余生之感。他的血管因高度专注而突突地跳动。欧文站起身,寻找武器。
刚才传来上膛声的那把步枪躺在大厅里——的确是AR-15——被折弯成了U形。他在更衣室找到了一把手枪,但大块头此时已经不见了,斯蒂夫也跟着一块儿消失了。欧文跟着那一串血淋淋的赤脚足印穿过大厅。大厅门口,安检门被躺在地上的胖太太堵住。她胸口开了个深深的大洞。
斯金纳纹身的皮包骨姑娘看来没受什么伤。她跪在胖太太身边,一脸茫然地注视着死者。“贝芙?”她唤道,“贝芙丽?”
欧文想告诉这个瘦姑娘,贝芙丽已经跟罗尼·范·赞和猫王做伴去了,但估计她听不进去,于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厅里血流成河。金属椅上、灯上、柜台上到处是血肉。厚厚的防弹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防弹玻璃碎成这样他见过,只有一次,还是在伊拉克一辆被A-10攻击机的贫铀弹打烂的高级轿车上。他在大厅四处走动,搭搭脉,看是否有人还活着。没有。在外面抽烟的年长警察被砍了头。不知道他的头是否在附近,反正欧文没看到。
他在警察的尸体旁边站了好一会,扁着嘴思考。西方亮起闪电。大厅里有人尖叫。他弯下腰,在死去警察的前胸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包淡味万宝路和打火机,走回小教堂。
一进门,他就一脚把门踢上。他走到一个能看见油画的位置,背靠着墙,身子慢慢滑倒,屁股坐在了地上。日光灯的嗡嗡声让他想起在尸体上盘旋的群蝇。几分钟后警笛就会拉响,救护车、特种部队和记者都会来。他摇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享受尼古丁带来的眩晕感。
他面前的水泥长凳上,那张卡萝琳玩水上滑梯的新闻照片仍旧静静地躺着。这张二十五年前的老照片的背景里,有一个像极了斯蒂夫·霍奇森的孩子,大约十岁,正等着轮到自己。该死,欧文心想,我想问他的其实是这个。墙上,耶稣——或者别的什么人——伸出双臂,把黑暗造物挡在外圈。他又听到了从西方传来的隆隆声,比刚才更近了。
是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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