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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世上最幸运的鸡

1

“哇,”阿丽安说,“你一点没说大话。你后院里真有狮子。”与其说是后院,不如说是后森林。
“对,”马库斯说,“跟《疤面煞星》里一样!”他大笑起来,露出一嘴金牙。阿丽安估计金牙大约总共值两万巴西雷亚尔。
换算成美元是多少?她不知道。肯定比她妈妈替人擦一年地板赚的还多。阿丽安只约莫听说过《疤面煞星》这部电影,但她从对方的声调听出,她应该做出吃惊的样子。“哎呦呦,天哪!”她说着,微微一笑,指甲划过他的前臂。
两人身后几百米远处,马库斯别墅中的欢乐聚会仍在继续。她能听到低沉的贝司声、笑声。人们跳进游泳池溅起的水声,但别墅已经离得太远,消失在树丛中了。两人站在一座水泥栈桥上,一边各有一个灯光照亮的深坑,里面有假的岩石和几丛灌木。马库斯面对着她,距离很近,近得略略越过了“我们只是朋友”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那头大的雄狮叫德累斯顿。那一只……”他指指她左边,“叫娜嘎萨奇。简称娜嘎。”
“我以为狮子都有鬃毛呢。”
马库斯摇摇头,“只有雄狮才有。你不看探索发现频道吗?”
阿丽安强作微笑。小时候,她家里很穷,买不起电视。“她的个头也要小些。”
“她还没成年。我们猜她是他的女儿。”
她转过身,朝雄狮的坑里看去。两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熟睡的狮子,他已经醒来,正用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一个寒战,朝马库斯靠近了一步,“他个头可真大。”
“我就喜欢大的。”马库斯喷出一口雪茄烟,双臂展开,把狮子坑、四十英亩的风景还有圈住这一切的十英尺高水泥墙都包括其中。马库斯——嘻哈圈子里的人叫他小Z——住在康涅狄格,他的大宅原本是某个对冲基金经理的周末别墅。他用双臂搂住她的肩膀,让她朝雄狮坑俯下身去。
“喂,要不要把她也弄醒?”
“不要!”阿丽安立即回答,答得有点过快了,“不……我是说,没关系。让它睡吧。”大狮子又垂下头,闭上眼睛。她蜷在他怀里,强忍着被雪茄烟熏得想打喷嚏的冲动。
“怎么了?”
“没事。”她在说谎。看着那头熟睡的狮子时,她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苏醒了。干模特这行之前,她一直住在巴西靠近潘塔诺自然保护区的一个小村子里。她的家乡发生过美洲豹袭击人的事件,她四年级班的一个男同学被咬死了。她还见过一个头皮被撕开的农夫,一脸的血。“它们会不会,呃,跑出来?”
马库斯摇头,“不可能。坑有十五英尺深。而且,你在这里看不出,坑壁是朝内倾斜的,狮子没法抓牢墙壁。它们不可能爬出来。”
“哦,好。”她没什么信心地说,“哇,天哪,真是太酷了。我们回派对好吗?”她快受不了了。
“马上就回。先喂他们吃饭。”他笑了,“你想钓鱼吗?”
“钓鱼?”
“跟我来。”他沿着坑走了一段,然后踏上蜿蜒至树林深处的小径。
“哎呀,马库斯……天很黑了呀。”她回头朝房子望望,派对仍旧如火如荼,音响大声播放着马库斯的最新单曲《拉皮条的手》,“而且我没酒了。”
“我们马上给你添酒。来吧,你肯定喜欢看。这是世上最有趣的东西。”
他身后的森林很黑,但他手上戴着百达翡丽的手表。而且,他会让我参与拍摄他的MTV。有这种可能。阿丽安想。
“好吧,”她说,“我去。”

2

每天晚上,雄狮都会做同样的梦。金色的草叶拂过他的胡须。微风带来野兽和斑马的气息。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猴面包树拉出长长的影子。紫色云彩漫至天际,然后黑暗降临。
家。
在德累斯顿的梦里,他女儿还很小。他踱步,她则小跑,跑在他投下的影子里,就像德累斯顿曾经跟随他的父亲一样。他教她基本的技艺:水源的位置、各种弱者的气味、从下风处偷偷接近猎物的正确方法。
天很快就会全黑了。他想,今夜,要开始给她上下一课了,让她知道小型猎物的脊椎骨在口中断裂的感觉。他知道她跟在自己身后,用谦卑的目光注视着他,急切地盼望他教给她新的东西。他俩在草原上度过的时光十分美妙,这一段梦给了他不少安慰。
可惜,紧接着,梦变了。
德累斯顿的脚步停住了。一只前爪悬停空中。他竖起耳朵,身体前倾,凝神倾听微风带来的一丝声响。娜嘎也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有点像咆哮,又有点像愤怒的蜂群。但两者皆不是,像是金属的声音。
又像是人的声音。
等着。他对娜嘎说,看好。她甩甩尾巴,表示接受命令。但是,作为新任父亲,德累斯顿年纪偏大,已经忘记了什么是年轻顽皮。他没看到她眼中的好奇之色。于是他离开了她,在草丛中前进,俯低身体缓慢前行,无声无息。在梦中,他不害怕。现在还没开始害怕,但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迫切要他别这么干。做点别的,什么都行。带着孩子逃开,去撕咬猎物,把那些带来人声的东西撕成碎片。但他当然无法改变自己的方向。梦就是这样。
在梦中,德累斯顿从草丛中站起,立直身体。他的眼睛在黄昏的微光中闪亮,鬃毛墨黑的阴影圈出两点亮光。他们方才追踪的瞪羚发现了他,立刻逃走了。他没在意。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那嗡嗡声吸引。片刻后,他看见随着嗡嗡声而来的还有腾起的褐色尘土。他朝那个方向望去。
恐惧攫住了他。娜嘎没等他,也没看他。她还是孩子,什么都不怕,竟朝人的方向跑了过去。他看见有人将一根棍子举到肩膀的位置,枪声响起,噗的一声,加上另一声脆响,娜嘎倒地。德累斯顿咆哮着冲了过去——那是他最后一次在草原上奔驰——不在乎子弹,也不在乎偷猎者,只想抓住那个胆敢伤害他女儿的猎物,把他撕裂,扯得粉碎。
但是,没等他冲过去,人又把棍子举到肩膀。德累斯顿感到肩膀、脖子和胯部都有针刺的疼痛。突然间,他站不起来了。
在梦里,德累斯顿知道他会在一个新世界里醒来。他会身处某个高墙下的陷阱里。墙太滑,爬不上去;太高,跳不上去。没法逃走。他的后半生就这样毫无希望地展现在眼前;就连噩梦也梦不到如此可怕的境遇。更可怕的是,他们还抓走了娜嘎。没能保护女儿,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
他和他的孩子会被带到遥远的国度,生活在陌生的星空下。他余生的每个日日夜夜都将受到人类声音和气味的荼毒。
 
现在,已过去好几个季节,远隔一整个大洋。德累斯顿猛然惊醒。他看到坑里出现了人类。有三个,而且很近。
德累斯顿眨眨眼睛,不知自己是否还在做梦。他晃晃脑袋,嗅嗅夜晚的空气。空气难闻极了。地平线被不自然的光线映亮,不远处传来了机器的咆哮声和哐啷声。没错,不是梦。他把脚放到身子底下,站了起来,胸腔中发出低沉威胁的咕噜声。他那双猎手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其中两人。长久以来,捕猎的技艺第一次在他身体中苏醒。只要他们再走近一步,他就扑上去。要是不走近,他就悄悄过去,装作……
“晚上好,我的猎手老爷。”其中一人开了口,“请原谅我们不请自来。我们绝无冒犯之意。”他说的是猎手的语言,而且十分完美,只带有一点微乎其微的虎语口音,“请问您是被称为黎明之棘的那一位吗?”
德累斯顿眨眨眼。黎明之棘是他父亲给他的名字,他还以为永远不会听到了。他震惊地甩甩尾巴。对。
“好,我觉得应该是你。我被称为麦可。我曾和骄傲的红风一起打过猎。”他看了看深坑,“那时候我听说了你的困境。”
德累斯顿一时间惊得无言以对。红风住在他家西边,跑很久才能到那儿。那个家族很勇猛,备受尊敬。一个人类?跟他们一起打猎?就算石头引用了某句诗,月亮为他唱起歌,他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了。片刻后,他说话了。如果他远远看见另一头狮子走近,他也会这么说: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事情有点复杂。请允许我先说明,我是阿布拉卡收养的儿子,是老虎诺布朗加的学徒。我身上有诺布朗加的味道,并随同他一同打过猎。这是我的兄弟大卫,他是专司谋杀的杀手。这是我的姐妹卡萝琳,也是阿布拉卡的家人。我们带来了诺布朗加的消息。我们能靠近吗?”
诺布朗加?德累斯顿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一头阅历极深的老虎,据说是世上所有森林的统治者。有一次,出于好奇,他走了三天的路程,去闻某块大石头上的味道,据说上面有诺布朗加的记号。结果让他失望。也许那儿有过老虎的一点点气味,但已经没剩多少了。
嗯。德累斯顿踱到那人身边,嗅嗅他的气味。如果来的是他的狮子伙伴,他也会这么做。没错,他身上有老虎的味道。但这么多年以后,他无法辨别这味道跟他在巨石上闻到的是否相同……但,哪怕他听到的有关诺布朗加的事只有一半是真的,最好的策略也是以礼相待。
德累斯顿停了下来,允许对方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男人很快嗅了嗅他的鬃毛,随即退开。这是较年轻的猎手在相同情况下的恰当做法。德累斯顿抬起头,思考了一会。接着,他坐了下来,举起前爪,很快舔了舔。这个姿态,哪怕不能说欢迎,至少也是向对方表示尊敬。
他对那人要说的话十分好奇,这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

3

“——接着,那操蛋的狮子就在离我五英尺远的地方倒下。一点不夸张。”马库斯说,“他可真是气坏了。要是我的第三发子弹没正好打中他……”
“真的?”阿丽安说。
“真的。”
两人所在的林子,当初的理念是尽量保持自然的原貌。远处看的确如此,但走近看便露了馅。即便将沿路的圣诞树忽略不计,这地方也处处显出人工园林的迹象,诸如棕榈树的间距太过平均之类。无论自然与否,这片林子实在是够大的。这会儿两人已经走远,别墅的灯光只能从树顶上透进来。派对的声音几乎彻底听不见了。
“大狮子麻翻以后,我走过去捡起狮崽。那时候她只有一丁点儿大。就在这时,我听到另一声咆哮,狮子妈妈来了。”
“那你怎么办?”
“嗯,我放下了狮崽。但太晚了。几分钟后,狮妈妈出现了。她的本事很大,比狮爸爸潜伏的距离近得多,而我们的麻醉枪已经全打空了。所以,一个土著掏出来复枪射她。”
“啊!你开枪打她?她只想保护孩子呀。”
“我们当然要开枪!不然她铁定吃了我。幸好我们开了枪。即便中了枪,她死之前还是扑倒了一个替我们扛帐篷的人,撕开了他的胳膊。我听说那家伙后来只能截肢了事。”
她的某些感受大概浮现在了脸上。
“没关系,我给了他钱。”马库斯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为了转换话题,她问,“这是多久之前的事?”
“嗯……是我结束巡回演出之后的一个月,就是说,大概快满一年了吧。娜嘎——就是狮崽——已经长大了好多。别墅里有张照片,上面是我一脚踏着她爸爸,手里抱着她。现在她已经快两百磅了,这还只是长了一半大呢。”
“不会吧。那她爸爸多重?”
“大概四百磅?要四个人才抬得动他。十二小时后,我们就在回康涅狄格州的飞机上了。”
“他们允许你带狮子入境?”
“我有许可证。说是为了动物园。”
阿丽安朝四周张望一下,打了个冷战。大麻开始起作用了,却让人更不舒服。人工森林看起来很黑,很深。她几乎听不到派对的声响。不知怎的,她想起了玛依,她妈妈,还有她们上一次的争吵。那时,阿丽安从城里回家探望,却忘了带够毒品。两天后,她难受起来,拉稀,浑身虚脱。她蜷在小时候睡觉的垫子上,一边出汗一边发抖。玛依给她送来一碗菲苏瓦达,一杯水,一块凉毛巾。烛光下,玛依一脸温柔,满是同情。而她一把打掉了玛依手中的碗。她还记得玛依受伤的表情。可她不饿,她需要的不是食物。第二天一早她就离开了家,没有道别,直飞圣保罗,前往灯红酒绿的夜晚俱乐部。那儿有男人,只要她肯替他们做某些事,他们就会给她想要的东西。阿丽安什么都做,她不介意。什么都比在潘纳诺边上村子里的小破屋中慢慢老去要好。玛依就是这样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可现在,在阴影中,玛依的脸浮现在她眼前。她渴望回到母亲身边,被她拥抱,像个小姑娘一样从母亲的怀抱中得到安慰。
“我们回去吧。”阿丽安说,“我,呃,冷了。”
“马上就回。我们就快到了。”又走了几步,小路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他打开一块伪装成树皮的嵌板。空地上突然泻出灯光。
“哇。”她眨了眨眼,“那是什么房子?”那东西看起来像个花园小屋,只是多了木桩打成的高脚。
“鸡窝。”他答道,“动物园的人说,鸡窝要放在这儿,这样鸡才闻不到狮子的气味。否则鸡会吓疯的。”
跟毛巾、大理石门厅一样,鸡窝的门上也用花体古英文印着马库斯的姓名缩写。鸡窝上也要写?“小丑。”她不知不觉说出了声。
“什么?”
“没什么。”她向他送上自己最美的封面女郎式的微笑。
马库斯也笑了,“来,拿着。”他递给她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系着细细的绳子。
“这是干什么用的?”
“跟你说了,”他说,“我们去钓鱼。”

4

“他怎么说?”卡萝琳指指德累斯顿,问道。狮子正绕着他们缓缓兜圈子。
“我们大概碰上问题了。”麦可回答。
“什么意思?”
“他说他宁可烂在这儿。”
卡萝琳耸耸肩,“随他的便好了。咱们走。这儿肯定还有其他狮子……”
“其他狮子是有,”麦可说,“但猎手没有。”
“我不太明白。”
“那个到处是笼子的地方叫什么?就是美国人奴役猎手的地方。”
“动物园。”
“对,动物园。那地方有其他狮子。还有狼、美洲豹,甚至还有老虎。他们的精神已经垮了,他们的牙齿也钝了。他们的骄傲已经成了历史。我们可以弄几个那样的,让他们对抗谭恩和其他哨兵,你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卡萝琳撇撇嘴,思考了一下,点点头,“我明白了。”
“我们也可以从草原或森林里另找帮手。”麦可说,“那儿的猎手仍然忠诚,哪怕不孝忠父亲本人,也孝忠诺布朗加。我可以走奇异之路很快到达,但要教他们跟着我沿着奇异之路回来,需要费点时间。你明白了?”
她又点头。
“所以我们的选择余地很小。这附近只有几个猎手,这两个是他们中最强壮的。”
“我还有一点没明白。”卡萝琳说,“这两个不同样是被关在笼子里吗?”
麦可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对。”他说,“但这两个关的时间不长,精神还没垮。”麦可用敬佩的目光望着大狮子,“猎手之焰仍在他体内熊熊燃烧,他的孩子也一样。”
卡萝琳用指甲叩着牙齿,“这头公狮——他叫什么来着?”
麦可发了个音。只有成年狮子才能发出这种音。
卡萝琳有点恼火,“这我可说不来。那些人叫他什么?”
麦可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们总得叫他啊,麦可,当然最好是用他已经习惯的名字。”
“德累斯顿。这儿的人叫他德累斯顿。”
“好吧,那就德累斯顿。德累斯顿为什么不肯帮我们?你提出的条件蛮公平的。”麦可已经对他们说明,任何帮助他们的猎手都能成为父亲的家人。这份荣耀基本上只是空头名衔,除了一点:父亲的家人有权使用父亲设置的道路系统。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很快地、安全地回到塞伦盖蒂草原。
“不是嫌报酬不够。”麦可说。他瞧了大卫一眼,低声说,“是父亲的缘故。”
尽管声音很低,大卫还是听见了。他在距他们几步远处突然僵直不动,保持着随时可能掷出长矛的姿势。“什么?”他走回他们身边,危险地咧开嘴笑着,“你说什么?”
麦可叹了口气,“这是……宗教问题。这头狮子属于某个教派,这个教派认定父亲篡夺了森林之神的权力。”
“哦,对。”卡萝琳说,“我记得那些人。他们的长老是某个女祭司。叫什么来着?就是那只家猫。”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麦可说,“人家叫她猫咪老妈妈。”
大卫的脸转向他们,眼中闪着光,“什么?你说篡夺?让那头狮子过来,麦可。”
卡萝琳揉揉太阳穴,“大卫,用用脑子。拜托。如果我们在这种鸡毛蒜皮上计较不休,每过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我们不知道设下reissak的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连原因都不知道。如果、如果父亲在哪儿受了伤,我们该怎么办?”
大卫皱眉,“你想说什么?”
“麦可是对的。无论是不是异教徒,这头狮子都是方圆一千英里内最好的猎手。说白了,我们需要他。你能不能把复仇推迟?就这一次?”
大卫思考了大约一分钟,“好吧,可以。”他回去练他的长矛了。
麦可转向卡萝琳,“你真觉得是这样?”
“什么?”
“某人,伤了父亲。或者某个……东西。”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但……”
她竖起手指,以示安静,“等会儿再说。”她说,“现在我们得想办法让那狮子答应帮我们。”
麦可摇摇头,“不。”
“什么意思,不?我以为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就是……”
“不,我们不用想办法。办法我已经知道了。我本来想说,但……”他朝大卫的方向点点头。
“什么意思?”
“猎手会很乐意帮我们,我想。”麦可微笑,“我们可以给他最渴望的东西。”

5

马库斯把手放在鸡窝门上,“你还是在外面等比较好,里面太臭了。”他拉开门,走了进去。片刻后,鸡窝里响起吵闹的杂音,六分之五是愤怒的鸡,六分之一是恼怒的嘻哈歌手。
“过来,你这烂屎!”
尖叫声,拍翅声,咯咯叫声。
“天杀的!”
几分钟后,门开了,马库斯拿着装了两只鸡的铁丝笼子出现在门口。两只鸡在笼子里拍打翅膀。不过,考虑到刚才那一幕,它们还算平静。
“把那个给我。”
她把竹竿递过去。马库斯把竹竿扛在肩上,活像哈克贝里·费恩。他另一只手中的笼子让她联想到了工具箱。他把竹竿尽头的绳子挽了个活结,套在一只鸡的爪子上。
突然,她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哎呀,马库斯,别……”
他送上唱片封面式的微笑,金牙映着白皮肤,闪闪发光。“有乐子瞧啦,宝贝儿。来。”他朝来路走去,她跟上,接着停下了,“马库斯?”
“什么?”
“我好像看到那儿有东西在动。”
他瞥了一眼暗处,“大概是猴子。”他说,“我们这儿养了几只猴子。它们不伤人。来吧。”他转过身,走上灯光照明的小路。片刻后,阿丽安跟了上去。
越靠近狮子坑,阿丽安觉得鸡变得越不安。不过只有一点点。如果狮子的食物是我,我肯定会拼命尖叫,叫破嗓子。幸好鸡这么笨。
一分钟后,他们出现在那块小小的空地里。马库斯走上两个狮子坑中间的水泥栈桥,用竹竿把鸡挑出栈桥外晃晃,不断放线。鸡绝望地拍着翅膀,恐惧地尖叫。
“哎呀,马库斯,别这样……”她觉得反胃。
“好好瞧着!”他嘻嘻笑着,“滑稽透了。”他挑着鸡上下晃动,“来呀德累斯顿,”马库斯叫道,“来呀大个子!吃晚饭了。”
“宝贝,拜托了,我们还是回……”她停了下来,马库斯也不笑了,“宝贝,怎么了?”
“德累斯顿?”马库斯说,“来呀大个子。”他在狮子坑里来回扫视。阿丽安追随着他的视线。坑是椭圆形的,很深,但不算太大,最宽处只有四十英尺。坑底有草,几块水泥浇注的大石头,几截树干,努力模仿自然,其实根本不像。墙壁上有小小的瀑布流下,流进小水塘。从他们站的地方,能看到坑里的一切。
“狮子呢?”她问。
马库斯瞪着她,眼睛睁得非常大。悬在绳子尽头的鸡又愤怒地尖叫起来。马库斯扔下竹竿。鸡掉下五英尺的高度,脚上的活结松了。拍了几下翅膀,鸡获得了自由,在坑底扑腾,愤怒地咯咯直叫。
没人关心这只鸡。
“马库斯,狮子呢?”
“嘘。”马库斯伸出一只精心保养的手指,竖到唇边。他的眉头打了结,拉出塞在背后裤腰里的衬衫,摸出一把9毫米珍珠柄自动手枪。
“你是说它跑出去了?”她轻声问,“它怎么可能跑出去?你说不可能……”
“嘘!”马库斯的脸绷得紧紧的。天太黑,看不真切,但他可以用耳朵听。过了一会儿,阿丽安也跟着一起听。
蟋蟀。公路上轻轻的车流声。山上别墅,有人跳进泳池,溅起大大的水花。笑声。
接着,近处——真的很近——树枝断裂的声音。
“马库斯?”她轻声叫。
他转身对着她。已经没必要解释了,他脸上的神情说明了一切。
狮子坑是空的。
坑空着,而黑夜中有东西正在移动。

6

“马库斯,o que é que é?”
“我不知道。”马库斯回答。他不太懂葡萄牙语,但她要问的肯定只有一件事。其实他知道答案。近处,又一根树枝折断。他拉动手枪的枪栓,上膛。远处的别墅里,一大帮子吃白食的混球正在没心没肺地大笑。这会儿,他的专辑已经放到第三首,歌名叫《大款》。他公司的推广人员很喜欢这名字。哎呀,黑夜里有东西在动。
“我们该怎么办?”
马库斯随着《大款》的节奏不断摆头。他自己并未意识到,但这能帮助他思考。他想到了。动物园的人告诉过他,墙上有个开口,从那儿可以看到坑里的一切。那是一条窄缝,开在水泥煤渣砖墙上,装着金属的推拉门,有点像牢房门上的开口。马库斯进过一次监狱,是去那儿拍MTV。他们能通过这条窄缝观察狮子,而且毫无危险。他只进过一次那间——“饲养室。”马库斯说出声来,同时打了个响指,“我们可以去那儿,然后……”然后怎样?打电话?藏起来?都行。到那儿就安全了。“来。”他迈开脚步,没管她是否跟上。
“行,操,”阿丽安在他身后说道,“我要回……”她突然住了嘴,倒吸一口气,“马库斯?”
她的语气让他不得不回了头。就在她身前,不到五英尺外,站着一头狮子。她跟着他走出别墅派对,就为了来看一头狮子。他长着褐色的浓密鬃毛,露出了黄色的粗壮獠牙。
大狮子扑了上来。
阿丽安转向他。她的表情就像做梦,“告诉玛依,我……”
它咬住了她。一人一狮倒在地上,腾起一蓬尘土,碎石飞溅。阿丽安的头在地上弹了几下,她略作挣扎,但狮子用大如铁锹的爪子紧紧按住了她。接着,它的大嘴咬住了她脖子的侧面。她的头侧向某个角度,正好直视马库斯。她似乎已经认命,甚至显得十分平静。
几分钟后,马库斯荣升某个成员极为稀少的俱乐部的一员——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亲眼看到过狮子发动攻击,而且不是一头,而是两头——但他认为人数肯定非常、非常少。哎呀呀,老天。他尿裤子了。
两百米外,他听到派对还在继续。某个带着浓重布朗克斯口音的女子一再重复着“哎呀,我的闹(老)天”。这声音在他听来就像冰锥一样刺耳。我他妈的恨死我的朋友了。操。算了。我不要再做狗屎说唱歌星了。明天我就去飞行员学校。他起初并不喜欢说唱。高中里某次选秀,他脱颖而出之后才爱上了这行。要是大卫·李·罗斯能做急救员,我也能做飞行员。
他扣了三次扳机,一次比一次恐慌,然后才意识到没打开保险。解锁保险后,他打出的第一枪低了,子弹射进阿丽安伸长的脖子前面几英寸的土里,尘土飞起。狮子抬头看看他,眼中闪着凶光。马库斯抽泣起来。他举起手臂,又扣下一枪。这次高了,射入森林中某处。
狮子张开嘴,露出黄色的獠牙,咆哮起来。
马库斯尖叫出声。他的平角内裤上突然一阵沉重。屎出来了。在夜晚凉爽的空气中,屎的臭味和温度分外明显。他想起他在草原上打猎的那天,那头母狮突然冒了出来,撕裂了那人的手臂。他呻吟一声,想着通向饲养室的阶梯。饲养室上头还有一座小屋,免得雨水渗下去。小屋是水泥煤渣砖做的,门是厚厚的钢材。这么多水泥似乎有点防卫过度,但动物园那人说过,跟狮子打交道,乱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马库斯想也没想,转身撇下阿丽安,沿着小径猛冲进黑暗,抄最短的路朝饲养室跑去。动作感受器侦测到他的靠近,小径两边雅致的小灯次第亮起。
他一头撞上那扇钢门,这才想起钥匙忘在了别墅里。“哎呀,不,”他说,“不,不,不,不。”
他摸索着门把,几乎肯定一定锁着。谁知门把顺滑地转动起来。“谢谢,谢谢,谢谢。”他一把拉开门。
接着,他又尖叫起来,震惊,加上恐惧。
楼梯上站着一个人。他堵住了我的路呜呜呜。就连他的思维也开始呻吟。他的肾上腺素从未如此飙升,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变慢了。他只花了几分之一秒就看清了眼前景象。那家伙块头很大,高,而且壮。可是——搞什么名堂?——他穿着浅紫色的芭蕾舞裙,还有一件钓鱼背心——不,等等,是防弹衣。
马库斯飞快地转了转念头,不知自己是否在做梦。
无所谓。他一点儿都不在乎这家伙穿什么。要紧的是这家伙挡了路。马库斯抬起左臂,想把那人推开,同时举起右臂晃晃枪,以示威胁。威胁个屁。我马上就开枪,只要他……
然而电光火石之中,他握枪的手指感觉到了一点压力,随后便发现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不过气来。握枪的手感觉有点儿怪,有点儿痛。他低头一看,发现最短的两根手指以奇怪的角度软软地垂着,小指上有截骨头戳了出来。
看清这一切后,第一阵剧痛方才袭来。
他抬起头。穿芭蕾舞裙的男人正在检视马库斯的手枪。他退出弹匣,在手指间娴熟地翻动,手法像魔术师一样让人眼花缭乱,随后把弹匣塞进腰带。
他朝马库斯露出笑容。他的牙齿颜色很暗,几乎呈黑色。他走下楼梯,从马库斯身后绕到身前,把没有子弹的枪扔到马库斯的膝头。
另一个人——这家伙全裸着——从黑乎乎的楼梯爬了上来。“你们都是来参加派对的?”接着,他又懊恼地添了一句,“你们最好别在这儿搞操屁股这套!我可不要臭同性恋来我的……”
“嘘。”黑暗中,有女人的声音说道,“外头有狮子。”
马库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此话有理。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轻了许多:“你们他妈的到底是谁?”
女人走上前,“我是卡萝琳。这是麦可。那是我兄弟大卫。”
“嗯,嗨,认里恩高印(认识你们很高兴),现在该死的拉我一把,我们好下楼到……”
她摇摇头,“不行。”
“什么意思,‘不行’?”他有点明白了,“喂……就是你们把我的狮子放出来的?”
“对,是我们。”
“你们究竟为什么……你们疯了吗?还是PETA的?”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不是。”
“妈的无所谓了。给我让开,别挡我的道。”
“不行。”
“随你便。”他右手撑地打算站起来。要是这贱人敢拦路,我就踢她……一团阴影笼罩住他。马库斯抬起头。
“要是你打算下楼,大卫会让你受伤。”她说,“可能是轻伤,也可能是重伤。劝你别冒险。”
马库斯上下打量那个大块头,估算着自己取胜的机会,随即垂下双肩,“你们想要什么?”他声音中斗志全无。
大卫微笑。
“我是来传口信的。”女人说。
“谁的口信?”
“德累斯顿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她说的是那座城市,接着,“你说的是那头狮子?那个德累斯顿?”
“对。你干吗给他们取这种名字?”
“德累斯顿和娜嘎萨奇?因为,战争里……”
他身边爆发出大笑声。他转过身,看到大块头,大卫,正在模仿“轰隆”的声音。大卫举起双手,猛地放开,就像手中有个火球。
“对,”马库斯说,“轰隆。”
大块头笑声不绝,拍拍他的肩膀。马库斯真心实意地朝他绽开笑脸。总算有人懂了。后来,这一刻成了他今天最快乐的时刻。
“你看不看电视?”女人问。
马库斯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个问题。理解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他眨眨眼,“什么?你什么意思?”
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看不看电视?”
“我……”马库斯的思维急速旋转,眼珠也到处乱转,寻找救命稻草,但只见四周恶意重重。得顺着疯子来。“对,我看电视。”
“你看没看过电视里放的狩猎场面?非洲的?狮子咬翻斑马的时候?”
马库斯心知不妙,“我……呃……大概吧。”他看的不是斑马,而是瞪羚。差不多。
“好。你看到的叫……”她朝裸男叽咕了一句,裸男胸腔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听起来和狮子的叫声一模一样。马库斯后颈上汗毛直竖。
“在猎手的语言中,这个词指某种特别的杀戮方式。”女人说,“这种方式对猎物表示了尊敬。大多数时候,猎手并不想伤害自己的猎物,他只是饿了,再说这也是自然规律。你看电视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一旦过了某个点,斑马就不再反抗了?”
马库斯没见过这个场面,但他记得看到过三头狮子撕裂一只瞪羚的肚子。他还以为那只瞪羚已经死了,谁知瞪羚抬起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又别转了视线。看这个节目的时候他嗑药嗑得正高,那情景让他浑身发冷,马上换了频道。
“很好。看来你知道。这种时候猎物不再挣扎,是因为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狮子用某种特殊的方式触及猎物,让它远离了痛苦位面。这是猎手技艺的一部分。这种杀戮方式,狮子们称为——”她朝裸男点点头。
裸男又发出隆隆咆哮,太像狮子了。
“你大概不会在乎,不过你的女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死去的。她的痛苦很短暂。”
马库斯想起电视里瞪羚直盯着镜头的眼睛,然后记起阿丽安光芒渐渐淡去的绿色双眸。
“但是,还有另一种杀戮方式。当狮子出于仇恨、而不是饥饿杀戮的时候,就用这种办法。那种时候,狮子就会用另一种方式触及猎物。在这种触碰下,猎物的灵魂会紧紧系在痛苦位面,痛苦会像溺水一样长久。”她的眼睛眯了起来,“我见过这种死法。很可怕。”
她真心同情地碰碰他的胳膊,“狮子让我告诉你,你就会这么痛苦地死去。”
马库斯的眼睛在三人中来回逡巡,拼命寻找刚才这话只是玩笑的迹象。女人一脸阴沉,裸男面无表情,芭蕾舞裙男热切地盯着他,眼神明亮而邪恶。马库斯不知道哪个更可怕。
“那……你们打算就这么拿我喂狮子?”
“对。”
“为什么?”马库斯轻声问,他常跟吸毒吸坏了脑子的家伙相处,知道争辩是没用的,“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是猎手的要求。”她说,“这是他的条件。如果我们给他时间,让他想怎么杀你就怎么杀你,他就会帮我们。他会像保护自己孩子一样保护我们的特派员。”她耸肩,“他要的也不过分。很公平。”
“公平……可我……”
“你怎么?”她蹲下身,脸贴近他的脸,他方才看见的同情神色已经烟消云散了,“你侵略了这头狮子的家。你谋杀了他的配偶,他孩子的母亲。你绑架了他和他女儿,还把他们扔在坑里。这么做难道不够残忍?”
“没错,但……我想的是……”
“你为什么这么做?目的何在?难道不是为了让猎手们吼叫咆哮,供你的妓女取乐?”
“可能……大概。但,我说,你看过《疤面煞星》吧?那是……”
“别说了。”她站起来,转过身去,用他不明白的语言跟裸男说话。裸男回答后,又发出像极了狮子的咆哮声。
“等等!”马库斯说,“我有很多钱!我们可以……”
她和裸男退回楼梯间,关上门。马库斯抬起头,穿着芭蕾舞裙的大块头正朝他微笑。“喂,老兄,”马库斯说,“帮帮我。你想不想进娱乐圈?我可以……”
大块头嘴巴咧得更开。他指指马库斯身后,接着离开了。
马库斯勉强回头。德累斯顿和他女儿正站在他身后,比他想的还要近。很远的地方,夜空中传来了那个布朗克斯妞儿的声音:“呀,我的,闹天。”
两只鸡待在狮子坑底,感到又安全又舒适,正咯咯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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