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Ⅳ 痛苦不已,需要安慰
1
人复活的时候,一般都会睡上一会儿。但卡萝琳不同。她就像深夜里擦燃的火柴一样猛地活了过来。身上有只手。有人在摸她。她闪电般出手,抓住那人的头发,直起上半身就咬。
“天!卡萝……啊!”詹妮弗的眼睛离她只有几寸远,显然吓坏了。
“哦……”卡萝琳眨了一会儿眼睛,放开了她,“抱歉。”
詹妮弗迅速退开几英尺远,躲到她抓不到的地方。“该死的,卡萝琳!”她把手放在心脏部位,“你把我吓死了!放松点!”
“抱歉。”她尽可能让语调温和平静。这——她记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了——反正,这不是詹妮弗的错。
詹妮弗(看起来没吸大麻)狐疑地望着她,“没关系。你现在最好别动。”
卡萝琳点点头。要是她没嗑高,那就是说,我的死状挺惨。
“好了。”她让卡萝琳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掌,然后在空中虚拍,就像安抚某只看不见的动物。“那我们还是朋友喽?”
卡萝琳又点头。
詹妮弗放心了一点,挪回她身旁,搭搭脉搏。趁这工夫,卡萝琳环顾四周。她身在自己的小房间。这地方通常一尘不染,现在却一片狼藉。书架倒了一半,书和卷轴散了一地。书桌侧翻,一只抽屉拉开一半,朝天斜卡在屉厢里。她皱皱鼻子,“什么味道?”
“呃……嗯,可能是你。有一点儿。”
“什么意思?”
“这事儿发生好几天啦。再说……天已经暖和起来了。”詹妮弗避开她的视线,“对不起,卡萝琳。我们都以为你在学习。”
“有几天了?”
“我想是三天。你的手臂感觉如何?”
“我的手臂?你什么意——哦,对了。”她的脸色沉下去,回想起了发生的事。
她低头朝手臂看去。前臂上有淡淡的白色伤疤,那是被钢笔钉穿的痕迹。她望了望书桌,一支钢笔——铁灰色的万宝龙,她最喜欢的笔——深深扎在木头里。手臂上的伤疤中心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墨水点。她动动手指、手臂,一点也不疼。“我挺好,只有一点酸。”
“抱歉,这方面我的功夫还不到家。你的下巴呢?”
“我的下巴?”接着她想了起来,“哦,对了。”她张张嘴,空嚼一阵,左右移动下颚,“好,挺好。谢谢,詹妮弗,你干得很出色。”
“呃,哎,我练习的机会多。你没事太好了。你刚才真是——”她截住话头,“你没事太好了。”活儿已经干完,詹妮弗收拾起自己的装备,拿出银色烟斗。“能吸吗?”
“请便。呃……我有点迷糊,詹妮弗。到底怎么了?”
詹妮弗用职业的眼光瞧了瞧她,“还是不记得?”
卡萝琳皱皱眉,专心思索,“模模糊糊。”
“慢慢想。我等着。”她暂时放开了烟斗。
卡萝琳环顾四周。椅子翻倒在桌子旁边,床铺得很整齐,但被子上洒了一瓶墨水。被子毁了。一本翻在地上的书,书页打开,上面画了又长又粗的黑杠。
看到这儿,她突然想起来了,“对了……我一边等阿莉西亚,一边在学扩斯语。”
“学什么?”
“抱歉——扩斯语。风暴的语言。很多风暴都是伟大的诗人。”打开的那一页是几十年前从木星吹来的疾风的片段,是长篇诗歌最阴暗的部分。这里,她念道,是地狱最黑暗的深坑。
不,卡萝琳想起来了,眼睛难以察觉地睁大了一点儿。这不是全部。我只是装作学扩斯语。她转头看看角落里的书架。从这个角度,书架被桌子挡住了。尽管心急如焚,她还是故作随意地扶着身边的书架站起来——至少是打算站起来。她撑起身体,终于看到书桌后角落里的小小棕色书架仍然直立着,没人动过。见此,她大松一口气,双腿立刻软了下来,身子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该死!”
詹妮弗眨眨眼睛。卡萝琳通常很温和。“慢慢来,你的心脏可能还没适应跳动的速度。那……你想起来了?”
“慢慢想起来了。”即便痛苦万分,她还是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微笑。叫呀,叫给我听。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住手。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放你走。
“是大卫干的?”
卡萝琳不敢开口。她抬头看着詹妮弗,眉头紧蹙,下巴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
“抱歉,傻问题。到底怎么了?”
“我能记起大部分,但,忘了最后。”
“很正常。”詹妮弗说,“这是你第一次死,对吧?第一次死的时候没人记得住,下次死的时候就能多记住一点,以此类推。”
“哦,我听说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这是我的门类。抱歉。”
卡萝琳摇摇头,“没关系。”
“来,”詹妮弗温柔地说,“跟我讲讲发生的事。”
卡萝琳沉默地坐了很久,望着不远处。开口的时候,她的音调十分平静,甚至可以说平板,就像聊起午饭,“这重要吗?”
詹妮弗微扬眉毛,把烟斗收回包里,“难道不重要?”
詹妮弗的话中有什么东西触发了卡萝琳脑里的警报,她猛地回过神来。“当然!我是说,当然重要。很明显,我,呃,太难受了。”
“你想谈谈吗?”
对这个问题,诚实的回答是:她宁可——几乎宁可——再被大卫折磨一次,也不愿意谈。但她不能这么说,连想也不能这么想。要是詹妮弗觉得奇怪,她可能会跟父亲提起。“我不想占用你太多时间。你肯定有很多事要……”
詹妮弗伸出手,摸摸卡萝琳的前臂,“的确有很多事要做,但那些都比不上你重要。我是你的朋友,我得帮你。再说,这也是我的工作。”
她房间的门是隔音的,但詹妮弗没关门,所以,她能听到走廊上皮特在练鼓。有节奏的鼓声回荡在金属大厅里,听来很怪。卡萝琳不仅能听到那低沉的隆隆声,还能感到太阳穴和心脏随之震动。卡萝琳想着艾莎,做出最哀伤的表情,“好吧。”她轻声说,“等我一会儿。”
“当然。”
卡萝琳看看自己的手,手很稳。她让手微微颤抖。完美。
詹妮弗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挨得很近,就像亲密的朋友。“你介意吗?”
她介意。“不,当然不。嗯……是这么开始的。大卫拿着一个卷轴进来。他说,要我帮忙翻译。”她看着詹妮弗,“但他什么都没穿。”
詹妮弗板着脸点头。在图书馆,赤身裸体地走来走去虽然不像在美国这么惊世骇俗——图书馆的浴池都是男女混浴的——但也不寻常。麦可从海洋里回来的时候,有时会忘了穿衣服,大家都笑他。但没人敢笑大卫。而且,他赤身裸体来到卡萝琳房间,只有一个目的。
“你怎么回应?”
卡萝琳看着她,“我请他离开,他离开了。结束。”
她本想拿这个当玩笑开,真说出口时,话里却带上了辛酸和讽刺。詹妮弗又道了歉,但她凝视卡萝琳的眼神却毫无感情,就像医生诊断病情。卡萝琳讨厌这样。
专心。“看着卷轴,我开始紧张了。那上面根本不是外语——只是有些年头的佩拉匹语。‘委实’这个,那个‘不虚’之类。你明白?”
“他要你帮忙翻译这个?”
“不用,根本不用。这只是借口。”
“那你干吗放他进来?”寝室的门上有猫眼,而且内外皆有锁。
“‘放’不太确切。阿莉西亚说好要来,所以我没关门,留了条缝。我们打算练习斯瓦西里语。这种语言非常流行,到了28世——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你说我,呃,走了多久?三天?”
“差不多,对。”
“阿莉西亚没来?”
“没,她被叫到另一位面的时间中去了,去捡食气怪的牙齿什么的。发现你的是麦可。”
“麦可回来了?”
詹妮弗摇摇头,“这事等下再说。我们先谈谈你。然后发生了什么?”
卡萝琳几乎遏制不住朝角落小书架张望的冲动,但她强压了下去。大卫可能发现了那里的秘密,也可能没有。她倾向于没有——要是他发现了,她现在就会在铜牛肚子里醒来,或者根本不会再醒来了。但此时此刻,她必须专心。这很重要。稍有差池,跟詹妮弗的这次谈话也会让她完蛋。要装出犹豫的样子,就像在黑暗的房间摸索,就像在回避什么东西。
这念头让她脑中闪过自己的下巴碎裂的声音。大卫的手把它活活捏碎。叫呀,叫给我听。尽管如此,她脖子上的脉搏却并没有加快;开口时,音调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她一直在训练自己。“嗯……我替大卫翻译了那段话。是描绘几千年前麦吉多遭到洗劫的景象。阿布拉可汗……”
“谁?”
“阿布拉可汗。父亲的另一个名字。阿布拉卡、阿布拉可汗、亚当·布莱克之类。”
“哦,当然。抱歉。”
“就这样,他们征服了麦吉多。但——大卫让我读的就是这一段——胜利的代价很高。于是……”随着回忆,卡萝琳闭上了眼睛。这倒不是完全装出来的,“于是……见他的勇士们个个狼狈不堪、痛苦不已、需要安慰,阿布拉可汗对他们说道:‘到城里去,那里的战利品随你们挑选。那地方是你们的了,那里住的人也一样。尽可以随意使唤他们,不论男人女人,对他们为所欲为’。”她睁开双眼,“读到这儿,大卫开始笑了。”
詹妮弗打了个寒战,“哦,卡萝琳……”
“于是,大卫说这真是巧合。他就是阿布拉可汗的勇士,而且,正好狼狈不堪——这又是个巧合,而且……”
“而且?”
“而且我呢,”她说,“正好是战利品。”
詹妮弗满含怒意地轻轻点头。
“接着,他就这么伸出手,抓住了我。”她朝自己胸口点点头。
“就这样?”
“对,就这样。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一点儿也不残忍。”
詹妮弗扬起眉毛,环顾房间。
“至少一开始没有残忍的念头。他似乎以为自己在引诱我,甚至在为我效劳。”
詹妮弗想了想,“我明白。他的确自视过高。你怎么反应?”
“没反应。我就这么看着他。”
詹妮弗又扬起眉毛。
“我不想,呃,激怒他。”
詹妮弗打量了她一眼,“你知道吗?卡萝琳,作为书呆子,你还挺冷静的。有人跟你说过吗?”
“没,你是第一个。”外头走廊上的鼓点咚咚,咚咚。
“他就是那时候,呃……”
“没,我是说,他有这个打算,但我走运。”
“走运?”
“他把我扔在地上,而我,大概踢了他一脚。”
“你,踢了,大卫?”
“稍微踢了一下。”
“他怎么没,呃,挡住?”
“我打了他个冷不防。他没想到我会反抗。”
詹妮弗狐疑地望着她,“对,是想不到。但,卡萝琳,要是你不介意我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听天由命不是更……轻松吗?我是说,你的下颚不只是裂开,而是粉碎了,是我见过最糟的伤口。他还把你钉在……”
“我记得,詹妮弗,我当时还醒着。”
“抱歉。”
“但我……你懂我的意思。”
詹妮弗是对的。大卫一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他有特权。缩回自己的世界,神游天外,直到他干完,会轻松得多。大卫第一次赤身裸体来她房间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这一次,她原本肯定还会这么做。这并不愉快,但跟其他东西——比如她回家的欢迎宴会比,也不算太糟。
可是,这次她不能缩回自己的世界。她倒下的位置不巧,只要大卫一抬头,眼睛就会立刻落在角落里的小书架上。强奸她是一回事,而让他看到角落书架——这是她绝对不能准许的。
詹妮弗盯着她的眼神太专注了。卡萝琳的脉搏在太阳穴处咚咚跳动。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住手。走廊上,皮特的鼓点渐趋高潮。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放你走。就像她当初必须刺激大卫来揍自己,好离开那个角落去别处受蹂躏一样,此刻,她一定不能——一定不能让詹妮弗猜到个中原因。迅速思考后,卡萝琳稍微流露出一点真情,表现在脸上,“为什么?”
走廊上回荡的鼓点就像愤怒巨人的心跳。
“为什么?”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最好的谎言都含有真实的核心。“为什么?你跟大卫肯定也在一起过,对不对?”
“嗯?对,当然,但……”
“那就别问我为什么,詹妮弗。连瞎子也能看出为什么。”她几乎在喊了。
“我明白。”詹妮弗抽回手,“对不起。”
卡萝琳看得出,她是真心道歉。她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尽管懦弱,詹妮弗却有颗善良的心。她只想帮自己。卡萝琳把声音降到平常对话的音量,让愤怒缩回保护壳里。“没关系。我也很抱歉,今天过得不容易。我是说这个星期。”
“知道。我们还是朋友?”
“当然。”虽说此话不假,但哪怕是朋友,也别来管她的事。不知詹妮弗是否明白。
“好。对不起,卡萝琳,我没想逼你。但我们一定得谈谈。虽然外表看不出,但我觉得你心里确实很烦恼。”
“好是好,”她想尖叫,却给了詹妮弗一个疲惫的微笑,“但别在今天,行吗?”
“行。不过,得尽快。”
“没问题。”
詹妮弗点头。职责已尽,她从工作中解放出来,拿出了银色烟斗。没多久,她就喷出一大团烟雾,心满意足地“啊”了一声。“我得说,你的适应力真强。”她摇摇头,“这话只在我俩私下说,你不是第一个被大卫钉在桌子上的人。他好像有这癖好。上个月,他对皮特也干了同样的事。皮特倒没死,但彻底垮了。要是我不给他下猛药,他就会蜷到离自己最近的角落里痛哭。”她又吸了一口,烟斗里闪着橘色亮光,“不过,我没资格说他。这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肯定也得一团糟。”
闻言,卡萝琳惊讶地抬头。她以为大卫不会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他从没有……”
“没,对我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我觉得他以后也不会。”
“真的?”有意思。“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她耸耸肩,“不知道。可能出于感激吧。有好几次,要是没有我,他就得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记得。但……感激?大卫会感激?”
詹妮弗叹口气,“对,你说得对。也许不是。我总把人想得太好,这是我的弱点。更有可能的是,他害怕某天自己死了,而我却不肯复活他。”
这个问题在卡萝琳脑中萦绕已久,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她大概知道答案,但需要詹妮弗亲口确认。“你会吗?”
“会什么?”
“不让他复活。”
詹妮弗抽着烟斗,抬起头,“你问这个还真巧了,我正好碰到过差不多的事。那天,他和玛格丽特又要享受他们的特殊夜晚——”她高高挑起一边眉毛,“——而我则应该在第二天早晨过去干我的活儿。”
“治疗他们?”
“复活他们。”
“真的?两个都要复活?”
詹妮弗点头,“目前一个月至少一次。这是玛格丽特的主意,我想。几年前,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折断手臂,后来就慢慢升级了。一旦折腾完她,他会给自己弄个上吊用的索套。”
“明白了。”
“是吗?那你可得给我解说解说。”詹妮弗叹了口气,“反正,那天我就这么站着看他们——场面真是一塌糊涂,至少要干上半天——然后突然想到,复活之后,似乎没人记得时间到底过了多久。自从阿莉西亚和钟表过不去以后——”阿莉西亚看见钟就砸,卡萝琳只好把自己的藏在抽屉里,“——我们这儿就很难分辨日子了。”詹妮弗又吸了一口,“所以,我思考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关上门,下楼去吃早饭。”
“哇。”卡萝琳笑着摇摇头,“一两天没有大卫的美妙日子,哈?”
詹妮弗也笑了,“我想你们没人会介意。”
“我们会抬着你游行。你怎么没提过?”
詹妮弗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因为……计划不顺利。”
“怎么了?”
“父亲提早回来了。”詹妮弗静静回答,“就在那天下午。他发现了他们,复活了他们。”
卡萝琳想起詹妮弗可能的遭遇,心中腾起冰冷的恐惧。就像卡萝琳应该在需要的时候做翻译,詹妮弗也应该在人死后及时施行复活术。如果死者有要求,那就按要求的时间;如果没有,比如出了事故,那就越快越好。故意不履行自己门类要求的职责,虽然没有跟别人分享知识那么严重,但也是重罪。“噢……噢,不。他做了什么?”
詹妮弗直直地盯着她,“他带我去了铜牛那儿。”
“哦,天哪。”
“我知道。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怕过。但他没让我进去,也没干别的。我们只是站在那儿,他严厉地训了我一顿,说了些职业操守、病人对我的依赖之类的话。”
卡萝琳瞪大了眼睛,“就这样?”为这个进铜牛是有点过了,哪怕用父亲的标准看也一样。但卡萝琳觉得怎么也得挨上五十鞭子,最少五十鞭子。“活剥皮”之下的所有刑罚都不会让她惊讶。
詹妮弗点点头,“就这样。”
“知道为什么吗?”
詹妮弗耸耸肩,“他对我从没像对你们这么严厉过,但这一次……我跟你一样吃惊。”
卡萝琳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我不能说知道,但……我只说给你听,你别说出去,好吗?”
卡萝琳点头。
“我想过,假如父亲出了什么事,我也许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复活的人。”
“不是还有——”
“莱塞尔——父亲的朝臣之一——这几年越来越不行了,而且说实话,她的本事从来就没好过。至于公爵,我听说可能会有……政治争端。跟公爵的停火协议一直不稳定,据说他对这种重复的现实不太满意。据我所知,学过白色对开本的只有他们两个。”复活术就记载在白色对开本里。
“有意思。”卡萝琳思索着,“你想过没,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会怎么办?”
“哪一步?”
“如果父亲死了,”卡萝琳平静地说道,“而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复活的人。”
詹妮弗瞪大了眼睛。接着,就像面对着观众,她用正式的语气回答:“我会复活父亲。当然。”
“当然。”卡萝琳说。
接着,詹妮弗轻声开口:“我……卡萝琳,不知道你是否知情,但有些事,你想都不能想。在父亲身边不能想,在哪儿都不能想。我是说真的。想都别想。”她顿了顿,用很轻的声音接着说,“他能听见。”
“我知道。”卡萝琳也用耳语声回答,她也是这么做的。但世上还有样东西,叫作计算之内的风险,不知道詹妮弗是否清楚,很可能不清楚。温和胆小的人不愿意去冒什么“计算之内的风险”。“但他不可能无处不在,对不对?”
詹妮弗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移开视线,忙着给包系带子。“我不想再听这种话了。我是认真的,卡萝琳。现在不想听,永远也不想听。我不会说出去——连想也不会想,如果我忍得住。但永远别再跟我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会直接告诉父亲。听懂我的意思了?”
“听懂了。”卡萝琳回答。她以语言学家的敏锐察觉到,詹妮弗最后一句用的是父亲喜欢的句式——“听懂我的意思了?”——而不是图书馆员们私下用的更口语化的“懂了吗?”这段时间她肯定常跟父亲在一起。“我不会再提了。我没别的意思,詹妮弗,我只是……”
“知道,没关系,别介意。我们就装作从没发生过。”
卡萝琳点头。还是不说话安全。
詹妮弗把镊子塞回包里,把包束紧。“行了,嗯,我得走了。我想你需要一个人静静。”
“还需要洗个澡。谢谢你,詹妮弗。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很乐意。”詹妮弗犹豫一下,又说,“那个……今晚丽莎、阿莉西亚和我准备吸点大麻,然后上去看看银河。就我们几个女孩子。皮特还给我们准备了野餐篮。我们希望你也一起来。”
“你真好,但我不能来。我的学习进度已经落后了,再说快考试了……”
詹妮弗举起一只手,让她别再说了。
“怎么了?”
“请原谅,卡萝琳,但你说的全是瞎话。你的进度根本没落后。你这么拼命学,哪怕死个一年,复活之后仍然还能领先两周。一起来吧,会很有趣的。你还记得什么叫有趣,对不对?”
卡萝琳又朝她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明显冷了下来,“我真的不能来。”
“好吧。”詹妮弗在门框上笃笃手指,“本来我想晚点再提这事,但……”
“我真的得去……”
“就一会儿,行吗?很快的。”
卡萝琳微微点头。现在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谢谢。”詹妮弗吸了口气,“你知道……我的门类中有一部分是教你怎么跟别人说话。有些人,你得绕着圈子说;另一些,得把事情说得容易接受些,捡最好听的说。”
“哦?有意思。”
“但,如果谈话对象是坚强的人,那么最佳方式就是把以上这些都省掉,直接讲事实就好。对你,我就准备采用这个策略。”
“谢谢你。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詹妮弗,你一直都很……”
詹妮弗又举起手来,“别来这套。我对你坦诚相告,卡萝琳,希望你对我也一样。”
卡萝琳点头,“好吧,随你便。你想跟我说什么?”
“谢谢。我是这么想的:在这里,大家都容易得上一种特殊的疯病。玛格丽特的症状是我听闻过的最严重的。大卫也有这种疯病。这两个人都没救了——我还是会救,但除非事情突然峰回路转,否则我对他们无能为力。”
“这跟我有——”
“你身上也出现了类似迹象。”詹妮弗严肃地说,“哪怕没出……大卫这事,我也准备跟你谈谈。”
“迹象?”
“得了这种疯病,你会放弃改善现状的努力,把坏的那一面放到最大,而且还装作喜欢这样。最后,你会主动让每件事都恶化到最糟糕的地步。这是一种逃避机制。”詹妮弗直直盯着卡萝琳的眼睛,“这样没好处,所以才叫疯病。”
“明白了。”卡萝琳说,“很有意思。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詹妮弗叹了口气,朝后倚在门框上,“嗯,没事。答应我去想一想,好吗?”
“好。”
上天保佑,詹妮弗总算拉开门,踏进了走廊。“哎,要是你今晚不想来,也没关系。我没权利强迫你,但我觉得你该来。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建议,也是我作为你朋友的建议。而且,刚才那件事,要是你想多谈谈——虽然我觉得不大可能,但随时欢迎——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要是你不来,我只能祝你好运,尔后献上我的哀悼。”
两人互相注目许久。最后,卡萝琳说:“都说完了?”
詹妮弗翻了个白眼,“对,说完了。”
“再次感谢。”
“小事一桩。我们几个会在日落时分到玉石楼层会面。”
卡萝琳关上了门。
2
她拿下一件干净的袍子,看了看,又挂回去。她又一次在池子里放满水,泡了进去。哪怕洗了两次,她还是觉得他的肮脏留在自己身上。她在柜子里翻检一通,找出一把非常硬的刷子,还有用来清除柏油或者某些有毒物质的腐蚀性肥皂。她用这两样东西在身上擦啊,洗啊,直到皮肤变糙,直到皮肤流血,直到惊觉自己正在抽泣,她方才停住,冷静下来,第二次擦干身体。
穿衣服的时候,瑞秋走进来,同情地瞧了她一眼,“嗨,”她说,“你还撑得住吗?”
“挺好。干吗这么问?”卡萝琳忙着梳理头发。
“我,呃,你知道,我听说了。”瑞秋走过来,把手放在卡萝琳肩上,“要是你愿意,等下可以过来,阿莉西亚和我……”
卡萝琳低头看看瑞秋的手,“谢谢,我挺好。真的。没关系。”
“呃……好吧,你说好就好。要是你改了主意……”
“你人真好。”她说这话的样子有一点点像大卫。两人都没注意到,但瑞秋的手悄悄地放了下来。
“好吧。”瑞秋又说。
卡萝琳沿着走廊回房间。路上,她碰到大卫和父亲迎面走来。两人从头到脚都裹在防弹盔甲里,汗流浃背。
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但大卫朝她露出大大的微笑,还有两个酒窝,“你好啊,卡萝琳。”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好,大卫。”
他朝她挤挤眼睛。
她没有回应。
一进房间,她就锁上了门。她没浪费任何时间想大卫。这是他第一次杀她不假,但他从前也伤害过她,她照样活下来了。这就是她生活的世界,她只能适应。
她立刻着手做的事是整理房间。她天性爱干净,大卫却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她咬着牙,先一个个竖起书架,接着摆好桌子,擦去血迹。大卫用来钉她的万宝龙笔是没法修了,但刺伤她另一只手的万特佳笔,她觉得换个头还能用。她忍着下巴肌肉的跳动,指关节绷得发白,用氨水和水的混合物清洗了钢笔,擦亮,放回用作笔筒的咖啡杯里。
日落时分,当詹妮弗、瑞秋和阿莉西亚出发去野餐的时候,她已经让房间差不多恢复了整洁。这时,她才又拿出那张纸来。大卫进门的时候,这张纸正在她手上,情急之下,她把这张纸当成书签,夹在扩斯语书里。大卫没注意。
这张纸是她大约三年前发现的,夹在一本西班牙语书里。纸上潦草地涂着笔记,是从一本记载了各种移动方法的书中撕下来的。那不是她的门类,肯定是碰巧错夹进西班牙语书里的。记在这张纸上的方法叫“alshaq urkum”,意思是“能让光线透过”。理论上,还有另一种与此相连的方法叫“alshaq shabboleth”,意思是“让缓慢的东西加速”,但其副作用太大,不实用。
Alshaq urkum却非常实用。这种方法的原理是让物质实体变得透明,允许整个电磁频谱穿过——其后果之一就是隐形。当这种方法在——比如某个人身上——起效的时候,此人便可自由穿行于各处不被人发现,无论谁在场都一样。
但这种方法也有短处。最糟糕的就是:人眼中的视杆细胞和视锥细胞也会变透明,无法捕捉光线。也就是说,只要alshaq起效,人就会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只要小心些,提前计划好路线,还是可以自如行走。
卡萝琳捡起角落小书架不显眼处的一本书。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是为了藏住这本书,不让大卫发觉。大卫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的书——这是自然,因为这本书是用红色皮革装订的。凡是红色皮革面的书,都属于大卫的门类。卡萝琳自己的门类封面是绿色。这本书的标题是《精神之战III:如何隐藏想法和意图》,属于高级课程。前一晚上卡萝琳刚刚读完。
卡萝琳站在自己的小房间门口,发动了alshaq urkum。她没有参考那张纸——已经没必要了,所有的步骤都已牢记在心。完成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她手里拿着红皮书,出门右转。从走廊到楼梯要走三十七步,然后跨上十三级台阶(每级高九英寸),就到了图书馆主楼层——玉石楼层,从那儿再爬一千零八十二级台阶就到了红宝石楼层。所有的红皮书都在这一层。
数着脚下的步子,她把偷拿的书放回原先的地方——第八区,二十三架,第九层,右数第十二个空格。她记得十分精确,一周前,她就是从那儿取下这本书的。书的内容都在她脑子里,无须再看了。她是个勤奋的学生,已经熟练掌握了隐藏想法和意图的技巧。现在该读读别的东西了。
她从同一书架的第二层第八格拿了一本书。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本书的封面肯定也是鲜红的,就像喷出的动脉血。
回到寝室,卡萝琳锁上门,走到书桌前坐下,点亮油灯。血迹已经清除,但桌子上仍留着两个破洞,正好相隔双臂展开的距离。她考虑该不该修补,最后决定让它们留着,好时时提醒自己专心学习。接着,带着浅浅的微笑,她翻开从大卫的门类里偷来——哦,借来的红皮书。
这也算是作弊吧。从三年前碰巧找到记载着alshaq urkum的纸以后,她就一直在学习别人的门类。最开始是詹妮弗的白色门类。之后,随着她的计划渐渐成形,她根据需要四处学习不同的知识,还为自己规划了学习进度。现在她手中的这本书,按照进度表,原本该是两个月之后再学习的,但她一直渴望读这本书。今晚,她觉得自己该得到一些犒劳。封面上,按照西方的传统,用金叶子印着标题和作者的姓名:《报复性谋杀的筹划和施行》,作者亚当·布莱克。
她把书翻到第十一章《征服武功强于自己之敌的备忘录》。
她一直读到深夜。
书的内容让她得到了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