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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征服武功强于自己之敌的备忘录

1

“到这儿就行了。”卡萝琳说。
斯蒂夫踩下刹车。他们从加里森橡树林的路牌进来,开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他没费事靠边停车,直接停在了路中央。身旁,卡萝琳坐立不安,神情紧张,在座位上前后左右摇晃。斯蒂夫从没见过她这样。娜嘎在后座上好奇地望着她。
此时大约晚上九点。天上,连星光都黯淡了。是因为多云,还是她连星星也没放过?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有点过度受惊变傻了。
“我们干吗停下?”
卡萝琳指了指。离住宅区路牌不远处有盏街灯,是一片黑暗海洋中唯一的光亮孤岛。斯蒂夫眯起眼睛细看,灯下有三个人。他的视力不够好,看不清三人的脸庞,但站着的那个显然穿着芭蕾舞裙。斯蒂夫肚腹间某处突然喷出了恐惧,强烈而冰冷的恐惧。
“那是大卫?”
卡萝琳瘪瘪嘴,想了想,点点头,“他在流血。欧文比我想的还厉害。已经很久没人能让大卫流血了。”
“倒在那儿的是欧文?”
她点头。
“他怎么在这儿?”
“他很生气,来这儿‘让那贱人不好过’。”
“‘贱人’有具体指向吗?”
“敌人。包括我、大卫,还有我们中任何活下来的人。他知道我们最后肯定会来这儿。他很聪明。”
“但什么……”
“嘘!”
欧文举起枪,指着大卫的脸。大卫笑了,朝他低下头去,鼻子直接抵着枪管。欧文开火,滑套打到空空的枪膛。大卫反手一巴掌,打在欧文嘴边。
“行了,”卡萝琳说,“好戏该开场了。”
“什么?”
“待会儿再解释。”她说,“现在,我要你去图书馆等我。你还记得是哪一幢吗?”
“我记得。但——你该不会要去那儿吧?”斯蒂夫指指街灯和大卫。后座上,娜嘎低吼一声。
“我要去。至于你,你要去图书馆。你在那儿很安全。要是我这儿能完成,我也会来。”
“什么?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那家伙能……”
“斯蒂夫,听话。”卡萝琳说,“没时间了。我必须去那儿,你不能来。”
“你去那儿?一个人?”
她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也许我能——”
“斯蒂夫,听着。不是我看不起你,但说到跟大卫打斗,你绝对没有取胜的机会。零。绝对不可能。”
斯蒂夫张嘴想反驳,想起大卫只带了长矛就攻陷了监狱,还让走廊里堆满了武装人员的尸体,于是闭上了嘴巴。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一吧。我接受。你有机会?”
“不止机会,我有把握。”
“卡萝琳,除非你比看起来的能打得多……”
“斯蒂夫,”她说,“走吧,快走。我能行。你在reissak里会很安全,有威胁的人都没法靠近那儿。”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犹豫一下,她又说,“很久以前,那儿曾举行过……类似欢迎回家派对一类的宴会。主菜是两头鹿,那就是reissak的触发物。凡是尝过鹿肉的人,都不能靠近图书馆。这个标准几乎排除了所有跟父亲有关的人。你在那儿会很安全。”
“但……”
“走吧。交给我,会顺利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斯蒂夫这才说:“好吧,行。不过,要是事情没你计划的那么顺利,怎么办?我是该回来,还是……”
“不。”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什么都别做。我有可能会输,确实有可能,几分钟后就能知道结果。要是我一个小时之内还没来,或者你再次见到了大卫,那——什么都别做。去找把枪,轰开自己的脑袋。或者上吊,跳大桥,什么都行。大卫不会复活术,现在还不会。等他学会了,也许早就忘了你了。”
斯蒂夫的嘴巴张成了O形。
“我是认真的。”她说,“没开玩笑,这不是笑话。告诉我,你听懂了。”
过了很久,他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点了点头,“嗯。”他说,“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
她微微一笑,长长地吐了口气,“不过,应该不会这么糟。”她平静地开口,带着十足的自信,“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看看自己的膝头,突然羞涩起来,“我一直爱着你,斯蒂夫。这一点我想让你知道。”
斯蒂夫眼睛瞪圆了,一头雾水,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尴尬的片刻过去后,他张开嘴:“卡萝琳,我……”他没说下去。
她有些哀伤地笑了,“趁他们忙着对付我的时候,你和娜嘎就溜过去。”她指指肩后的黑暗,“围墙有缺口,你会找到路的。”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什么都没看到。“狗怎么办?”
“什么?不,他们不是问题。”
昨天他们可是该死的大问题啊,他想说,却忍住没开口。现在她身上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就像脑袋膨胀、不停摆动的眼镜蛇。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以为他们是你父亲的……”
“你不会受伤,斯蒂夫。那些狗都听我的。他们一直都是我的手下。”
斯蒂夫盯着她,表情阴沉下来。德累斯顿。“卡萝琳——”
“等下再说。”她的声音平静得让人气愤。
斯蒂夫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想着德累斯顿被蜂拥而上的狗群撕咬,埋在底下,却仍然战斗得像个……他感到怒气上涌,却只能压制下去。
“现在我得走了。”卡萝琳说,“该怎么做你明白了?”
斯蒂夫点点头,同时尽力克制,别让脸上显出怒意。
“我等一下会解释,”她说,“真的。”说罢,她看看他。看到的东西显然没让她满意。她皱皱眉,俯身过去亲了他一下。蜻蜓点水的吻,在右颊。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缩了回去,坐在椅子上闭上双眼,吐出深长的气息。接着,她一句话也没说,打开车门,下车,来到车前灯照亮的地方。车灯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遮住了大卫、欧文和玛格丽特。
一瞬间,斯蒂夫怔怔地望着她的身影。
卡萝琳赤着脚,穿着同一套滑稽装束——自行车短裤,毛衣,暖腿套——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衣服已经脏了,还破了洞。卡萝琳的大腿侧面有一条干涸的血痕。斯蒂夫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和娜嘎也一样,身上染血,神情紧张。后座上的娜嘎正越过斯蒂夫的肩膀朝外望。卡萝琳每走一步,结实紧绷的小腿肌肉都会在车灯的照映下闪亮。
不知怎么回事——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这幅景象让他想起了转身面对狗群的德累斯顿,想起雄狮身躯中的每条肌肉是如何紧紧绷着,无声地传递着无比强大、愤怒、可怕的意志。

2

大卫已经夺下欧文的手枪,正用手指套着扳机圈旋转耍弄。欧文跪在他身前,挣扎着想起身。大卫用枪抵住欧文的脑袋,说:“砰!”然后大笑,把手枪扔进黑暗中。玛格丽特坐在地上,膝上放着总统的头颅,正对它柔声低语。头颅的嘴唇颤动,似在说话。
卡萝琳看不出头颅想说什么。“你好,大卫。”
大卫转身。他从头到脚都浸在血里,大部分血渍已经风干。芭蕾舞裙的蕾丝边变得很硬,像尖刀的利刃般竖着。大卫的皮肤上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肉丝,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金属,不过掺杂着一点点腐臭。也有可能是玛格丽特的味道。大卫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一如既往的无忧无虑。
“看来今晚过得很充实啊。”卡萝琳说。
玛格丽特哧哧笑了。
“你好,卡萝琳。”大卫回答。他朝玛格丽特挤挤眼,朝欧文脸上揍了一拳。欧文倒地,半昏迷过去。大卫转向卡萝琳,“这么说……是你干的?”
卡萝琳点头。
“我得承认,我吃惊不小。你一直都那么……害羞安静。”
“越安静的人越得当心。”
“我会记住的。父亲死了,对不对?”
她又点头。
大卫的嘴巴咧得更开,露出坚固的褐色牙齿,“你杀了他。”
点头。
大卫仰头大笑,笑声洪亮悠长。“真了不起。”他说,“真是太了不起了。我打赌——”他朝她摇摇手指,“我敢打赌有人读了不属于自己门类的书,啊?啊?”
卡萝琳微笑,耸肩。
大卫又笑,“但愿你当时够小心。这么干可有很大风险。”
“我的确小心。”
“要是你不介意,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杀他的?父亲是——曾经是——很厉害的角色。哪怕不算他其余的本事,只论一对一的比武,他可能也是这世上最强的斗士。他跟我说过,他的腿脚已经有点僵硬了,但我却没看出来。我——我本人——也不愿意跟他打斗,至少现在还不愿意。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干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出于专业的好奇,仅此而已。”
“我用了一把刀。”
“一把刀。”他的声音里流露出难以置信。
她点头,“当然还有出其不意。”
大卫身后的柏油路上,欧文动了动,挣扎着撑起来。
大卫的眉毛皱起来,眉间粘着鲜红浓稠的血块。他心不在焉地踢踢欧文,专注地盯着卡萝琳,想知道她有没有撒谎。她知道他有一点心灵感应的本事,虽然没有父亲那么强,但也能看出敌人脑中的思想,尤其在战斗白热化阶段。她原本可以藏起事实,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她没这么做。
“出其不意。”他慢慢开口,“对,你肯定得出其不意。用了一把刀。”他摇摇头,“真了不起。不管你信不信,要是我,大概也会用刀。对付父亲,只有最简单的武器才有取胜的机会。大多数人都不懂这个道理。”他眯起眼睛,思索着,“我过去也许小看你了,卡萝琳。”
卡萝琳不打算让他沿着这条思路再想下去,“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家还有别人逃出来吗?”
欧文已经跪了起来,正慢慢爬开。
“没有!我相当确定,只有我和玛格丽特。以美国人的标准,那些大兵身手不错。如果是老鼠,说不定还能溜出去。大东西就不可能了。哦——对不起,卡萝琳。你和麦可是朋友,对不对?”
卡萝琳感到玛格丽特热切而贪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开口时,她很小心,不让声音中带有任何感情:“不,”她说,“不算是。”
玛格丽特皱皱眉,很失望,把注意力转回总统的头颅上。
“那么,我想reissak ayrial也是你设置的喽?”大卫的话听来随意,但骗不了卡萝琳。如果设置reissak的也是她,那就是说,她是单打独斗。只要她一死,图书馆就无人防卫,大卫迟早能想办法进去。接下来,他和玛格丽特可以随心所欲地劫掠父亲的藏书。然后,整个宇宙就会进入黑暗,这种黑暗会让第三纪看起来像是天堂。卡萝琳的眼角余光看到,欧文已经爬到了人行道上。
“对,是我。”
“我想也是。整个计划都是你想出来的,对不对?你大概还指望我和诺布朗加拼个你死我活,对不对?”
“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这话不假,但她随后便将其否决,“但他比我预想的死得早。”
欧文摇摇晃晃地捡起空枪,看看它,就像不记得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难道指望那些大兵杀了我?那些美国人?杀我?”他微笑,“是这样吗?”
她耸耸肩,“也有可能。他们人多,有枪。你并非刀枪不入,大卫。”
“这倒没错。”大卫微笑,“你也一样。”
“要是我告诉你,我有个提——”
大卫出手了。速度之快,她看都看不清。她的左颊蓦地痛起来,嘴里尝到了鲜血的味道。“——提议。我们可以结盟,大卫。我一直很崇拜你,你知道——”
又是一掌。疼痛加剧,这次是右颊。玛格丽特咯咯笑着。
“——这一点。崇拜你的力量。”她的心冷得像冰。她跪倒下来,脸离他的胯部只有几寸远,“我可以做你的女人,”她说,“心甘情愿。这是我的夙愿。我常偷偷地思念你。我本来想对你表白,但我太害羞。”
她计划的齿轮咔嗒扣进了最后一环。起初,她想也没想就把这办法抛诸脑后,因为它假得太明显。但深入研究后,她慢慢开始认真思考这主意。父亲的笔记对这办法的效果坚信不疑。所有的脚注中都写明,但凡涉及胯部那话儿,男人的理解和反应力都会降低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六十。身体距离越近,效果越好。这时,她已经看到了这办法起效的确切证据——大卫芭蕾舞裙里头,有东西蠢蠢欲动。
玛格丽特扬起一边眉毛。欧文已经蹒跚地走进了加里森橡树林,进入了reissak的边界。
他暂时安全了。卡萝琳将全部注意力转向大卫。他看来满腹狐疑,但饶有兴趣。“来,”她说,“我证明给你看。”她伸出手,用尖锐的指甲抚摸他的腿。
大卫浑身腐肉臭味,还有汗的酸臭。她的手伸进大卫的裤裆轻柔摸索,“来,”她说,“来。”大卫脑袋后仰,身体因快感而震颤。
“来了。”她大吼一声,同时,右手上过指甲油的尖利指甲狠狠掐下,一转,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拽。她没能掐掉全部两个睾丸,但其中一个落进了她的手中。他受的训练应该让他能够忍受这一招——在铜牛中被活烤后,他几乎可以忍受任何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他需要时间来克服睾丸被扯落带来的痛苦。她有几秒钟。
大卫狂吼着盲目挥手打出,想反手掌掴她。卡萝琳屈身避过。她没他速度快,但她每天都在练习这一刻,练了十年。她放开他的胯部,他条件反射地朝后蹦了一步。
“你这肮脏的婊子!”大卫咆哮,声音中却带着钦佩。
关于这一点,父亲的笔记也很清楚:有好几种办法可以让人瞬间失去战斗力,而偷袭胯下不在其中。因为,那种痛苦要等上一两秒钟才能真正降临。
“等等,”她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以为你喜欢玩野的。”大卫瞪着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他听完了整句话。大约四秒钟。
等她说完,他差不多也到了痛苦的最高峰。大卫呻吟起来。
卡萝琳微笑着甩掉手上的血滴,“哦,对不起。”
大卫又咆哮着双手握成拳,朝她靠近一步,一手护着胯部,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卡萝琳后退,双足发力,朝大门奔去。大卫比谁都快……在正常状态下。但现在,不一定。
不过,她的领先地位不可能保持多久。只要他控制住疼痛,就能赶上她。她朝加里森橡树林大门冲去。只用了十几步,她就进了大门,进了reissak的保护圈。于是,她停了下来,转过身。
地上开始积雪。她赤足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大卫站立的地方。大卫仍然痛得直不起腰。看到他身下的积雪上沾着几滴血迹,她甚是欣慰。
大卫吐出灼热的呼吸。借着街灯的光芒,可以看见气息成了白雾。他直起腰。玛格丽特递上长矛,然后迅速后退,仿佛大卫是烫人的火堆。
大卫低头看着雪上的脚印,从亮处走进阴影中。他的眼中闪着杀意,古老狂野的杀意,就像浑身漆黑的死神让人毛骨悚然的怒视。
“我来找你了,卡萝琳。”

3

大卫缓缓踏入reissak,脸上的表情就像跳进了冰水里。她紧紧盯着他。第一步,他没有流露出任何痛苦。第二步、第三步也没有。到了第四步,他终于轻轻咕噜了一声。
卡萝琳仍然独自站在黑暗里,听到他呻吟,微微笑了。
“在这儿!”她快活地嘲弄道,小心地后退一步,离图书馆又近了一点,“这边!”
大卫沉重的脚步紧逼而来。
大卫比其他人都更有能耐,更能深入reissak。之前他只走了八步,其实还能往前。她知道他有办法压制疼痛,让肉体的伤害最小化,这是他习得的技艺。
尽管如此,亲眼见到他显示出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野蛮残忍的意志,她仍感到敬畏不已。扯睾丸那招之所以成功,除了她打了个冷不防,大概也因为他没认真。但现在,他已经彻底被激怒了,脖子两旁的筋腱根根爆出,就像粗电缆。汗水汇成小溪,从他手臂上流下,流过长矛,从尖端滴落,融进雪里。
她调动起全身力量做好准备。“受够了没?你真该早点转身回去,免得……啊!”话没说完,她一声惊叫,这是吃痛加受惊的本能反应。他动作太快了。她低下头,看到大卫带着倒钩的矛尖穿透了自己的左腿,心中着实恐惧。他完成了蓄力、掷出、刺穿我的腿这几个动作,我却完全没看见。
大卫咧嘴笑着,把链条往回拉。卡萝琳的腿支撑不住,仰天倒在了柏油路上。
大卫一点点盘起链条。卡萝琳左腿剧疼。她对抗着链条的拉力,抗不住的时候,就像螃蟹似的跟着链条横走几步,免得粗糙的柏油路磨坏背脊。
“哦,大卫,别这样……”她特地在声音中加上一点颤抖,知道这会让他更兴奋。心中,她冷静得像冰。待到时机成熟,她摸到腿上的矛尖,折断。
她只允许自己发出一声轻轻的痛苦呻吟,随即转身爬开。
“哎呀,你这婊子。”大卫换上新矛尖。转瞬之间,她又被刺穿。这次是在脚上。她这辈子受的任何苦都比不上此刻脚被洞穿的痛苦。她的手指狠狠掐着柏油路面,连指甲都翻了过来——可这点痛,跟脚上的痛苦相比,就像蜡烛和太阳。这种痛苦强烈到就连被大卫拉回身边,她都没察觉。
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手指上都是厚厚的老茧,握力大得像铁钳。他把她翻过来,仰面朝天。她用指尖发疯地抓挠粗糙的柏油路地面,柏油里夹杂的碎石子磨破了她的肩胛。他们已经相当深入reissak ayrial,只要再往里几英寸,大卫就会死。
但她动不了。他太强大。
大卫的手在她身上一寸寸上移,捏住了她的膝盖。腿上的骨头在他铁钳般的握力之下断裂。她知道他在找什么——别别别别——他找到了。他的食指伸进矛尖在她腿上刺出的伤口,朝里一按。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在他手指的蹂躏之下,尖叫声已经到了她的喉咙口,又被她压了回去。她赤裸的脚跟在柏油路上踢蹬,把两人往reissak里拖。大卫折磨够了她的伤口,手指往上移到了她的锁骨处。在大卫可怕的动作之下,锁骨咔嚓断开。隔着皮肤,声音听不真切。
卡萝琳允许自己发出一声尖叫——只一声。这是必须的,是引诱大卫吞下最后一寸钩子的诱饵。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尖叫中流露的痛楚有几分出自真心。
这时,他的手捏住了她的喉咙,小指抵在她下巴底下施加压力,其余手指掐紧她的气管,让她没法呼吸。他第一次杀她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真是美好的昔日。
她的大脑疯狂运转,哗啦啦地翻阅脑中积累的知识宝书,寻找所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她用小手揍他,抓他,戳他的眼睛。
大卫丝毫不为所动。大卫就像一尊石像。
她视野的边角开始蒙上黑翳。我的计划失败了,大卫要赢了。他会杀了我。最后一次杀我。她想起十二岁的斯蒂夫,瘦瘦高高,在夏日阳光下微笑。她眼睛后方开出黑色的花朵。
“这才是开始,”大卫朝她耳语,“等我学完了其他门类,我就把你召回来。我们会一再重复这个游戏,每天晚上都来一遍。”
她身后,远远的黑暗中,传来轻轻的金属叩击声。那是计划的齿轮上最后一颗牙齿扣紧到位的声音。闻声,她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意识再度清醒。
是时候了。
卡萝琳睁开眼睛。因为缺氧,她的视野几乎全蒙上了黑翳,但足够分辨景物。她鼓起全身力量,停止挣扎,朝他微笑,伸出手,用残留的血糊糊的指甲温柔抚摸大卫的酒窝。
在她的抚摸下,大卫脸上的微笑褪去。他开口说话,声音就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怎么了?”他厉声问,“怎么了?别碰我!你为啥朝我微笑?”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什么?!”大卫开始狂叫,“到底是什么,你这可怕的疯婊子?!”这是提问,不是反问,他指望她回答——他的手指松开了她的喉咙。
卡萝琳感到大口喘气和咳嗽的冲动,但控制住了自己,只吸进了一点点夜晚的凉爽空气,慢慢吸进肺里,仔细品味着劫后余生的第一口呼吸。等自己彻底平静后,她才开口。
“接下来是……”她唾了一口,细细的血珠喷在他脸上,“……来自东方的……”她把手指从他脸上拿开,被掐坏的嘶哑喉咙里挤出如下字句,“雷霆。”
大卫的脸爆开了花。

4

时间慢了下来。击中大卫的子弹稍微高了一点,打中颧骨上方半英寸左右的位置——小小的瞄准失误。大卫的左半边脸几乎全没了,她能看见里面的脑组织。即便再训练有素,大卫也马上会死,顶多坚持一两拍心跳的时间。
他的眼睛都还健在,耳朵还剩一只。这三样东西有一样就够了。卡萝琳的手握住大卫的后颈,站了起来,查看大卫脑袋上的大洞。她竖起一根手指伸进洞里,用指尖极为轻柔地触碰脑组织深处的某个地方,触碰之下,小小的火花亮起。然后,心跳第二拍的时候,她靠了过去,在大卫耳边轻声说出以下几个字。很久很久以前,当父亲召唤第四纪的第一个黎明时,便是如此在米拉戈妮耳边细语。
大卫听到的是:
……时间……
……停止。
随后,卡萝琳瘫在了柏油路上,街灯下,她呼出团团白雾。她微微一笑,无力再做其他庆祝。我成功了,我真的成功了。但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哪怕连轻松都没有。她只觉得麻木。
好在是让人愉悦的麻木。
置身于时间之外有个副作用:大卫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她稍稍一碰就推开了他,他僵直的身体飘在夜晚的空气中,微微上下浮动,就像漏气的气球。
卡萝琳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你好,欧文。”她哑着嗓子打了招呼,坐起来,咳嗽几声,双臂环抱膝盖,“能帮我站起来吗?”
“呃……”欧文嘴唇破裂肿胀,回答道,“我不敢说,可以试试。”他一跛一跛地加快了速度,左手捂着腿上流血的伤口,右手拿着HK手枪。就是这把枪击中了大卫,枪口还冒着青烟。
欧文朝卡萝琳伸出一只粗壮的手,卡萝琳握住。欧文轻轻一用力,就把她拉了起来。
“他怎么搞的?”欧文用手指戳戳大卫。大卫此时浮在离地面一两英尺的地方,被欧文一戳,身体便不停地转动起来。
“别碰他,”她说,“让我先来检查一下,行吗?”
欧文看看她,耸耸肩,退后一步。
她伸手停下大卫不断翻滚的身体,把他拉过来,查看伤口。伤口无疑是致命的,就算是大卫也一样。整个左半边脑袋都轰没了。“好枪法,”她说,“几乎可以说完美。”她瞥了一眼欧文,“角度偏了点,不过是我的错。我们本该跟你成七度夹角,实际却变成了九度。腿上被长矛刺出的洞太疼,很难专心。”
“嗯,”欧文一字一顿地应道,“我猜是这样。你怎么知道我会……”
“美军退伍指挥军士长欧文·查尔斯·莱芬顿,生于1965年4月8日,从前隶属八十二空降师,之前还在美军射击队待过两年。你上次失手没中是什么时候,欧文?”
“你是说今晚之前?”卡萝琳和斯蒂夫抵达之前,大卫曾耍弄欧文,任由他向自己开枪,一直到子弹用尽。“具体多久想不起来,”他说,“很久了。”
“别对自己太苛刻。今晚早先时候你是打不中他的。那时候没人能打中。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腿。”她蹲下身,察看欧文大腿上的割伤,“没大碍,动脉没破。看来他打算跟你多玩一会儿。”卡萝琳仰面躺在地上,说:“抱歉我来晚了。我得等到你没子弹了才能出现。这样,他才不会当你是威胁。”
“没错。只要理由充足,咱不在乎受点伤。”欧文唾了一口,“那家伙是个十足的混蛋。”
“混蛋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卡萝琳闭上眼睛,振作精神。我成功了,她又想到,我真的成功了。
“他为什么这么轻飘飘地浮着?”欧文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斯蒂夫回答。他和娜嘎从图书馆的方向走来。
“该死的!斯蒂夫!”卡萝琳说,“你就不能好好听话吗?”
斯蒂夫快活地笑了,“你又不是我老板。”
“我没想……”她截住话头,辩解也没用,“至于为什么浮着,那是我干的。”
“嗯,”欧文说,“我想也是。我要问的是,怎么干的?”
“我把他放到时间之外去了。”
“什么?”
“我更改了他体内的某些物理常量。对他来说,时间永远静止。”她咳了几声,往雪地上吐口血,“大卫不会下落的原因是,你知道,下落也是一种过程。时间一旦静止,也就不会有过程了,对不对?”
欧文思索着她的话,而后决定暂时搁置,以后再想。
“行,好吧。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呃,这么做?再过一两秒钟,他就会死了,我想。”
卡萝琳点点头,“对,他的确会死。所以我才这么做。”
“我不明白。”
“你死过吗?”
欧文看了她一眼,“这倒没有。”
“我死过,死过好几次。死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对他来说,死亡的惩罚远远不够。”
“但这样就够了?”
“不确定,但他会觉得这比死更可怕。这就行了。”
“什么意思?”
“大卫死过很多回,这是他接受的训练的一部分。次数没玛格丽特那么多,但也足够让他习惯死亡。几年前,我偶然听到他和玛格丽特在讨论这事。那时候,玛格丽特已经把死亡当成了家常便饭——就连晚餐开饭迟了她都会自杀。但死亡仍有让她难受的地方。不是痛苦,他俩都有办法忍耐痛苦。我们所有人都能忍耐。她讨厌的是对死亡的认识。”
卡萝琳顿了顿,“这是我的转述,不是她的原话。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即便现在,她的脚底,还有胃部,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当身体受了致命伤,已经没法挽救的时候,身体会知道。你能想出的每种死法玛格丽特都试过,但她仍说这一点最让她难受。大卫也表示同意。”
卡萝琳的微笑变得冷酷可怕,“大卫现在就处在这一状态——他的脚跟和胃部都知道自己要死了。wazin nyata——最后的希望破灭的时刻。他将永远停留在这一时刻。”
“他把你惹毛了,啊?”
“对,有一点。斯蒂夫,有烟吗?”
“你在做……那什么……冻住他之前,还碰了碰他,”欧文说,“就在伤口里面。为什么?”
斯蒂夫递给她一支万宝路,自己也点上一支。
“你看见了?对,我用静电轻轻电了他一下,就在顶岛叶部位。”
“什么部位?”斯蒂夫问。
“大脑的痛觉中心。”欧文回答。
“没错。电压不高,跟脚底摩擦地毯后、手接触门把手产生的静电差不多。不过,当时他的整个大脑结构都暴露在我眼皮底下,也不需要很高的电压。”
“他们做过实验,”欧文说,“切尼注释1手下那帮人,想研究该给本·拉登什么样的惩罚。有小道消息说,如果给某人来上这么一下电击,那感觉就是——不仅是你受过的所有痛苦的总和,而且是你可能感受到的所有痛苦的总和。一下全都出现。”
“对。”
“你就在这时候冻住了他?就在这一刻?”斯蒂夫想了想,低声吹了记口哨,“为什么?”
卡萝琳想起那一天,雨水变暖,嘴里尝到咸咸的金属味。艾莎的血。“因为wazin nyata还不够,对他的惩罚还不够。而这个……我相信,这是有史以来在人类身上发生过的最可怕的事情。也许,这也是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几乎算得上可怕的理论极限。绝望、加上无法想象的剧痛。”她说,“没有丝毫安慰,绝对无穷无尽。”
“哎呀呀。”欧文说,“这可够受的。”
卡萝琳微微一笑,“谢谢,欧文。从你嘴里说出这话,意义重大。”她朝夜空喷了口烟,“我本想把他刺穿在自己的长矛上,或者钉在书桌上再做这些,但我想不出办法,只能这样了。”她用外科大夫的眼光查看一下大卫,眼中的憎恨深不见底,“我觉得这样够好了。嗯,已经开始起效了。”
“什么开始起效了?”
“看看他的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斯蒂夫和欧文凑上前。“眼睛变黑了。”斯蒂夫说,“我不是说他被揍出个黑眼圈什么的,他的眼白变黑了。而且……是不是还在发光?”
“对。”她也看见了,“是的。不过也可能是街灯的反光。”她把大卫翻过来,面对着自己。
天已经很黑了——没有月亮,没有星星。落在她身上的雪花没有融化。卡萝琳的眉毛藏在阴影里。她抽了口烟,漆黑如深潭的双眸中映出两点橘色火光。“叫呀,”她说,“叫叫看。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住手。”她开始微笑,“要是你叫给我听,我就放你走。一……二……不叫?”

5

斯蒂夫和欧文都用古怪的眼光瞧着她。而且,大卫也听不见。她垂下手掌。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对,恰到好处,我的时机算得准极了。”
娜嘎嗅嗅大卫,高声吼叫。
“你最近喂过这狮子没?”欧文问。
“她没事。”斯蒂夫拍拍娜嘎的背,娜嘎蹭蹭斯蒂夫的胯部,“她是个大宝贝儿。对不对,姑娘?”
卡萝琳笑笑,用赤裸的脚掌踩灭万宝路烟头。“还有吗?”
斯蒂夫从盒子里又摸出烟来,两人点上。斯蒂夫又把烟盒递给欧文。
欧文挥挥手,没接。“这玩意儿会害死人的。”他往嘴里填了点烟叶。
“那么……到底怎么回事?”斯蒂夫问,“我错过了什么?”
“嗯,简单来说,那混蛋快把她掐死的时候,我给他来了一枪。”欧文说,“在脸上。”
“顺便说一句,谢谢。”卡萝琳说。
斯蒂夫眉头皱起,“怎么可能?我们停车的时候,你已经没子弹了。”
“对,我自己也奇怪。”欧文说,“这真是最他妈古怪的事儿。你俩出现了,大个子就放我走。我被揍得没力气还手,本打算撤到房子那儿——”他指指这条街上唯一亮灯的房子,“呼叫增援。新兵受训的时候,教官们让我们牢牢记住一条:永远别把武器留在战场上。为这个,我也曾把许多新兵蛋子揍得叫娘。所以,撤的时候我带上了手枪,就算枪里没子弹也一样。这是条件反射。
“接着,就在我绕着街灯兜圈子的时候,碰巧往地下看了一眼。人行道阴沟前面竟然躺着满满一匣子弹!不算干净,但我用衬衫擦了擦,完全能用。简直没法相信,就像魔法。”
“世上没有魔法这东西。”卡萝琳闭着眼睛,微笑着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柱。
斯蒂夫看着她,“我打赌,我知道这匣子弹是从哪儿来的。我能看看吗?”
欧文拿出枪,但没递给他。
“我那天出来慢跑的时候,拿的是不是这把枪?”斯蒂夫问,“然后你又给了欧文?”
“对,没错。”卡萝琳回答。
“那么,你找到的那匣子弹肯定就是狗群扑我的时候,我掉在地上的。”
“哎!肯定是!”卡萝琳大笑,“想想多巧!”
两个男人都盯着她看。“这么说……”斯蒂夫一字一顿,“难道都是你设计好的?我掉了弹匣,就在欧文能捡到的地方?而且正好凑巧在大卫抓住你的那一刻?”
“对,”卡萝琳睁开眼睛,就像黑夜中亮起探照灯,“没错,都是我设计的。”
“为什么?”
“因为大卫是个混蛋。”
“不,我是问,为什么弄得这么麻烦?你不能直接……”
“不可能‘直接’。”卡萝琳在飘浮的大卫旁边走动,边走边查验这具躯体,“用来对付大卫绝对不行。他太厉害了。在自己的门类里,他无疑是造诣最高的。有一次,我见过他杀了一百个以色列士兵——武装士兵——只用一根长矛。对他来说,这不过是练习,是训练的一部分。要是不采取措施,他能听见你思考。如果堂堂正正地对战,地球上没人能胜过他。
“可在这儿,在reissak里面……”
“什么里面?”欧文问。
“reissak ayial,”斯蒂夫插嘴道,“一种周界防御系统,非常先进!”
欧文看了他一眼。
“不过跟微波没关系。微波这事是瞎扯。”
“你还真是个聪明孩子,是不是?”
斯蒂夫谦虚地点点头,蹭蹭脚下的尘土,就像约翰·韦恩注释2跟漂亮的女教师聊天时的模样。“对。”
“那,你就不能——”
“派部队来,也许?一大群没用的职业大兵,大块头肌肉男,训练有素,扛着一大堆枪?也许——只是也许——我可以想出办法,让三角洲部队出动。他们肯定能打赢,哈?”她夸张地嗅了嗅空气,微风中仍留着一丝直升机坠毁燃烧后的机油味儿,“哎呀,等等……”她大笑起来。
“好吧,”欧文说,“可你怎么知道我会……”
“你喜欢国土安全部这份工作吗?我打赌肯定有意思,正好能发挥你的专长。”
“嗯……”
“你怎么会去那儿工作的?”
“也是碰巧,”欧文说,“我刚好出去吃午饭,就——”
“——就碰到了你的老朋友?一个高中同学?难道真是碰巧?纯属运气好?”
欧文没应声,看着她,眼中渐渐若有所悟。
斯蒂夫也明白了,“老天爷。”
“这事我已经盘算了很久。”卡萝琳说,“我喜欢提前做好计划,这是我的专长。见没见过台球高手耍的小把戏?让白色母球跳起来向后滚之类的?这就是我耍的把戏。”
“你在流血呢。”斯蒂夫说。他的声音中有着真心的关切。
卡萝琳低头一看,大腿上的伤口正往下滴血——并非喷射状出血,所以应该没伤及动脉,但也不容小视。“哦,对了,受伤。斯蒂夫,能帮我跑个腿,拿点东西吗?”
“当然。你要什么?”
“我得把腿包扎起来。欧文也一样。还记得我在白房子客厅留给你的一堆补给品吗?”
“嗯,记得。”
“里头有个系绳子的大帆布包,把包拿来,再拿点绷带,越多越好。如果有剩的,压力绷带最好。”
“好嘞。”说完,斯蒂夫走开去。
“欧文,能给我一根鞋带吗?”
“呃……行,要就给你。”他脱下锐步鞋,抽出一根鞋带,递给她,“要这个干吗?”
她把鞋带一端系在大卫毛茸茸的大脚趾上,另一端系在一只邮箱上。“我们还有事要办,我可不希望他飘没了。”

6

卡萝琳的医疗技术没詹妮弗那么高明,好在他们的伤口不算太深。她先往自己的腿脚伤口里填了点灰色的粉末,又往里倒了点水。她替欧文治伤的当口,这些灰色粉末已经结团成了新鲜的粉色血肉。
三人在住宅区大门口找到了玛格丽特,她还在摆弄总统的头颅。
“你杀了大卫。”玛格丽特头也没抬,“你怎么可能杀了大卫?”
“确切地说,我没杀他。”卡萝琳体内涌起残忍的杀意,胜利的自豪……同时也提高了警惕,很难判断玛格丽特脑中在想些什么,“死太便宜他了。我给了他更痛苦的惩罚。”
“比被遗忘之地还痛苦?”
卡萝琳的微笑中沾着血,“痛苦得多。”
玛格丽特抬起头,第一次表示了兴趣。“真的?”她专注地研究卡萝琳的脸,“是真的。你真这么做了。原来你也这么恐怖,我才知道。”她笑了,“我们是姐妹。”接着,她对头颅说,“大卫说她可能在读自己门类之外的书,但我根一本一不相信。她一直都那么温和无害,害羞安静。”最后八个字,她说一个,戳一下总统的面颊。头颅想呻吟,苦于吸不进空气,发不出声音。
玛格丽特替他呻吟一声,同时在黑暗中前后摆头。突然,她想起了一件事。“父亲会不高兴的。”她让头颅撅起下唇。
“父亲也不在了。我杀了他。”
“他会回来的。他每次都会回来。”
“这次不会。”
玛格丽特颤抖了一下,轻声问:“你终结了父亲?永远终结?”
卡萝琳似乎看到,玛格丽特脸上有最微弱的表情一闪而过。似乎是希望?没法确定。“对。他走了。”
“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
“哦。”微弱的表情又闪过一次,难以分辨,“我相信你。”她低头看看头颅,又抬头眨眨眼,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那你不仅恐怖,而且还是死亡。对不对?”她认真注视着卡萝琳,期待回答。
卡萝琳眨眨眼睛,“我想也可以这么说。”
“那你就是我的女主人。”她把总统的头颅放在地上,站起身,行个屈膝礼,“您打算怎样处置我,夫人?”
卡萝琳虽然考虑过跟玛格丽特打交道的多种可能性,却绝没料到这一种。“只有一件事要办。”她看看欧文,点点头。欧文举起手枪。
“哦。”玛格丽特顿显无聊,“你要送我回家?”
“对。”
“唔。”她顿了顿,“我能提一个要求吗,夫人?一个请求?拜托!”
卡萝琳此刻心情很好。她碰碰欧文的肩膀,用英语说:“等等。”接着,用佩拉匹语对玛格丽特说:“当然可以。”
“你记得大卫的死法吗?第一次那时候!”
“对。但,玛格丽特,我不能……”
“我想用那种办法回家。用铜牛,用大卫的办法。”
卡萝琳眯起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能再说一遍吗?”
“我想被放进铜牛里活烤。父亲说过,那是我的最后一课。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
“玛格丽特,你到底为什么会想要这个?”
“你不明白?”她听来很失望。
“是,真不明白。”
“大卫也一直不明白。我想听到他的声音,可……他不理解。他不理解我已经很久了。但你和我是姐妹,所以说不定……”玛格丽特皱皱眉,思索着该如何表达,“我在很远的地方。离你们很远,离我自己也很远。我已经在外围的黑暗里了。”她乞求地眨眨眼睛,“我已经在外流浪了太久。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卡萝琳轻轻点头,“明白。”
“我常常想起铜牛。你想过吗?”
“有时候。”
“你还记得铜牛发光的样子吗?大火之上,月亮底下,铜牛通体透着橘红光芒,而大卫在里头歌唱?”
卡萝琳嘴里发干,“我记得。”
“要是有人为我也点上这么一把火……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感受到——哪怕在外围黑暗里也能感受到。而且……要是火光够亮,烧的时间够长,说不定我还能跟着它回来。”玛格丽特,才约莫三十岁,却苍白可怖。说到这里,她露出渴望的微笑。“回到我自己身上。甚至,这也许还能让我唱出歌来——我想,我还剩下最后一支歌没能唱出来。”她看着卡萝琳,眼中跳跃着希望的微光,“我就这么一个请求。你能考虑一下吗?也许?”
“嗯,”卡萝琳回答,“也许。”
“你答应了?”
两人注视着彼此。蛆虫在玛格丽特的头发里蠕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玛格丽特的玩具最好。卡萝琳想,漂亮的小洋娃娃,有时候还借给我玩儿。“对。如果你真想要的话。”接着,她用英语说,“欧文,把枪收起来。我们有新计划了。玛格丽特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不用我开枪了?”
“不用。吃枪子儿对她来说显然还不够疯狂。”
欧文太阳穴的肌肉跳了几下,“那什么才够?”
“说着麻烦,还是做给你看简单。那边的车库里应该有辆手推车,你和斯蒂夫能不能推过来?再从后面的柴堆里拿些柴火,我们山顶上见。”
欧文看看她,说:“好吧。”说罢,他让滑套复位,扣上保险。犹豫了一会儿,他把枪递给卡萝琳,手柄朝她,“要不要借用?”
这时的玛格丽特就像站在糖果柜台前的小孩子,兴奋得踮着脚蹦上蹦下。
“谢谢,我想我用不上。”
 
活死人每隔几天就会擦拭铜牛。所以,即便只有远处街灯的微光,铜牛仍被映得通体发亮。
十五分钟后,欧文大汗淋漓地把手推车搬上最后几级嵌在峭壁上的枕木台阶。车里装满了带疤节的干燥松木,沾满了黏黏的松脂。他把手推车停在铜牛旁边,用手背擦擦前额的汗水,屈起指关节敲敲铜牛。“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卡萝琳说,“是全世界最猛的烧烤架。”
玛格丽特没有干站着等待,早已开始自己背柴,小小的身体被重负压得弯了下去。她一次背两根,放到铜牛底下,仔细码好。看见欧文带来这么多柴火,她笑逐颜开。
“我们要野炊吗?”欧文的声音中含着狐疑,还有……别的什么。
他的话让卡萝琳想起响尾蛇身上的菱形花纹,虽然被秋天的落叶掩住,但仍隐约可见。她考虑该不该把欧文打发走。他不是大卫,但也不好对付。“不是野炊。这是……我们的习俗,就像仪式。”
欧文的右手移到左肩,摸了几下。她知道那儿烙着个“4”字。在阿富汗,欧文部队的每个战士都烙了编号。他能理解仪式意味着什么。
玛格丽特放下手中的柴捆,朝欧文贪婪地微笑一下,又从手推车中抽出一根。
欧文想了想,“嗯,好吧。要帮忙吗?”
“当然,最好不过了。”
四人有节奏地干起活来。斯蒂夫和欧文装车,欧文把车推过来,把柴火倒在地上。卡萝琳本想帮着玛格丽特堆柴,但玛格丽特显然自有打算,知道该怎么堆才最理想,不断拍开卡萝琳的手。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玛格丽特退后一步,看看柴堆。“够了。”
“玛格丽特,你真要……”
“对。再高的话,结束得就太快了。”玛格丽特握住铜牛肚子上的门把手,想打开。但她个子太小,用力到脖子上筋腱爆出,也才打开了几英寸。卡萝琳走过去帮忙。两人一同把门掀了过去,厚厚的铜门哐啷一声砸在牛背上。“你确定真想这么做?”
“太想了。”她听来急不可待。
卡萝琳用英语对欧文说:“你能帮她一下吗?”
“什么?”
“仪式的一部分。”
“啊哈。”欧文狐疑地眯眼看看卡萝琳,又看看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点点头,兴奋地踮脚晃着。欧文跪下来,用手替玛格丽特搭了个梯子,帮她爬进了铜牛。
“我不明白。”斯蒂夫说。
“我也不明白,不太明白。但她就想要这么做。”
在油腻腻黑漆漆的铜牛肚子里,玛格丽特的眼睛又圆又亮——兴奋,却又不敢让自己抱太大希望。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卡萝琳说,“我们小时候,她……她有个很大的娃娃屋。有时候我们会一起玩儿。”她叹了口气,“你俩谁能跟我一起把门关上?”
“你在做什么?”虽然是提问,但欧文已经明白了。他是美国人,却不傻。
“看起来像做什么?帮我一把。”
“呀,不。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欧文说。
卡萝琳恼火地叹了口气。也许斯蒂夫能帮忙?算了,自己推吧,能行。
“你想杀了她,可以,我来开枪。但你不能烧死她。烧死人是不对的。”欧文瞪着卡萝琳,“你这样的聪明女士该知道这点。”
“这次我站在欧文这边。”斯蒂夫说。
卡萝琳皱皱眉,用指甲敲敲牙齿。“你俩不想干这事,没关系,我不怪你们。帮我关上门就行,然后到大门口等我。”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欧文说。
卡萝琳转向他,轻声解释,好像欧文是个小孩子,“欧文……这不是谈判,没有‘不让’的余地。你到底帮不帮忙?”
欧文没动。
卡萝琳翻翻白眼,转回铜牛,使出全身力气搬动盖子,手臂肌肉发抖。还没过一半她就撑不住了,门哐啷一声落回了牛背,声音震耳欲聋,就像敲响铜锣,传遍了整个加里森橡树林。有街坊开门出来看究竟了。卡萝琳听到一个活死人大喊道:“你们这些臭狗!别去翻垃圾桶!”声音十分紧张。
卡萝琳身后传来轻轻的咔嗒声,欧文用拇指按开了手枪的保险。“我不能让你这么做。”他重复道。
她听到低沉的隆隆声,虽然还远,但正迅速接近。“把枪放下,欧文。”
“我的想法是,‘不行’。”欧文说。
娜嘎看看天空,咆哮起来。住宅区街上,不但活死人出来了,连狗也来了。听到娜嘎的咆哮,几只狗已吠了起来。有个活死人大叫:“来——呀,猫咪猫咪!”
漆黑寂静的夜空蓦地白亮喧闹起来。一架直升机,飞得很低,越过山脊线。直升机打着探照灯,发出炽热的白光。机身侧面伸出短翼,挂着炸弹、导弹和机炮。
“这是什么?”卡萝琳大声喊道,以盖过飞机的嘈杂。
“AH64,”欧文回答,“阿帕奇武装直升机。”
稍后,第二架直升机也出现在夜空中。两架飞机在铜牛空地上方盘旋,探照灯亮如白昼,螺旋桨卷起了松针、尘土、落叶和小枝。灯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玛格丽特从铜牛里往外瞧,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了句话,但声音太轻,卡萝琳没听见。然后,她又缩回了牛肚子。
“他们在干吗?”斯蒂夫问。
一架直升机装了高音喇叭,开始朝他们喊话:“放下你们的武器,放下你们的武器,离开那条狗!”
娜嘎又咆哮一声。斯蒂夫拍拍她的肩。“她不是狗!”娜嘎用肩膀蹭蹭斯蒂夫的腰,优雅地甩甩尾巴。卡萝琳笑了。他俩关系真好。
“我估计他们是来找我的。”欧文放下手枪,对飞行员挥挥手,朝卡萝琳大吼道(为了盖过螺旋桨的嘈杂声):“直升机上装了M230链式机炮,子弹口径有整整三十毫米。”他用手指比画着大小,“我见过有人被这种机炮打中胸口,最后只剩下两条腿。”
“跟他们说走开。”卡萝琳回答。
“没法说。没无线电,而且他们也不会听。”
“你想让我动手吗?”
斯蒂夫碰碰欧文的肩膀,“欧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
欧文摇摇头,“我真的没办法。”
“好吧,”卡萝琳说,“那就这样。”她转身面对住宅区,不知对谁轻声说道:“Orlat keh talatti.”
“你说什么?”斯蒂夫喊道。
“发射,保卫。”

7

起先,没有动静。
接着,加里森橡树林的黑暗深处传来响动……是什么?有东西过来了。斯蒂夫打了个寒战,可怕的东西。哪怕在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下,他也能听到那声音。起先很低,慢慢增强:指甲猛地划过木头的尖锐低音,哗啷啷玻璃破碎的声音,粗粗的松树枝断裂的声音。
街灯的光很微弱,而天上自然也不会有月亮。即便如此,眯眼沿着街道望去,远处的阴影中仍能清晰地看到有东西在动。不管动的是什么,块头都不小。他感到身旁有动静,便转头看看欧文——他也看见了。
欧文眯起眼睛,眼角的细纹明显加深。他转向带高音喇叭的直升机,朝它挥挥手,“快走!他妈的快离开这儿!”
“闭上眼睛。”卡萝琳对斯蒂夫说。
“什么?”
直升机没理欧文。欧文改用更复杂的手势语:“快走,免得她——”
“斯蒂夫,闭上眼睛。”
话虽如此,还没等他闭眼,她就站到他身后,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一瞬间,闪光亮起,就像足球场那么大的闪光灯咔嚓一下亮过。
“呀,妈的,”欧文说,“我瞎了。”
“是暂时的,”卡萝琳说,“目标不是你。过几分钟就没事了。”
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频率顿时提高,引擎听来简直像在疯转尖叫。
“他们要走了?”斯蒂夫问道。声音太轻,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你刚才说什么?”
“只是暂时的。”卡萝琳回答。
“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明白。”
打在三人身上的探照灯晃动了一下,随即离开了他们。斯蒂夫眨眨眼睛,抬头看看阿帕奇。阿帕奇偏向一侧,似乎接到了什么紧急命令。直升机随即毫不犹豫地以专业的姿态直指地面,开始加速——速度可真惊人——一头撞在一百米开外的街上。即便隔这么远,飞机坠毁的火球仍旧烫得惊人。
“妈的!”斯蒂夫说。
“呀,该死的。”欧文说,“我没看错吧?”
片刻后,另一架直升机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直指地面,猛然加速,干脆利落地以专业姿态坠毁。在火球的映照下,斯蒂夫认出了他那天早晨慢跑时经过的悬崖。火球的热量使冰冷的夜暖和得让人不自在。没有了螺旋桨的轧轧声,终于又能用正常音量对话了。
“我说,这只是暂时的。”
“什么是暂时的?”斯蒂夫问。
“欧文的眼盲。这只是种手段。信号是量身定制的——只有敌人会死,但其他人都会眼盲。”
“量身定制?”斯蒂夫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专门为某人做的’。”欧文解释。
“什么信号?”
“就是你看到的光。那是一种防御机制,它会经由视神经传递入大脑,激活奴隶神经。”
“什么?”
“奴隶神经,让人听话的神经。刚才的光亮激活了这些神经。一旦奴隶神经成为思维结构的一部分,一个人就会不折不扣地按命令行事。就像那些银行出纳。”欧文说。
我根本没想到,斯蒂夫想。听他一说,倒的确如此。这个欧文可真聪明。
“一点没错。”
“给这些飞行员的命令是什么?”斯蒂夫问。
“干脆利落地自杀。尽量无痛,立即执行。”卡萝琳顿了顿,“怕你介意,我先说明,他们大概没受什么罪。我听说整个过程还挺愉快。”
斯蒂夫很反感。奴隶神经?“耶稣啊,卡萝琳。那些人只是在执行任务。我是说,他们很可能也有家庭,有孩子,还有……”
她耸耸肩,“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卡萝琳,他们——”
“他们自己选择了与人为敌的职业,变成危险的人物。”她回答,“那就得冒风险,随时可能遇上比自己厉害的高手。”
欧文的嘴唇咧开,露出两排牙齿,就像凶相毕露的猩猩。卡萝琳盯着他,像希腊神话中可怕的女妖斯芬克斯。
斯蒂夫夹在两人当中。危险人物,一点不假。“嗨,”他说,“那是什么?”
“什么?”
“那边有东西在动,在天上。我看到它挡住了城里的灯光,但我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他转向卡萝琳,“会不会是……呃,你的母舰什么的?”
她没理他,“你的眼睛好些没?”
“嗯,好一点了。”欧文说,“我觉得她不是外星人,孩子。”
“好,再过几分钟就该全好了。斯蒂夫,回山下去。我过几分钟就来跟你会合。”
斯蒂夫不安地瞥了一眼铜牛,“卡萝琳,我真觉得你不该……”
“快走吧,斯蒂夫。我知道你不明白,但这是玛格丽特的心愿,我得满足她。”接着,她柔声说,“但那场面你还是别看的好。去山脚下等我,我这就来。”
“欧文呢?”
“他过一个小时就没事了。”
“我们会去哪儿?”
“回家。”

8

“来呀,娜嘎。”斯蒂夫转身背对欧文和卡萝琳,沿着台阶走下去。回到78号公路后,他朝燃烧的直升机走了几步,想找找有没有幸存者。可即使隔这么远,火焰的热量也烤卷了他手臂上的汗毛。不可能有人幸存。他被熊熊烈火迷住,又走近了几步——突然,他听到一连串爆炸声。砰!砰—砰—砰!
弹药被火烤炸了。“哎呀,妈的!”
他转身就逃,弯下腰,躲到加里森橡树林的路牌后面,背脊紧贴着装饰石柱,把石柱当掩体。小区里有几个人在游荡,还有几条狗。没人注意他。
几分钟后,从山顶上传来敲锣般响亮的哐当声。看来卡萝琳总算想办法关上了铜牛的盖子。他好奇难耐,竭力止住颤抖,站起身朝山顶望去。山顶上新燃了一堆火,比直升机的大火小些。卡萝琳正朝他走来,黄色的火焰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身边没别人。
“你干了什么?”卡萝琳走近后,斯蒂夫问道,“你是不是……”
她摇摇头,“好了,没事了。来吧。”她一步也没停,径直走过他身边。小区里漆黑一片,只几步,她就走进了阴影里。
“欧文呢?”
“他不肯来。他要跟自己人在一起。快来,斯蒂夫。”
斯蒂夫最后看了一眼山顶。新燃起的第三团火越烧越旺,俨然已有熊熊大火的架势。他想起玛格丽特苍白的手,摸着漆黑的铜牛肚子,不禁打了个寒战。接着,他又想到,燃烧的直升机是很好的路障,至少直到天明,这儿都不会有人来。只剩我俩了。
某种程度上这话不错,但他们并非唯一活动的生物。活死人都出来了,足有几十个,也许几百个,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他们穿着几十年前的旧衣服:涤纶,旧牛仔衣,佩斯利漩涡纹衬衫。有个孩子还拿着雅达利的游戏控制杆,连接控制杆的电线松松地垂在他赤裸的脏脚中间。电线像是被嚼过。他看看斯蒂夫,说了句“星际开拓者注释3”。
“一点没错。”斯蒂夫小跑几步,追上卡萝琳。身边的娜嘎让他深感安慰。卡萝琳解开拴着大卫的鞋带。斯蒂夫看到,大卫眼中的黑暗已经开始扩大,占据了约两英尺见方的身体,包括整个脑袋,还有胸膛的大部分。
“别怕,”卡萝琳指指街上游荡的人,“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哦,好。”斯蒂夫不怎么相信。
他们身后的篝火开始映照天空,亮得惊人。活死人站在街上看着,面孔映着黄色的火光。有些人的面颊上淌着眼泪。起先他以为他们在哀悼——也许为了玛格丽特?难道她是他们亲爱的领袖?接着他又看到很多人在微笑。也许是欢喜的眼泪?就像婚礼上那样?“嗨,卡萝琳,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激动?”
“因为火。在这儿,火有特别的意义。”
“哦。”
斯蒂夫还看到了狗,甚至认出了袭击过他的那几只。狗似乎不记得他了,也可能对他不屑一顾。它们就像无主的野狗,在人群中自由穿梭。街上还有其他动物——一只狐狸,一只看起来像野猫的动物(也可能是山猫),还有——“妈的!”
“怎么了?”
“那是老虎吗?”
“对。别担心,他不会伤害你。他是哨兵的一员。”
“听到了没?叫我们别担心呢。”他和娜嘎互望一眼,“老虎旁边的又是什么?”
“那是未来的动物。别担心,斯蒂夫。”
动物、人群和……其他东西……游荡在街上和草坪上。只要卡萝琳走近,他们就会自动让开路。有几个活死人朝她伸出手,用指尖触摸她,同时还喃喃自语,不断低声重复某个单词。斯蒂夫听不懂这种语言。
“他们一直在叫你什么?”
“Sehlani.”
“什么意思?”
“用英语说不好。字面意思是‘首席图书馆员’,但内涵不对。”她做个鬼脸,“这是他们从前对父亲的称呼。”
“哦。”
最后,他们终于站到了伍德米尔222号的门前。应该说,伍德米尔222号残垣的门前。斯蒂夫想,这就是图书馆,我们走了多长多苦的路才到。他上下打量着这座建筑。不管那种所谓“发射、保卫”的东西是什么,它可真把这地方毁得够厉害的。砖砌的正墙还在,但整座建筑也就剩这一点了。侧墙和后墙都已倾颓倒塌,只有正墙像戏台布景似地兀自立着,其后只有断砖碎石。
“就这么点?”斯蒂夫有点失望。就算没倒,图书馆也着实不起眼:小小的砖砌建筑,门口竖着四根圆柱,墙上嵌着几扇窗户。
就在这时,他抬头看见几百米高的夜空中,有个巨大黑暗的东西呼地飞过,带起的风吹在他的脸颊上。他蓦地不安起来,“我们要去那东西里面?”
“差不多。确切地说,不是那里面。上面那东西不过是个投影。真正的图书馆在,嗯,很远的地方。这儿的门不过是个通道。”她走上砖砌的台阶,手伸向门把手,“来吧。”
“秘密通道?”他翻了个白眼,“我早该料到。”他走上台阶,正想跟着卡萝琳进去,突然想起一件事,打了个响指,四处张望,“嗨,等等……”
“怎么了?”
门廊上什么都没有,连写着欢迎的脚垫也没有?“那个标记物呢?就是你派我来拿的那个?”
“那个无关紧要。已经不重要了。”
“我还是想看看。经历了这么多,我很好奇。”
卡萝琳耸耸肩。她指指一根圆柱的底座阴影,“就在那儿。”
斯蒂夫走过去,蹲下身。那东西几乎跟阴影融为一体,很难发现。“是书?”
她笑了,“当然是书。”
他捡起这本书。书残破陈旧,书页因为年深月久而泛黄,还有无数次手指翻阅沾上的污垢。封面已经遗失,但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很熟悉……“呀!我知道这本书。”
“是吗?”
“对!我小时候也有一本。讲的是一匹马,对不对?那匹马被人带走,过着悲惨的生活。我记得叫黑美人?”
卡萝琳转向他,小腿和大腿上的肌肉在火光中闪亮。她的脸半藏在阴影里,“差不多。”
斯蒂夫皱皱眉,“真滑稽。我记得我读过,却想不起结尾。”
“你来不来?”
“嗯,”斯蒂夫说,“我想我来。要不要把书带上?”
“不,就放这儿。”
“要是下雨,或者……”
“就放这儿。这本书久经风霜,它比看起来结实得多。”她伸向门把手,还差一点的时候,问道,“准备好了吗?”
“嗯……大概吧。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了就明白了。”她用指尖轻轻碰碰把手,接着退开一步。
门后响起金属转动的咔嗒声。声音不大,顺滑流畅,就像世界上最大的铜锁的内部结构开始转动。大门打开,露出里面的黑暗。温暖的空气一涌而出,就像沙漠的风一般干燥,带着陈年积灰的沉重味道。
娜嘎在他身后号叫,显得凶猛而反常。斯蒂夫从没听它这么叫过。
他转身安慰她,发现她身上毛发竖起,几乎可以戳入手掌。“怎么了,姑娘?”其实他知道怎么了。他自己也有感觉。
“动物不喜欢这地方。她可能不愿意进来。来,把大卫给我。”
他把鞋带递给她,大卫在鞋带的末端上下浮动。“这是……”他截住话头,眯眼看着黑暗。
“来吧。”卡萝琳走了进去。
斯蒂夫眨眨眼。跨过门槛的时候,卡萝琳的身影突然变小远去,就像一颗从炮口射出的炮弹。“得了,”斯蒂夫说,“去他妈的这一切吧。”
他刚转身要走,突然僵住了。身后,活死人和动物都站在草坪上看着他们。他试探着走下一级台阶,一条狗低吼一声。东边,公路的西头,阿帕奇仍在熊熊燃烧,风中夹着汽油味,每隔几秒钟就会响起啪或砰的声音,是弹药在炸裂。
再远处,警笛声遥遥可闻,且越来越近。我在外面能撑多久?独身一人,囊中空空,而且是全国最凶恶的通缉犯?就算逃过马上进监狱的命运,我能去哪儿?非洲?玻利维亚?月球?
山顶上传来女人的声音,不知是尖叫,还是一首歌的起头,他分辨不出。
斯蒂夫叹口气,转身朝向门口。“你准备好了吗?”
娜嘎抬头,狐疑地看了他很久,尾巴轻轻甩了甩。
他们一同跨过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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