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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二个月

1

药房的入口在图书馆的玛瑙楼层,治疗学和怜悯学之间。卡萝琳很少上这儿来。确实还是少来的好——那天晚上,她让图书馆投射到普通宇宙,害得很多活死人又死了一遍,没人替她做家务了。药房已经有十个星期没人打扫,詹妮弗的架子上布满了蜘蛛网。卡萝琳走下去的时候,地板上的灰尘多得能留下脚印。
她自己的寝室里备有一套医疗用品,虽然没有詹妮弗的齐全,但也足以应付她的个人所需。虽然医药永远不会是她最喜欢的科目,但这个科目对她很有用。卡萝琳从十六岁起就一直抽红盒万宝路,烟瘾很重。现在,她的身体开始为此付出代价了。詹妮弗从前替她治过两次早期癌症;几周前,卡萝琳还替自己治过一次肺气肿。不过,今天她要对付的可没癌症这么简单,所以她需要补充另外的药品。“开启。”
前方地板应声散开,重新组合成一架延伸向下的阶梯。阶梯尽头的大厅中有油灯照明,使青铜制成的墙壁泛出特殊的光亮。见此,卡萝琳皱了皱眉。这种光亮总让她想起詹妮弗。虽然卡萝琳的外表已不会再变老,但按照日历,她已经三十好几了。她做出的各种决断开始变成条条皱纹,显现在她脸上。
其中,皱眉形成的纹路特别深。
詹妮弗的药房很大。哪怕以巨大的图书馆作参照也够大的——足足十英亩。卡萝琳推开门,立刻被各种气味团团包围:茄属植物,乙醚,还有淡淡的炸蛤蜊味。卡萝琳不由得露出怀念的浅笑。记得有次深夜,她来找詹妮弗要阿司匹林治头痛,却发现她大麻抽得欲仙欲死,正在煤气炉上炸蛤蜊。詹妮弗已经嗑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更不用说替她找到阿司匹林了。没奈何,她鸡同鸭讲地陪詹妮弗演了好一会儿闹剧,总算弄明白了詹妮弗的意思:大麻对她的头疼有好处。绝望的卡萝琳只好屈服,抽了几口。没想到,这东西真有好处,而且还让蛤蜊的味道不同凡响。真是个有意思的晚上,她想,这儿的日子也不全是可怕的。有些还挺不错。
药房就像个小小的奇异迷宫。在卡萝琳看来,这儿的物品摆放原则就是“让人找不着北”。就算真有某个分类系统,卡萝琳也需要一份地图的指点。幸好她需要的东西挂在显眼处,钉在远处角落詹妮弗的书桌上方。卡萝琳朝桌子走去,一路上用手指抚摸各种东西:小小的木质抽屉,里面装着干燥的植物根须;一个直径两英尺的铜球,刻着合体如尼文注释1;一只养在一缸液体中的小剑龙,她路过的时候,它还朝她眨了眨眼。
詹妮弗的书桌上堆满了一摞摞笔记本,摇摇欲坠,而且,在卡萝琳看来,邋遢得让人难受。即便如此,这些东西又让她微微笑了笑。詹妮弗和父亲一样,对办公用品有特殊的迷恋。她桌子上摊着一本“米奎鲁斯”注释2线圈笔记本。卡萝琳捧起本子,吹掉上面的积灰,嗅了嗅本子的味道。
卡萝琳发动reissak那天,詹妮弗正在绘制一幅解剖图。本子摊开的这一页上画着某种动物,有节肢动物的足,却有小象的身躯。詹妮弗还来不及画上肌肉组织。卡萝琳认不出是什么动物。是遥远未来的生物,还是远古史前生物?她耸耸肩,谁知道。不管它是什么,本子边缘的注解里写着它有“过度发达的腹股沟乳腺组织”。
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放下笔记本,合上,把头靠在封面上。“我希望……”她开口道,却支吾着说不下去了。什么,卡萝琳?你到底希望什么?希望不管詹妮弗现在在哪里,那地方都有美味的蛤蜊?她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怒气。省省吧,你没权利希望。
除了急救药品,卡萝琳还在寝室里备着充足的复活用药——虽然对斯蒂夫已经死心,但时不时地总有某个活死人会出点事故。而今天,她还需要其他东西。她展开墙上挂着的地图。在地图的指点下,她在药房的阴影中来来回回,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只装着蟒蛇血的半满克莱因瓶,还有两盎司镓-67砷化物。收集原料花了她一个小时。之后,她逃也似的上了楼,忍住没哭。
在她身后,地板呼的一声重新合拢。卡萝琳叹口气,仰起头。头顶高处,银河的光亮照耀着她,已是午饭时分。要不我上去,来一顿野餐,然后——
不行。
有个词正好可以形容你的做法:“拖延时间”。她一步一步,慢慢地、笔直地朝红宝石楼层走去,来到第7区,16排。
他的尸骸就躺在倒下的地方。
他身下的木质地板已经被尸液沾染变黑,但他的身体没有腐烂,而是变成了木乃伊。好在尸臭已经散去。大概是昨天吧(她不记得了),她用小推车推来了一箱纯净水、两加仑氨水、足够一两周的食物,还有一大袋子兴奋剂安非他命。这活儿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
她放下身上的背包,脸上的表情却像扛起了一个包袱。这次复活的困难程度极高,哪怕对詹妮弗也不轻松。但卡萝琳觉得自己总会想办法做成的。她向来如此。
她又叹了口气,坐到尸体旁边,开始工作。
复活父亲花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还长,接近三个星期,说不定更久。她已经记不清日子了——最近她经常记不住日子。等到所有的饮用水耗尽,安非他命也快吃完的时候,她才总算让父亲的心脏跳动起来。又过了三天左右,经过数次试验和失败,她让他恢复了正常的大脑活动。不久,他开始打鼾。
她背痛,膝盖痛,就连手指也痛。为了预防万一,她后撤了六排书架的距离,还戴上一副从大卫的武器库里找来的剧毒致命的手套。她蹲在书架后,原打算紧盯着父亲的动静,确定他没有恶意以后才现身。可她实在太累,竟一头栽倒在地,丧失了意识。说是“深睡眠”还不够,更像是“浅昏迷”——只不过对外界刺激会做出反应而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意识到,有人在摇晃她的脚。
“滚该(开)。”
那人没滚,反而摇得更重了。卡萝琳慢慢想起睡前的情形,猛地清醒过来,举起手套挡在身前,就像一块盾牌。
他不摇晃了,朝后退开半步,举起一只冒着热气的杯子:“你好啊,卡萝琳。”
她闻了闻。咖啡?她警惕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放下手套。
“你好,父亲。”

2

一般来说,卡萝琳讨厌咖啡。但现在,有人趁她睡着时把药片都藏了起来,她只好接过杯子,点头致谢。“你醒来多久了?”
“十二小时吧。我死了多久?”
她揉揉眼睛,“我记不清了。有一阵子了。好多个月吧。”
他点点头,“我想也是。”
“你怎么知道?”
“一方面,身上的味道已经不算太难闻了;另一方面,身边的东西积了很厚的灰。”
“哦。”她忽然想起,“对不起,呃,关于……”
“关于杀了我这件事?”
她点头。
“别在意。我们都明白,这是我计划好的。不过你干得真漂亮。已经很久没人能打我个冷不防了。”
“真的?”想起父亲在收养日当天所作所为,她还以为,任由自己被她杀害也是父亲的计划之一。
“一点不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我不会任由你杀死我。要是我知道你想杀我,我肯定会把你打趴下,狠狠地打趴下。不,你赢得光明正大。”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真为你骄傲,卡萝琳,这么说希望你别介意。”
“介意?”她想了想,“不,我不介意。”
“那么……剩下的还有谁?”
她摇摇头,“只有我。”
“哦。”
“你吃惊吗?”
“有点儿。我觉得你可能狠不下心……大卫和玛格丽特嘛,没问题。杀他俩不算难。但其他人,比如詹妮弗?还有麦可?”
麦可。麦可一直善待于她——在图书馆,善待某人已经算是稀罕事了——而且还不止如此。大卫第一次杀害她的时候,麦可远在澳大利亚,可不知怎么,他却得知了这个消息,为她赶了回来,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尸体。叫来詹妮弗后,他潜回森林,日落才回来,带着一群狼和两只老虎,在屋后空地伏击了大卫。他肯定知道这完全是白费功夫,而且大卫还会因此伤害他,但他仍旧这么做了。“对。”她回答,“还有麦可。我不能留破绽。你明白的,对不对?代价太高。”
“这么做是对的。是我做了安排,逼你没别的选择。不知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好过些——根据当时你掌握的情况,容留任何活口都是冒不起的风险。”
“我明白。但还是不好过。”
“嗯,我理解。说起来,你是怎么干的?去找了公爵?”
她摇摇头,“我利用了美国人。”
“啊,有意思的一步棋。”
“这步棋下得不错。”
“斯蒂夫呢?”父亲的声音温柔起来。
她没回答,只做了个鬼脸。
“死了?”
“对。”
“我猜大概是戏剧性的自杀?”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
“他血脉中流淌着这种基因。他的曾曾曾——17世曾祖母就是这么死的。”父亲装出悲壮的表情,作势朝自己的心脏刺了一刀,“还我的人民自由,阿布拉卡!”接着,他头一歪,舌头从嘴角伸出,“听起来耳熟不?”
“的确很像。”
“他怎么死的?”
“第一次用火,后来还用了其他几种办法。”
父亲皱皱眉,“对不起。你肯定很难过。”
她耸耸肩,“人只能适应。”
他点点头,“这话没错,但我还是替你难过。”顿了顿,他又问,“你愿不愿意听听一个父亲的建议?”
“你在请求我的同意?”
“对,请求你的同意。现在这儿是你管事了,卡萝琳。要是你想让我闭嘴,直说就行。”
“不……不。”她从惊异中清醒过来,“谢谢你好心这么问。但凡阿布拉卡有所赐教,我都会洗耳恭听。这是我的荣幸。”她微微低下头。
父亲也低头朝她致意,比她弯得更低。“第一次,用火的时候,斯蒂夫什么样?是否和平常不同?”
“对。”
“是什么不同?”
“他看起来……高兴,我想,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高兴。嗯……也许‘高兴’不恰当,更像是平静。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面露平静。”
父亲点点头,“这就对了。他心怀高尚目标,而且不乏勇气。就算没有你,他也会为别的目的牺牲自己。”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反应,“或者呢,他会因为没有机会牺牲,悲伤而死。”
“你是说这是他生来就注定的?”
“有一部分是天生的。他天生就有牺牲自我的倾向。有些人特别容易感觉内疚、觉得自己活该什么的。他朋友的死让这种倾向变成了无可更改的事实。你再次见到他时,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对了,”她说,“这也是我想跟你谈的事情之一。我一直在学习,我想我能……”
“什么?”父亲轻声问,“改变这一切?好让你俩在一起?”
“不!不是这样。也许可以……但这不是我想说的。”
“那你想说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卡萝琳轻声回答。
“你跟他谈过没?”
她点点头。
“谈话顺利吗?”
“他对我很……亲切。慈悲。至少他一直在用这个词。但……”
“但?”
她叹口气,“但也仅止于慈悲而已。我们之间没法像童年时期那样心有灵犀,总有条鸿沟。就算我们用同样的语言和词汇,意思却不同。而我……我不知该怎么改变这个局面。”
“这不奇怪。你俩的生活环境太不一样了。”父亲的眼神有片刻飘向了远方,“对不起。”
“我该怎么做呢?”
父亲摇摇头,“这我无法回答。不过,在我看来,你有三个选择。”他举起一个指头,“第一,你可以改变过去。在那一天让斯蒂夫也成为佩拉匹。”
“我也在考虑这个办法。”
“决定了吗?”
“我不知道。我明白你为什么用这种办法抚养我们——抚养我——但是,有时候……”
“很难。我知道。对不起,卡萝琳,我只能这么做。”
“这我也明白。但我有些不忍心让斯蒂夫同样经受这一切。应该说,我不忍心让任何人经受这一切。”她叹口气,“第二个选择呢?”
“你可以逊位,”父亲说,“改变过去,让你们这些孩子都变回普通的美国人。你和斯蒂夫可以一起长大,无波无澜地静静长大。”
她思索着这个可能性,“那你怎么办?”
父亲耸耸肩,“我还是会退休。要是你逊位,我就一把火烧了图书馆,切断这儿和低维宇宙的联系。1977年的劳动节,大家会尽情享受一顿美味野餐,晒伤皮肤、撑圆肚子回家。几天后,有人会发现老布莱克先生失去了踪影。一切就这么结束。”
有一两次,卡萝琳也想过,如果是这样,后来会怎么样。“那,没有了图书馆,没有了你,你觉得我们会怎么样?”
“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拜托了。”
“你是个安静的孩子,”父亲说,“有点儿害羞。你和斯蒂夫在高中是甜蜜的一对儿。高三毕业舞会之后,你们把贞操献给了彼此。但你们的关系没能延续到成年。”他耸耸肩,“你俩都跟别人结了婚,不过仍然保持着友谊,互有往来,直到四十多岁。”
“我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为生?”
她点点头。
“你啊,是个图书馆员。”父亲说,“美国式的图书馆员。”
她从鼻子里发出嗤嗤的笑声,“没开玩笑?”
父亲也笑了,“绝对认真。这我可编不出来。你过着安静祥和的生活,在俄勒冈大学图书馆工作。你很擅长办公室政治,可惜从来没碰到过大挑战。生下第二个宝宝以后,你有点发福,所以开始参加铁人三项。”
“铁人三项是什么?”
“有点像赛跑。先游会儿泳,再跑会儿步,最后骑自行车。”
“哦。”
父亲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还有呢,你在业余时间学了法语。”
“哈!学得好吗?”
“过得去。你掌握的词汇和语法还不坏,但你的发音实在可怕。不过你没能去成巴黎。49岁那年,你得了甲状腺癌。”
“哦。”她想了想,“第三个选择呢?”
“你可以放他走。”他等了很久,但她没回答。最后,他说:“嗯,你想想吧。其他还有什么?”
“什么其他?”
“你说,斯蒂夫是你想跟我谈的事情之一。其他还有什么?”
“哦,对了。我想我理解你对我做的一切——对我的训练,我是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你说你要退休,是什么意思?你,呃,难道打算买一辆露营车开到博卡拉顿注释3去度假,诸如此类的事?”
父亲哈哈大笑,“不是不是。你说我死了多久?一年左右?”
“差不多。”
“那你这段时间在学习哪些门类?”
“我学习的重点是策略和战术。北方Q-33有了行动,森林之神那边也有骚乱,他有个女祭司——算了,不说了,这已经不是你的问题了。”
“有没有学数学?”
“只学了皮毛。怎么了?”
“你对‘始终回到原点’这个概念熟不熟?”
这个词她在哪儿听过,却想不起意思,“不熟。”
“这个概念的意思是,无论你有多了解这个宇宙,无论你解开多少宇宙之谜,总会有另一个更深层的谜在等待着你。”
“啊。”
“你知道这个宇宙不是我创造的,对不对?虽然我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也觉得自己做了些改进,但我只能遵循前人设下的规则操作。这种规则在第三纪就已经存在了。我给这个宇宙添了光亮,还有愉悦。”
“这个问题我们一直在猜测,”卡萝琳说,“但没人能肯定。不过,如果宇宙不是你创造的,那是谁?”
父亲摇摇头,“我有一次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就算有答案,这个答案也早就遗失了。”
“哦。”
“不论是谁,他都是个出色的手艺人。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他的作品,也学到了一些技巧——”他朝图书馆内数不尽的书、卷轴和对开本挥挥手,“——但我对宇宙的整体框架的了解并不比刚开始的时候多多少。”
“你这么觉得?”
“我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个宇宙是个‘始终回到原点’的东西。我永远不会搞懂它的整体结构。没人能搞懂。所以,我打算离开。”
“离开?”
“我要去创造自己的宇宙,一个属于我的地方,设定自己的规则。这就是我的退休计划。”
“听起来挺寂寞啊。”
父亲摇摇头,“我有朋友。”
“朋友?”
“你睡着的时候,我复活了诺布朗加和米拉戈妮。”
卡萝琳想起麦可说到他导师时的情形:你知道诺布朗加远不止一只老虎这么简单,对吧?她记起诺布朗加一步一步踏进reissak的样子,还有他对父亲不可动摇的信念。他说父亲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到头来,他说的一点没错。
“他们在哪儿?”她有些不安。
“在等着我。”父亲指指玉石楼梯,“你想见见他们吗?”
卡萝琳想起米拉戈妮伸出小小的手,手上满是鲜血,质问她“Morupanh ka seiter?”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她摇摇头,“还是不见的好。”
父亲点头,“也对。”
她想象着父亲、诺布朗加和米拉戈妮三人在一起消磨时光,打打排球什么的。这画面实在不合父亲的性格。不过,她已经慢慢意识到,父亲真正的性格也许并非从前她看到的那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你记得……记得铜牛那天吗?大卫?”
“当然。”
“那天你为什么微笑?”
父亲看了她很久,“跟我一起走走,卡萝琳。”他站起身(他的身体依然灵活柔软),穿过书架。
卡萝琳急忙跟上,“我们去哪儿?”
“不远。”
他带她走出红宝石门类——大卫的门类,对暴力和死亡的冥想——来到紫色区域。紫色门类不大,属于皮特的门类。她一直不知道这儿的地板是用什么宝石做的。紫水晶?石榴石?坦桑石?记忆中,她似乎从没来过这儿。
父亲在一座积满灰尘的高高书架旁边停下。架子上放着诸如《拉鲁斯烹饪百科全书》注释4《在家上蓝带学院》注释5,以及《做饭的乐趣》之类的书。我们来这儿到底要干吗?
父亲取下一本三环活页本。本子很薄,看起来很廉价,原本半藏在教人做玉米肉馅饼的书后面。封面上印着“查理的天使”五个字,还有三个漂亮的女士。
他把笔记本递给她。她眼角瞟到了什么东西。图书馆深深的阴影中有轻微的动静,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这是什么?”
“这,”父亲说,“就是黑色对开本。”
卡萝琳盯着他,“真的?”据说,黑色对开本里藏着改变过去的办法,因此拥有无限的力量。早先,她花了很多年寻找这本本子,最后认定它并不存在。
他点头,“这本本子故意放错了书架。我不想让你在没准备好之前找到它。”
她翻开本子。里面的纸张是古老的上好牛皮纸,上面的笔迹并非出自父亲之手。她眨眨眼。就在她凝视的当口,上面的文字改变了。少顷,又变了。第三次改变的时候,她已经看明白,变的只是语言,黑色对开本里的韵文内容并未改变。每过几秒,上面的墨迹就会重新排列组合。一会儿变成阿拉伯语,一会儿是斯瓦西里语,一会儿又变成风暴的诗句。“哎呀,我的上帝。”
父亲点点头,“很可能也是我的上帝。”
黑色对开本。“谁写的?有多久了?”
“没人知道。”父亲定定地望着她,“本子是我从第三纪的皇帝手里拿来的,上面的字也不是他写的。”
她合上本子,“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和——”
“我们把大卫放进铜牛那天我之所以微笑,是因为他求饶了。”
“噢。”她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举起一只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摇摇头,迷惑不解。
“你已经知道他是我儿子了,对吧?我是说,你们在某种程度上都算是我的孩子——尤其是你,卡萝琳——但大卫的母亲是唯一一个跟我有性关系的女人。”
“哎呀,父亲!”
“抱歉。”
“但……我是说……我不明白。这个,他是你亲生儿子这事,不会让你感觉更痛苦吗?对他做这种事的时候?”
“会。”父亲神情严肃,“非常痛苦。比你所知的任何事情都痛苦。希望你永远也不必经历这种痛苦。”
“那你为什么还要微笑?”
“因为他求饶了。而你却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
“要是你把我放进那鬼东西里面,我大概也会的。”
“不,你没有。”
“什么?我没——”
他弹弹黑色对开本,“历史任我摆布,卡萝琳。”
“我还是不明白——”这时,她忽然明白了,“大卫……原本是你的继承人?在某些……某些其他版本的过去里?”
“没错。”
“但……他没成功?”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大卫不够坚强。”父亲回答,“训练课程最难的部分是征服一头怪物。他一次也没成功过。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太多了。整整九次,我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活活烤死,以此制造出一头怪物让大卫来杀,可是,整整九次,得胜的都是那头怪物。最后我才明白,这是因为接受训练的人不对。”父亲耸耸肩,“所以我就给了那头怪物一个机会。那一天,大卫求饶的时候,我知道,我终于成功了,终于找到了继承人。”
“九次?”铜牛的肚皮在黑夜中发出橘红色的亮光,“我?”
“你从没求饶过,”父亲说,“一次也没有。我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你当然不记得了,但我自己也在牛肚子里待过几次。”他又耸耸肩,“有一回,我甚至一连烤了你两次,好让你知道,真正一清二楚,自己究竟会面对什么。我想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结果你只是看着我。”他摇摇头,“直到现在,这还是我的噩梦。”
“那时候我什么样?”
“就像大卫,”他说,“但可怕得多。比我更可怕,甚至比皇帝还可怕……比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都可怕。你是魔鬼。恶魔。”
“唔。”
他等了一会儿,“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了。我——”
“谢谢”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但她没说出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后悔了。“没了。”
“那么,阿布拉卡宣布,第四纪世界终结。世界是你的了,卡萝琳。‘祝贺’这个词不恰当,但我知道你会干得很出色。”父亲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尘,“是时候了。我该走了。”
就这样?“我们还会见面吗?”
他摇摇头,“不,永远不会。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回来的路。”
“哦。”
父亲转过身,走向玉石楼梯,走向诺布朗加和米拉戈妮,走向等待他们三人的未来。
卡萝琳看他走了几步。他没回头。“等等!”卡萝琳喊道,“还有件事。”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会复活你?我是说这一次。”
“我不知道。”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卡萝琳,但我对你有信心。”父亲的眼睛闪着光,“你也应该开始习惯这一点啦。”
她没懂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父亲叹口气,“你很坚强,卡萝琳,可偶尔放松一下也不为过。”他打个响指,“哦!我差点忘了。我给你留了点东西。”
“什么?”
“一个惊喜。”
她对父亲给的惊喜向来警惕,“是开心的惊喜?”
父亲只微笑,没回答。
她看着他走远,直到确定他听不见自己说话。这时,她才轻声道:“再见,父亲。”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3

斯蒂夫躺在顶楼豪华公寓的地板上,活了过来。他已经习惯了死亡,能清清楚楚地记住直到最后一刻的所有细节。现在,公寓里积满了灰尘。那杯他喝剩的通厕剂已经干涸凝固,就在老地方没动。那是多久之前了?他还记得这东西的味道,像金属,不算特别难喝,不过进了肚子就烧掉了他的肚肠。杯子里剩下的还能再喝一次。它一直在等我。敞开肚子吧,兄弟!
不知为何,这让他觉得很滑稽,于是呵呵笑起来。
“别这么笑。”
“什么?”他听到卡萝琳的声音,于是转向她。她正蹲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的花岗岩地板上,就像只屋檐滴水嘴怪兽,还抽着烟。
“别这么笑。听起来像玛格丽特。”
“可我浑身都是灰。嘿嘿。嘻嘻。”
“你在那儿躺了挺久。”她扔给他一包半空的万宝路,还有玛格丽特的打火机。
他伸手接住,“谢谢。娜嘎呢?”
“回家了。”卡萝琳回答。
“回非洲了?”
卡萝琳点头。
“为什么?”
“她想跟自己的同胞在一起,当……你知道……”她没说下去。
“末日来临的时候?”
她点头。
“耶稣啊,卡萝琳,外头到底糟糕到什么程度了?”
卡萝琳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嗯,还没到末日。”接着声音轻了一点,“现在还没到。”
斯蒂夫点点头,“你没变。”他看看通厕剂,忍住没发抖。又来了。这次我也许能找到某些爆炸——
“不用麻烦了。我有。”看到他盯着通厕剂,卡萝琳说,“给。”她举起一把手枪,“替你省点事。或者你嫌吞子弹不够可怕?”
“我想凑合着也行。我死前说的话你有没有多少理解一些?”
她只是看着他。
斯蒂夫坐起来,掸去厨房椅子上的灰尘,点了支烟。“复活这事你越来越在行了。这次我连酸痛都没有。”
“谢谢。”
他抽着万宝路,眯眼看看她,“你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过了多久了?”
“三四个月吧,我想。我没记时间。怎么个不一样?”
“我不确定。你看起来没老。”
她摁灭烟蒂,“我不会老了。我的外表不会再衰老。这是父亲的小把戏之一。”
“不过多了几条皱纹。”他的手抚过她的面颊。
“嗯,对。你们那儿怎么说来着?‘让人变老的不是岁月,而是历练。’”
这时他忽然明白了,“我知道哪儿不一样了。你不愤怒了。呃……还有点儿暴躁,不过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什么意思?”
“从前,你的眉毛老是这么拧在一起。”他扮个鬼脸学她的样子,“你以为没人看到的时候,下巴肌肉总会跳动。现在嘛,少多了。”
“唔。”
“那,你这段时间干了些什么?”
“很多。”她回答,“先是学习,然后想事情,还跟父亲聊了聊。”
“真的?我以为他死了。”
她耸耸肩。
“嗯。只是聊天?没打架什么的?”
“没,还蛮文明的。怎么了?”
“嗯……我打赌,你俩要是吵起来,那场面一定壮观。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金刚猩猩大战超级恐龙》?”
“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可惜。我还挺风趣的。”
卡萝琳皱了皱眉……不过很快松开了眉头。“是啊,”她微微笑了,“没错。我挺怀念你的风趣。我大概确实没那么愤怒了。”她伸出手索要打火机。
斯蒂夫递给她,“这是好事。你得把身体里积蓄的怒气发泄掉。要不然,它会腐烂流脓,最后毁了你。”说到这里,他发现她正用奇异的眼神盯着他,“怎么了?”
“你还真是个——没什么。”
“那么……已经过了四个月,是吧?”
“差不多。”
“比上次复活间隔的时间长啊。”
“对。”
“为什么等这么久?”
“我本来都不想让你活过来了。”
“你生我气了?”
她一惊,“没,没生气。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再也受不了了,如果你……如果你再做这样的事。”
“噢。”斯蒂夫想了想,“那……对不起。”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用意。至少我觉得我理解。”
“唔,这两者可不一样。所以你把我叫回来了?”
“对,也不对。我想出了个提议。”她说,“本来,跟父亲聊完后我就想把提议讲给你听,但北方Q-33企图——”
他举起一只手,“没关系,我明白。公事优先。什么提议?”
“要是我告诉你,有办法让一切都好起来呢?”
斯蒂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一切’到底指什么?”
“太阳,”她回答,“地震,一切。”
“你要把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姑娘重新放回天上?”
“不是,那个我办不到。米拉戈妮已经跟父亲走了。”
“你是说他们都死了?”
“没,没死。他们去别的地方了。米拉戈妮,诺布朗加,还有父亲。我们不会再见到这三个人了。”
斯蒂夫扬起眉毛,“‘别的地方’是哪里?”
“我想是个新宇宙。父亲自己创造的宇宙。里面所有的规则都由他来决定。”
斯蒂夫摇摇头,“你知道吗?你们这些人玩儿的完全是另一个尺度呀。”
“哎……说了你可能不信,但我跟你其实差不多。我做的事谁都能做。”
“我实在相当怀疑。”
她站起来,默默伫立片刻,低头望着他,柔声说:“但这得付出代价啊。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我把心掏空了。”
斯蒂夫点点头,“嗯,我明白。”
她望着他,“真的?你真的明白?”
“对。真的明白。”
卡萝琳笑了,“我相信你明白。谢谢你。”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她的指尖是那么温暖,让他有些吃惊。“但我以后会更明智些。”
“是吗?”
“对。”她垂下手指,“我会弥补犯下的过错,斯蒂夫。我早该听你的。你一直都是对的。”
他扬起一边眉毛,“是吗?你会把太阳叫回来?”
她点点头,“明天这时候,太阳就会和从前一样了。”
“可你说过这不可能。大卫不能——”
“大卫不在了。我让他死去了。”
“什么?什么时候?”
“几小时前。”
“那你的报仇大计怎么办?”
她耸耸肩,“我的仇报够了。不想再干了。”
“呃……干得好,非常明智。可是,如果他不当太阳了,你怎么——”
她望着他,“我找到了其他办法。”
“哇。实在太好了,卡萝琳。真的。可外面怎么办?不是有饥荒吗?大家都快饿死了。还有火山,和——”
“情况还不算太糟,至少目前如此。而且我不会让情况继续恶化。我已经跟黄石底下的火山谈过,安抚了他。至于饥荒……我有个办法,可以把云彩做成面包一样的东西。当然要花不少能量和时间,幸运的是,两样我都不缺。明天日出时分,食物就会从天而降。全世界都有。每隔几天我都会下一次面包雨,直到庄稼长出来为止。”
“真的?”
她点头。
“图书馆呢?地震呢?”
“图书馆又藏回了原来的地方,地震随之消失。我已经让月亮回到了原先的轨道,所以潮汐也会回归正常,很快。”
“卡萝琳……这太……这太了不起了。但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斯蒂夫。因为你做的一切。”
“我?我什么都没干呀!”
“你是我的朋友。”她说,“这就是原因。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是我一生难求的挚友。而且,你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朋友。”
卡萝琳双手掬起,仿佛要从掌心喝水。雾气从她掌心中冉冉升起,凝成一个球体。斯蒂夫过了一会儿才认出,那就是地球,只有篮球大小,而且底朝上——南极洲在顶上,接着是南美洲,还有云层,大洋。地球在她掌心上方几寸远的地方悬浮着,慢慢转动。斯蒂夫眯起眼睛,发现有一架小小的喷气机正飞越太平洋,身后拖出一条细细的尾迹。
“瞧啊,斯蒂夫。就是这儿。几十亿人,他们都会安然无恙。也许不能说‘无恙’——至少他们的生活会恢复成从前的模样。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一切都好起来。只因为你。”
斯蒂夫望着地球,伸出手想碰,随后决定还是不碰为好。他看着卡萝琳,迷惑不解,眼睛却闪着亮光。
“你救了他们,”她说,“每一个都是你救下的。娜嘎,派迪,还有其他人,都是你救的。你一个人救的。”
“真的?”
“对。”
斯蒂夫笑了。
一滴眼泪夺眶而出,从卡萝琳面颊上流下。
“卡萝琳,你为什么——”
她撤开双手。地球就那么凌空悬浮着,仍然慢慢旋转。斯蒂夫着迷地望着它,看着那架小小的喷气机又拖出几分之一英寸的尾迹。
救了他们?我?有一会儿,在脑海中,他看到杰克走进了阳光里面。
卡萝琳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以下几个字——很久很久以前,当父亲召唤第四纪的第一个黎明时,便是如此在米拉戈妮耳边细语。
斯蒂夫听到……
……时间……
……停止。

4

斯蒂夫处于无重力状态,飘浮在豪华套房的厨房里。卡萝琳从冰箱里找出一瓶积灰的俱乐部苏打,在厨房桌子旁坐下。她没喝手里的饮料,反而一根接一根地慢慢抽起烟来。有时候她甚至连吸都不吸,任由手里的烟卷一点点闷燃成颤巍巍的灰柱。
烟盒空了的时候,斯蒂夫的脑袋已经笼罩在了沸腾的球形能量里——橘黄色的光球,跟从前的太阳一样。要说跟前任太阳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斯蒂夫跟愉悦位面的联系十分紧密,只怕会比米拉戈妮更加灼热明亮。她得稍稍折叠一下空间,免得水星被他烧成灰烬。
她解开斯蒂夫的一根鞋带,用作牵引绳,牵着他穿过大厅,走上台阶,来到宇宙底下的玉石平台。大卫血淋淋的尸体就躺在那儿,上面盖着塑料布。大卫已经不再受苦受痛了。稍后,她会让活死人把他抬下去,再回收玛格丽特的遗骸,然后用裹尸布把他俩裹起来,一同埋葬。
她把斯蒂夫放进天空,把星辰的轨道调回原先的位置。这次她连计算器都没用。我摸到窍门了。
手头还有大堆事情等着做,但她今天不想再待在图书馆了。虽然加里森橡树林的出口被炸成了碎片,周围还堵着坦克和士兵,但图书馆还有其他出口,通向其他伪装的住宅。她选了其中一座俄勒冈州的农舍。农舍位于一条漫长道路的尽头,十分安静。
进了农舍,她先去厨房煮了一杯咖啡,然后下意识地拿起杯盘清洗。洗完后,她又进了浴室——浴室有点难找——放了一缸滚热的水,泡澡。浴缸后面的瓷砖是难看的青柠色,水龙头也因为长久不用而艰涩难拧。好在浴缸还算干净。
她泡了很久才出来擦干身体。斯蒂夫还没升上地平线,所以温度很低——大概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她不知道该怎么生炉子。不过衣柜里有一件崭新的毛巾浴袍静静等着她,大小正合适,连标签都没摘。几乎可以肯定,从一开始,这件袍子就挂在这儿了。她摇摇头。父亲呀。
浴袍下面放着一只盒子,里面装着一双厚厚的棉拖鞋,是卡通猫的形状。塞饱了棉花的猫头竖在脚尖部位,咧嘴大笑。她把鞋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讶异不已。父亲居然还有幽默感,谁能想到?尽管滑稽透顶,这身衣装倒挺软挺暖和。
她穿戴完毕,走向后窗,朝外望去。窗外是一片宽阔的田野,覆盖着皑皑白雪。田野上有座谷仓,还有条小溪。
她眨眨眼。
田野尽头站着一个男人,身影几乎被森林遮住。她又眨眨眼。“这不可能。”她脱口而出,想起了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房子,冒着青烟、千疮百孔。
接着,父亲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我差点忘了。我给你留了点东西。”然后是另一个男人支支吾吾的温顺声音:“我跟,跟,小东西一起。父亲说的。父亲说要学习低贱的小东西。”
还有大卫的声音:“如果是老鼠,说不定还能溜出去。大东西就不可能了。”
她急匆匆走向后门,几乎跑了起来,猛地拉开门:“麦可!”
他朝她走来,左边跟着一头美洲豹,右边跟着三只狼。一行人在院子外停下。麦可瞪大眼睛盯着他,用父亲从前的头衔称呼她道:“sehlani?”
卡萝琳张嘴想否认,接着又闭上。怔了很久,她用难以察觉的动作点了点头。
麦可跟狼和美洲豹说了些话,然后跟着它们一同仰天躺在雪地上,朝她露出肚皮。
卡萝琳惊呆了,“不!别这样!你干什么呢!快起来!”
麦可不肯起身。他仰天躺着,害怕得直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蹬过雪地,脚上只有卡通猫黄色的眼睛露在雪外。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起来,麦可,请起来。是我呀!”
麦可慢慢站起来,“你……你做的事……你……”
“对不起,麦可。我非做不可,没别的办法。你明白吗?”
他迷惑地看了她很久,没回答。
绝望中,她微微笑着碰碰他的面颊,“外头冷死了。你的朋友们饿坏了吧?你们都进来,里面可能有吃的……”
麦可想了想,慢慢也笑了。看见他的笑容,卡萝琳心中有什么东西松了开来。麦可转向狼群,说了些话。她没听懂,但狼们都摇了摇尾巴。
她带他们进屋。
屋里真有吃的,还不少。冰箱里有五大块烤牛肉,还有一整只火鸡。麦克和动物们狼吞虎咽地吃饱后,挤成一团躺在客厅凸窗前,很快陷入了梦乡。卡萝琳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们身边。
接着,许多个月来的第一次,太阳升了起来。橘色的光芒下,麦可和朋友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板上。
卡萝琳看看日出的角度,思忖道:美语里,一年中的这一时节叫“四月”,有时候也叫“春天”。这诚然不错,但在图书馆员使用的历法里,这是一年中第二个月,即“希望燃起之月”。卡萝琳坐着,望着自己熟睡的朋友们,身上干干净净,暖暖和和。粉红色的棉质浴袍柔软地贴着皮肤,卡通猫塞饱了棉花的脑袋保护着她的脚趾。她就这么坐了很久,望着新生的太阳慢慢融化漫长凛冬的灰色寒冰。
她脸上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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