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那,欧文最后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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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介意蹲监狱。
首先,他觉得一身轻松。那事儿发生前,整整一两个星期他都紧张得浑身冒汗,最后一咬牙才挟持了人质,同时不停地质疑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还担心最后,嗯,得蹲监狱。现在嘛,一切都结束了,事情做完了,该来的也都来了,他可以放松了,彻彻底底放松了。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无忧无虑。
超级监狱里的生活严格有序,让他想起军队基础训练阶段。他跟人家达成了协议,闭口不提自己真正的所作所为,以此换取相对仁慈的判决。不过,检察官坚持要把他送进某个没法轻易越狱的地方服刑。欧文私下觉得这招非常明智。十年徒刑听起来挺长,但就欧文干下的事情来看,算得上挺宽松了。总统明明白白地跟他说过,要是他给他们难堪,他们完全可以给他弄个“无期徒刑,不得保释”。
其次呢,监狱生活也舒适得叫人意外。当然不能跟豪华饭店比,但他一人一间牢房,设施还算新,而且干净。在这儿,几乎人人都看过那部纳坦兹的电影,或者读过写他的书,所以全都知晓他的大名。有个挂着胸牌的警卫也是他的粉丝,名叫布雷克利。布雷克利心甘情愿替欧文跑腿,去巴诺书店买书,好让欧文时不时给他讲个战争故事。小得施恩已经二十多岁了,成了个挺赚钱的证券交易员,他坚持要替欧文付书钱。欧文挺感谢这些不怕麻烦帮他忙的人。再说,在牢房里有点别的消遣也蛮不错。
至于其他囚犯嘛……欧文的判决书上写着“伤害及殴打”——从技术上说这话没错,只是有点误导人。不过,在监狱里,罪名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你犯下的是强奸幼童罪,差不多可以肯定,你的牢狱生活会特别痛苦。而判决书上的“伤害”两字,则会替你赢得某种尊敬。
他甚至连人都没揍过。他来科罗拉多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回到天上;几周内,犯人们的伙食仍然实行配给制——靠每天600卡路里的口粮,人根本没力气寻衅滋事。等到面包之类的东西从天而降,警卫和同狱犯人已经达成一致共识:是聪明人,就别去惹欧文。
这正合欧文心意。
作为新犯人,头两个月他本来应该既没书看,也没信件可读。不过,有些警卫是他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老相识,他们时不时会不小心地在他牢房门口掉下一两封信,有索普写来的,有得施恩写来的,还有他从前的军中同袍写来的。当然,这些人都不知道欧文入狱的实情,但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欧文。
这种感觉真好。
就这样,他有书看,有信读,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有自己的房间,想有人陪的时候能找人下象棋什么的。尽管饭食糟糕,不过也没办法嘛。有一回,晚饭以后,他不知怎么感叹道:“只要再来杯玛格丽塔鸡尾酒,我就像在度假啦。”大家似乎觉得这话很好笑。
总而言之,他对这种生活很满意。
不过,今晚的熄灯把他搞了个措手不及。他正在看一本盼望已久的新书——《整装待发》,最新的斯黛芬妮·普拉姆系列——忘了时间。欧文跟警卫布雷克利点名要这本书的时候,布雷克利的眼睛都快凸出来了。欧文告诉他,得过荣誉勋章的好处之一就是想看什么书,就能看什么书。话说回来,他妈的作者伊娃诺维奇写得实在太他妈的滑稽,他一边读,一边笑声如雷。受惊的布雷克利问他,等读完能不能借他看看。欧文回答,当然可以。
他原本打算明天就把书借给布雷克利。没想到,今天收到了一封得施恩的信,花了他半小时回信,所以熄灯的时候还剩下十页没看。他考虑要不要借着牢门上观察缝里透进来的光线继续读——反正没多少了,而且他正读得兴起——想想还是算了。他折了页角做记号,把书塞到铺位后面。这样,要是有人在外面监视,也不至于太过显眼。
他正在放书,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欧文没有惊叫,但只差一点。他扭过身子,想看看铺位下到底是谁,却只见一条手臂从地上冒出,越升越高。
“搞什么鬼?”
欧文一边扭身子,一边加倍用力,想挣脱抓他手腕的手,可惜不成功。首先是角度不对,其次那个人——不管那是人是鬼——都力大如牛。片刻后,地上冒出另一只手掌。就像从游泳池中出水一样,那人抓住水泥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水泥地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脑袋。她放开欧文的手腕,双手撑地,把自己的身子拉了出来,接着是腿——这腿可真漂亮,欧文吃惊过度,脑袋里竟冒出了这么个念头——然后站了起来。
“你好啊,欧文。”
他眯眼仔细一看,长叹一声靠在墙上,“哎呀,该死。是你啊。”
“对,是我。”卡萝琳说,“你在这儿干吗?我花了好久才找到你。”
欧文本想说“我也想这么问”,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呃,”他坐起来,说,“你知道,我对某个家伙粗暴了点儿,也没干什么,就打掉了几颗牙齿,但——”他耸耸肩,吐口唾沫,“——他怀恨在心。”
卡萝琳莫名其妙地皱皱眉,“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本来就是你的日常职责嘛。”
“那个家伙正好是总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补充道,“是新的,不是死掉的那个。”
“哦。”她思考了几秒钟,“你干吗打他?”
“他不停地挣扎,扭来扭去。我怕枪走火。”
“枪?你杀了他?”
“没,只打掉了牙齿。外加挟持他为人质,一共,嗯,三四个小时。”
“哦。然后怎么样?”
“他屈服了。我就知道他会的。”欧文在自己的杯子里吐口唾沫,“娘炮。”
“‘屈服’是什么意思?”
“嗯,”欧文回答,“我差不多算是威胁了他。我跟他说,要是他不下令发射几颗导弹,我就让他的脑浆涂满这间漂亮的办公室。他想了一会儿,就下令发射了。”
“目标是谁?”
“呃……你。”
“真的?我?为什么?”
欧文在铺位上坐正,直视她的脸。他的眼睛已经慢慢开始习惯黑暗,“斯蒂夫那孩子跟我说,要是空袭不成功,他另有打算。你也知道,空袭果然没成功。我等了一个星期,看他能不能说服你解决外头的糟糕问题,但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顿了顿,他又说,“他真的那么做了?永清酒和……”
“打火机。”卡萝琳说,“对,他做了。”
“老天啊。”欧文沉默片刻,“嗯……不管他做没做,总之没转机。我觉得我们没别的选择了。但总统不同意,他说他还在‘尝试其他途径’。也许吧。但我肯定他担心的只是自己能不能连任。”欧文耸耸肩,“后来,我受够了跟他辩论不休。”
卡萝琳盯着他,“于是你就轰炸了三明治山?用核弹?”
“我炸了什么?”
“你说什么?”
“你说我炸了……三明治山?”
“我说了?”
“说了。”
“哈。”她微微一笑。
“嗯,我没听懂。”
“什么?哦,抱歉。小时候,我和斯蒂夫给很多东西起过别名。疤癞平地,猫溅溪,还有……”她挥挥手,“不用管这些。三明治山是我们给父亲的房子起的名字。那都是在图书馆和……一切之前。”她笑了笑。欧文觉得她笑容中充满对旧日的怀念,还有一丝甜蜜。“那时候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不知道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名字的,有多少年没叫了。”
“哦。”
“你把它给炸了?用核弹?”
“差不多,对。”欧文看着她,“你没发觉?几颗导弹都是正中目标。总共两千万吨。两个州以外都能看见腾起的蘑菇云。”
“抱歉,没看见。我肯定错过了。”她抱歉地朝他望了一眼,“我太忙了。”
“没关系。”欧文眉头打结,“我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复仇什么的。看来不像啊。”
“杀你?别傻了。”
“那你为什么来?”
“我有份工作给你,欧文。”
“啥?”
“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还有好多事想请你做。”
“谢谢,可我有点儿受够拿枪打人了。”
“我没想让你打人。嗯,偶尔也许需要,但不是主要职责。”
“那你想让我干吗?”
“这个那个的,各种杂事,我不擅长的事。”
“比如?”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想让你帮忙找条狗。”
“狗?狗他妈的遍地都是。”
“不,我是说特定的某一条。我一定得找到它——我答应过——但我跟狗相处不好。”
“噢?哪条?”
“那条狗叫派迪,是条英国可卡。”
“我不认识叫派迪的英国可卡。”
“说不定它已经死了。”
沉默良久,“你在拿我耍着玩儿吗?”
“我永远、永远不会这么做,欧文。”
牢房不锈钢便池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答(她)不会。卡萝琳喜你。”
“什么鬼?”
“那是我兄弟,名叫麦可。”接着,她轻声补充,“他的英语不够好,还在学。能耐心点吗?”
“嗯,当然。”欧文也放低声音回应。然后,他用正常的音量说:“嗯,我很乐意在牢房四周找找,要是它不在这儿,那我就无能为力了。”他竖起大拇指,指指牢房门,“那门锁着呢。”
“别傻了,欧文。我当然会把你弄出去。哪怕你不接受我的工作,我也会这么做——这是我欠你的。不过,要是你肯干,还有别的好处。我能教你其他东西。”
“东西?”
她点头,“很有趣的东西,而且很多。我现在拥有一间图书馆啦。”
他咀嚼着这句话,思忖一会儿,“也许你能教我你在银行里干的事?就是你让出纳们如此合作的办法。”
“当然,只要你——”
另一个男人再次开口,这回说的是某种连珠炮似的陌生语言,欧文听不懂。
“Cha guay.”卡萝琳说。
“Aru penh ta——”
“Cha guay.”卡萝琳又说,这次口气更加强硬。便池那儿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
“他说他们来了。”
欧文听到监狱大厅里轰隆隆一阵巨响,就像世贸中心倒塌发出的声音。接着便是尖叫声。透过门上的观察缝,他看到大厅里腾起一大团灰色的尘埃云。
卡萝琳做个鬼脸,“做决定吧,欧文。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我现在马上得走了。你来不来?”
欧文想了半秒钟,“行,妈的,算我一个。”
“有什么东西要带吗?”
“没。等等——”他拿起伊娃诺维奇那本书,“就这个。”
卡萝琳笑了,“你肯定适合在图书馆生活。来,抓住我的手。”
欧文照办。外头大厅里,他听到钢铁被掰弯的痛苦吱吱声。“说起来……你说‘他们来了’,‘他们’是谁?”
“我还不确定。我父亲有敌人,其中某些也是我的敌人。这些人已经开始对我不利了。”
“很危险?跟你一样危险?”
“有些的确危险。”
“唔。”
“别担心,”卡萝琳说,“我有个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