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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5

华格斯特终于来找艾美了。他来到她的梦里。
      梦,有时在这个地方,有时在那个地方。梦,是发生过的种种,是过往事件与感觉的重新上演;梦,是许许多多意象的混杂、揉合、重迭,重新排列组合之后呈现的全新感受。梦是她的人生,她的过去与现在混合在一起,完完全全占据了她的所有意识,让她醒来时不由得惊诧,发现自己竟然活在由具体物质与有序时间所构成的简单现实之中。感觉上,清醒的世界与睡梦的世界彷佛掉换了位置,睡梦世界的鲜明意象直到她展开一天生活时都还不肯离去。从茶壶里倒水,念书给围成圈圈的孩子们听,或在院子里扫落叶的时候,她总是突然惊觉心里有种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汹涌,彷佛从可见的世界表面,潜进一条地底河流的波涛里。
      旋转木马,灰暗的光线与铃声,流泄着钟声也似的音乐。冰凉牛奶的味道,沾在唇上的糖粉。有着蓝光的房间,她的心因发烧而浮动,还有那嗓音—华格斯特的嗓音—温柔地引领她走出黑暗。
      回到我身边吧,艾美,回来。
      最强烈的意象是那个房间的梦:肮脏,弥漫陈腐气味,一迭迭衣服散落各处,一包包不新鲜的食物摆满桌柜表面,还有那个艾美知道是她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绝望的渴求—那女人惊惶急躁,疾步在拥挤的空间里穿梭,捞起地板上的东西,丢进袋子里。来吧,亲爱的,该起床了。艾美,我们要走了。她们要离去,她妈妈要离去,这世界裂成两半,艾美在鸿沟的这一边,她妈妈在另一边,这一刻以及分离的感觉似乎不断拉长,有违自然地拉长,她彷佛是站在驶离码头的船尾,看着母亲,逐渐远去。她知道,就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房间里,她的人生才真正展开。她所目睹的,正是某种诞生的过程。
      但不只是她们母女两人。华格斯特也在那里。这说不通啊,华格斯特是后来才踏进她生命里的。但是这场梦的逻辑是华格斯特本来就在。华格斯特之所以在场,是因为他原本就在。起初,在艾美的感觉里,他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形,而只是在那个场景里盘旋的一团情感光芒。她越是感觉到妈妈离她远去,因着某种艾美无法体会也无法理解的仓促而远去—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就越鲜活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一股深沉的祥静安抚着她;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观望着,知道这些看似发生在眼前的事件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既是第一次经历到这些事情,却又从记忆里记得这些事情—她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再加上华格斯特很不合常理的存在。这时,她发现华格斯特坐在她的床尾,妈妈已经不知去向了。他穿黑西装,打领带,但光着脚。他举起双手,指尖相触,出神地凝望着自己的手。这里是教堂,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除了食指之外,其他的手指全交缠在一起,这里是尖塔。打开门—他松开双手拇指,露出其他蠕动手指—见见所有的人。艾美,哈啰。
      —哈啰,她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在妳身边。我好想念妳。
      —我也想你。
      他们周围的空间改变了,房间消散成一片黑暗,只有他们两人存在。只有他们两人,宛如两名演员站在打亮灯光的舞台上。
      情况在变。
      —是啊,我想是的。
      妳必须去找他,艾美。
      —谁?我该去找谁?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了。一杯冰红茶。他只是想要一杯冰红茶,在大热天里消暑解渴而已。他全心全意爱那个女人。可是妳也知道的,对不对,艾美?
      —对。
      无穷无尽的时间,我是这么告诉他的。我可以给你,安东尼,无穷无尽的时间。他脸上突然浮现苦涩的表情。我向来痛恨德州的,妳知道。
      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艾美感觉到他们的对话不需要、甚至也不容许四目交接。接着。
      我在想那个营地。我们两个人一起看书,一起玩大富翁。公园大道、百老汇、马文园。妳总是赢我。
      —我觉得是你故意让我的。
      华格斯特咯咯笑。不,是妳自己赢的,公平公正。还有贾可伯‧马里,《小气财神》,那向来是妳最爱的故事。我想妳把整本书都背起来了。还记得吗?
      —我全记得。下雪的那天。作雪天使。
      他戴着人生的枷锁,华格斯特突然困惑地皱起眉头,好悲伤的故事。
      这是一条河流,艾美想,广阔奔流的往昔之河。
      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华格斯特抬起眼睛往上望,对着黑暗说,丽拉,妳不明白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一向只想要这样。接着:妳……妳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艾美?
      —我想这里哪里都不是。我想我已经睡着了。
      他思索着这句话,微微点头。嗯,我想也是。既然妳这么说了,的确也有道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气。好奇怪,有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就是这种感觉,妳知道。好像只能保住这一小部分的自己。可是事情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我好想你,爹地。
      我知道妳想我。我也想妳,远远超过妳的想象。我想,和妳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真希望我救得了妳,艾美。
      —你有啊,你救了我啊。
      妳当时只是个小女孩,孤伶伶举目无亲。我不该让他们带走妳的。我尝试过,但不够努力。那是真正的试炼,妳知道。那是真正可以判断人生的试炼。我向来都太害怕。我希望妳可以原谅我。
      一波忧伤在心头涌现。她多么渴望能安抚他,能拥他入怀。然而她知道,如果她轻举妄动,就算只是向前移动一步,梦就会消散,她会再次孤独无依。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有什么好需要原谅的。
      我有好多事情没告诉妳。他紧紧盯着自己的手。丽拉,还有伊娃的事。我们的小女儿。妳和她好像。
      —你不必告诉我,爹地。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妳让我的心不再空虚,艾美。这是妳为我做的。妳填补了原来伊娃所在的那个空间。可是我救不了妳,就像我救不了她一样。
      彷佛这几句话发挥了效力似的,房间的影像开始褪去,他俩之间的空间变得长长的,宛如一道走廊。突如其来的一阵濒死绝望攫住了她。
      能记得和妳一起做的那些事真好,艾美。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我会再多留一阵子。
      他要离开她了,他越来越远,越变越小。
      —爹地,拜托,别走。
      我勇敢的女孩,我勇敢的艾美。他在等妳。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等妳,在船上。答案就在那里。等时候到了,妳就必须去找他。
      —什么船?我不知道有什么船。
      可是她的恳求没有用,梦已逐渐远去,华格斯特几乎完全消失。他就在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边缘。
      —拜托,爹地,她哭喊。别离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终于转头看她,眼睛盯着她看。明亮、闪耀,照穿她的心。
      噢,我想我永远离不开妳,艾美。
 25
 
      德州西部,瓦希斯营区
      远征军西区总部
      虽然彼德‧乔克森中尉是个获有勋章的军官,曾经经历三场战役,也有许多故事流传于世,但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彷佛已经停摆了。
      他等待命令,等待吃饭,等待上厕所,等待天气变化,要是没变,他就继续等其他的。命令、武器、补给、新闻—他什么都等。他等待好几天,好几周,有时候甚至好几个月,彷佛他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全都为了奉献给等待的行为,彷佛他就是一座人形的等待机器。
      他这会儿就在等待。
      指挥帐里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他百分之百相信。阿普格和其他人已经关在里面一整个早上了。彼德开始担心会有最糟的情况发生。好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听到传言:要是行动部队不快点宰掉一个,猎魔行动就会宣告放弃。
      五年了,距离他和艾美骑马上山已经五年了。猎杀十二魔的行动已经进行五年。一无所成的五年。
      休斯敦,第十二号个案安东尼‧卡特的家乡,本该是个展开行动的合理地点,只是那里竟是个难以突破的巢穴。第五号个案沙德斯‧杜瑞尔的家乡纽奥良也一样。还有鲁伯特‧索萨所在的俄克拉何马州土尔萨,一无所获,只惹来滔天大祸。那城市一片废墟,到处都是德古鬼,在脱身之前,他们折损了十六个人。
      还有其他的。密苏里州的杰佛逊市、南达科达州的欧格拉拉、华盛顿州的艾佛瑞特、明尼苏达州的布鲁明顿、佛罗里达州的奥兰多、肯塔基州的黑溪、纽约州的尼亚加拉瀑布。所有的地方都遥不可及,远在许多哩、许多年之外。彼德保存了一张地图塞在置物箱里,所有的这些地方都画上圈圈。这是十二魔的栖息地。杀死十二魔,就可以杀掉他们的徒子徒孙,解放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步上死亡之旅。至少彼德是这么认为的。这是蕾西修女引爆炸弹炸死一号个案巴柏寇克之前告诉他的;这也是艾美走出蕾西的小木屋,在雪地上让他看见的:众鬼躺在阳光下死去。
      你是史密斯,你是塔特,你是杜普雷,你是艾利、拉莫斯、瓦德、裘、辛恩、艾金森、强森、蒙特福斯柯、科恩、莫瑞、尼格因、艾伯森、拉萨罗、托勒斯......
      他们原本有十个人,现在只剩六个了。彼德的哥哥走了,小默和莎拉也是。在抵达罗斯威尔营地的五个人之中,只有霍里斯和凯勒柏逃过一劫—小宝宝凯勒柏,现在也已经不是小宝宝了,住在柯厄维尔的孤儿院里,由修女抚养。病鬼冲破罗斯威尔营地防线时,霍里斯带着凯勒柏跑进护箱里,西奥和小默死了,而莎拉则下落不明,在混乱中失去踪影。事后,霍里斯四处寻找她的尸体,但一无所获。唯一的解释是她被掳走了。
      这些年的岁月,像风一样吹得他们几个人四处飘散。迈可在自由港的炼油厂担任一级油工。在科罗拉多加入他们的格瑞尔,因为弃守指挥权而被判入狱六年。天晓得霍里斯人在哪里。他们熟识且爱之如兄弟的那个人,已经因为莎拉的失踪而崩溃,悲痛让他沉沦于城市的黑暗底层,投身黑市。彼德在军队里晋升为首席中尉之一。在原本的成员之中,只有彼德和艾莉希亚加入猎魔行动。
      还有艾美。艾美呢?
      彼德经常想起她。她看起来就和过去差不多—像个十四岁的少女,而不是实际年龄的一百零三岁—但是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以来,她也有了许多改变。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那个一开口只会讲几句谜语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存在于当下,更为「人性」的一个人。她不时谈起她的过去,不只是她独自漫游的那些岁月,还有她更早的记忆,关于古昔的记忆:她的母亲,蕾西,山里的营地,以及那个救了她的男人,布莱德‧华格斯特。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但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只要一提起他,她眼中就浮现深沉的哀痛。彼德不必问就知道,他是为了保护她而丧生的,这是她永远偿还不了的恩情,尽管她愿意付出生命—无穷无尽,长得不知所终的生命—来报答他。
      她现在和凯勒柏在一起,和其他修女一起接受圣命,披上圣袍。彼德不认为她和她们有一样的信仰—这些修女阴郁悲观,在道德上与行动上都力行贞节刻苦,具体反映她们衷心相信,今时今日已是人类末日—但是这只需要善加伪装就成了,对艾美来说易如反掌。基于过去在殖民地所发生的那些事,他们都认同,艾美的真实身分与她所拥有的能力,不必让领导阶层以外的人知道。
      彼德走向食堂,打发空档。他那一排的二十四个弟兄刚出完任务回来,他们到鲁巴克探查,找寻可以再加利用的物资。他们运气不错,没碰上任何意外,圆满达成任务。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一座旧轮胎回收厂。这一两天他们会开货车再当那里去,尽量多载一些轮胎回到柯厄维尔的橡胶厂。
      高阶军官已经在营账里待了好几个钟头了。他们在谈什么啊?
      他的思绪飘回殖民地。奇怪的是,他常常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没想起那些往事,然后突如其来的,回忆就这样涌上心头。造成他离去的那些事件,此刻回想起来彷佛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不是远征军的彼德‧乔克森,甚至也不是守望员彼德‧乔克森,而是某个小伙子,想象力局限在限制他一生的那一小方土地上的小伙子。他花了多少心力滋养出那种自觉能力不足的感觉,而且还在跟哥哥西奥的无谓竞争中不断放大?他渴望又自豪地想象父亲,伟大的狄米崔‧乔克森,家族会议族长、长征队队长的狄米崔‧乔克森,今日会怎么对他说。你做得很好。你和他们奋战到底,我很荣幸有你这样的儿子。然而,彼德宁可放弃这一切,只要能换得西奥一个钟头的陪伴。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看着凯勒柏,他就看见哥哥。
      他到赛奇‧铎德的桌边坐下。和彼德一样是低阶军官的赛奇,襁褓时期就在农野大屠杀中失去双亲。
      就彼德所知,赛奇从来没提起那件事,虽然这个故事众所周知。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赛奇问。他有张圆圆的娃娃脸,让他随时看起来都一脸诚恳。
      彼德摇摇头。
      「在鲁巴克大丰收喔。」
      「只不过是轮胎而已。」
      他们两个都心不在焉,只是在打发时间。「轮胎很重要啊。我们少不了轮胎。」
      赛奇的小队要在早晨出发,到米德兰进行长达一百哩远的探查任务。这不是个好差事,那地区简直是个油污池,没封顶的油井不断冒出油来。
      「告诉你,我听说啊,」赛奇说,「政府当局在调查那些旧油井是不是还能运作,好为油槽用尽的时候作准备。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发现营区要移到那里去啦。」
      彼德大吃一惊,他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我以为自由港的油永远用不完。」
      「永远永远。理论上,没错,那里是有很多油,可是迟早都会用完的。」赛奇瞄他一眼。「你不是有个朋友在那里当油工?和你一起从加州来的,对不对?」
      「迈可。」
      赛奇摇摇头。「从加州一直走到这里来。这真是我听过最疯狂的故事。」他双掌压在桌上,站起来。「要是你从上面听到什么消息,记得告诉我。我敢打赌,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我们丢到米德兰的油井去啦。」
      他从彼德身边走开。赛奇的话让他开心不起来,一点都不开心。五六个阿兵哥乒乒乓乓走进食堂,讲起话来粗枝大叶、不修边幅的神态,活脱脱就是忙着想找东西吃的男人惯有的模样。彼德不在乎有人陪伴,好让他稍微分神不再忧心,但是四散找位子的士兵,没有人朝他的方向瞥上一眼。他衣领上黯淡的银杠以及他散发出来的沮丧气息,显然足以吓退他们。
      那些高阶官员在讨论什么?
      放弃猎魔行动,彼德无法想象。五年以来,除了这个行动,他很少想到别的事。在罗斯威尔事件之后,他立即加入远征军,很多人都是。因为那天晚上丧生的每一个人,都有朋友,兄弟或儿子。这些纯粹被复仇需求驱策的人很容易就精疲力竭,或害自己没命—你必须有个更好的理由—彼德对自己不抱任何幻想。复仇是其中一个原因没错,但是他的欲望却有更深的根源。他这一生,自从长征的岁月以来,就渴望成为某种志业的一部分,某种比他个人更为宏大的志业。在立誓与弟兄合而为一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这种归属感;他的目的,他的命运,他的人,现在全都与他们合而为一了。他曾怀疑自己会不会因为归属于团体而损灭了自我,但结果却恰恰相反。这不是可以对其他人提起的感觉,虽然西奥和其他人已经过世,但加入远征军,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生命力。看着这些阿兵哥吃饭—哈哈大笑,互相笑闹,把豆子大口塞进嘴巴里,彷佛这是最后一餐似的—他怀着嫉妒的心情回想起那段刚入伍的岁月。
      因为这一路走来,这样的感觉不知何时已离他而去。战役一场场地进行,有人死去,有领土被夺走而丧失,但这一切似乎没累积出任何成果,感觉也就缓缓流逝了。他还是和他的弟兄紧紧相系,那力量宛如重力一般无可抗拒,为了任何一位弟兄,他可以毫不迟疑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相信他们也会为他这么做。可是有些东西不见了,他不太知道是什么。他知道艾莉希亚会怎么对他说:你只是累了。这条路漫长艰辛。每个人都会碰上这样的情况,有耐心一点吧。说得没错,可是也非全貌。
      最后彼德再也受不了了。他离开帐篷,穿过整个营区。他只需要找个借口,敲门碰碰运气,他们会让他进去,然后他就可以稍微探听到他们到底在忙什么。
      他根本不必这么费事。就在他往前走的时候,门开了—是担任上校副手的赫南曼少校。他外表整洁,一头短短的金发,一微笑就露出微微歪曲的牙齿,不过他从来不笑就是了。
      「乔克森,我正要去找你。进来吧。」
      彼德走进营账的荫影里,在门口停了一下,让眼睛适应光线的变化。围坐在大桌旁的全是高阶军官:刘易士少校、胡波少校、瑞齐上尉、佩瑞兹上尉、查尔兹上尉,以及阿普格上校,全都是行动部队的指挥阶层—但还有一个人。
      「嗨,彼德。」
      是艾莉希亚。
      「我找到两个入口,这里和这里。」
      艾莉希亚指着摊在桌上的大地图给大家看。那张地图上写着「美国地理观测:新墨西哥南部」。旁边还有另一张地图,比较小,而且因为年代久远而退色,写着「卡尔斯贝洞穴国家公园」。
      「这个洞穴的主要入口大约有三百码宽。就算用我们最大的爆炸装置也没办法封死洞口,更何况那里的地形太崎岖,根本没办法把冲水装置运到那里去。」
      「那么妳的建议是?」阿普格问。
      「我们堵死他。」她又指着地图。「我探查过另一个入口,大约在四分之一哩之外。那是个旧的电梯井。马丁内兹一定是在这两个入口之间。我们放一包H2炸药到主入口底部,通往电梯井的那个隧道里。这样可以把他逼到电梯底下,然后我们就派一个人在那里堵住准备逃出来的他。」
      「一个人?」阿普格说,「意思就是妳?」
      艾莉希亚点点头。
      上校往后靠在椅背上。所有的人都等待着。
      「让我搞清楚,中尉。我知道妳的能耐。我们都知道。但是这事如果像妳在内华达看到的那样,我觉得很可能有去无回。」
      「其他人只会拖慢我的行动。」
      他怀疑地皱起眉头。「而妳很肯定马丁内兹在那下面。」
      「这说得通,长官。巴柏寇克也是躲在洞穴里。而且艾尔帕索离卡尔斯贝才一百哩,那是他的故乡。」
      阿普格想了想。「我同意,这很符合他们的模式。可是妳怎么能这么肯定?」
      艾莉希亚迟疑了。「我无法确切解释,上校。我就是知道。」
      彼德坐在桌子的另一头。「请求发言,长官。」
      阿普格翻个白眼。「好,乔克森,说吧,虽然我们都知道你要说什么。」
      「在座除了唐纳迪欧中尉之外,我是唯一亲眼见过十二魔的人。我信任唐纳迪欧中尉。如果她说马丁内兹在下面,那他就一定在下面。」
      「我们都很清楚你的过去,中尉。可是,这并不能改变事实—我们的确是在赌运气。除非我们能百分之百肯定,否则我不想让任何人去冒险。」
      「或许还有其他办法。所有的原始实验个案都装有芯片,像艾美那样。我们可以用讯号锁定他的位置。」
      「我已经想过这个方法了。只是有个问题。无线电波无法穿透岩石。我们要怎么接收地下一千呎的讯号?」
      「我们没办法从地表接收,但是可以从洞里接收。」
      彼德把注意力转回地图上。「我们照艾莉希亚的计划执行,放一组H2炸药到连接主入口与其他窟室的隧道里。十二魔的体型庞大,在局促的空间里,这样的威力应该足以引起马丁内兹的注意。炸药引线连接到主入口底下,再连接地面的无线电引爆装置,然后我们可以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引爆炸弹。我们把执行这个任务的成员称之为『蓝色小组』吧。」
      阿普格点点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能了解。」
      「很好,但是我们不能只派一个人到电梯井去堵住马丁内兹的出路。派两个,带着无线电方位侦测器下去。这两个人是『红色小组』。红色小组的第一项任务是在靠近电梯井的底部埋设第二组炸药。设定比较短的时间,比方十五秒。一号进到洞穴里,用无线电方位侦测器锁定马丁内兹的位置,然后二号守在电梯位置。重点是要让电波与地面的无线电保持直线连系,这也就是二号的任务。基本上我们用的就是菊花链系统,一号以无线电与二号连系,二号再和守在电梯井顶端的那个人,也就是三号连系,然后三号再和蓝色小组连系。透过这样的方式,我们可以确保行动的每一个环节都相互协调,不至于瞎子摸象。」
      阿普格点点头。「构想很好,可是我已经看出问题了,中尉。下面就像迷宫一样。要是一号和二号失去连系怎么办?整个计划就垮了。」
      「是有这个风险,但是他们不应该会失去联系,只要一号不离开这三个交叉口的范围。」彼德在地图上指出那三个交叉口的位置。「我们没办法看见整个洞穴的全貌,但是我们应该可以探查出大部分。」
      「继续。」
      「好。我们放两包炸药。一号去找马丁内兹,二号等在这里听。之后就是时间设定的问题。一旦一号锁定马丁内兹,就用无线电回报给二号,二号再回报到地面。蓝色小组炸掉洞穴。马丁内兹会吓得跑路。一号堵在电梯井,把他逼向电梯。二号设定引爆时间。他们一撤,第二包炸药引爆,马丁内兹就成了历史。」他拍拍手。「易如反掌。」
      阿普格想了想。「这不容许一点差错。我知道唐纳迪欧动作很快,但是十五秒的时间要逃出爆炸范围是很赶的。我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我们能不能把人吊出地面。」
      「我们不必把人吊出来啊。电梯井本身就可以提供保护。十五秒的时间应该足够了。」
      「我们把话说清楚一点,你的意思是要用一号当诱饵?」
      「是的,长官。」
      「看来你以前也这样做过。」
      「不是我,是蕾西修女。」
      「你那位神秘的修女。」
      「蕾西不只是修女,上校。」
      阿普格指尖相抵,瞥着地图,然后抬眼看着彼德的脸。「一号是唐纳迪欧,显然是。那另一个自杀任务谁来?」
      「我,长官。我自愿担任二号。」
      「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呢?」阿普格看看其他人。「还有人有意见吗?胡波?刘易士?」
      那两人都赞成。
      「唐纳迪欧?」
      她瞥了一眼彼德—你真的要这样做?—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我没问题,上校。」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声认输的叹息。「好吧,两位中尉,就看你们的了。赫南曼,你想两个小组可以办得到吗?」
      「我想可以的,上校。」
      「替唐纳迪欧中尉作简报,搞清楚细节,准备好组合营房。还有无线电方位侦测器。我希望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就展开行动。」阿普格又看看彼德。「改变心意的最后机会,中尉。」
      「不,长官。」
      「我想也是。」他抬眼环顾室内。「好吧,各位。我们把决定报告给指挥部,然后宰了那个王八蛋。」
      两个晚上之后,他们在山脚下扎营。两间组合营房,二十四个睡在铺位上的人。他们破晓即起,准备登山。组合营房四周的泥地上散落着足迹,是夜里的访客,被二十四个呼呼大睡的人体所散发的香气吸引过来,但他们没能享用这顿大餐,因为有铁墙阻隔。这座山非常陡,车子上不去,而且小径弯弯曲曲,他们要带的东西都只能用背包扛上去。在山顶上没有组合营房的保护,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清晨明亮的光线里,他们的任务再清楚不过了:找到马丁内兹,杀了他;否则就等着在黑暗中丧命。
      赫南曼是资深军官—很不合常规。他很少离开营区高墙。可是这些年来,他一步步升迁到相对安全的位子,靠的却是冒险犯难。土尔萨、纽奥良、齐厄尼、罗斯威尔—他踏着战争与鲜血的梯子往上爬。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他现身在小组里就已经别具意义。彼德率领一支小队,铎德率领另一支。艾莉希亚还是艾莉希亚:独来独往的先遣侦查狙击手,似乎总是格格不入,而且大体来说也不听命任何人。大家都知道她的能耐,但是只要有她在场,阿兵哥们就很不自在。彼德没听任何人提过任何事—就算他们要谈,也不会对彼德说—但是他们和她保持距离,小心翼翼瞥着她,从那种彷佛无法和她四目交接的神态,可以清楚感觉到他们的不自在。她是人与病鬼之间的桥梁,介于两个世界之间:她到底该算哪一边呢?
      他们黎明即出发。这是和时间的赛跑,他们必须在日落之前装好炸药,让所有人就定位。沁凉的沙漠夜风已被灼烈的艳阳取代,炽热的阳光狠狠打在他们背上,肩上,然后到头顶。他们没有时间休息,一面分着口粮,一面往上爬。艾莉希亚领头,偶尔掉头回来和赫南曼商量。等爬到洞口的时候,下午已经过了一半了。
      「天哪,妳还真没骗我!」赫南曼说。
      他们就站在洞口。西斜的太阳照亮洞穴内部,但光线照不了全貌,在光影之外,是一片深沉的暗黑。这露天剧院有着一排排的石椅,椅子之间的空隙满是落叶和其他残石碎砾。这场景实在难以理解,如果真的有观众坐在这里,他们观赏的是什么?铁栏杆沿着蜿蜒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往洞里。他们还有三个小时的日光可以利用。
      他们最后一次检视计划。铎德的小组会在洞底装好炸药。根据艾莉希亚的地图,蜿蜒的小径终点在地底两百呎,接着是一条狭窄的隧道,继续往下三百呎,到几个大窟室之中的第一个。弹药会放置在这条隧道里,以直线电波连接到洞口的无线电引爆器。爆炸会在隧道里产生压缩波,透过狭窄的空间,破坏威力将呈倍数增长—理论上,藏身在那里的东西必会往电梯井跑。一等炸药装好,铎德的人回到地面,彼德和艾莉希亚就会进到洞穴底下。电梯厢停放在底部,离地表七百呎,靠装置在厢顶的平衡锤固定位置。到时候会有一架绞车用绳子把彼德和艾莉希亚吊到电梯井底部,同时在他们要脱身时,把他们吊起来。
      铎德和他的小组出发。十五分钟之后,他从底下发送无线电,传送到洞口。
      「这里简直恐怖到了极点,」铎德说:「你们真应该亲眼看看。」
      他们是要亲眼看看,很快就要。铎德的小组用三百呎的电缆连接炸药和引爆装置。五分钟的沉寂之后,铎德的声音又出现了。炸弹和电缆都已装置妥当,他的小组开始往上爬。彼德和艾莉希亚等在电梯井顶端。电梯井距离洞口有四分之一哩,在园区办公室原本所在的的那幢建筑里。绞车也就位了。时间是一七○○,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无线电又传来铎德的声音:「蓝色小组,可以出发了。」
      艾莉希亚和彼德绑好索套;赫南曼祝他们好运。他们在电梯井顶端调整好重心,跳下,像铜板掉入井中一样坠落黑暗里。夹在背心上的携带式荧光灯让竖井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之中。彼德的心思澄明,感觉敏锐。有一种恐惧可以让感知能力更深刻,让注意力更集中,他心中的恐惧就是这一种。温度急遽下降,让他手臂的汗毛直竖。一百呎,两百呎,三百呎,快速下降的过程里,索套撑住了他们的重量,他们彷佛被一双手掌捧住似的。电梯缆线—厚厚一捆缠在一起的铁索和两条裹着塑料、比较细的绳索—向下延伸。底下出现一个暗色的形体:是电梯厢顶。缆线拴在厢顶的铁盘上。他们降落在厢顶,轻轻的砰一声。
      「红色小组抵达。」
      艾莉希亚撬开电梯厢顶盖,和彼德一起进到里面。电梯门敞开着。他们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开阔感,彷佛站在大教堂的入口。空气潮湿,冰凉,带着浓烈的泥土气息,微微有些尿味。他们用来复枪上的灯环视整个空间,光线射进广袤的黑暗里。四周尽是看起来像有机体的奇怪形体,彷佛墙面是用层层挤压的肉体所铸成的。
      「见鬼了,小心这个地方!」艾莉希亚说。
      艾莉希亚摘掉眼镜,她现在如鱼得水,踏进永夜的领域。在荧光灯的照射下,她曲膝跪下,从背包里拿出两个东西。第一个是炸药包—八根连接着定时器的高性能炸药。她轻轻地把炸药摆到洞穴地面。第二个东西是无线电方位侦测器。这个小方盒状的东西附有侦测方向的天线,以及一个可以侦测一千四百三十二兆赫讯号来源强度的测量器。她打开电力开关,走出电梯厢,把无线电方位侦测器拿在身前,扫着周围的空间。侦测器开始发出微弱但是规律的哔哔声。指针开始动起来了。
      「逮到了。」
      彼德以无线电通知地面:目标出现。他原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艾莉希亚的说法,但是眼前的情势却突然让他觉得更为真实。在某个洞窟里,胡立欧‧马丁内兹蓄势待发。
      「叫铎德准备好,等我们的讯号。」彼德告诉赫南曼。
      「了解。全神注意了,中尉。」
      这一刻来临了。彼德和艾莉希亚最后一次眼神交会,意在言外。他俩再一次如临深渊。不须言传,一切尽在不言中。少了彼此,他们都没办法独自活下去;然而,他俩却也从未跨越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们各有本分,都是征战的士兵。战友关系是他俩之间最重要的关系—除了他们无法拥有的那一种关系之外。艾莉希亚一如既往,身上挂着她招牌的弹药带,但是她已经舍弃了十字弓,代之以枪管下装有肥肥一管榴弹发射器的M4步枪。她绝对不会对马丁内兹手下留情,他休想得到她的临终祝福。
      「回头见。」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
      在洞口,赛奇‧铎德的小组沿着露天剧院最低一层的座位排成一列射击线。天色看得出来变暗了,随着白昼转为黑夜,天幕铺满各种色泽。铎德手里抓着引爆器。引爆器的讯号会传送到洞底的接收器,形成封闭的回路,可以发送电流,引爆炸弹。
      尽管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会产生吓死人的爆炸声。
      虽然绝对不会对手下承认,但是刚才进到洞底的那段历程真的让他吓坏了。铎德这辈子没见过像那样的地方—一个极度不真实的世界,充满异样的形状、诡谲的颜色、扭曲的形体,放眼望去,到处是黑漆漆的洞窟,一个个回旋盘转到深不可测的虚无里。爬进隧道的那段路,感觉上像是爬进自己的坟墓。在孤儿院的时候,铎德听说过地狱的故事,知道那是个永恒阴郁、悲惨无边的地方,恶人的灵魂将在那里永远受苦。虽然地狱故事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吓坏了他,但是即便是在当时,他也有点不太相信。虽然还是个小孩,他也已经察觉到,地狱只是修女们捏造来要孩子们乖乖守秩序的故事,和他们读的那些教导道德训示的寓言故事没什么两样。身为农野大屠杀年龄最小的幸存者,铎德总是享有比其他孩子稍微高一点的地位,彷佛那些经历让他变得更睿智一些似的。这当然完全是错觉—未曾真正认识自己的双亲,让他感觉不到丧亲之痛,而且他对那天也完全没有印象—但是玩伴们想象他哀痛逾恒,因而对他钦佩不已,而就在这种敬佩的魔力之下,铎德开始认为自己是拥有特殊感受力的孩子,特别是在和修女的那些神秘说法有关的事情上。上帝,好吧,铎德可以接受,这还说得通。天堂是个愉快的想法,他很乐意接受,反正相信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但他愿意接受的仅止于此。地狱,纯粹是胡说八道。
      此刻,站在洞口,手里拿着引爆器,铎德不敢肯定了。
      等待向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一但开火,一切就非黑即白。你要嘛死,要嘛不死,你要嘛杀人,要嘛被杀,没有什么模棱两可。你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在那凶残暴力、心脏狂跳的几分钟里,铎德会觉得肾上腺素狂飙,让他身上的一切,只要和他个人沾得上一点边的东西,全都消失无踪。可以说,在战斗的混乱之中,那个名叫赛奇‧铎德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等尘埃落定,发现自己还站着,他就会感受到一股纯粹的存在感,彷佛被一管卡农炮射回到这世界上。
      在等待的时候,人会太过沉溺于自己。回忆、怀疑、懊悔、苦恼,以及未来所包含的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像一锅汤似的在心里搅拌成一团。铎德有一半的注意力集中在手边的情况—抓在手里的引爆器,围绕在身边的弟兄,以及会传来赫南曼炸毁洞穴命令、夹在肩上的对讲机—但另一半的心思却在他自己内心深处隐密的舱室里跳跃穿梭。只有等到赫南曼下达引爆炸弹的指令时,这种感觉,这种整个人陷入像精神反胃状态的感觉,才会消失,他才能卯足力量展开行动。
      少校的声音透过劈里啪啦的无线电传来:「蓝色小组,全神注意。唐纳迪欧要进去了。」
      他开始紧绷,感觉到自己回到了眼前的时刻。「了解。」
      他恨不得能马上动手。
      地底七百呎,穿过一个个黑暗无光的洞窟,带着浓厚硫磺味的水流进古老岩架里的石灰岩缝隙,艾莉希亚‧唐纳迪欧跟着讯号前进。这是从植入胡立欧‧马丁内兹脖子里的芯片所发送出来的讯号。马丁内兹是在揭开这个时代序幕的挪亚计划里,被注射感染CV病毒的十二个死刑犯之一。这是他的讯号,她一点都不怀疑。
      露意丝,她想,露意丝。
      一进到洞里来,这个名字就在她心里生了根。这很奇怪。根据他们从挪亚营区抢救回来的纪录显示,马丁内兹之所以被判死刑,是因为杀了一个警察,不是强暴谋杀某个女人。说不定那个女人的死没登载在案,也说不定他从没被怀疑和她的死有关。枪杀那个警察是宛如白热火光那般昭然若揭的暴力行动,当然不容忽视,但是十二魔的每一个成员都各有一个故事—真正具有重要性的故事,能反映出他们真正本质的故事。对马丁内兹而言,那个故事就是露意丝。
      按照她的地图,从电梯有两条隧道通往不同的洞窟。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这些洞窟的宏大规模。国王宫殿。巨人殿堂。皇后寝宫。还有简单明了的「大房间」。为了和彼德维持直线电波,以便和地面保持连系,艾莉希亚最远只能走到每条通道尽头的交叉口。超过那个范围,她就只能靠自己了。
      国王宫殿,她想。不知怎么的,这感觉上就像他会待的地方。
      「往左。」
      她沿着通道一步步往下走,无线电方位侦测器的指针不断跳动,哔哔声随之增强。她猜得没错。隧道狭窄紧仄,壁面一条条亮白色的物质,在她来复枪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光。这里有病鬼,一大群,宛如埋藏的宝藏,由马丁内兹镇守。艾莉希亚现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每跨出一步,影像就更加深一重,深深烙印在她心里。露意丝,绳子紧紧绕在她脖子上;两截明显不同的颜色,她的脖子柔白如雪,脸上的皮肤因充血而泛红肿胀;她眼里的惊恐神色,以及死亡逼近的冰冷结局。这一切好清晰,彷佛艾莉希亚自己的亲身经历,但是,突然又变得不一样了。现在艾莉希亚同时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体验事发经过。她看着露意丝,但同时也以露意丝的眼睛看着外界。这怎么可能呢?她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和那不可见的世界和谐同调了?透过露意丝的眼睛,她看见马丁内兹的脸。一个打扮入时的男子,仪表堂堂,银发从额头往后梳,露出漂亮的美人尖。这是张人类的脸,但也不完全是—在他那双眼睛里,完全找不到可以称之为人的东西,只有缺乏灵魂的空洞。他所追求的是动物般的欢愉。对他来说,露意丝什么都不是。她只是有着温暖外表的东西,因他的欲望而创造,供他差遣而存在的东西。她的名字绣在衬衫上,但是他的脑袋还是无法把这个名字和他在强暴中勒毙的人连在一起,因为他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她感觉到露意丝的恐惧,露意丝的痛苦,以及那女人明了死亡逼近时的黑暗时刻。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她就要死了,而这世界到头来根本就不知道有她这个人曾经存在过;在离开这个世界之际,她最后的一个感觉就是马丁内兹,正在强暴她的马丁内兹。
      艾莉希亚走到通道的交叉口,这个地方叫白骨坟场。强烈的尿味呛入鼻腔,裹在她的嘴巴与喉咙黏膜上。在潮湿的空气里,她呼出的气在面前形成一团冰雾。无线电方位侦测器的哔哔声稳定增强,变成一长串持续的声音。
      这时她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做了。她一直都打算这么做。计划不过是掩护的手段,是精心设计来掩藏她真正目的的诡计。
      她要亲手杀死马丁内兹。她要感觉到他的死亡。
      在艾莉希亚离开直线电波范围的几秒钟之前,人在电梯里的彼德就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他为什么会知道,并没有合理的解释,但他就是知道,他悚然一惊,打从骨子里就知道。
      「小艾,听到请回答。」
      没有回应。
      「小艾,妳听得见吗?」
      一阵静电声,然后:「留在那里别动。」
      她的声音带着不安。一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彷佛她正准备割断救自己横越深渊的绳索似的。他还来不及回答,她的声音又传来了:「我是认真的,彼德。」
      然后她就离开了。
      他和地面通无线电。「出差错了,我连络不到她。」
      「留在你的位置上,乔克森。」
      她刚才说是左边的隧道吗?没错,是左边。
      「我去找她。」他对赫南曼说。
      「不准,留在—」
      彼德没听完赫南曼的话。他已经走了。
      就在这时,铎德中尉正急匆匆回到洞穴里。他不知道无线电传送链已经断了,也不知道彼德和艾莉希亚并不知道主入口底下的炸弹已经自行解除掉设定了—这是一连串让指挥部不尽满意的事件里,出现的第一个失误。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电线短路,机械故障,或只是命运捉弄—洞底的接收器无法和地面连系。可能是有个一等兵搞砸了,现在铎德再次奔回地狱之口。
      他第一趟下去花了十五分钟。这一次,以逃命般的速度通过危机四伏、发夹弯似的通道,只花了五分钟不到。他的眼角隐隐瞥见头顶有东西快速移动,伴随着高八度的尖鸣,但是在匆忙之中,他并没有加以理会。要是在他回到地面之前,赫南曼就下达引爆的命令,他的小组还是会遵命行事,然后他就会在爆炸中丧命。他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快点抵达洞底。修好引爆器,然后回到洞口。
      找到了。接收器。铎德原本把接收器放在隧道口一块平滑如桌的大圆石上,现在却倾倒在地。是被什么力量扫落的?铎德屈膝跪下,气喘吁吁。汗水如雨滑落满脸,空气里有股恶臭。他轻轻捧起接收器。接收器有两个开关,一个控制引爆装置,一个是切断电路,引爆炸弹。为什么会故障了呢?但他马上就明白了,是天线松脱了,摔落时弄掉了。他从背包里抽出螺丝起子。
      天花板开始移动。
      艾莉希亚先是注意到那些骨头。骨头,以及气味,浓烈难挡的恶臭—是生物的臭气,活像从坟场装瓶外带的空气。她往前踏进一步。靴子一落地,她就感觉到,接着听到,骨头喀啦一声。某种小东西的骸骨。小小的头骨,咧嘴露出一口牙齿,是某种囓齿动物?她的视野变宽了。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燥变脆的遗骸,很多地方堆得及膝、甚至及腰深,宛如积雪。
      你在哪里?她想。出来吧,你这个王八蛋。我带露意丝的口信给你了。
      马丁内兹就在附近,非常接近了。她就在他的上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艾莉希亚真正体会到害怕的感觉,但是不只如此。她也体会到恨的感觉。一股纯粹的力量,充塞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这一生似乎就只是为了响应这一刻的召唤。马丁内兹是这世上最大的谜。她并不想追求荣耀,甚至也不想追求正义。她只想复仇;不是杀他,而是杀他的这个行为。她要对他说,这是为露意丝而做的。她要感觉他的生命在她手里消失。
      来吧,来找我吧。
      从阴暗处,有个形影出现了。在她来复枪的灯光下,闪现一片白色皮肤。艾莉希亚僵住了。这是什么鬼......她往前一步,又一步。
      是个男人。
      干瘪瘪,不成人形,老得不能再老的男人,形容憔悴,瘦得皮包骨,皮肤什么颜色都没有,简直是透明的。他赤裸着蜷缩在洞窟地上。来复枪的灯光扫过他的脸,他并不畏缩,那双眼睛像石头一样,盲目迟滞。一只蝙蝠在他手中扭动,那双风筝也似的长翅膀,宛如最轻薄的薄膜覆盖在手指骨上,无助地拍动。那人把蝙蝠抓近脸前,以惊人的活力,把那个小巧的头一口塞进嘴里。这只小动物发出最后一声闷闷的惨叫,翅膀颤抖,接着就听见喀一声,那人咬断了蝙蝠的身体,把头吐在地上。他的嘴贴在蝙蝠身体上,开始用力吸吮,身体随着吸吮的节奏摇摆,喉咙隐隐发出孩子似的咕咕声。
      艾莉希亚的声音在洞窟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洪亮。「你到底是谁?」
      那人对着声音的来源抬起那张盲目僵硬的脸。他的唇上、下巴都沾着血。艾莉希亚这才注意到他脖子的一侧有条像瘀青的印记:是条蛇的形状。
      「回答我。」
      微弱的声音,不像讲话,倒像哈气:「伊......义格......」
      「义格?这是你的名字?义格?」
      「.......纳西欧。」他眉头皱起来。「义格纳西欧?」
      她背后传来脚步声。艾莉希亚回头,彼德手上来复枪的灯光照亮她的脸。
      「我叫你在那里等的。」
      彼德一脸茫然,盯着蜷缩在地上的那个人影。
      艾莉希亚用来复枪指着那人的额头。「他在哪里?马丁内兹在哪里?」
      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盈满泪水。「他离开我们了。」他的声音像是痛苦的呻吟。「他为什么离开我们?」
      「什么意思,他离开你们?」
      那人像是要摸索什么似的,伸手摸着艾莉希亚的来复枪,握在掌中,然后把枪口拉到自己的额头上。
      「拜托,」他说:「杀了我吧。」
      蝙蝠。成千上万,几百几千万只的蝙蝠。从隧道顶端轰然飞出,一大群飞禽,那温度、重量、声音与气味,塞满了铎德的每一个感官。蝙蝠如波涛涌来,他宛如陷入疯狂的动物漩涡里,脱不了身。他狂乱地挥舞双臂,想让脸和眼睛躲开攻击;他可以感觉得到,但却没有完全感受到蝙蝠牙齿钻进肉里的刺痛,彷佛这只是一连串隔着距离的针刺。牠们想把我撕成碎片,他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结局就是这样,可悲的命运就是死在这个洞里,被蝙蝠碎尸万段。铎德放声高叫;随着扯开喉咙的嘶喊,他对痛苦的感觉好像也变得真切起来,突然铺天盖地而来,他的心,他的身,霎时全承受无法遏止的痛苦折磨。他挣扎着伸手去拿引爆器,那个有着闪光与开关的引爆器,在那漫长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彷佛变成了榔头,往下坠,他唯一的念头—噢,该死!—而也成了他最后的一个念头。
      提前引爆的第一包炸药所引起的爆炸波,以失控火车头般的撞击力,从隧道冲入洞穴里的一条条走道与一个个洞窟,抵达国王宫殿时发出恐怖巨响,伴随着庞大的压力与深层的地底震动。接着,脚底下又传来一阵震荡,宛如被惊天骇浪袭击的船舶甲板。这袭击的力道无论在大气压力、音量、热量或震度上都等量其观,足以撼动地球核心。
      他们被称为倒吊鬼,也就是睡着的病鬼,他们的新陈代谢过程受到压抑,处在延长冬眠的状态。他们可以维持这样的状态好几年,甚至好几十年,而且为了某些未知的原因—或许是表现出他们与蝙蝠近似的生理特性,某种深藏的种族记忆—他们喜欢倒挂,双臂整整齐齐地收拢在胸前,宛如躺在石棺里的木乃伊。在卡尔斯贝洞穴的无数个洞窟里(国王宫殿除外,那里只有义格纳西欧一个)他们等待着,一幢装满生物钟乳石的沉睡仓库,一支打盹的闪亮冰柱大军,被引爆的炸弹唤醒了。就像其他的生物族群一样,他们把周遭环境的变化当成生存威胁;和一般病鬼一样,他们立即朝人类鲜血所散发的香气扑来。
      彼德和艾莉希亚开始逃。
      如果艾莉希亚是只身一人,八成会站定不动。虽然她很可能会被病鬼生吞活剥,但是深植在骨子里的天性,却让她觉得转过身来迎战不可能的任务,才能让她心满意足:这就是命运,是光荣离开这世界的方式。可是,彼德在她身边。病鬼要的是他的血,而不是她的。这些鬼东西朝他们蜂拥而来,像溃堤的洪水般灌满洞穴的每一条地底通道。彼德和艾莉希亚死命冲向电梯。没时间引爆炸药了,他们最初的策略已经失效。艾莉希亚从电梯底板上捞起炸药包,抓住彼德的手腕,顶着他钻出电梯舱盖,自己跟在他后面匡当一声钻出来。
      「抓住缆绳!」她大叫。
      他愣了一晌。
      「快,快点抓住!」
      他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吗?无所谓,彼德乖乖听话。艾莉希亚把炸药包丢在电梯顶,用来复枪朝下指着电缆盘,扣下扳机。
      摆脱电梯厢的重量,平衡锤陡然下坠。重重的一拉,一股强大的上升力让他们冲上天。这上升的过程,彼德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双手上,那是他生命唯一之所系。他原本可能抓不牢的,还好有艾莉希亚—她在他下方,她抓得牢牢的,坚不可摧,像是个挡球网,让他不至于滑下电榄,坠入无底深渊。在臂抬腿踢的混乱之中,他们拔腿狂奔,那一大堆蜂拥而至的肢体远非彼德的能力所能应付;他没看见病鬼跟在他们后面跃上电梯井,从这个墙面跳到那个墙面,一步步往上升,缩短了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是艾莉希亚看见了。彼德的感官纯粹是一般人的感官,但是艾莉希亚却拥有和追兵一样的内在回旋仪。她对时间、空间与动作的感知是不停重新校正的,让她不只可以保持抓力的平衡,同时还可以拿枪瞄准下方。她瞄准的是榴弹发射器,她的目标是躺在电梯厢顶的那包炸药。
      她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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