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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德州柯厄维尔,联邦军事监狱
      原任职第二远征军的卢修斯‧格瑞尔少校,现在只被称为德州共和国联邦军事监狱的第六十二号囚犯。卢修斯,信仰虔诚之人,真信之人卢修斯,现在正等着某个人来。
      他住的牢房面积十二呎见方,只有一张行军床、一个马桶、一个水槽,和一张附椅子的小桌子。房间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墙面高处装有强化玻璃的窗户。卢修斯‧格瑞尔已经在这个房间度过四年九个月又十一天的时光。罪名是擅离职守—在格瑞尔看来并不算公平。他弃守指挥权,跟着艾美上山去迎战巴柏寇克,可以说只是遵循另一种来自内心更深处的命令而已。但是卢修斯是军人,有军人的责任感。他毫无异议地接受刑罚。
      他以沉思冥想打发时间—这是绝对必要的,虽然卢修斯知道有很多人从来没尝试过沉思冥想,他在夜里常常听到那些人咆哮高喊着孤单寂寞。监狱有个小小的中庭,受刑人一个星期可以到外面去一次,但是一次只能一个人出去,而且只有一个钟头。在入狱的头六个月里,卢修斯满心相信自己一定会发疯。在牢里就只能做很多伏地挺身,就只能睡很多觉,一个月都还没过完,卢修斯就已经开始和自己讲话了。滔滔不绝的独白,什么都讲,也等于什么都没讲,天气啦,伙食啦,他的想法和回忆,监狱墙外的世界,以及外面正在发生的事。现在是夏季吗?下雨了吗?今天晚餐会不会有小餐包?随着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他谈话的内容越来越集中在他的狱友身上,他相信他们在监视自己,然后随着他的疑心病加剧,他开始相信他们要杀他。他不再睡觉,接着也不吃东西,拒绝运动,甚至完全不肯离开他的牢房。他彻夜蹲在床角,瞪着门,认为谋害他的凶手会从那里进来。
      在这种折磨状态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卢修斯断定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身上只剩下最微小的一丝具有理性的自我存在,但很快也会丧失殆尽。死的时候心智丧失,一切经验、回忆与人格都灰飞烟灭—想起来就让人难以忍受。要在牢里自杀并不容易,但也非不可能。坚决想自杀的人可以站到桌子上,头缩起抵在胸口,然后往前摔,跌断自己的脖子。
      卢修斯试过这个方法三次,也失败了三次。他开始祷告—简简单单,只有一句话的祷告,祈求上帝帮忙。帮助我死吧。因为摔在水泥地上好几次,他的头不时嗡嗡响,同时也跌断了一颗牙齿。他再一次站上桌子,小心计算摔落的角度,让自己投向地心引力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宇宙再一次拒绝了他。死亡是一扇他无法打开的门。他彻底绝望,泪水盈眶。
      卢修斯,你为什么抛弃我?
      他听见的不是话语。不是这么简单,这么普通的。这是一种声音的感觉—温柔指引的声音,存在于世界表面之下的声音。
      你不知道只有我才能让你摆脱这一切吗?只有我才能带来死亡?
      他的心打开了,宛如一本书翻开封面,露出了隐藏的现实。他躺在地板上,身体停留在固定的时间与空间里,然而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扩展开来,与他无法形容的广袤无边融而为一。既是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在;存在于心看得见,眼睛却看不见的平面上,因为眼睛被日常的东西—这张床,那个马桶,四周的墙壁—给分散注意力了。他沐浴在一波波光芒里,沉浸在平静祥和之中。
      你人生的任务还未完成,卢修斯。
      就这样,他的监禁生活结束了。牢房的墙壁是最薄的卫生纸,只是物质所使出的障眼法。一天天,他的沉思冥想越来越深入,他的心盈满自己找到的平静、宽恕与睿智的力量。这是上帝,当然是,再不然就是他可以称之为上帝的存在。但是,就连这个词汇都显得太过渺小,只是人类为无可名之的存在所取的名字。世界并非世界,这只是表达更深刻的现实的一种方法而已,就像洞穴里的壁画是画家思想的表达一样。随着这样的意识而来的是觉知,他明白自己的生命旅程尚未完成,他人生的真正使命还未揭晓。
      还有,上帝似乎是女性。
      他在孤儿院长大,由修女抚养。他对自己的双亲和孤儿院外的生活,都没有印象。十六岁的时候,他加入国安卫队,当时孤儿院的男生差不多都走上这条路。第二远征军开始号召志愿入营时,卢修斯是第一批加入的。那时农野大屠杀刚发生—十一个家庭在野餐时遇袭,有二十八个人被杀或被掳—当天幸免于难的男人,有很多也加入了远征军。但是卢修斯的动机并不像他们那么毅然决然。小时候,他就没被伟大的尼尔斯‧卡菲的故事打动,因为那些英勇事迹似乎不太可能是真的。哪一个脑筋清楚的人会去猎杀德古鬼?可是卢修斯当时很年轻,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骚动不安,工作让他厌烦不已—站在城市高墙上值班守望,到田野上执行清野任务,追拿违反宵禁的孩子。附近当然始终有呆呆鬼(只要不做得太过分,从观测平台上撂倒几只呆呆鬼是允许的,虽然那么做只是浪费弹药),而且偶尔也有H镇的酒吧斗瓯来分散注意力。但是这些事情尽管可以让他分神,却无法平衡无聊的重量。要是和一群热爱死亡的疯子一起入伍是卢修斯‧格瑞尔的唯一选择,那么也只好做了。
      然而,卢修斯却在远征军里找到他最需要的东西,也是他这辈子始终缺少的事物:家庭。他到罗斯威尔大道的第一项任务是护送人员和补给品到营区—当时那里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据点。他的单位里有两个刚入伍的人—纳山‧库洛雪克和柯帝斯‧瓦希斯。和卢修斯一样,库洛是从国安卫队直接应召入伍的;但是瓦希斯原本是个农人,就卢修斯所知,他连枪都没开过。但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全在农野丧命,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拒绝他。货车总是彻夜往前开,在返回柯厄维尔的途中,他们的车队遇到伏击。攻击在破晓前一个钟头展开。当时卢修斯和库洛、瓦希斯开着一辆悍马,跟在第一辆坦克后面。病鬼冲来时,卢修斯心想:时候到了,我们完了。我绝对不可能活着逃出去。但是负责开车的库洛雪克不知是不同意或不在意,猛踩油门,而手握五○机枪的瓦希斯开始射击。他们不知道坦克的驾驶已经死了。就在他们超车的时候,坦克往左一偏,撞上悍马车的车头。卢修斯八成是被撞昏了,因为等他清醒过来,只看到库洛正把他拉出车子残骸。坦克烧了起来。其他的车子都走了,在罗斯威尔大道上失去踪影。
      他们被丢下了。
      接下来的那一个钟头,既是卢修斯此生最短,却也是最长的一个钟头。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病鬼来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挨着,他们三个想办法击退病鬼,把子弹留在最后一刻才用,通常就是病鬼只离他们几步的距离之内的时候。他们或许想过要跑,但是翻覆的悍马车是他们最好的蔽障,而且卢修斯脚踝受伤了,根本动不了。
      等巡逻队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坐在路边哈哈大笑,笑到泪流满面。他知道,他这辈子从没和任何人如此亲近过,这两个陪他走过黑夜幽谷的弟兄。
      罗斯威尔,拉雷多,德克萨卡纳;鲁巴克,席里佛波,齐厄尼,科罗拉多。一年一年过去,卢修斯没再见到柯厄维尔那高墙与灯光构筑的天堂一眼。
      直到他遇见艾美,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有三名访客。
      第一个是在九月的某天早晨来的。格瑞尔刚吃完他的水粥早餐,做完他的晨间运动:五百个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以及五百下蹲跳踢腿。他利用挂在牢房天花板上的一条绳子,做了一百下吊单杠动作,前面二十下,后面二十下,交替作,好像是奉上帝指示似的。作完之后,他坐在床沿,沉淀心思,展开不可见的旅程。
      他总是先念一段以前修女要他背起来的祷词。重要的不是字句内容,而是节奏,相当于运动前的暖身运动,让心思准备好迎接接下来的跃动。
      他正要开始的时候,思绪却被门锁的匡当声给打断了:他牢房的门打开了。
      「有人要见你,六十二号。」
      卢修斯一站起来,就看见一个女人走进来—身材苗条,夹着灰色发丝的黑发,深色的小眼睛散发不容违逆的权威感。这是一个能让你不由自主掏心掏肺的女人,你会像一本翻开的书那样揭露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她腋下夹着一个小卷夹。
      「格瑞尔少校。」
      「总统女士。」
      她转身向那名守卫—五十几岁的胖子—说:「谢谢你,中士。请让我们单独谈一下。」
      那名守卫叫库力吉。受刑人会认识狱卒,而库力吉和卢修斯很熟,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卢修斯的宗教热情是怎么回事。他是个务实而平凡的人,很热心,但不太聪明,两个儿子也和他一样是国安卫队队员。
      「您确定?」
      「是的,谢谢你。没事的。」
      那人离开,把门关好。总统往里再走几步,环顾这个箱子似的小房间。
      「远征军,」她的眼睛盯着卢修斯,「他们说你并没有退出。」
      「我看不出有退出的理由。」
      「可是你整天在这里能做什么?」
      卢修斯露出微笑。「就做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做的事啊。思考。」
      「思考。」总统说,「思考什么?」
      「就只是思考,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总统在椅子上坐下,卢修斯也跟着坐在床沿。现在,两人面对面。
      「首先要声明,我没来过这里。正式来说。但是非正式的,我会告诉你,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很多人常提到你,而我相信你是个谨慎的人。我们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清楚吗?」
      「清楚。」
      她打开卷夹,拿出一张泛黄的纸,交给卢修斯。
      「你认得这个吗?」
      一张地图,用炭笔画的地图—一条河,还有潦草画下的道路,虚线代表的是一个营地的边缘。那不只是个营地,而是一整座城。
      「您在哪里找到的?」卢修斯问。
      「这不重要。你知道这张地图?」
      「我应该知道。」
      「为什么?」
      「因为是我画的。」
      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卢修斯从总统的神色可以查知。
      「回答你之前的问题,这是从瓦希斯将军在指挥部的个人档案里找到的。我们花了一番功夫,才探查出当时有谁和他在一起。你、库洛雪克,还有一个名叫提夫第‧拉蒙特的年轻新兵。」
      提夫第。卢修斯有多少年没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虽然,理所当然,柯厄维尔的每个人都知道提夫第‧拉蒙特这个人。而库洛雪克,一想到这位逝去的朋友,卢修斯就觉得有点悲伤。他五年前在罗斯威尔营区被攻破时丧生了。
      「地图上的这个地方,你想你还能找得到吗?」
      「我不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对其他人提起过这件事吗?」
      「我们向指挥部报告的时候,他们叫我们绝对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你还记得命令是从哪里下达的吗?」
      卢修斯摇摇头。「我从来就不知道。负责任务的是库洛雪克,瓦希斯是他的副手。提夫第是情报兵。」
      「为什么是提夫第?」
      「就我的经验,提夫第‧拉蒙特的追踪能力没有人及得上。」
      听到这个名字,总统又皱起眉头—黑帮老大提夫第‧拉蒙特,黑市买卖的大头目,是全城通缉的首要罪犯。
      「你想那里有多少人?」
      「很难说。很多吧。那个地方至少有柯厄维尔的两倍大。就我们看见的,那地方也有武装。」
      「他们有电?」
      「是的,可是我想他们不是靠石油发电的,比较像水力发电,汽车则是用生质燃料。农业区和工业区都很大。还有营舍。三栋很大的建筑,在中央的那栋像座巨蛋,南边的那栋大概是旧的橄榄球体育馆。第三栋位在河的西边—我们不确定是什么,看起来还在修建。他们日夜动工。」
      「你们没有接触?」
      「没有。」
      总统要卢修斯看地图上的防线。「这里......」
      「防御设施。是一道围墙。虽然不能说不坚固,但是不足以防范德古鬼。」
      「那么,你认为这是做什么用的?」
      「说不上来。可是库洛雪克有个理论。」
      「是什么?」
      「这墙是要把人关在里面用的。」
      总统瞥着地图,然后又抬眼看卢修斯。「你们从没提起这件事?没对任何人提起?」
      「没有,总统女士。在今天之前没有。」
      一阵沉默。卢修斯觉得她不会再问其他问题了,总统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把地图收回卷夹里。就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卢修斯说:「我可以请问一下吗,总统女士?您为什么现在要问我这件事?都已经这么多年了。」
      总统走向门口,敲了两下。就在门锁转动的时候,她转身面对卢修斯。
      「他们说你整天祷告。」
      卢修斯点点头。
      「那么你最好祈祷我的想法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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