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彼德和其他人走九十号高速公路，进入圣安东尼奥。他们在市郊外围的护箱过夜，清晨进城。市郊只有一片倒塌烧毁的房宅，他们栖身的房间位在警察局下方，后面有条加了防御设施的坡道。这不是国安卫队的护箱，霍里斯说，而是提夫第的。这比彼德以前见过的护箱来得大，但比较简陋—就只是一间闷不通风的房间，备有铺位，一辆货舱装了几罐汽油的大轮卡车，墙边堆着条板箱与军用的金属置物柜。那是什么东西？迈可问。霍里斯挑起一边眉毛说，我不知道，迈可。你想呢？
天一破晓，他们就顶着阴沉的天空启程。霍里斯开车，旁边坐着彼德，而迈可和萝儿坐在载物平台上。整座城市大多已在疫情蔓延时焚毁，残余的市中心只剩下几幢高楼，衬着淡淡的山峦背景，孤伶伶矗立，焦黑的立面露出阴暗倾毁的内部，大批呆呆鬼正在里面睡觉度过白昼。「只有呆呆鬼！」大家总是这么说。但事实就是事实，病鬼就是病鬼。
彼德等着霍里斯掉头，带他们往北或往南走，但是没有，霍里斯带他们驶进市中心，离开高速公路，开上狭窄的地面道路。道路被清理过了，小客车和货车停放两旁。建筑的阴影吞没他们的车子时，霍里斯打开后车窗。「你们最好拿起武器。」他警告迈可和萝儿。「在这里要小心一点。」
「全神注意了，老兄。」迈可说。
彼德凝望这片废墟。城市总是让他想象以往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大楼和房宅，汽车与街道，曾经挤满了人，那些过着自己的日子，对未来一无所知，不知道历史有一天会终结的人。
他们顺利前进。随着建筑之间的间隙变宽，植物也开始长满道路。
「还有多远？」他问霍里斯。
「别担心，不远。」
十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一堵围墙边。霍里斯把车停到大门口，从车里的置物箱拿出钥匙，然后下车。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彼德心头：霍里斯变成彼德的哥哥西奥，正打开发电站的大门，在那许多年以前。
「这是哪里？」霍里斯回到车上时，他问。
「山姆休斯敦堡。」
「是军事基地？」
「比较像是军医院。」霍里斯解释说，「至少以前是医院啦。可是这里已经没什么医疗行为了。」
他们开进去，彼德有种行经小村镇的感觉。在一座原本可能是镇中心地目标守护天使旁边，有高耸的钟塔。除了几门礼炮之外，看不到有什么军事色彩的东西—没有卡车与坦克，没有武器布署，也没有任何类型的防御设施。霍里斯把车停在一幢平顶的低矮长建筑前面。门口挂着牌子：「水上运动中心」。
「水上运动？」大伙儿下车之后，萝儿说。她很怀疑地瞄着那个牌子，来复枪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开火。「就像......游泳？」
霍里斯指着她的枪。「妳应该把枪留在这里。别给人留下坏印象。」他把注意力转到彼德身上。「最后的机会。作了就无法回头了。」
「嗯，我确定。」
他们进到门厅。这幢建筑所有的东西都维护得很好，天花板完好，窗户牢固，也没有常看到的垃圾。
「感觉到了吗？」迈可说。
从地板底下发出震动，彷佛有条巨大的线抽动着。屋里有座发电机在运转。
「我还以为这里会有警卫呢。」彼德对霍里斯说。
「有时候会有，提夫第想摆派头的时候。但是基本上不需要。」
霍里斯带他们走过一道双扉门，门后露出一个铺有瓷砖的宽阔空间，天花板挑高，房间正中央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游泳池。他带他们再穿过一道推门，走下一段楼梯。楼梯间有嗡嗡作响的荧光灯照明，彼德想要问霍里斯，提夫第从哪里弄来启动发电机的瓦斯，但他马上就自己找到答案了。提夫第弄到瓦斯的方式，就和他弄所有东西的方式一样：偷来的。
楼梯通向一个塞满管子和金属箱的房间。他们此时已在游泳池底下。穿过拥挤的空间，他们又来到一扇门前面，但这扇门和其他门都不同，是沉重的钢门。门上没有任何标示，也看不出来要怎么开，光滑的表面看不见任何装置。墙上有个键板，霍里斯迅速输入一串数字，低沉的匡当一声，门开了，露出一条阴暗的走廊。
「没关系的，」霍里斯的头一歪，指着门口。「灯会自动开启。」
大块头往前走，一排荧光灯随即亮起，医院似的走廊白墙让灯光显得更亮。彼德对提夫第的感受急遽改变。他原本想象的是什么情景？臭气冲天的营寨，盘踞着像巨大人猿似的、连牙齿都有武装的家伙？但眼前所见和他原本的预期天差地远，没半点相像。而且恰恰相反。就目前所见，这里的技术水准远超过柯厄维尔。改变观点的不只是他，迈可也看傻了。了不得啊。他的表情似乎这么说。
走廊尽头是一部电梯。上方架着摄影机。不管在另一头的是谁，都已经知道他们来了。打从踏进门厅，就有人监视他们了。
霍里斯扬起脸，面对镜头，然后按下墙上小麦克风旁边的按钮。「没关系，」他说，「他们是和我一起的。」
一阵静电叽叽喳喳。然后：「霍里斯，你他妈的搞什么？」
「所有的人都没有武器。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替他们担保。」
「他们想干嘛？」
「我们必须见提夫第。」
一阵沉默，对讲机另一端的声音似乎和某人商议，然后传来话声：「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进来。你是脑袋坏了吗？」
「如果不是事情很重要，我不会这样要求。打开门吧，唐肯。」
又一阵沉默。然后门滑开来。
「后果自负！」那声音说。
他们踏进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好吧，我服了你。」迈可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在以前的USAMRIID工作站。这里是马里兰总部的一个附属单位，在疫情发生的那段期间运作的。」
「什么是USAMRIID？」萝儿问。
迈可回答，「就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中心』的简称。」他对着霍里斯皱起眉头。「我搞不懂。提夫第在这里干嘛？」
电梯门打开来，枪上膛的声音随即响起。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一管枪。
「你们，全部跪下。」
总共六个。最年轻的看来不到二十岁，最老的大约四十几岁。乱糟糟的胡子，油腻腻的头发，卡着污垢的牙齿—这和他的想象比较接近。其中一个大块头，顶着大光头，脖子底下一层层肥肉，脸上和手臂露出来的部分全都是蓝色的刺青。这个显然是唐肯。
「我告诉过你了，」霍里斯说。他和其他人一样，手抱头，跪在地上。「他们是我的朋友。」
「闭嘴。」他身上的衣服是各种制服的大杂烩，有军方，也有国安卫队的。他举起左轮枪，蹲在彼德面前，用那双专注的灰眼睛仔细打量。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和手臂上的图像。病鬼。病鬼的手、病鬼的脸、病鬼的牙齿。彼德一点都不怀疑，在衣服底下，这人身上必定也刺满了病鬼。
「远征军。」唐肯拉长声调，重重点头。「提夫第一定会喜欢的。你叫什么名字，中尉？」
「乔克森。」
「彼德‧乔克森？」
「没错。」
唐肯维持蹲姿，踩住靴跟，转身看其他人。「你们觉得如何啊，各位？我们可不是每天都有这种贵客上门的。」他又看着彼德。「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有客人。这就是问题啦。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观光胜地。」
「我必须见提夫第。」
「我听见啦。恐怕提夫第这会儿不见客，我们这位提夫第是很重隐私的家伙。」
「少废话。」霍里斯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替他们担保。提夫第必须听听他们要说的事。」
「这是你自己的烂摊子，朋友。我不认为你有资格发号施令。你们两个呢？」他问迈可和萝儿，「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是油工。」迈可回答说。
「有意思。你们带油来给我们吗？」他盯着萝儿，脸上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那妳呢？我想我知道，是玩牌的，对不对？再不然就是掷骰子。妳八成不记得了。」
「你这张脸这么丑，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唐肯咧嘴笑，站起来，搓着那双肉乎乎的手。「好吧，真是高兴见到你们。真的很高兴。在我宰掉你们之前，还有没有谁想说什么？说句再见？」
「告诉提夫第，是农野的事。」霍里斯说。
气氛变了，彼德立刻感觉到，这句话像阴影，笼罩唐肯的脸。
「告诉他。」霍里斯说。
那人显然吓呆了，动也不动。接着，拿起手枪。
「走吧。」
唐肯和手下押着他们穿过一条长走廊。彼德仔细看着周围，虽然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其他的走廊与紧闭的门。许多门旁边的墙上都有键板，就像游泳池底下的那道门一样。唐肯带他们走到像这样的一扇门口，用力敲了三下。
「进来。」
黑帮老大提夫第‧拉蒙特。彼德发现自己的想象再次被颠覆了。他是个头很小的人，长长的鹰勾鼻上架着眼镜，淡色的头发垂在脖子上，稀稀疏疏地盖住粉红色的头皮。他坐在大铁桌后面，不知为何拿着小木杆迭起一座塔。
「唐肯？」他头也没抬地说，「什么事？」
「我们逮到三个入侵者，长官。霍里斯带他们来的。」
「我知道了。」他继续耐性十足地迭着。「你没宰掉他们，是因为？」
唐肯清清嗓子。「是农野的事，长官。他们说他们知道一些内情。」
提夫第的手停在模型上。又过了几秒钟，他抬起脸，越过眼镜看着他们。
「谁说的？」
彼德往前踏进一步。「我说的。」
提夫第端详他好一会儿。「其他人呢？你们知道什么？」
「我看见她的时候，他们和我们在一起。」
「到底看见谁？」
「那个女人。」
提夫第没说什么。他的脸像盲人般僵硬。然后他说：「所有的人都出去，除了你......」他一根手指指着彼德。「你叫什么名字？」
「彼德‧乔克森。」
「只有乔克森先生留下。」
「那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其他人？」唐肯问。
「你自己想啊。他们看起来肚子饿了，何不给他们吃点东西呢？」
「霍里斯呢？」
「对不起，我有没有听错？你说是他带他们进来的？」
「就是这样。他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
提夫第重重叹一口气。「嗯，这是个问题。我该怎么处理你呢，霍里斯？我们是有规矩，有行为准则的。盗亦有道。我还要说多少次？」
「对不起，提夫第。我认为你必须听听他们说的事。」
「嗯，对不起还不够。你让我的处境很为难。」他的目光疲惫地在房里兜转，彷佛在架子和档案之间可以找到他的下一句话似的。「很好。你在班表上排第几？」
「第四。」
「以后不是了。你暂时调离笼子，直到有我其他的命令。我知道你有多爱那里，但我已经对你很宽大了。」
「谢谢你，提夫第。」霍里斯说。
「你们全都滚出去吧。」
门在他们背后关上。彼德等提夫第先开口。这人从办公桌站起来，走到摆有一壶水的小桌子。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掉。就在静默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的时候，提夫第转身面对彼德。
「她穿什么衣服？」
「黑色的斗篷，戴眼镜。」
「你还看到什么？有没有卡车？」
彼德述说油道上发生的事，提夫第听着。彼德说完之后，提夫第回到办公桌。
「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打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一张纸，滑过桌面。是一张炭笔画，纸张很硬，略微褪色，画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
「你看过这样的画，对不对？我看得出来。」
彼德点点头。这张画让他很难转开视线。画里有股难以抗拒的魅力，彷佛那女人和小女孩超越时空的界线，从纸上凝望着他，就像看着鬼，三个鬼。
「是的，在科罗拉多。瓦希斯殉职之后，格瑞尔拿给我看过。有一大迭。」他抬起眼，看见提夫第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彷佛测验学生的老师。「你为什么也有一张？」
「因为我很爱她们。」提夫第回答说，「瓦仔和我有我们的问题，但他一向了解我的感觉。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所以他才会把这张画给我。」
「她们在农野遇害了。」
「狄怡和那个小女儿希丽当场被杀，发生得很快，你也知道俗话是怎么说的：越快越好，但不要今天。大女儿妮蒂亚失踪了，再也没找到。」他皱起眉头，「你觉得很意外？和你预期的不一样？」
彼德不知从何回答起。
「我告诉你这些事，是为了让你了解我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失去亲人朋友。我给他们一个家，一个可以安置怒气的地方。比方说唐肯。他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可怕，但是我看着他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他那天也在农野。父亲、母亲、妹妹都没了。」
「我看不出来经营黑市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因为，这只是我们作的事情的一部分而已。用来付账买单的方式，你可以这么说。平民政府容忍我们，因为他们必须如此。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需要我们，就像我们需要他们一样。我们和你们远征军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同一个铜板的两面而已。」
提夫第的逻辑太过便利，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罪行。但另一方面，彼德也无法否认那幅画的意义。
「阿普格上校说你以前是军官。侦查狙击手。」
提夫第脸上闪现一抹微笑，其中想必有什么缘由。「我早该知道这事和冈纳脱不了关系。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说你在离职之前当到上尉，还说你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情报兵。」
「他这么说？嗯，他是好心啦，可是只有一点点。」
「你为什么辞职？」
提夫第不在意地耸耸肩。「原因很多。大致上，你可以说是因为军队生活不适合我。你来到这里，让我觉得或许军队生活也不适合你。我猜你是豁出去了，中尉。你不假外出几天了？」
彼德觉得自己被逮着了。「只有几天而已。」
「不假外出就是不假外出。相信我，我清楚得很。至于你的问题，我之所以离开远征军，是因为农野上的那个女人。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因为我告诉指挥部说那个女人从哪里来，而他们却什么也不肯作。」
彼德大吃一惊。「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我当然知道。指挥部也知道，你以为冈纳干嘛叫你到这里来？十五年前，我和其他两个人被派往北方，找寻位在爱荷华州某处的无线电讯号源。那个讯号很微弱，只是一些吱吱喳喳的杂音，但是已经可以用无线电方位侦测器侦测到。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追查偶然出现的噪声并不是远征军的工作，可是这件任务很机密，直接从高层下达。我们接获的命令是去侦查，然后回报，就只有这样。我们找到了一座城市，规模起码有柯厄维尔的两倍，甚至三倍大。可是那里没有城墙，没有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那座城都不应该存在。而你知道我们看到什么了？看到卡车，就像那天攻击展开之前，我在农野看到的那种卡车。就像你三天前看见的那种卡车。」
「那么，指挥部怎么说？」
「他们叫我们永远不准告诉别人。」
「他们为什么这么作？」可是，他们也对彼德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谁知道？可是我猜命令是来自于文职政府的高层，而不是军方。他们吓坏了。无论那些人是谁，都拥有我们无法抗衡的武器。」
「病鬼。」
提夫第轻轻点头。「掩住耳朵，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再来。或许没错，但不是我能坐视不管的。就在那天，我递出辞呈。」
「你没再回去？」
「爱荷华？我干嘛回去？」
彼德感觉到心中涌起一股急迫感。「瓦希斯的女儿可能在那里。还有莎拉。你看见那些卡车了。」
「不好意思，莎拉？我认识这个人吗？」
「她是霍里斯的妻子。或者应该说原本是。她在罗斯威尔失踪了。」
提夫第脸上浮现懊悔的神情。「噢，没错。是我的错。我是应该知道的，虽然我不认为他提过她的名字。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能改变什么，中尉。」
「可是她们可能还活着。」
「我不认为有这个可能性。都已经过那么久了。反正我也不能作什么。当时不行，现在也不行。你需要一支军队，但文职高层绝对不会给我们。领导阶层的说法是，那些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会回来了。至少到目前是如此，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
似乎漏掉了什么，彼德想。有个细节隐隐浮现在他意识的边缘。「和你去的其他两个人是谁？」
「我们那个侦查小组？负责带队的是纳山‧库洛雪克。另外一个是个年轻的中卫，名叫卢修斯‧格瑞尔。」
这个讯息如洪流冲向彼德。
「带我去。带我去看那座城在哪里。」
「我们到那里之后要怎样？」
「找到我们的人。想办法把她们弄出来。」
「你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吗，中尉？那里不是只有幸存者而已。他们和病鬼结盟。更重要的是，那女人可以控制他们。我们都看见那个情况了。」
「我不在乎。」
「你应该要在乎的，你只会害自己被杀，或者被掳。我猜想呢，情况还可能更惨。」
「那只要告诉我，如何找到那个地方就行了。我会自己去。」
提夫第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回墙角的那张桌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缓缓喝掉，一小口一小口。随着静默的时间拉长，彼德明显感觉到，这人的心已经飘得远远的。他不知道会面是不是结束了。
「告诉我，乔克森先生。你有小孩吗？」
「这有什么关系？」
「请容我问吧。」
彼德摇摇头。「没有。」
「没有家人？」
「我有个侄子。」
「他现在呢？」
这些刺探的问题让他很不舒服。但是提夫第的语气让他卸下心防，答案似乎就自然而然地跳出来。
「他由修女照顾。他爸妈都在罗斯威尔遇害了。」
「你们很亲近吗？你对他很重要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提夫第不理会他的问题。他把空玻璃杯摆在桌上，走回办公桌。
「我猜他很崇拜你。伟大的彼德‧乔克森—别这么谦虚，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不只是官方说法，还有你那个女孩，艾美，还有十二魔的事。别怪到霍里斯头上，他不是我的消息来源。」
「那是谁？」
提夫第咧嘴笑。「也许下次再说吧。我们眼前讨论的是你的侄子。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没说。他叫凯勒柏。」
「我要问的是，对凯勒柏来说，你是不是他的父亲。除了在境内到处游走，想办法为世上除掉病鬼威胁之外，你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
彼德觉得自己是被精心设计了。提夫第的问话让他想起和凯勒柏一起下棋的情景—前一秒钟还在棋局中如鱼得水，下一秒钟就被逼进死角，棋局结束。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中尉。」
「我不知道。」
提夫第又打量他一会儿，然后以拍板定案的语气说，「谢谢你的坦白。我的建议是，把这件事忘掉，回家养大你的那个小男孩。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我会给你一张通行证，放你和你的朋友走，但同时也要警告你们，如果透露我们的行踪，我该怎么说呢，就给你们好看。」
将死。「就这样？你什么都不打算作？」
「把这当成这辈子最大的恩惠吧。回家去，乔克森先生。好好过日子，你可以等以后再谢谢我。」
彼德拚命想找出话来说服这人改变心意。他指着桌上的那幅画。「这两个女孩。你说你很爱她们。」
「我是很爱她们，我到现在都还是很爱她们。所以我才不打算帮你。你可以说我感情用事，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的死而良心不安。」
「你的良心？」
「是啊，我也有良心的。」
「你让我很意外，你知道吗？」彼德说。
「真的？我怎么让你意外？」
「我从没想到过提夫第‧拉蒙特会是个懦夫。」
要是彼德以为这样可以激怒对方，那他就要失望了。提夫第往后靠在椅背上，指尖相抵，透过眼镜上方冷静地看着他。「你以为这样或许可以激怒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大概吧，没错。」
「那你就看错我了，以为我是那些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不错的尝试，中尉。」
「你说有个女孩失踪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不管。」
提夫第纵容地叹口气。「也许你还没听说，可是这并不是如果怎样该怎么办的世界，乔克森先生。太多如果只会让你自己夜里睡不着觉，更何况我们本来就已经睡不好了。别搞错我的意思，乔克森先生，我欣赏你的乐观。嗯，或许不应该说是欣赏—这个字眼太强烈了。可是我可以理解。有段时间我也和你差不多。但是那段时间已经过了。我拥有的就只有这张画，我每天都拿出来看。目前我只能这样满足自己。」
彼德再次拿起那张画。那女人灿烂的笑容，左边的头发有一丝看不见的微风；两个女孩睁大眼睛，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充满希望地等待即将开展的生活。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幅画是提夫第生活的重心。看着图，彼德察觉到错综复杂的歉疚、忠贞与承诺。这张图不只是个纪念，而且是这人用来惩罚自己的方式。提夫第恨不得自己与她们在农野一起死去。多么奇怪啊，他竟然发现自己为提夫第‧拉蒙特感到难过。
彼德把画摆回提夫第办公桌上。「你说黑市只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你没告诉我，其他的部分是什么。」
「我说过了吧，没有吗？」提夫第摘掉眼镜，站起来，「很公平。跟我来吧。」
提夫第操作另一个键板，厚重的门打开来，里面是个很大的空间，墙边堆栈着大铁笼。屋里弥漫动物的气味，有血有生肉，还有酒精的呛鼻香味。灯光是清冷的蓝紫色—「病鬼蓝」，提夫第解释说，波长四百奈米，已是肉眼可见光谱的极致。刚好够让他们安静下来，提夫第告诉彼德。建造这个设施的人非常了解他们。
迈可和萝儿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穿过摆满笼子的房间，走下一小段楼梯。等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已显而易见，问题只是会如何现身而已。
「这个，」提夫第打开一个面板，里面有两个按钮，一绿一红，「是观测平台。」
他们站在一个长长的阳台上，一列步道凸出在铁架上。提夫第按下绿色按钮。器械与炼条的喀啦声中，铁架开始缩进另一端的墙面，露出一整面强化玻璃。
「来吧，」提夫第催他们，「你们自己看吧。」
彼德和其他两人一起踏上步道。剎时，一只病鬼往上一跃，撞向玻璃，然后重重一摔落地，滚回墙角。
「真是......他妈的！」萝儿喘着气说。
提夫第也站到步道上来。「盖这个设施只有一个目的：研究病鬼。更准确来说，是研究如何杀死病鬼。」
他们三个瞪着下方的牢栏。彼德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九只，第二十个牢栏是空的。看起来大多是呆呆鬼，对他们的存在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刚才扑上来的那只不同，那是只成熟的女德古鬼。她盯着在步道上移动的他们，眼神充满饥渴，身体紧绷，爪掌张开。
「你怎么弄到他们的？」迈可问。
「我们设陷阱。」
「用哪种陷阱？旋式诱饵？」
「旋式诱饵是给外行人用的。高速旋转会让他们无法动弹，但是那种装置不好，真的，除非你打算当场宰了他们。要活捉他们，我们用的是盖这个设施的人所用的诱饵陷阱。钨合金作的，强韧得不得了。」
彼德的目光从德古鬼身上移开。「那你们研究的结果呢？」
「不像我原本期望的那么多。除了胸口和嘴巴上壁，头颅底部还有第三个弱点，但是那个点非常小。如果你能肢解他们，他们就会流血致死，但是要割穿皮肤很困难。冷和热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效果。我们试过很多不同的毒药，但是他们太聪明了，骗不倒。他们的嗅觉灵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任何东西只要搀了药，他们绝对不碰，不管多饿都不吃。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会溺水。他们的身体密度太高，无法浮在水面上，而且他们没办法屏住呼吸太久。他们最久只能维持七十六秒。」
「要是你让他们挨饿，会怎么样呢？」迈可问。
「我们试过。饥饿会让他们变得迟缓，进入一种睡眠状态。」
「然后呢？」
「就我们所知，他们可以永远维持这样的状态。最后我们只好放弃尝试。」
彼德突然意会到自己眼前所见是什么了。黑市的勾当只是掩护。这人真正的目的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提夫第，你满嘴屁话。」
所有人都转身。提夫第双臂抱胸，狠狠瞪了彼德一眼。
「你有话想说啊，中尉？」
「你一直想回爱荷华去。你只是还没搞清楚该怎么作。」
提夫第的表情完全没变。他那张脸似乎瞬间变老了，因为人生沧桑而显得憔悴。「这是个有趣的想法。」
「是吗？」
整整五秒钟的时间，两人盯着彼此。其他人也一句话都没说。这静默拖得太久了，迈可打破紧张。
「我想她喜欢你，彼德。」
下方十五呎，那只大德古鬼仰头看他，彷佛活动旋转架似的脖子上，那颗头缓缓转动。她张开下巴，宛如打哈欠似的，嘴唇往后扯开，露出闪亮亮的牙齿。这是留给你用的。
提夫第跨步向前。「我们最新的收获。」他说，「我们以这只为傲—我们追踪她好几个星期。现在已经不常找到像这样的成熟德古鬼了。我们叫她席拉。」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她？」迈可问。
「我们还没决定。大概和平常差不多吧，我想。试一点这个，试一点那个。可是她很凶暴，没办法弄到笼子里。」
彼德想起霍里斯受到的惩罚。「什么笼子？」
提夫第绽开微笑。「哈。」他说。
午夜之前几个钟头，他们三个被关在一间没用的小房间里，有个提夫第的手下在门外把守。彼德才刚想办法睡着，就听到门铃响起，门打了开来。
「跟我来。」提夫第说。
「我们要去哪里？」萝儿问。
「到外面去，还用问。」
为什么说「还要问」？彼德想。但这似乎就是提夫第的作风，喜欢搞戏剧性。「霍里斯人呢？」彼德问。
「别担心，他会和我们会合。」
多云无星的夜晚。有辆卡车停在阶梯下面等着他们。他们爬上车后的载货平台，提夫第则和司机坐进前座。他们没有警卫相随，没有武装，在黑漆漆的夜里，究竟要到哪里去？
几分钟之后，卡车停在一座看起来像飞机停机棚的长方形大建筑前面。又来了几辆车，包括一辆大型平板拖车。在手电筒的光线里，许多人晃来晃去，身上带着手枪和来复枪，还有几个抽着玉米穗。建筑里传来嗡嗡的声音。
「你们马上就知道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了。」提夫第说。
建筑里头是个没有隔间的大空间，靠火炬照明。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垂挂在梁上，已因年代久远而显得破旧。正中央有个笼子，圆拱型，直径约五十呎，一条扣住的铁链从拱顶中央垂到地板上。周围的看台上坐满了人，高声谈笑，对着一个在座位间上上下下走动的人，挥着手上的奥斯汀。提夫第一进来，观众响起一阵掌声，以及响亮的顿足声。他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陪着他们三个走到看台前排一个没人坐的区域，离那个笼子的栏栅只有几呎的距离。
「还有五分钟就停止下注！」有个声音嚷道，「五分钟！」
霍里斯在他们旁边坐下。「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彼德说。
他有点揶揄地点点头。「差不多。」
「他们是真的在为结果下注？」
「有些是。对付呆呆鬼，大部分押的都只是花几分钟可以解决。」
「你也作过。」
霍里斯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
又一阵更大声的喝采，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彼德抬头看见一个铁箱，被推高机推进屋里。另一头有个人进来了，充满信心地昂首阔步：是唐肯。他身上穿着厚厚的防护垫，带着一把长矛，头上戴着清野员的面罩，露出有刺青的脸。他抡起右拳，用力高举，引来看台的疯狂顿足。推高机的操作员把铁箱放进笼子中央，然后退开来。另一个人把铁箱的闩锁扣到铁链上。等那人离开之后，唐肯踏进笼里，门在他背后锁了起来。
众人噤声。坐在彼德旁边的提夫第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扩音器。他清清嗓子，朝着观众说：「唱国歌，请起立。」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右手贴在心上，开始唱：
噢，你可看见，透过破晓曙光，
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
谁的星条旗，经历危险烽火，
依然在我军碉堡，迎风招展？(注1)
(注1 美国国歌。)
彼德也站起来，拚命回想歌词。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是古昔时代的歌。在庇护所的时候，老师教过他们。可是这曲调很难唱，而且歌词又是当年还是小男生的他无法理解的，所以他始终学不会。他瞄了迈可一眼，迈可也同样诧异地挑起眉毛。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另一波欢呼声中。呼喊的声音中和着另一种反复持续的声音，是用力顿足的声音—唐肯，唐肯，唐肯，唐肯......提夫第让大家喊个够，然后才举起一手来要大家安静。他再次面对笼子。
「唐肯‧威塞斯，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么......计时开始！」
欢声雷动。唐肯拉下面罩，号角响起、铁链拉起。有那么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那只呆呆鬼从铁箱里跳出来，以轻快如昆虫的动作爬上笼子，像只蟑螂爬上墙壁似的。他或许是在找一个有利攻击的位置，彼德无法判断。观众自有看法，欢呼声瞬间变成喝倒采。那只呆呆鬼在笼子顶端，双脚抓着一根铁杆，舒展身体，头朝下，双臂张开。唐肯站在他的下方，叫嚷着听不出来是什么的挑衅，挥舞长矛，看他敢不敢下来。肉！观众一面拍手一面齐声喊，肉！肉！肉！肉！
呆呆鬼好像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简直头昏眼花，无神的眼睛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彷佛这喧闹混乱让他的本能短路了似的。他的脸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被强酸侵蚀了五官的人。他就这样倒挂在那里五秒，然后十秒。
肉！肉！肉！肉！
「够了，」提夫第站起来，拿起扩音器。「丢肉进去！」
一大块一大块血淋淋的肉穿过铁栅被丢进去，砸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这就够了。呆呆鬼放开铁棍，扑向最近的一块肉。那是牛腿的上半部，呆呆鬼从地板上捞起来，张嘴咬进一口肥美，不是喝，而是用力吸进肉里的汁液。只花了两秒钟，肉就被吸干了。呆呆鬼甩掉那干巴巴的肉块。
呆呆鬼转向唐肯。现在他对这个人有兴趣了。呆呆鬼蹲下来，靠着蜷曲的脚趾和张大的手掌保持平衡。他有动静了，头一歪，打量片刻。
然后出击。
病鬼朝唐肯扑来，双臂展开，指爪瞄准他的脖子，唐肯倒在地上，挥舞长矛。病鬼发狂了。彼德也感觉到了，竞技的那种赤裸裸的刺激感觉，涌进他的血管。病鬼闪躲长矛，退回到笼壁上。这一次不再迷惑撤退，他的意图非常明显。他们攻击的时候，是从上方来的。呆呆鬼在离地二十呎的高处，身体往后拉，放开铁杆，让自己头朝前方，凌空翻滚，像开酒器一样快速旋转降落，双脚着地，离唐肯只有十呎的距离。交锋的过程一模一样，只是角色对调了：唐肯进击，呆呆鬼滚地，长矛在他头部上方扑了空。就在唐肯整个人往前冲的时候，呆呆鬼突然从蹲姿跃起，头朝前方，对着唐肯穿有防护垫的腹部撞去，把他撞到笼子的另一头。
唐肯背抵着铁栅，显然吓坏了。矛丢在他左边的地上，面罩已经被扯掉。彼德看见他伸手要拿武器，但是这动作很轻微，手微微地蠕动。他的胸膛喘气喘得像风箱，一丝血从他的鼻子流到上唇。这只呆呆鬼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因为这是陷阱。呆呆鬼似乎察觉了。在他端详地上的武器时，彼德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冲突。他有想要大开杀戒的冲动，但又隐隐怀疑这事情并不像表面这样—或许是人类的推理能力还有几分残留在他身上吧。哪一种力量会胜出？观众反复呼喊唐肯的名字，想唤醒昏迷的他。再不然就是想刺激呆呆鬼采取行动。死的是谁都可以。光是进到笼子里，唐肯就已经取得最大的胜利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奋力抵抗病鬼，不让他们宰制他，宰制他的同胞，他的世界。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
胜出的是血。
呆呆鬼跃起。就在这时，唐肯缓缓移动的手摸到长矛，一把抓住。就在那只病鬼从空中扑来时，唐肯举起长矛，呈四十五度角，和病鬼胸膛正中央呈一直线，矛的尾端夹在两膝之间，抵在地上。
呆呆鬼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吗？在结局即将到来的这一瞬间，他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已奔向死亡？他快乐？还是哀伤？此时，矛找到了它的目标，彻底撕裂了这只鬼东西的胸膛，就在这一剎那间，他重重呼了一口气，吐尽了生气，迎向死亡。
唐肯把呆呆鬼的尸体推开。彼德和其他观众一起顿足。他和大家一样生气昂扬，众人的活力汇集成澎湃的生命力。他和众人齐声高喊：
唐肯，唐肯，唐肯，唐肯！
唐肯，唐肯，唐肯，唐肯！
这为什么不一样？彼德寻思，虽然有部分的他并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想沉浸在他始料未及的狂欢情绪里。他曾经多次面对病鬼，在墙道、在城市、在沙漠、森林与野地。他曾经深入地下七百呎，进入病鬼盘踞的巢穴。他曾经有好几百次，像这样置死生于度外，但是唐肯的勇气似乎比他更强大，更纯粹，也更有救赎力量。彼德看着他的朋友，迈可、霍里斯、萝儿，绝对不会错，他们也和他有相同的感觉。
只有提夫第看起来不同。他和其他人一样站起来，但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心思飘到哪里去了？他回到了农野。就连笼子都无法减轻他的重担。彼德要登场了。他等待欢呼声平息下来。在看台上，赌金开始计算，交付。
「让我进去里面。」
提夫第挑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中尉，你说你想干嘛？」
「我要赌一把。赌一条命，换你答应带我到爱荷华。不只告诉我那座城在哪里，而且还要和我一起去。」
「彼德，这不是个好主意。」霍里斯警告他，「我了解你的感受。我们称这个反应为『笼子热』。」
「并不是这样的。」
提夫第双臂抱胸。「乔克森先生，你以为我有多蠢？你的名声远播，我一点都不怀疑杀死呆呆鬼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呆呆鬼。」他说，「是席拉。」
提夫第凝神端详他。在他背后的迈可和萝儿，一句话都没说。他们也许了解他打算干嘛，也或许不了解。说不定他们只是被他的冲动行事给吓呆了，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但不管事实如何都无所谓。
「好吧，中尉。这是你的葬礼，只不过到时候我们可没有任何东西能入土。」
提夫第和两个手下陪着彼德，进到表演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迈可和霍里斯也陪在他身边，萝儿在看台等候。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长桌，摆放装有甲冑的防护垫，以及各式武器。彼德着装。他原本担心防护垫会让他的动作变得太慢，却意外发现很轻巧柔韧。面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彼德看不出来能有什么用，只会让他的视野变窄。他不戴面罩。
再来是武器。他可以挑两种，不准用枪械，只能用刺杀的武器。刀、十字弓、长矛、剑，以及各种长度与重量的斧头。他比较想用弓，但是在这么窄的地方，重新搭弓上箭要花太多时间。彼德选择一把装有倒勾铁头的长矛。
至于第二项，他的眼睛搜寻着适合他需要的东西。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表面镀金属的垃圾桶。他掀开盖子，仔细查看。
「请给我抹布。」
抹布拿来了。彼德用口水沾湿抹布，用力擦垃圾桶盖。盖子上开始出现他的倒影—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身影，但这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
提夫第的手下爆出笑声。垃圾桶盖！拿这么不入流的小东西来对抗成熟的德古鬼！他是想自杀啊？
「你耍笨我不管，中尉，」提夫第说，「但是这个。我不会容许。」
迈可探询似地皱眉看他。「就像......拉斯韦加斯？」
彼德似有若无地微微点头，然后再次面对提夫第，「你自己说这房间里的东西都可以挑的。」
「我是说过。」
「所以我挑好了。」
他被带进竞技场。观众爆出叫嚣与顿足，但是和先前对唐肯的欢呼声不同。他们的立场逆转了。彼德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很乐于看他死掉，这个远征军的傲慢军官，竟然胆敢认为自己可以撂倒德古鬼。箱子已经摆在竞技场中央。彼德走近时，似乎看见箱子在晃动。他听见看台传来的声音，「停止下注！」
「要退出还来得及，」霍里斯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安排的。」
「他们觉得我机会如何？」
「一赔十，押你可以撑过三十秒。一赔一百，赌你可以撑过一分钟。」
「你也下注了？」
「我押你会在四十五秒之内胜出。我一定赚翻了。」
「和以前一样，好吗？」彼德不必细说—要是我被咬了，但幸免于难，千万不要让我活下来。快刀斩乱麻。
「你不必担心。」
「迈可？你要盯着他履行承诺。」
迈可如丧考妣。「天哪，彼德。你只作过一次。说不定当时他们是因为其他因素才动作迟缓的。你想过吗？」
彼德看着竞技场中央的箱子，像引擎般的震动。「谢了—我现在想到了。」
他们握握手。沉重的时刻，但是他们以前也曾有过相同的经验。彼德走到笼子里，提夫第的一个手下把门锁起来。霍里斯和迈可一起回到看台上，和萝儿坐在一起。提夫第拿着扩音器站起来。
「远征军的乔克森中尉，你准备好了吗？」
一片嘘声，彼德尽力不加理会。他之前靠的是纯粹的信念，但是此刻来临，他的身体开始怀疑他的理智。他的心狂跳，手掌冒汗，手里的长矛感觉上沉重得不可思议。他吸饱一口气。「准备好了！」
「那么......开始计时！」
事后，彼德知道这场竞赛进行了足足二十八秒。这时间既算长，也算短。事情发生得很缓慢，但也似乎在转瞬间就全部结束了，整个过程模模糊糊的，不能以一般的时间来计算。
他记得的是—
那只德古鬼从箱子里蹦出来，宛如水从水管里喷出来那样；她阔步凌空一跃，以纯属天生的力道，跃上笼子顶端，然后右左右快速连三跳，动作快得彼德连眼睛都跟不上。就在她扑到他身上时，他心里浮现了她一如预期地跳出笼子，身体飞跃划出弧线的画面，接着事情就发生了，和他原本的预料一模一样。他俩身体碰撞的那一剎那，力道猛然迸裂，一个站定不动，一个头朝前飞扑而来；德古鬼把他撞到笼子的另一头，他的身体—喘不过气来，骨头都散了—有那么一晌，或再久一点点，但没太久，不停翻滚，翻滚，再翻滚。
他面朝下趴着，垃圾桶盖和长矛都不见了。他翻过身来，面朝天仰躺，靠着双手双脚往后爬动，找到长矛残余的部分。长矛折断了，变成带着尖锐铁头的两呎长棍。他用拳头握紧，站了起来。他会继续舞动长矛，起码要奋战到底，至死方休。观众的欢呼声彷佛从遥远的星球传来。那只病鬼朝他走来，那神态彼德会说是悠哉悠哉，近乎漫步闲逛的模样。她歪着头，嘴巴大张，让他好好地看看她的牙齿。
他们四目相交。
真正的眼神交会。结结实实、探索灵魂的目光凝视。这一瞬间彷佛冻结了，而且就在这一瞬间，彼德感觉到自己的心探入她的心灵深处。她的感觉与回忆，她的想法与欲念，她原本的那个人，以及成为眼前这个可怕怪物的痛苦。她的表情柔和下来，姿势明显地放松了几分。神情在凶恶之中又添了一些别的，深沉的忧郁。她的内心还住了个人类，宛如黑暗中的一朵火焰。别转开视线，彼德告诉自己。不管你要怎么作，都别放开她的视线。他的手握紧长矛。
他往前一步，再一步。她还是没动。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悄悄升起一股战栗—不是恐惧，而是渴望，这就是她想要的。观众噤声沉默。他们两个彷佛置身在某个广阔静寂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座空荡的教堂里；一座废弃的剧院、一个山洞。他抡起长矛，另一手压在她肩上保持平衡。拜托，她的眼睛说。
于是就结束了。
观众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彼德发现自己在发抖。这无可逆转的事，完全超乎理解的事，就这样发生了。他俯望那具尸体，感觉到她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宛如一阵微风轻拂过他。只是微风拂过的是他的心头，那话语化成的微风。谢谢你，谢谢你，我自由了。
他走出笼子，提夫第等在那里。
「她不叫席拉。」彼德说，「她的名字是爱蜜丽。」
提夫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脸不解。
「她被抓的时候才十七岁。她最后的记忆是亲吻一个男生。」
「我不懂。」
霍里斯、迈可和萝儿走下看台。彼德迎向他们，停下脚步，然后又转身面对提夫第。
「你想知道怎么杀死他们吗？」
那人点点头，垮着下巴。
「看着他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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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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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破晓，他们就顶着阴沉的天空启程。霍里斯开车，旁边坐着彼德，而迈可和萝儿坐在载物平台上。整座城市大多已在疫情蔓延时焚毁，残余的市中心只剩下几幢高楼，衬着淡淡的山峦背景，孤伶伶矗立，焦黑的立面露出阴暗倾毁的内部，大批呆呆鬼正在里面睡觉度过白昼。「只有呆呆鬼！」大家总是这么说。但事实就是事实，病鬼就是病鬼。
彼德等着霍里斯掉头，带他们往北或往南走，但是没有，霍里斯带他们驶进市中心，离开高速公路，开上狭窄的地面道路。道路被清理过了，小客车和货车停放两旁。建筑的阴影吞没他们的车子时，霍里斯打开后车窗。「你们最好拿起武器。」他警告迈可和萝儿。「在这里要小心一点。」
「全神注意了，老兄。」迈可说。
彼德凝望这片废墟。城市总是让他想象以往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大楼和房宅，汽车与街道，曾经挤满了人，那些过着自己的日子，对未来一无所知，不知道历史有一天会终结的人。
他们顺利前进。随着建筑之间的间隙变宽，植物也开始长满道路。
「还有多远？」他问霍里斯。
「别担心，不远。」
十分钟之后，他们来到一堵围墙边。霍里斯把车停到大门口，从车里的置物箱拿出钥匙，然后下车。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彼德心头：霍里斯变成彼德的哥哥西奥，正打开发电站的大门，在那许多年以前。
「这是哪里？」霍里斯回到车上时，他问。
「山姆休斯敦堡。」
「是军事基地？」
「比较像是军医院。」霍里斯解释说，「至少以前是医院啦。可是这里已经没什么医疗行为了。」
他们开进去，彼德有种行经小村镇的感觉。在一座原本可能是镇中心地目标守护天使旁边，有高耸的钟塔。除了几门礼炮之外，看不到有什么军事色彩的东西—没有卡车与坦克，没有武器布署，也没有任何类型的防御设施。霍里斯把车停在一幢平顶的低矮长建筑前面。门口挂着牌子：「水上运动中心」。
「水上运动？」大伙儿下车之后，萝儿说。她很怀疑地瞄着那个牌子，来复枪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开火。「就像......游泳？」
霍里斯指着她的枪。「妳应该把枪留在这里。别给人留下坏印象。」他把注意力转到彼德身上。「最后的机会。作了就无法回头了。」
「嗯，我确定。」
他们进到门厅。这幢建筑所有的东西都维护得很好，天花板完好，窗户牢固，也没有常看到的垃圾。
「感觉到了吗？」迈可说。
从地板底下发出震动，彷佛有条巨大的线抽动着。屋里有座发电机在运转。
「我还以为这里会有警卫呢。」彼德对霍里斯说。
「有时候会有，提夫第想摆派头的时候。但是基本上不需要。」
霍里斯带他们走过一道双扉门，门后露出一个铺有瓷砖的宽阔空间，天花板挑高，房间正中央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游泳池。他带他们再穿过一道推门，走下一段楼梯。楼梯间有嗡嗡作响的荧光灯照明，彼德想要问霍里斯，提夫第从哪里弄来启动发电机的瓦斯，但他马上就自己找到答案了。提夫第弄到瓦斯的方式，就和他弄所有东西的方式一样：偷来的。
楼梯通向一个塞满管子和金属箱的房间。他们此时已在游泳池底下。穿过拥挤的空间，他们又来到一扇门前面，但这扇门和其他门都不同，是沉重的钢门。门上没有任何标示，也看不出来要怎么开，光滑的表面看不见任何装置。墙上有个键板，霍里斯迅速输入一串数字，低沉的匡当一声，门开了，露出一条阴暗的走廊。
「没关系的，」霍里斯的头一歪，指着门口。「灯会自动开启。」
大块头往前走，一排荧光灯随即亮起，医院似的走廊白墙让灯光显得更亮。彼德对提夫第的感受急遽改变。他原本想象的是什么情景？臭气冲天的营寨，盘踞着像巨大人猿似的、连牙齿都有武装的家伙？但眼前所见和他原本的预期天差地远，没半点相像。而且恰恰相反。就目前所见，这里的技术水准远超过柯厄维尔。改变观点的不只是他，迈可也看傻了。了不得啊。他的表情似乎这么说。
走廊尽头是一部电梯。上方架着摄影机。不管在另一头的是谁，都已经知道他们来了。打从踏进门厅，就有人监视他们了。
霍里斯扬起脸，面对镜头，然后按下墙上小麦克风旁边的按钮。「没关系，」他说，「他们是和我一起的。」
一阵静电叽叽喳喳。然后：「霍里斯，你他妈的搞什么？」
「所有的人都没有武器。他们是我的朋友，我替他们担保。」
「他们想干嘛？」
「我们必须见提夫第。」
一阵沉默，对讲机另一端的声音似乎和某人商议，然后传来话声：「你不能就这样把人带进来。你是脑袋坏了吗？」
「如果不是事情很重要，我不会这样要求。打开门吧，唐肯。」
又一阵沉默。然后门滑开来。
「后果自负！」那声音说。
他们踏进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好吧，我服了你。」迈可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在以前的USAMRIID工作站。这里是马里兰总部的一个附属单位，在疫情发生的那段期间运作的。」
「什么是USAMRIID？」萝儿问。
迈可回答，「就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中心』的简称。」他对着霍里斯皱起眉头。「我搞不懂。提夫第在这里干嘛？」
电梯门打开来，枪上膛的声音随即响起。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一管枪。
「你们，全部跪下。」
总共六个。最年轻的看来不到二十岁，最老的大约四十几岁。乱糟糟的胡子，油腻腻的头发，卡着污垢的牙齿—这和他的想象比较接近。其中一个大块头，顶着大光头，脖子底下一层层肥肉，脸上和手臂露出来的部分全都是蓝色的刺青。这个显然是唐肯。
「我告诉过你了，」霍里斯说。他和其他人一样，手抱头，跪在地上。「他们是我的朋友。」
「闭嘴。」他身上的衣服是各种制服的大杂烩，有军方，也有国安卫队的。他举起左轮枪，蹲在彼德面前，用那双专注的灰眼睛仔细打量。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和手臂上的图像。病鬼。病鬼的手、病鬼的脸、病鬼的牙齿。彼德一点都不怀疑，在衣服底下，这人身上必定也刺满了病鬼。
「远征军。」唐肯拉长声调，重重点头。「提夫第一定会喜欢的。你叫什么名字，中尉？」
「乔克森。」
「彼德‧乔克森？」
「没错。」
唐肯维持蹲姿，踩住靴跟，转身看其他人。「你们觉得如何啊，各位？我们可不是每天都有这种贵客上门的。」他又看着彼德。「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有客人。这就是问题啦。我们这里可不是什么观光胜地。」
「我必须见提夫第。」
「我听见啦。恐怕提夫第这会儿不见客，我们这位提夫第是很重隐私的家伙。」
「少废话。」霍里斯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替他们担保。提夫第必须听听他们要说的事。」
「这是你自己的烂摊子，朋友。我不认为你有资格发号施令。你们两个呢？」他问迈可和萝儿，「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是油工。」迈可回答说。
「有意思。你们带油来给我们吗？」他盯着萝儿，脸上浮现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那妳呢？我想我知道，是玩牌的，对不对？再不然就是掷骰子。妳八成不记得了。」
「你这张脸这么丑，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唐肯咧嘴笑，站起来，搓着那双肉乎乎的手。「好吧，真是高兴见到你们。真的很高兴。在我宰掉你们之前，还有没有谁想说什么？说句再见？」
「告诉提夫第，是农野的事。」霍里斯说。
气氛变了，彼德立刻感觉到，这句话像阴影，笼罩唐肯的脸。
「告诉他。」霍里斯说。
那人显然吓呆了，动也不动。接着，拿起手枪。
「走吧。」
唐肯和手下押着他们穿过一条长走廊。彼德仔细看着周围，虽然没什么可看的，只有其他的走廊与紧闭的门。许多门旁边的墙上都有键板，就像游泳池底下的那道门一样。唐肯带他们走到像这样的一扇门口，用力敲了三下。
「进来。」
黑帮老大提夫第‧拉蒙特。彼德发现自己的想象再次被颠覆了。他是个头很小的人，长长的鹰勾鼻上架着眼镜，淡色的头发垂在脖子上，稀稀疏疏地盖住粉红色的头皮。他坐在大铁桌后面，不知为何拿着小木杆迭起一座塔。
「唐肯？」他头也没抬地说，「什么事？」
「我们逮到三个入侵者，长官。霍里斯带他们来的。」
「我知道了。」他继续耐性十足地迭着。「你没宰掉他们，是因为？」
唐肯清清嗓子。「是农野的事，长官。他们说他们知道一些内情。」
提夫第的手停在模型上。又过了几秒钟，他抬起脸，越过眼镜看着他们。
「谁说的？」
彼德往前踏进一步。「我说的。」
提夫第端详他好一会儿。「其他人呢？你们知道什么？」
「我看见她的时候，他们和我们在一起。」
「到底看见谁？」
「那个女人。」
提夫第没说什么。他的脸像盲人般僵硬。然后他说：「所有的人都出去，除了你......」他一根手指指着彼德。「你叫什么名字？」
「彼德‧乔克森。」
「只有乔克森先生留下。」
「那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其他人？」唐肯问。
「你自己想啊。他们看起来肚子饿了，何不给他们吃点东西呢？」
「霍里斯呢？」
「对不起，我有没有听错？你说是他带他们进来的？」
「就是这样。他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
提夫第重重叹一口气。「嗯，这是个问题。我该怎么处理你呢，霍里斯？我们是有规矩，有行为准则的。盗亦有道。我还要说多少次？」
「对不起，提夫第。我认为你必须听听他们说的事。」
「嗯，对不起还不够。你让我的处境很为难。」他的目光疲惫地在房里兜转，彷佛在架子和档案之间可以找到他的下一句话似的。「很好。你在班表上排第几？」
「第四。」
「以后不是了。你暂时调离笼子，直到有我其他的命令。我知道你有多爱那里，但我已经对你很宽大了。」
「谢谢你，提夫第。」霍里斯说。
「你们全都滚出去吧。」
门在他们背后关上。彼德等提夫第先开口。这人从办公桌站起来，走到摆有一壶水的小桌子。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掉。就在静默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的时候，提夫第转身面对彼德。
「她穿什么衣服？」
「黑色的斗篷，戴眼镜。」
「你还看到什么？有没有卡车？」
彼德述说油道上发生的事，提夫第听着。彼德说完之后，提夫第回到办公桌。
「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打开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一张纸，滑过桌面。是一张炭笔画，纸张很硬，略微褪色，画的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
「你看过这样的画，对不对？我看得出来。」
彼德点点头。这张画让他很难转开视线。画里有股难以抗拒的魅力，彷佛那女人和小女孩超越时空的界线，从纸上凝望着他，就像看着鬼，三个鬼。
「是的，在科罗拉多。瓦希斯殉职之后，格瑞尔拿给我看过。有一大迭。」他抬起眼，看见提夫第眼神锐利地看着他，彷佛测验学生的老师。「你为什么也有一张？」
「因为我很爱她们。」提夫第回答说，「瓦仔和我有我们的问题，但他一向了解我的感觉。他们也是我的家人。所以他才会把这张画给我。」
「她们在农野遇害了。」
「狄怡和那个小女儿希丽当场被杀，发生得很快，你也知道俗话是怎么说的：越快越好，但不要今天。大女儿妮蒂亚失踪了，再也没找到。」他皱起眉头，「你觉得很意外？和你预期的不一样？」
彼德不知从何回答起。
「我告诉你这些事，是为了让你了解我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失去亲人朋友。我给他们一个家，一个可以安置怒气的地方。比方说唐肯。他现在看起来或许很可怕，但是我看着他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一个十一岁大的孩子。他那天也在农野。父亲、母亲、妹妹都没了。」
「我看不出来经营黑市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是因为，这只是我们作的事情的一部分而已。用来付账买单的方式，你可以这么说。平民政府容忍我们，因为他们必须如此。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需要我们，就像我们需要他们一样。我们和你们远征军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同一个铜板的两面而已。」
提夫第的逻辑太过便利，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罪行。但另一方面，彼德也无法否认那幅画的意义。
「阿普格上校说你以前是军官。侦查狙击手。」
提夫第脸上闪现一抹微笑，其中想必有什么缘由。「我早该知道这事和冈纳脱不了关系。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说你在离职之前当到上尉，还说你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情报兵。」
「他这么说？嗯，他是好心啦，可是只有一点点。」
「你为什么辞职？」
提夫第不在意地耸耸肩。「原因很多。大致上，你可以说是因为军队生活不适合我。你来到这里，让我觉得或许军队生活也不适合你。我猜你是豁出去了，中尉。你不假外出几天了？」
彼德觉得自己被逮着了。「只有几天而已。」
「不假外出就是不假外出。相信我，我清楚得很。至于你的问题，我之所以离开远征军，是因为农野上的那个女人。说得更精确一点，是因为我告诉指挥部说那个女人从哪里来，而他们却什么也不肯作。」
彼德大吃一惊。「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
「我当然知道。指挥部也知道，你以为冈纳干嘛叫你到这里来？十五年前，我和其他两个人被派往北方，找寻位在爱荷华州某处的无线电讯号源。那个讯号很微弱，只是一些吱吱喳喳的杂音，但是已经可以用无线电方位侦测器侦测到。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追查偶然出现的噪声并不是远征军的工作，可是这件任务很机密，直接从高层下达。我们接获的命令是去侦查，然后回报，就只有这样。我们找到了一座城市，规模起码有柯厄维尔的两倍，甚至三倍大。可是那里没有城墙，没有灯。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那座城都不应该存在。而你知道我们看到什么了？看到卡车，就像那天攻击展开之前，我在农野看到的那种卡车。就像你三天前看见的那种卡车。」
「那么，指挥部怎么说？」
「他们叫我们永远不准告诉别人。」
「他们为什么这么作？」可是，他们也对彼德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谁知道？可是我猜命令是来自于文职政府的高层，而不是军方。他们吓坏了。无论那些人是谁，都拥有我们无法抗衡的武器。」
「病鬼。」
提夫第轻轻点头。「掩住耳朵，希望他们永远不会再来。或许没错，但不是我能坐视不管的。就在那天，我递出辞呈。」
「你没再回去？」
「爱荷华？我干嘛回去？」
彼德感觉到心中涌起一股急迫感。「瓦希斯的女儿可能在那里。还有莎拉。你看见那些卡车了。」
「不好意思，莎拉？我认识这个人吗？」
「她是霍里斯的妻子。或者应该说原本是。她在罗斯威尔失踪了。」
提夫第脸上浮现懊悔的神情。「噢，没错。是我的错。我是应该知道的，虽然我不认为他提过她的名字。不管怎么说，这也不能改变什么，中尉。」
「可是她们可能还活着。」
「我不认为有这个可能性。都已经过那么久了。反正我也不能作什么。当时不行，现在也不行。你需要一支军队，但文职高层绝对不会给我们。领导阶层的说法是，那些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会回来了。至少到目前是如此，如果你说的是事实的话。」
似乎漏掉了什么，彼德想。有个细节隐隐浮现在他意识的边缘。「和你去的其他两个人是谁？」
「我们那个侦查小组？负责带队的是纳山‧库洛雪克。另外一个是个年轻的中卫，名叫卢修斯‧格瑞尔。」
这个讯息如洪流冲向彼德。
「带我去。带我去看那座城在哪里。」
「我们到那里之后要怎样？」
「找到我们的人。想办法把她们弄出来。」
「你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吗，中尉？那里不是只有幸存者而已。他们和病鬼结盟。更重要的是，那女人可以控制他们。我们都看见那个情况了。」
「我不在乎。」
「你应该要在乎的，你只会害自己被杀，或者被掳。我猜想呢，情况还可能更惨。」
「那只要告诉我，如何找到那个地方就行了。我会自己去。」
提夫第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走回墙角的那张桌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缓缓喝掉，一小口一小口。随着静默的时间拉长，彼德明显感觉到，这人的心已经飘得远远的。他不知道会面是不是结束了。
「告诉我，乔克森先生。你有小孩吗？」
「这有什么关系？」
「请容我问吧。」
彼德摇摇头。「没有。」
「没有家人？」
「我有个侄子。」
「他现在呢？」
这些刺探的问题让他很不舒服。但是提夫第的语气让他卸下心防，答案似乎就自然而然地跳出来。
「他由修女照顾。他爸妈都在罗斯威尔遇害了。」
「你们很亲近吗？你对他很重要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提夫第不理会他的问题。他把空玻璃杯摆在桌上，走回办公桌。
「我猜他很崇拜你。伟大的彼德‧乔克森—别这么谦虚，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不只是官方说法，还有你那个女孩，艾美，还有十二魔的事。别怪到霍里斯头上，他不是我的消息来源。」
「那是谁？」
提夫第咧嘴笑。「也许下次再说吧。我们眼前讨论的是你的侄子。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没说。他叫凯勒柏。」
「我要问的是，对凯勒柏来说，你是不是他的父亲。除了在境内到处游走，想办法为世上除掉病鬼威胁之外，你到底是不是他的父亲？」
彼德觉得自己是被精心设计了。提夫第的问话让他想起和凯勒柏一起下棋的情景—前一秒钟还在棋局中如鱼得水，下一秒钟就被逼进死角，棋局结束。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中尉。」
「我不知道。」
提夫第又打量他一会儿，然后以拍板定案的语气说，「谢谢你的坦白。我的建议是，把这件事忘掉，回家养大你的那个小男孩。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我会给你一张通行证，放你和你的朋友走，但同时也要警告你们，如果透露我们的行踪，我该怎么说呢，就给你们好看。」
将死。「就这样？你什么都不打算作？」
「把这当成这辈子最大的恩惠吧。回家去，乔克森先生。好好过日子，你可以等以后再谢谢我。」
彼德拚命想找出话来说服这人改变心意。他指着桌上的那幅画。「这两个女孩。你说你很爱她们。」
「我是很爱她们，我到现在都还是很爱她们。所以我才不打算帮你。你可以说我感情用事，但是我不希望因为你的死而良心不安。」
「你的良心？」
「是啊，我也有良心的。」
「你让我很意外，你知道吗？」彼德说。
「真的？我怎么让你意外？」
「我从没想到过提夫第‧拉蒙特会是个懦夫。」
要是彼德以为这样可以激怒对方，那他就要失望了。提夫第往后靠在椅背上，指尖相抵，透过眼镜上方冷静地看着他。「你以为这样或许可以激怒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大概吧，没错。」
「那你就看错我了，以为我是那些在乎别人怎么想的人。不错的尝试，中尉。」
「你说有个女孩失踪了。如果她还活着，我不知道你怎么还能坐在这里不管。」
提夫第纵容地叹口气。「也许你还没听说，可是这并不是如果怎样该怎么办的世界，乔克森先生。太多如果只会让你自己夜里睡不着觉，更何况我们本来就已经睡不好了。别搞错我的意思，乔克森先生，我欣赏你的乐观。嗯，或许不应该说是欣赏—这个字眼太强烈了。可是我可以理解。有段时间我也和你差不多。但是那段时间已经过了。我拥有的就只有这张画，我每天都拿出来看。目前我只能这样满足自己。」
彼德再次拿起那张画。那女人灿烂的笑容，左边的头发有一丝看不见的微风；两个女孩睁大眼睛，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充满希望地等待即将开展的生活。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幅画是提夫第生活的重心。看着图，彼德察觉到错综复杂的歉疚、忠贞与承诺。这张图不只是个纪念，而且是这人用来惩罚自己的方式。提夫第恨不得自己与她们在农野一起死去。多么奇怪啊，他竟然发现自己为提夫第‧拉蒙特感到难过。
彼德把画摆回提夫第办公桌上。「你说黑市只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你没告诉我，其他的部分是什么。」
「我说过了吧，没有吗？」提夫第摘掉眼镜，站起来，「很公平。跟我来吧。」
提夫第操作另一个键板，厚重的门打开来，里面是个很大的空间，墙边堆栈着大铁笼。屋里弥漫动物的气味，有血有生肉，还有酒精的呛鼻香味。灯光是清冷的蓝紫色—「病鬼蓝」，提夫第解释说，波长四百奈米，已是肉眼可见光谱的极致。刚好够让他们安静下来，提夫第告诉彼德。建造这个设施的人非常了解他们。
迈可和萝儿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穿过摆满笼子的房间，走下一小段楼梯。等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已显而易见，问题只是会如何现身而已。
「这个，」提夫第打开一个面板，里面有两个按钮，一绿一红，「是观测平台。」
他们站在一个长长的阳台上，一列步道凸出在铁架上。提夫第按下绿色按钮。器械与炼条的喀啦声中，铁架开始缩进另一端的墙面，露出一整面强化玻璃。
「来吧，」提夫第催他们，「你们自己看吧。」
彼德和其他两人一起踏上步道。剎时，一只病鬼往上一跃，撞向玻璃，然后重重一摔落地，滚回墙角。
「真是......他妈的！」萝儿喘着气说。
提夫第也站到步道上来。「盖这个设施只有一个目的：研究病鬼。更准确来说，是研究如何杀死病鬼。」
他们三个瞪着下方的牢栏。彼德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九只，第二十个牢栏是空的。看起来大多是呆呆鬼，对他们的存在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刚才扑上来的那只不同，那是只成熟的女德古鬼。她盯着在步道上移动的他们，眼神充满饥渴，身体紧绷，爪掌张开。
「你怎么弄到他们的？」迈可问。
「我们设陷阱。」
「用哪种陷阱？旋式诱饵？」
「旋式诱饵是给外行人用的。高速旋转会让他们无法动弹，但是那种装置不好，真的，除非你打算当场宰了他们。要活捉他们，我们用的是盖这个设施的人所用的诱饵陷阱。钨合金作的，强韧得不得了。」
彼德的目光从德古鬼身上移开。「那你们研究的结果呢？」
「不像我原本期望的那么多。除了胸口和嘴巴上壁，头颅底部还有第三个弱点，但是那个点非常小。如果你能肢解他们，他们就会流血致死，但是要割穿皮肤很困难。冷和热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效果。我们试过很多不同的毒药，但是他们太聪明了，骗不倒。他们的嗅觉灵敏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任何东西只要搀了药，他们绝对不碰，不管多饿都不吃。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会溺水。他们的身体密度太高，无法浮在水面上，而且他们没办法屏住呼吸太久。他们最久只能维持七十六秒。」
「要是你让他们挨饿，会怎么样呢？」迈可问。
「我们试过。饥饿会让他们变得迟缓，进入一种睡眠状态。」
「然后呢？」
「就我们所知，他们可以永远维持这样的状态。最后我们只好放弃尝试。」
彼德突然意会到自己眼前所见是什么了。黑市的勾当只是掩护。这人真正的目的就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
「提夫第，你满嘴屁话。」
所有人都转身。提夫第双臂抱胸，狠狠瞪了彼德一眼。
「你有话想说啊，中尉？」
「你一直想回爱荷华去。你只是还没搞清楚该怎么作。」
提夫第的表情完全没变。他那张脸似乎瞬间变老了，因为人生沧桑而显得憔悴。「这是个有趣的想法。」
「是吗？」
整整五秒钟的时间，两人盯着彼此。其他人也一句话都没说。这静默拖得太久了，迈可打破紧张。
「我想她喜欢你，彼德。」
下方十五呎，那只大德古鬼仰头看他，彷佛活动旋转架似的脖子上，那颗头缓缓转动。她张开下巴，宛如打哈欠似的，嘴唇往后扯开，露出闪亮亮的牙齿。这是留给你用的。
提夫第跨步向前。「我们最新的收获。」他说，「我们以这只为傲—我们追踪她好几个星期。现在已经不常找到像这样的成熟德古鬼了。我们叫她席拉。」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她？」迈可问。
「我们还没决定。大概和平常差不多吧，我想。试一点这个，试一点那个。可是她很凶暴，没办法弄到笼子里。」
彼德想起霍里斯受到的惩罚。「什么笼子？」
提夫第绽开微笑。「哈。」他说。
午夜之前几个钟头，他们三个被关在一间没用的小房间里，有个提夫第的手下在门外把守。彼德才刚想办法睡着，就听到门铃响起，门打了开来。
「跟我来。」提夫第说。
「我们要去哪里？」萝儿问。
「到外面去，还用问。」
为什么说「还要问」？彼德想。但这似乎就是提夫第的作风，喜欢搞戏剧性。「霍里斯人呢？」彼德问。
「别担心，他会和我们会合。」
多云无星的夜晚。有辆卡车停在阶梯下面等着他们。他们爬上车后的载货平台，提夫第则和司机坐进前座。他们没有警卫相随，没有武装，在黑漆漆的夜里，究竟要到哪里去？
几分钟之后，卡车停在一座看起来像飞机停机棚的长方形大建筑前面。又来了几辆车，包括一辆大型平板拖车。在手电筒的光线里，许多人晃来晃去，身上带着手枪和来复枪，还有几个抽着玉米穗。建筑里传来嗡嗡的声音。
「你们马上就知道我们到底是在干什么了。」提夫第说。
建筑里头是个没有隔间的大空间，靠火炬照明。一面很大的美国国旗垂挂在梁上，已因年代久远而显得破旧。正中央有个笼子，圆拱型，直径约五十呎，一条扣住的铁链从拱顶中央垂到地板上。周围的看台上坐满了人，高声谈笑，对着一个在座位间上上下下走动的人，挥着手上的奥斯汀。提夫第一进来，观众响起一阵掌声，以及响亮的顿足声。他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陪着他们三个走到看台前排一个没人坐的区域，离那个笼子的栏栅只有几呎的距离。
「还有五分钟就停止下注！」有个声音嚷道，「五分钟！」
霍里斯在他们旁边坐下。「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彼德说。
他有点揶揄地点点头。「差不多。」
「他们是真的在为结果下注？」
「有些是。对付呆呆鬼，大部分押的都只是花几分钟可以解决。」
「你也作过。」
霍里斯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不？」
又一阵更大声的喝采，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彼德抬头看见一个铁箱，被推高机推进屋里。另一头有个人进来了，充满信心地昂首阔步：是唐肯。他身上穿着厚厚的防护垫，带着一把长矛，头上戴着清野员的面罩，露出有刺青的脸。他抡起右拳，用力高举，引来看台的疯狂顿足。推高机的操作员把铁箱放进笼子中央，然后退开来。另一个人把铁箱的闩锁扣到铁链上。等那人离开之后，唐肯踏进笼里，门在他背后锁了起来。
众人噤声。坐在彼德旁边的提夫第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扩音器。他清清嗓子，朝着观众说：「唱国歌，请起立。」
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右手贴在心上，开始唱：
噢，你可看见，透过破晓曙光，
我们对着什么，发出欢呼的声浪？
谁的星条旗，经历危险烽火，
依然在我军碉堡，迎风招展？(注1)
(注1 美国国歌。)
彼德也站起来，拚命回想歌词。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歌—是古昔时代的歌。在庇护所的时候，老师教过他们。可是这曲调很难唱，而且歌词又是当年还是小男生的他无法理解的，所以他始终学不会。他瞄了迈可一眼，迈可也同样诧异地挑起眉毛。
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另一波欢呼声中。呼喊的声音中和着另一种反复持续的声音，是用力顿足的声音—唐肯，唐肯，唐肯，唐肯......提夫第让大家喊个够，然后才举起一手来要大家安静。他再次面对笼子。
「唐肯‧威塞斯，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么......计时开始！」
欢声雷动。唐肯拉下面罩，号角响起、铁链拉起。有那么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然后，那只呆呆鬼从铁箱里跳出来，以轻快如昆虫的动作爬上笼子，像只蟑螂爬上墙壁似的。他或许是在找一个有利攻击的位置，彼德无法判断。观众自有看法，欢呼声瞬间变成喝倒采。那只呆呆鬼在笼子顶端，双脚抓着一根铁杆，舒展身体，头朝下，双臂张开。唐肯站在他的下方，叫嚷着听不出来是什么的挑衅，挥舞长矛，看他敢不敢下来。肉！观众一面拍手一面齐声喊，肉！肉！肉！肉！
呆呆鬼好像一时茫然不知所措、简直头昏眼花，无神的眼睛漫无目标地东张西望，彷佛这喧闹混乱让他的本能短路了似的。他的脸有模模糊糊的轮廓，像是被强酸侵蚀了五官的人。他就这样倒挂在那里五秒，然后十秒。
肉！肉！肉！肉！
「够了，」提夫第站起来，拿起扩音器。「丢肉进去！」
一大块一大块血淋淋的肉穿过铁栅被丢进去，砸在地上一片血肉模糊。这就够了。呆呆鬼放开铁棍，扑向最近的一块肉。那是牛腿的上半部，呆呆鬼从地板上捞起来，张嘴咬进一口肥美，不是喝，而是用力吸进肉里的汁液。只花了两秒钟，肉就被吸干了。呆呆鬼甩掉那干巴巴的肉块。
呆呆鬼转向唐肯。现在他对这个人有兴趣了。呆呆鬼蹲下来，靠着蜷曲的脚趾和张大的手掌保持平衡。他有动静了，头一歪，打量片刻。
然后出击。
病鬼朝唐肯扑来，双臂展开，指爪瞄准他的脖子，唐肯倒在地上，挥舞长矛。病鬼发狂了。彼德也感觉到了，竞技的那种赤裸裸的刺激感觉，涌进他的血管。病鬼闪躲长矛，退回到笼壁上。这一次不再迷惑撤退，他的意图非常明显。他们攻击的时候，是从上方来的。呆呆鬼在离地二十呎的高处，身体往后拉，放开铁杆，让自己头朝前方，凌空翻滚，像开酒器一样快速旋转降落，双脚着地，离唐肯只有十呎的距离。交锋的过程一模一样，只是角色对调了：唐肯进击，呆呆鬼滚地，长矛在他头部上方扑了空。就在唐肯整个人往前冲的时候，呆呆鬼突然从蹲姿跃起，头朝前方，对着唐肯穿有防护垫的腹部撞去，把他撞到笼子的另一头。
唐肯背抵着铁栅，显然吓坏了。矛丢在他左边的地上，面罩已经被扯掉。彼德看见他伸手要拿武器，但是这动作很轻微，手微微地蠕动。他的胸膛喘气喘得像风箱，一丝血从他的鼻子流到上唇。这只呆呆鬼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因为这是陷阱。呆呆鬼似乎察觉了。在他端详地上的武器时，彼德可以感觉到他内心的冲突。他有想要大开杀戒的冲动，但又隐隐怀疑这事情并不像表面这样—或许是人类的推理能力还有几分残留在他身上吧。哪一种力量会胜出？观众反复呼喊唐肯的名字，想唤醒昏迷的他。再不然就是想刺激呆呆鬼采取行动。死的是谁都可以。光是进到笼子里，唐肯就已经取得最大的胜利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奋力抵抗病鬼，不让他们宰制他，宰制他的同胞，他的世界。其余的就顺其自然吧。
胜出的是血。
呆呆鬼跃起。就在这时，唐肯缓缓移动的手摸到长矛，一把抓住。就在那只病鬼从空中扑来时，唐肯举起长矛，呈四十五度角，和病鬼胸膛正中央呈一直线，矛的尾端夹在两膝之间，抵在地上。
呆呆鬼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吗？在结局即将到来的这一瞬间，他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已奔向死亡？他快乐？还是哀伤？此时，矛找到了它的目标，彻底撕裂了这只鬼东西的胸膛，就在这一剎那间，他重重呼了一口气，吐尽了生气，迎向死亡。
唐肯把呆呆鬼的尸体推开。彼德和其他观众一起顿足。他和大家一样生气昂扬，众人的活力汇集成澎湃的生命力。他和众人齐声高喊：
唐肯，唐肯，唐肯，唐肯！
唐肯，唐肯，唐肯，唐肯！
这为什么不一样？彼德寻思，虽然有部分的他并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想沉浸在他始料未及的狂欢情绪里。他曾经多次面对病鬼，在墙道、在城市、在沙漠、森林与野地。他曾经深入地下七百呎，进入病鬼盘踞的巢穴。他曾经有好几百次，像这样置死生于度外，但是唐肯的勇气似乎比他更强大，更纯粹，也更有救赎力量。彼德看着他的朋友，迈可、霍里斯、萝儿，绝对不会错，他们也和他有相同的感觉。
只有提夫第看起来不同。他和其他人一样站起来，但是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心思飘到哪里去了？他回到了农野。就连笼子都无法减轻他的重担。彼德要登场了。他等待欢呼声平息下来。在看台上，赌金开始计算，交付。
「让我进去里面。」
提夫第挑起一边眉毛，打量着他。「中尉，你说你想干嘛？」
「我要赌一把。赌一条命，换你答应带我到爱荷华。不只告诉我那座城在哪里，而且还要和我一起去。」
「彼德，这不是个好主意。」霍里斯警告他，「我了解你的感受。我们称这个反应为『笼子热』。」
「并不是这样的。」
提夫第双臂抱胸。「乔克森先生，你以为我有多蠢？你的名声远播，我一点都不怀疑杀死呆呆鬼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呆呆鬼。」他说，「是席拉。」
提夫第凝神端详他。在他背后的迈可和萝儿，一句话都没说。他们也许了解他打算干嘛，也或许不了解。说不定他们只是被他的冲动行事给吓呆了，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但不管事实如何都无所谓。
「好吧，中尉。这是你的葬礼，只不过到时候我们可没有任何东西能入土。」
提夫第和两个手下陪着彼德，进到表演场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迈可和霍里斯也陪在他身边，萝儿在看台等候。这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长桌，摆放装有甲冑的防护垫，以及各式武器。彼德着装。他原本担心防护垫会让他的动作变得太慢，却意外发现很轻巧柔韧。面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彼德看不出来能有什么用，只会让他的视野变窄。他不戴面罩。
再来是武器。他可以挑两种，不准用枪械，只能用刺杀的武器。刀、十字弓、长矛、剑，以及各种长度与重量的斧头。他比较想用弓，但是在这么窄的地方，重新搭弓上箭要花太多时间。彼德选择一把装有倒勾铁头的长矛。
至于第二项，他的眼睛搜寻着适合他需要的东西。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表面镀金属的垃圾桶。他掀开盖子，仔细查看。
「请给我抹布。」
抹布拿来了。彼德用口水沾湿抹布，用力擦垃圾桶盖。盖子上开始出现他的倒影—并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身影，但这样就够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
提夫第的手下爆出笑声。垃圾桶盖！拿这么不入流的小东西来对抗成熟的德古鬼！他是想自杀啊？
「你耍笨我不管，中尉，」提夫第说，「但是这个。我不会容许。」
迈可探询似地皱眉看他。「就像......拉斯韦加斯？」
彼德似有若无地微微点头，然后再次面对提夫第，「你自己说这房间里的东西都可以挑的。」
「我是说过。」
「所以我挑好了。」
他被带进竞技场。观众爆出叫嚣与顿足，但是和先前对唐肯的欢呼声不同。他们的立场逆转了。彼德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很乐于看他死掉，这个远征军的傲慢军官，竟然胆敢认为自己可以撂倒德古鬼。箱子已经摆在竞技场中央。彼德走近时，似乎看见箱子在晃动。他听见看台传来的声音，「停止下注！」
「要退出还来得及，」霍里斯说，「我们可以想办法安排的。」
「他们觉得我机会如何？」
「一赔十，押你可以撑过三十秒。一赔一百，赌你可以撑过一分钟。」
「你也下注了？」
「我押你会在四十五秒之内胜出。我一定赚翻了。」
「和以前一样，好吗？」彼德不必细说—要是我被咬了，但幸免于难，千万不要让我活下来。快刀斩乱麻。
「你不必担心。」
「迈可？你要盯着他履行承诺。」
迈可如丧考妣。「天哪，彼德。你只作过一次。说不定当时他们是因为其他因素才动作迟缓的。你想过吗？」
彼德看着竞技场中央的箱子，像引擎般的震动。「谢了—我现在想到了。」
他们握握手。沉重的时刻，但是他们以前也曾有过相同的经验。彼德走到笼子里，提夫第的一个手下把门锁起来。霍里斯和迈可一起回到看台上，和萝儿坐在一起。提夫第拿着扩音器站起来。
「远征军的乔克森中尉，你准备好了吗？」
一片嘘声，彼德尽力不加理会。他之前靠的是纯粹的信念，但是此刻来临，他的身体开始怀疑他的理智。他的心狂跳，手掌冒汗，手里的长矛感觉上沉重得不可思议。他吸饱一口气。「准备好了！」
「那么......开始计时！」
事后，彼德知道这场竞赛进行了足足二十八秒。这时间既算长，也算短。事情发生得很缓慢，但也似乎在转瞬间就全部结束了，整个过程模模糊糊的，不能以一般的时间来计算。
他记得的是—
那只德古鬼从箱子里蹦出来，宛如水从水管里喷出来那样；她阔步凌空一跃，以纯属天生的力道，跃上笼子顶端，然后右左右快速连三跳，动作快得彼德连眼睛都跟不上。就在她扑到他身上时，他心里浮现了她一如预期地跳出笼子，身体飞跃划出弧线的画面，接着事情就发生了，和他原本的预料一模一样。他俩身体碰撞的那一剎那，力道猛然迸裂，一个站定不动，一个头朝前飞扑而来；德古鬼把他撞到笼子的另一头，他的身体—喘不过气来，骨头都散了—有那么一晌，或再久一点点，但没太久，不停翻滚，翻滚，再翻滚。
他面朝下趴着，垃圾桶盖和长矛都不见了。他翻过身来，面朝天仰躺，靠着双手双脚往后爬动，找到长矛残余的部分。长矛折断了，变成带着尖锐铁头的两呎长棍。他用拳头握紧，站了起来。他会继续舞动长矛，起码要奋战到底，至死方休。观众的欢呼声彷佛从遥远的星球传来。那只病鬼朝他走来，那神态彼德会说是悠哉悠哉，近乎漫步闲逛的模样。她歪着头，嘴巴大张，让他好好地看看她的牙齿。
他们四目相交。
真正的眼神交会。结结实实、探索灵魂的目光凝视。这一瞬间彷佛冻结了，而且就在这一瞬间，彼德感觉到自己的心探入她的心灵深处。她的感觉与回忆，她的想法与欲念，她原本的那个人，以及成为眼前这个可怕怪物的痛苦。她的表情柔和下来，姿势明显地放松了几分。神情在凶恶之中又添了一些别的，深沉的忧郁。她的内心还住了个人类，宛如黑暗中的一朵火焰。别转开视线，彼德告诉自己。不管你要怎么作，都别放开她的视线。他的手握紧长矛。
他往前一步，再一步。她还是没动。他感觉到自己内心悄悄升起一股战栗—不是恐惧，而是渴望，这就是她想要的。观众噤声沉默。他们两个彷佛置身在某个广阔静寂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座空荡的教堂里；一座废弃的剧院、一个山洞。他抡起长矛，另一手压在她肩上保持平衡。拜托，她的眼睛说。
于是就结束了。
观众静悄悄，一点声音都没有。彼德发现自己在发抖。这无可逆转的事，完全超乎理解的事，就这样发生了。他俯望那具尸体，感觉到她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宛如一阵微风轻拂过他。只是微风拂过的是他的心头，那话语化成的微风。谢谢你，谢谢你，我自由了。
他走出笼子，提夫第等在那里。
「她不叫席拉。」彼德说，「她的名字是爱蜜丽。」
提夫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脸不解。
「她被抓的时候才十七岁。她最后的记忆是亲吻一个男生。」
「我不懂。」
霍里斯、迈可和萝儿走下看台。彼德迎向他们，停下脚步，然后又转身面对提夫第。
「你想知道怎么杀死他们吗？」
那人点点头，垮着下巴。
「看着他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