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休斯敦。
被海水吞没，液化了的城市。广阔的市区已成沼泽一片，只有摩天大楼林立的市中心地带还留存着。飓风，热带暴雨，北美大陆的水川如脱缰野马般狂奔涌进海湾，追求终极的解脱。一百年来，潮水来来去去，淹没低地，镂刻出淤泥堆积的缓流小河，以及废物污染的三角洲，吞噬一切。
他们距市中心十哩远。行程的最后几天简直像玩跳房子游戏，寻找有干土的地方和勉强可通行的破碎道路，在满是昆虫的林木里劈荆斩棘前进。在这些地区，大自然露出恶毒真面目，在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想叮你、围攻你、咬你。空气吱吱嘎嘎，弥漫沉重的湿气与腐臭的瘴气。结瘤扭曲的林木，像一只只伸掌抓物的手，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东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人为布置出来的，但又有谁会创造这样的树呢？
黑夜来临时，大地笼罩着化学药剂的昏黄光晕。他们的行进变得非常缓慢。就连艾美都开始显得烦躁了。她的病情并没有减轻，甚至恰恰相反。格瑞尔在她以为自己没注意的时候，看见她双掌摀着肚子，慢慢呼出一口痛苦。这个晚上，他们在一幢房子的顶楼过夜。这幢已成废墟的房宅，简直豪奢得可笑，一盏盏垂挂的枝型大吊灯，一间间大得像体育场的房间，如今已经裹上一层散发臭味的黑色霉菌。距离大理石地板三呎高的墙面上，一道褐色的痕迹，显示洪水曾经淹没的高度。在他们栖身的那间大卧房里，格瑞尔打开窗户，想驱散呛鼻的阿摩尼亚气味，他看见下方爬满藤蔓的院子，有座满是烂泥巴的游泳池。
一整夜，格瑞尔都听见屋外呆呆鬼在林木间移动的声音。他们从这个枝干跳到那个枝干，宛如人猿。他听见他们穿过枝叶时的飒飒声，接着是老鼠、松鼠和其他小型动物临死的尖锐叫声。尽管有艾美的忠告，他还是握着枪，睡睡醒醒。要记得，卡特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他祈祷这是真的。
到了早上，艾美并没有比较好转。
「我们应该等等。」他说。
光是站起来，似乎就会耗尽她全身的气力。她没掩饰自己的不适，摀着肚子，痛得垂下头。他看得出来痉挛发生时，她腹部的抽搐。
「我们走。」她咬紧牙关说。
他们继续往东走。市中心的摩天大楼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有些已经倒塌，黏土到处散落黏附，日积月累地侵蚀了地基。其他的建筑东倒西歪，彼此倚靠，活像离开酒吧回家的醉鬼。艾美和格瑞尔走在两条长满野草淤积的小河之间，沿着窄窄的沙地往前走。高挂的太阳亮晃晃的。海上的残骸开始出现船只，船的碎片倾倒在浅水里，宛如精疲力竭昏倒。来到陆地的尽头时，格瑞尔下马，从背包抽出望远镜，瞄准斑驳的海面。前方一片死寂，一艘大船紧挨着摩天楼搁浅在岸边。船头高得不可思议，直上云宵，巨大的螺旋桨露出水面。船名锈渍斑斑，历历可见：「雪佛兰水手号」。
「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他。」艾美说。
这里没有干的道路可以穿越，他们必须找艘船。运气不错。往回走四分之一哩，他们找到一艘铝制划艇倾覆在草丛里。船底看起来还是好的，铆钉还很牢固。格瑞尔把船拉到水边，翻正回来。看船没沉，他扶着艾美上船。
「马怎么办？」他问她。
她脸上掩不住的疼痛。「我们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我想。」
他稳住船，让艾美坐上去，然后自己也坐上船中的长椅。他拿一条扁平的板子来当船桨。坐在船头的艾美已经躺平了，闭着眼睛，双手抱住腰，额头淌下汗水。她没发出声音，但格瑞尔怀疑她是为了他才默不作声的。
随着距离拉近，那船越来越大，大得令人心惊。生锈的船身耸离水面好几百呎。船偏向一边倾倒，周围的水面浮着一层黑黑的油。格瑞尔把船滑向紧邻的那幢大楼门厅，靠在一排静止不动的手扶梯旁。
「卢修斯，我需要你的帮忙。」
他扶她下船，搂着她的腰，站到最近的手扶梯旁。他们置身在挑高的中庭，有好几座电梯，墙面镶着烟灰色玻璃。「艾伦中心一号(注1)」，牌子上写着，底下是办公室名录。上楼是个大问题，因为他们至少要爬十层楼。
(注1 One Allen Center，艾伦中心为休斯敦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建筑群，包括三幢，分为一号、二号（Two Allen Center）与三号（Three Allen Center）。) 「妳爬得上去吗？」格瑞尔问。
艾美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们循着指示找到楼梯。格瑞尔亮起手电筒，再次搂着她的腰，开始往上爬。楼梯间封闭的空气因为发霉而恶臭有毒。每爬几层楼，他们就得走到外面，让肺部排净秽气。他们爬到十二楼才停下脚步。
「我想我们已经爬得够高了。」格瑞尔说。
在一间摆满书的办公室里，他们透过封死的窗户往外看，看见下方十呎之处，那艘货柜船的甲板紧紧靠着大楼。跳下去很容易。格瑞尔拉来办公椅，高举过头，用力砸穿窗户。
他转身看艾美。
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宛如端着杯子一般握着自己的手。她掌心满是鲜红的液体。这时格瑞尔才注意到她袍子上的污渍。更多的血淌下她的腿。
「艾美—」
她迎上他的目光，「你累了。」
宛如被包覆在无尽的温柔里。宛如盖着毯子，整个人都好想睡。
「噢，该死。」他说，但已昏过去，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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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水吞没，液化了的城市。广阔的市区已成沼泽一片，只有摩天大楼林立的市中心地带还留存着。飓风，热带暴雨，北美大陆的水川如脱缰野马般狂奔涌进海湾，追求终极的解脱。一百年来，潮水来来去去，淹没低地，镂刻出淤泥堆积的缓流小河，以及废物污染的三角洲，吞噬一切。
他们距市中心十哩远。行程的最后几天简直像玩跳房子游戏，寻找有干土的地方和勉强可通行的破碎道路，在满是昆虫的林木里劈荆斩棘前进。在这些地区，大自然露出恶毒真面目，在这里的每一个东西都想叮你、围攻你、咬你。空气吱吱嘎嘎，弥漫沉重的湿气与腐臭的瘴气。结瘤扭曲的林木，像一只只伸掌抓物的手，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东西。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人为布置出来的，但又有谁会创造这样的树呢？
黑夜来临时，大地笼罩着化学药剂的昏黄光晕。他们的行进变得非常缓慢。就连艾美都开始显得烦躁了。她的病情并没有减轻，甚至恰恰相反。格瑞尔在她以为自己没注意的时候，看见她双掌摀着肚子，慢慢呼出一口痛苦。这个晚上，他们在一幢房子的顶楼过夜。这幢已成废墟的房宅，简直豪奢得可笑，一盏盏垂挂的枝型大吊灯，一间间大得像体育场的房间，如今已经裹上一层散发臭味的黑色霉菌。距离大理石地板三呎高的墙面上，一道褐色的痕迹，显示洪水曾经淹没的高度。在他们栖身的那间大卧房里，格瑞尔打开窗户，想驱散呛鼻的阿摩尼亚气味，他看见下方爬满藤蔓的院子，有座满是烂泥巴的游泳池。
一整夜，格瑞尔都听见屋外呆呆鬼在林木间移动的声音。他们从这个枝干跳到那个枝干，宛如人猿。他听见他们穿过枝叶时的飒飒声，接着是老鼠、松鼠和其他小型动物临死的尖锐叫声。尽管有艾美的忠告，他还是握着枪，睡睡醒醒。要记得，卡特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他祈祷这是真的。
到了早上，艾美并没有比较好转。
「我们应该等等。」他说。
光是站起来，似乎就会耗尽她全身的气力。她没掩饰自己的不适，摀着肚子，痛得垂下头。他看得出来痉挛发生时，她腹部的抽搐。
「我们走。」她咬紧牙关说。
他们继续往东走。市中心的摩天大楼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有些已经倒塌，黏土到处散落黏附，日积月累地侵蚀了地基。其他的建筑东倒西歪，彼此倚靠，活像离开酒吧回家的醉鬼。艾美和格瑞尔走在两条长满野草淤积的小河之间，沿着窄窄的沙地往前走。高挂的太阳亮晃晃的。海上的残骸开始出现船只，船的碎片倾倒在浅水里，宛如精疲力竭昏倒。来到陆地的尽头时，格瑞尔下马，从背包抽出望远镜，瞄准斑驳的海面。前方一片死寂，一艘大船紧挨着摩天楼搁浅在岸边。船头高得不可思议，直上云宵，巨大的螺旋桨露出水面。船名锈渍斑斑，历历可见：「雪佛兰水手号」。
「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他。」艾美说。
这里没有干的道路可以穿越，他们必须找艘船。运气不错。往回走四分之一哩，他们找到一艘铝制划艇倾覆在草丛里。船底看起来还是好的，铆钉还很牢固。格瑞尔把船拉到水边，翻正回来。看船没沉，他扶着艾美上船。
「马怎么办？」他问她。
她脸上掩不住的疼痛。「我们应该可以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我想。」
他稳住船，让艾美坐上去，然后自己也坐上船中的长椅。他拿一条扁平的板子来当船桨。坐在船头的艾美已经躺平了，闭着眼睛，双手抱住腰，额头淌下汗水。她没发出声音，但格瑞尔怀疑她是为了他才默不作声的。
随着距离拉近，那船越来越大，大得令人心惊。生锈的船身耸离水面好几百呎。船偏向一边倾倒，周围的水面浮着一层黑黑的油。格瑞尔把船滑向紧邻的那幢大楼门厅，靠在一排静止不动的手扶梯旁。
「卢修斯，我需要你的帮忙。」
他扶她下船，搂着她的腰，站到最近的手扶梯旁。他们置身在挑高的中庭，有好几座电梯，墙面镶着烟灰色玻璃。「艾伦中心一号(注1)」，牌子上写着，底下是办公室名录。上楼是个大问题，因为他们至少要爬十层楼。
(注1 One Allen Center，艾伦中心为休斯敦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建筑群，包括三幢，分为一号、二号（Two Allen Center）与三号（Three Allen Center）。) 「妳爬得上去吗？」格瑞尔问。
艾美咬着嘴唇，点点头。
他们循着指示找到楼梯。格瑞尔亮起手电筒，再次搂着她的腰，开始往上爬。楼梯间封闭的空气因为发霉而恶臭有毒。每爬几层楼，他们就得走到外面，让肺部排净秽气。他们爬到十二楼才停下脚步。
「我想我们已经爬得够高了。」格瑞尔说。
在一间摆满书的办公室里，他们透过封死的窗户往外看，看见下方十呎之处，那艘货柜船的甲板紧紧靠着大楼。跳下去很容易。格瑞尔拉来办公椅，高举过头，用力砸穿窗户。
他转身看艾美。
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宛如端着杯子一般握着自己的手。她掌心满是鲜红的液体。这时格瑞尔才注意到她袍子上的污渍。更多的血淌下她的腿。
「艾美—」
她迎上他的目光，「你累了。」
宛如被包覆在无尽的温柔里。宛如盖着毯子，整个人都好想睡。
「噢，该死。」他说，但已昏过去，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