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突然之间，她自由了。新生之物，远征军上尉艾莉希亚‧唐纳迪欧，翻过铁丝网，跃进夜色里，离开了。
她跑。她跑，不停地跑。
她一路上杀了几个人。也有几个女的。艾莉希亚以前从没杀过活生生的女人，整体来说，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因为到头来，每个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放弃生命。脸上同样出现诧异的神情，手指格外温柔地触摸伤口，还有那相同的永恒凝视，望向亘古。死亡是某种特定的恩典。
或许这也是艾莉希亚下手无悔的原因。
她找到行囊，还在她原本藏匿的树丛里。一根长矛和一把十字弓，无线电方位侦测器，她插着刀的刀带。换洗的衣服、毯子和鞋子。一百发子弹，但没有枪可以装了。淫魔的刀已经不在她身边，插在某人的左肾里—那人竟然叫她别跑，好像她会乖乖听话似的。从爆炸的中心区跑走的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楚是白天或黑夜。时间已经消逝，她所找到的世界是个已然改变的地方。不，不对。这世界还是一样，改变的是她。她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宛如幽灵，甚至近乎没有躯体。在她的头顶上，冬季星辰闪烁着澄澈纯洁的光芒，犹如一块块的冰。她需要有个栖身之所，她需要睡眠，她需要遗忘。
她在一间以前或许是养鸡用的棚屋过夜。屋顶有一半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只有一面墙还站着，一个个小笼子覆满已成化石状的鸡粪，地上是硬邦邦的泥土。她裹着毯子，破碎的身体冷得发抖。露意丝，她心里想，就是像这样吗？回忆在她脑海里翻搅，一段段鲜明的痛苦折磨，彷佛闪电，撕裂她的思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她的心绪缓缓苏醒。有个暖暖的东西拂过她颈间。她翻身，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上方。
我的好孩子，她想，然后说：「我的好孩子。」士兵垂下脸贴近她，大鼻孔一掀一阖，温暖的气息喷得她满脸。牠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她的眼睛，她的脸颊。这是奇迹。除此之外无从解释。有人来了。总算有人来了。艾莉希亚不知道自己这么渴望有其他人能在这个没有慰藉的世界里安抚她。
这时，很不可思议的，有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一个女人的嗓音响起，既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艾莉希亚，哈啰。」
那女人蹲在她身边，掀开她那件羊毛长大衣的帽兜，抖落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没事了，」她轻声说，「有我在。」
艾美？但这个不是她所认识的艾美。
这个艾美是个女人。
一个坚强漂亮的女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宛如一双有金色光芒从里往外照的窗户。同样的容貌，却和以前不同，变得更深邃了；让人觉得成熟，有了自我。这张脸，艾莉希亚想，充满智慧。她的美不只是来自外表，不只是五官形体细节的组合，而是整体所散发出来的。
「我不......了解。」
「嘘。」她握着艾莉希亚的手。那抚触坚定而温柔，像个母亲，抚慰孩子的母亲。「妳的朋友。是牠带我们来找妳的。好漂亮的一匹马，牠叫什么名字？」
她心绪沉重，困惑。「士兵。」
艾美捧起艾莉希亚的下巴，轻轻支起。「妳受伤了。」
这怎么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在棚屋外面，艾莉希亚看见另一个人影，拉着两匹马的人。一头被风吹乱的白发，灰白的胡子遮住了脸。但他的那个姿态，那种军人的气质，让艾莉希亚知道他是谁—站在雪地里的是卢修斯‧格瑞尔。
「他们对妳作了什么？」艾美低声说，「告诉我。」
这句话就够了。她意志崩溃，一波波伤悲在内心溃堤而出。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颤抖地说：「什么都作了。」
最后，她发出一声哭喊—她仰天对着冬日星辰哀号，吶喊着最纯粹的痛苦与悲恸—在艾美怀里，艾莉希亚开始落泪。
吉尔德，时间到了。
吉尔德，起来。
但是吉尔德没听到这些话。荷拉斯‧吉尔德首长睡得很沉，正在作梦—是个恐怖而反复出现的梦，梦见他在赡养中心，用枕头闷死父亲。和真实情况相反的是，梦里经历了一番搏斗。他父亲挣扎着拳打脚踢，双手拚命在空中乱抓想挣脱，枕头底下传来被闷住的哀求声。一直到他不再反抗，吉尔德拿开枕头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他杀死的不是他父亲，而是莎娜。噢，天哪，不！这时，莎娜眼睛突然睁开，开始大笑。她笑得好用力，眼角都流出泪来。别再笑了！他怒喊。别再笑我了！吉尔德，她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好玩了。你应该看看你脸上的表情。你和你那个烂手镯。你妈妈是个荡妇。荡妇荡妇荡妇......
准备好，吉尔德。去迎接他们。时间已经到了。
他猛然醒来。
我们的时刻，吉尔德。下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这信息像电压一样击中他的大脑。在这张堆满大批枕头被毯的大床上，他猛然坐起，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竟然和衣而眠。而且为什么，他突然寻思，他到底为什么会需要一张四柱床？这么大一张，让他觉得自己像洋娃娃的床？但他甩开这个问题。他们要来了！他们到了！他把脚放到地上，套进真皮系带便鞋里。他在筋疲力尽昏睡过去之前，显然还有力气脱掉鞋子。匆匆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快步走出房门，穿过走廊。
「苏雷许！」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
「苏雷许，起来！」
苏雷许的房门打开，这位新幕僚长那张古铜色皮肤、睡眼惺忪的脸露了出来。他穿着蓬松的白色浴袍和拖鞋，像熊走出洞穴那样不停眨眼睛。
「天哪，荷拉斯，你不必这样大声吼吧。」他掩嘴打个哈欠。「几点了？」
「谁管现在是几点？他们来了。」
苏雷许一懔。「现在，你的意思是？」
起来迎接他们吧，吉尔德，带他们回家。
「别愣在那里。快换衣服。」
「好，好，我马上来。」
「快点，可恶！」
吉尔德回到他自己的套房，走进卧房。他该刮胡子吗？至少洗洗脸？为什么他会有这些念头，活像隔天要参加毕业舞会的男生似的。他用沾湿的手顺顺头发、刷刷牙，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就是用这种东西取代牙膏的吗？这味道古怪，有点沙沙黏黏的东西？真是够了，这九十七年来，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想办法做出一条象样的牙膏呢？
他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西装。领带要挑蓝色、红色，还是黄绿条纹？他不知道。他突然变得很紧张，连领带结都打不好。还有饥饿。他的肠胃有块冰冷空虚的石头。拜访一下老朋友葛瑞会是让紧张情绪平息的良方，可是他应该早点想到的。
站在镜子前面，他深吸一口气，镇静下来。放轻松，吉尔德，放轻松。你知道该怎么作的。这只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另一个日子而已。这不可能比当时去见参谋总长联席会议的成员更糟吧，对不对？
事实是，有可能。但是光在这里空想是没有用的。
等他来到门厅，苏雷许已经和吉尔德的司机一起在那里等了。「卡车已经上路。」吉尔德戴手套的时候，苏雷许说，「你要一整队的人护送吗？」
吉尔德婉拒。他要自己去，最好让事情简单一点。两人握握手。
「祝你好运。」苏雷许说。
车子驶下山时，吉尔德的焦虑开始减缓。他正迎向那个时刻。到了河边，他们转而向北，开向大计划的场址。黑色的形体从地面隆起，以夜空衬底，宛如一块黑得更为深沉的墓碑。大门开敞，等待着。
他们没停车，转而向东，开上勤务便道。这里有段时间是用来运载设备到场址去的—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块，从水泥厂驶来、旋转不休的水泥搅拌车，载着一落落沉重铁材的平板拖车。现在载运的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穿过备用大门，又开了几分钟，停在一片只剩玉米杆的冰冻农地上，已经有两辆半连结车等在那里了。
吉尔德叫司机离开。半连结车的驾驶舱没有人，司机已经离开了。他听见里面有压低了的喃喃声，间杂着一个女人惊恐的哭叫。
他脑袋里的声音沉寂了。无垠的沉寂包围他，宛如风暴前的宁静。他们会从西方来。他等着。这时。
第一个出现了，接着又一个，再一个，十一个磷光闪耀的光点，等距排成一列，出现在地平在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们之间的间距也逐渐缩小，彷佛是一架渐渐接近的飞机上的灯光。
到我这里来，吉尔德想，到我这里来。
细部的样貌开始出现了。不，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是放大。其中一个的体型比其他人来得小—想必是卡特，他想，那个不可知又不正常的安东尼‧卡特—但其他人让他瞠目结舌。那壮盛的阵容、优雅的动作，和他们自身绝对的神秘，似乎压缩了周遭的距离、扭曲了空间、重塑了时间的推移。他们朝他涌来，宛如一条发光的河流，让他沐浴在他们惊悚无比的磷光里。
到我这里来吧，他想，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他们抵达的这一刻有着绝对圆满的感觉。这是一场洗礼。是一本书阖上的封面。泅潜在蔚蓝水中许久之后，在进入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消失了。他们站在他面前，巨大而恐怖。他酣饮他们记忆里那些宏伟、恐怖的意象，宛如沉浸在一池最纯粹的疯狂里。一个哭泣的女孩躺在脏兮兮的床垫上。一个店员双手高举，双眉之间的横纹里，有个枪口的压痕。醉到不醒人事的感觉，透过挡风玻璃瞥见一个骑脚踏车的男孩，砰一声，接着剧烈震动，那个小小的身体被压在车轮底下。性爱的甜美欢愉，那女人的眼睛睁到不可思议的大，因为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拉紧了。惊恐，堕落，黑暗邪魔的合唱。
我是莫里森—查维兹—巴菲斯—杜瑞尔—温斯顿—索萨—艾珂—蓝布莱特—马丁内兹—瑞恩哈特—卡特。
吉尔德打开第一辆卡车的货舱门。囚犯想逃，当然。吉尔德下令不戴镣铐，他要他们不受任何束缚。大部分都只跑了几步。有少数几个跑得远些，或许燃起被拯救的希望。他们无谓的奔逃是这狂喜的一部分。在鲜血四溅，惨叫声陡然平息，骨肉撕成碎片的场景里，这个时刻展开了。在随之而来的寂静里，吉尔德走到第二部卡车后面，打开车门迎接。
「欢迎，朋友们。你们终于到家了。我们会满足你们所有的需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跑。她跑，不停地跑。
她一路上杀了几个人。也有几个女的。艾莉希亚以前从没杀过活生生的女人，整体来说，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因为到头来，每个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放弃生命。脸上同样出现诧异的神情，手指格外温柔地触摸伤口，还有那相同的永恒凝视，望向亘古。死亡是某种特定的恩典。
或许这也是艾莉希亚下手无悔的原因。
她找到行囊，还在她原本藏匿的树丛里。一根长矛和一把十字弓，无线电方位侦测器，她插着刀的刀带。换洗的衣服、毯子和鞋子。一百发子弹，但没有枪可以装了。淫魔的刀已经不在她身边，插在某人的左肾里—那人竟然叫她别跑，好像她会乖乖听话似的。从爆炸的中心区跑走的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楚是白天或黑夜。时间已经消逝，她所找到的世界是个已然改变的地方。不，不对。这世界还是一样，改变的是她。她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宛如幽灵，甚至近乎没有躯体。在她的头顶上，冬季星辰闪烁着澄澈纯洁的光芒，犹如一块块的冰。她需要有个栖身之所，她需要睡眠，她需要遗忘。
她在一间以前或许是养鸡用的棚屋过夜。屋顶有一半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只有一面墙还站着，一个个小笼子覆满已成化石状的鸡粪，地上是硬邦邦的泥土。她裹着毯子，破碎的身体冷得发抖。露意丝，她心里想，就是像这样吗？回忆在她脑海里翻搅，一段段鲜明的痛苦折磨，彷佛闪电，撕裂她的思绪。什么时候才会停止，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她的心绪缓缓苏醒。有个暖暖的东西拂过她颈间。她翻身，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她上方。
我的好孩子，她想，然后说：「我的好孩子。」士兵垂下脸贴近她，大鼻孔一掀一阖，温暖的气息喷得她满脸。牠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她的眼睛，她的脸颊。这是奇迹。除此之外无从解释。有人来了。总算有人来了。艾莉希亚不知道自己这么渴望有其他人能在这个没有慰藉的世界里安抚她。
这时，很不可思议的，有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一个女人的嗓音响起，既陌生又熟悉的嗓音。
「艾莉希亚，哈啰。」
那女人蹲在她身边，掀开她那件羊毛长大衣的帽兜，抖落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没事了，」她轻声说，「有我在。」
艾美？但这个不是她所认识的艾美。
这个艾美是个女人。
一个坚强漂亮的女人，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眼睛宛如一双有金色光芒从里往外照的窗户。同样的容貌，却和以前不同，变得更深邃了；让人觉得成熟，有了自我。这张脸，艾莉希亚想，充满智慧。她的美不只是来自外表，不只是五官形体细节的组合，而是整体所散发出来的。
「我不......了解。」
「嘘。」她握着艾莉希亚的手。那抚触坚定而温柔，像个母亲，抚慰孩子的母亲。「妳的朋友。是牠带我们来找妳的。好漂亮的一匹马，牠叫什么名字？」
她心绪沉重，困惑。「士兵。」
艾美捧起艾莉希亚的下巴，轻轻支起。「妳受伤了。」
这怎么可能？这一切怎么可能？在棚屋外面，艾莉希亚看见另一个人影，拉着两匹马的人。一头被风吹乱的白发，灰白的胡子遮住了脸。但他的那个姿态，那种军人的气质，让艾莉希亚知道他是谁—站在雪地里的是卢修斯‧格瑞尔。
「他们对妳作了什么？」艾美低声说，「告诉我。」
这句话就够了。她意志崩溃，一波波伤悲在内心溃堤而出。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颤抖地说：「什么都作了。」
最后，她发出一声哭喊—她仰天对着冬日星辰哀号，吶喊着最纯粹的痛苦与悲恸—在艾美怀里，艾莉希亚开始落泪。
吉尔德，时间到了。
吉尔德，起来。
但是吉尔德没听到这些话。荷拉斯‧吉尔德首长睡得很沉，正在作梦—是个恐怖而反复出现的梦，梦见他在赡养中心，用枕头闷死父亲。和真实情况相反的是，梦里经历了一番搏斗。他父亲挣扎着拳打脚踢，双手拚命在空中乱抓想挣脱，枕头底下传来被闷住的哀求声。一直到他不再反抗，吉尔德拿开枕头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他杀死的不是他父亲，而是莎娜。噢，天哪，不！这时，莎娜眼睛突然睁开，开始大笑。她笑得好用力，眼角都流出泪来。别再笑了！他怒喊。别再笑我了！吉尔德，她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好玩了。你应该看看你脸上的表情。你和你那个烂手镯。你妈妈是个荡妇。荡妇荡妇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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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然醒来。
我们的时刻，吉尔德。下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这信息像电压一样击中他的大脑。在这张堆满大批枕头被毯的大床上，他猛然坐起，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竟然和衣而眠。而且为什么，他突然寻思，他到底为什么会需要一张四柱床？这么大一张，让他觉得自己像洋娃娃的床？但他甩开这个问题。他们要来了！他们到了！他把脚放到地上，套进真皮系带便鞋里。他在筋疲力尽昏睡过去之前，显然还有力气脱掉鞋子。匆匆把衬衫下摆塞进裤子里，快步走出房门，穿过走廊。
「苏雷许！」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回荡。
「苏雷许，起来！」
苏雷许的房门打开，这位新幕僚长那张古铜色皮肤、睡眼惺忪的脸露了出来。他穿着蓬松的白色浴袍和拖鞋，像熊走出洞穴那样不停眨眼睛。
「天哪，荷拉斯，你不必这样大声吼吧。」他掩嘴打个哈欠。「几点了？」
「谁管现在是几点？他们来了。」
苏雷许一懔。「现在，你的意思是？」
起来迎接他们吧，吉尔德，带他们回家。
「别愣在那里。快换衣服。」
「好，好，我马上来。」
「快点，可恶！」
吉尔德回到他自己的套房，走进卧房。他该刮胡子吗？至少洗洗脸？为什么他会有这些念头，活像隔天要参加毕业舞会的男生似的。他用沾湿的手顺顺头发、刷刷牙，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就是用这种东西取代牙膏的吗？这味道古怪，有点沙沙黏黏的东西？真是够了，这九十七年来，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想办法做出一条象样的牙膏呢？
他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西装。领带要挑蓝色、红色，还是黄绿条纹？他不知道。他突然变得很紧张，连领带结都打不好。还有饥饿。他的肠胃有块冰冷空虚的石头。拜访一下老朋友葛瑞会是让紧张情绪平息的良方，可是他应该早点想到的。
站在镜子前面，他深吸一口气，镇静下来。放轻松，吉尔德，放轻松。你知道该怎么作的。这只是在办公室度过的另一个日子而已。这不可能比当时去见参谋总长联席会议的成员更糟吧，对不对？
事实是，有可能。但是光在这里空想是没有用的。
等他来到门厅，苏雷许已经和吉尔德的司机一起在那里等了。「卡车已经上路。」吉尔德戴手套的时候，苏雷许说，「你要一整队的人护送吗？」
吉尔德婉拒。他要自己去，最好让事情简单一点。两人握握手。
「祝你好运。」苏雷许说。
车子驶下山时，吉尔德的焦虑开始减缓。他正迎向那个时刻。到了河边，他们转而向北，开向大计划的场址。黑色的形体从地面隆起，以夜空衬底，宛如一块黑得更为深沉的墓碑。大门开敞，等待着。
他们没停车，转而向东，开上勤务便道。这里有段时间是用来运载设备到场址去的—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块，从水泥厂驶来、旋转不休的水泥搅拌车，载着一落落沉重铁材的平板拖车。现在载运的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他们穿过备用大门，又开了几分钟，停在一片只剩玉米杆的冰冻农地上，已经有两辆半连结车等在那里了。
吉尔德叫司机离开。半连结车的驾驶舱没有人，司机已经离开了。他听见里面有压低了的喃喃声，间杂着一个女人惊恐的哭叫。
他脑袋里的声音沉寂了。无垠的沉寂包围他，宛如风暴前的宁静。他们会从西方来。他等着。这时。
第一个出现了，接着又一个，再一个，十一个磷光闪耀的光点，等距排成一列，出现在地平在线。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们之间的间距也逐渐缩小，彷佛是一架渐渐接近的飞机上的灯光。
到我这里来，吉尔德想，到我这里来。
细部的样貌开始出现了。不，与其说是出现，不如说是放大。其中一个的体型比其他人来得小—想必是卡特，他想，那个不可知又不正常的安东尼‧卡特—但其他人让他瞠目结舌。那壮盛的阵容、优雅的动作，和他们自身绝对的神秘，似乎压缩了周遭的距离、扭曲了空间、重塑了时间的推移。他们朝他涌来，宛如一条发光的河流，让他沐浴在他们惊悚无比的磷光里。
到我这里来吧，他想，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
他们抵达的这一刻有着绝对圆满的感觉。这是一场洗礼。是一本书阖上的封面。泅潜在蔚蓝水中许久之后，在进入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消失了。他们站在他面前，巨大而恐怖。他酣饮他们记忆里那些宏伟、恐怖的意象，宛如沉浸在一池最纯粹的疯狂里。一个哭泣的女孩躺在脏兮兮的床垫上。一个店员双手高举，双眉之间的横纹里，有个枪口的压痕。醉到不醒人事的感觉，透过挡风玻璃瞥见一个骑脚踏车的男孩，砰一声，接着剧烈震动，那个小小的身体被压在车轮底下。性爱的甜美欢愉，那女人的眼睛睁到不可思议的大，因为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拉紧了。惊恐，堕落，黑暗邪魔的合唱。
我是莫里森—查维兹—巴菲斯—杜瑞尔—温斯顿—索萨—艾珂—蓝布莱特—马丁内兹—瑞恩哈特—卡特。
吉尔德打开第一辆卡车的货舱门。囚犯想逃，当然。吉尔德下令不戴镣铐，他要他们不受任何束缚。大部分都只跑了几步。有少数几个跑得远些，或许燃起被拯救的希望。他们无谓的奔逃是这狂喜的一部分。在鲜血四溅，惨叫声陡然平息，骨肉撕成碎片的场景里，这个时刻展开了。在随之而来的寂静里，吉尔德走到第二部卡车后面，打开车门迎接。
「欢迎，朋友们。你们终于到家了。我们会满足你们所有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