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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刺客

我去,这事就成了。钟声在召唤我。
      —《麦克白》,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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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谷死了,这只意谓着一件事。下一个就轮到莎拉了。
      珍妮也不见了。体育馆爆炸事件发生的两天之后,一个新的女孩取代了她的工作。她也是和他们一起的吗?不是,否则莎拉一定察觉得出来。托盘底下的纸条,或交换一个放心的眼神。总会有什么蛛丝马迹的。但这个女孩—苍白,紧张,莎拉不知道、也永远无从得知她的名字—总是静悄悄地来去。
      丽拉躺在床上。从白天到晚上,她翻来覆去,只有在洗澡的时候起床,但不肯让莎拉帮她。她嗓子哑了,要开口说话似乎得耗尽全身的气力。「我自己来。」她说。
      莎拉独自一人,孤立无援。整个系统崩溃了。
      她整天陪着凯儿,但是现在两人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了。这孩子也察觉到了,这是孩子们特有的本领。他们的感知能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一切都染上了漫无目标的色彩。她们玩平常玩的游戏,但不在乎谁赢谁输。莎拉念平常念的故事,但凯儿漫不经心地听。一点帮助都没有。她们的时间就要终结了。日子太过漫长,但又太过短暂。夜里,她们一起睡在沙发上,抱成一团。小女孩身体的温柔暖意是一种折磨。莎拉清醒地躺在那里好几个钟头,静静聆听她的呼吸声,畅饮她的香味。妳梦见什么了?她寻思。妳梦见了道别,就像我一样?我们会再见面吗?有这样的地方吗?紧紧抱着凯儿,她想起妮娜说的,我们会把她弄出来,否则她一点机会都没有。我的孩子,莎拉想,我会作我必须作的一切来救妳,只要他们叫我去的时候,我就去。这是我唯一能作的。
      第三天早上,莎拉带凯儿到外面去。寒意刺骨,但她觉得挺好的。她推凯儿荡秋千,然后一起玩翘翘板。自从吉尔德痛揍丽拉的那天晚上之后,凯儿再也没提起丽拉。连结她们两人之间的那条联系已经断了。之后温度变得太低,她们回到屋里。走到门口时,凯儿停下脚步。
      「有人给我这个。」她拿给莎拉看。在她手里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蛋。
      「谁给妳的?」
      「我不知道。她就在那边。」
      莎拉顺着女孩的手,望向院子的另一边。那里没有人。凯儿耸耸肩。「她几秒钟之前还在的。」
      刚才有几分钟的时间,不到五分钟,莎拉让凯儿自己一个人玩。
      「她叫我交给妳。」凯儿说,把蛋拿到她面前。
      那女人一定是妮娜。莎拉把蛋塞进长袍的口袋里。她的身体麻痹了。珍妮消失时,她心中微微浮现一丝期待,希望这重担不会再缠着她。她真是蠢啊。
      「不要告诉别人—可以吗?」
      「她也这么说。」凯儿表情一亮,小声问:「这是秘密讯息吗?」
      她没马上打开塑料蛋,她不敢打开。等回到阴暗的套房里,她们发现丽拉正拿着长火柴,点亮枝形烛台。她脸上全无血色,头发干枯凌乱,把她们叫到沙发那边,拿起一本书。
      「可以念给我听吗?」
      《小妇人》,莎拉翻开封面,从泛黄的书页上吹掉灰尘。
      「我好多年没听过这本了。」丽拉叹气说。
      莎拉一念就是好几个钟头。她一方面觉得这故事很有意思,但一方面也不太理解。文字很难,而且她不时恍神。凯儿的注意力渐渐不集中,最后终于睡着了。看来丽拉极有可能要莎拉念完整本书。
      「我得去一下洗手间。」最后莎拉说,「马上就回来。」
      丽拉还来不及回答,她就快步走进厕所,关上门。她拉起长袍,坐在马桶上,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蛋。她心脏狂跳,一晌迟疑,然后打开来,摊平那张纸条。
      包裹在院子边上的工具间里。查看门左边地板下。目标是明天一一三○点在会议室举行的高阶官员会议。搭中央电梯到四楼,然后走右边第一条走廊。左手边的最后一道门就是会议室。告诉警卫说是吉尔德叫妳去的。塞吉欧万岁。
      她才刚把纸条塞回蛋里,门上就传来急迫的敲打声。「黛妮!我需要妳!」
      「等一下!」
      她才刚把纸条塞回蛋里,门上就传来急迫的敲打声。「黛妮!我需要妳!」
      「等一下!」
      门把喀啦喀啦响。她锁上了吗?
      「我有钥匙,黛妮!拜托,开门!」
      莎拉匆匆从马桶上站起来,那颗蛋滚过地板。可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她才刚把蛋塞进化妆镜底层的抽屉,就看见丽拉站在敞开的门口。
      「好了。」她说,在脸上挤出微笑。「妳需要什么,丽拉?」
      丽拉惨白的脸上一片困惑。「我不知道,我以为妳去了什么地方。妳吓坏我了。」
      「噢,我只是来上洗手间。」
      「我没听见冲马桶的声音。」
      「噢,对不起。」莎拉转身拉冲水炼。「我真是太失礼了。」
      有那么一会儿,丽拉一句话都没说。她似乎完全脱离现实了。
      「妳能不能替我作一件事?帮我一个忙。」
      莎拉点点头。
      「我想要一些............巧克力。」
      「巧克力。巧克力是什么?我要去哪里拿?」
      丽拉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当然是去厨房拿呀。」
      「没错。我想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也许厨房里有人知道丽拉说的是什么。莎拉觉得空手而返绝对不是个好主意,「我马上就去。」
      丽拉神色放松下来。「什么都可以。甚至一杯可可也行。」她眼神涣散,轻叹一声。「冬天的下午,我向来很爱喝一杯可可的。」
      莎拉走出公寓。丽拉看见了多少?为什么莎拉没想到要把纸条冲下马桶。她有没有关上抽屉?她在心里回想刚才那一刻—是的,她关上了。丽拉没有理由去翻那个抽屉,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莎拉必须赶在服侍的女孩回来之前取出塑料蛋。
      厨房位在这幢大建筑的另一头,她必须穿过随时有爪牙来来往往的大厅。肾上腺素仍然旺盛分泌的她,眼睛盯着地板,穿过走廊。
      进入门厅时,她发现有骚动、两个警卫架着一个侍女,她的哭声因为大厅的回音效果而扩大了。
      「不要!拜托,求求你们!不要带我到地下室!」
      那女人是凯伦‧莫林努。
      「莎拉!救我!」
      莎拉停下脚步。凯伦怎么看得见她的脸?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忘了一件她永远不该忘记的事。她忘了放下面纱。
      「莎拉,救我!」
      「别动。」
      下达命令的是第三个人。等他走近了,莎拉马上认出他来。啤酒肚,鼻尖上架着雾蒙蒙的眼镜,翅膀也似的眉毛。这人是佛林医生。
      「妳。」他仔细打量她的脸。「妳叫什么名字?」
      她口干舌燥。「黛妮,长官。」
      「她叫妳莎拉。」
      莎拉冲向门口。跨出三大步,夺门而出。她跑下台阶,进到阳光与寒风里,背后响起吼叫声。「拦住她!拦住那个女人!」她能跑到哪里去?但是没有地方可去,爪牙从四面八方冲向她,像逐渐收拢的套索那样包围她。莎拉的手探进口袋找那个折起的药包。这就是结局了。她停下来,再跑也没有用了—她只有一两秒钟的时间。药包打开,露出那张浸了致命毒药的吸墨纸。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举到嘴巴前面。再见了,我的孩子,我多么爱妳啊,再见了。
      但事与愿违。吸墨纸已到嘴边,却有人从背后袭来,把她撞得飞起来,地面消失然后又出现,先是缓缓的,然后逐渐加快,最后在一瞬间,她的头撞上地面,眼前一黑。
 59
 
      他们三个匍匐在涵洞隆起的边坡上。格瑞尔用望远镜查看四周。近晚的阳光在云朵上燃起火光。
      「妳确定就是这个地方。」艾美说。
      艾莉希亚点点头。他们已经躺在这里将近三个钟头了。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从一座低矮山坡底部凸起的阔口排水管。开口周围的雪地印满纵横交错的胎痕。
      过了几分钟。艾莉希亚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格瑞尔举起手,「我们走吧。」
      排水管里出现了一个身穿暗色外套的人影。是男是女,艾莉希亚看不出来。那人用围巾裹住脸的下半部,羊毛帽低低压在眼睛上方。那个人影停了一下,一手遮在额头上往南望。
      「他看起来像在等人。」格瑞尔说。
      「你怎么知道那是男的?」艾莉希亚问。
      「我不知道。」格瑞尔把望远镜交给艾美,她拨开一绺头发,把眼镜贴在镜片上。实在是很不可思议,艾莉希亚想,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姿势,艾美既是原本的那个女孩,却又是个完全崭新的人。就像格瑞尔说的,艾美进到雪佛兰水手号的船舱之前和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连艾美自己都无法解释。对艾莉希亚来说,最诡异的是,这件事似乎一点也不诡异。
      「我也看不出来。但是不管他等的是谁,都来晚了。」艾美放下望远镜。在尺码过大的羊毛大衣底下,她还是穿着那件宽松的修女袍,套着厚厚的针织紧身裤,脚上一双皮革龟裂的系带皮靴。「如果我们打算去找塞吉欧,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艾莉希亚点点头。「同意。少校,你说呢?」
      「不反对。」
      能够掩蔽他们前进的,只有排水管东侧的一排灌木,以及排水管上方山坡那些光秃秃的树。艾美和艾莉希亚留格瑞尔守望,两人各在排水管左右两边蹲伏前进。艾美在右边,贴近地面,艾莉希亚则打算从上方跳下。一旦她们就定位,格瑞尔就会吹口哨,分散那人的注意,让她们两个可以采取行动。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艾莉希亚匍匐前进,来到管子顶端。那人戴着帽子的头顶,在她的正下方。从这个角度,她看不见艾美,但是格瑞尔可以。她等待他的信号。这时— 他到哪里去了?
      艾莉希亚跪起来,正转头张望的时候,他整个人的重量朝她袭来。不是「他」的重量。是「她」。她们两人撞得飞起来,滚落管口,艾莉希亚背朝下倒在雪地上,那女人压在她身上。
      「妳到底是什么人?」那女人用膝盖压住艾莉希亚的手臂,一把刀抵在她的喉咙上,刀刃割伤了她的皮肤。艾莉希亚绝不怀疑这人会动手杀她。
      「别紧张,我是你们的朋友。」
      「回答我的问题。」
      「艾美?能帮我一下吗?」
      艾美从后面过来,无声无息地接近。那女人还来不及有反应,艾美就已经抓住她的衣领,把她甩开。那女人弹跳站起,拿着刀冲来,但艾美把刀拍掉,跳到她背后,一手扣住她的喉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艾莉希亚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太惊人了。
      「别动。」艾美说,「我们只是想谈谈,真的。」
      那女人咬紧牙关说,「去死吧。」
      「妳以为我没办法扭断妳的脖子吗?」
      「欢迎之至。把我说的话告诉吉尔德。还有,去妳的。」
      艾美瞥了艾莉希亚一眼。艾莉希亚已经收起那女人手里的刀,忙着拍掉裤子上的雪。格瑞尔朝他们跑来。「妳听过这个名字吗?」艾美问。
      艾莉希亚摇摇头。
      「吉尔德是谁?」她问那个女人。
      「妳是什么意思,妳问吉尔德是谁?」
      「妳叫什么名字?」艾美问,「妳或许也该告诉我们。」
      一晌迟疑,然后:「妮娜,可以了吧?我叫妮娜。」
      「我会放妳走,妮娜。」艾美说:「答应我,妳会好好听完我们必须说的话。我只有这个要求。」
      「滚开。」
      艾美加重抓力,让那女人明白她是认真的。「说吧,妳—保证。」
      又一番挣扎,最后那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吧,好吧,我保证。」
      艾美放开她。那女人往前一步踉跄,转过身来。年轻的脸,大约才二十出头,但那双眼睛完全是另一回事—凌厉,近乎凶残。
      「你们是什么人?」
      「妳的功夫不错,」艾莉希亚对艾美说。她用食指转着那把刀,交给艾美。「从哪里学来的?」
      「妳想是哪里?就是看着妳学的。」她的目光转向格瑞尔。他那把长胡子沾满了雪,很像狗的鼻嘴。「卢修斯,我可以请你再去把风吗?车子开过来的时候通知我们。」
      「就只有这样?通知妳们就好?」
      「最好可以拖延他们一下。让我们可以把话谈完。」
      格瑞尔跑上山脊。艾美再次对那女人说话,用那把刀作了个细微但别有意义的动作。「坐下。」
      妮娜满眼怒火,不肯屈服。「我干嘛要坐下?」
      「因为这样妳会比较舒服。这需要一点时间。」艾美把刀插进皮带里。如果妳好好配合,我就不动刀枪了。「我们根本不是妳以为的那些人。坐下吧。」
      妮娜很不情愿地坐到雪地上,「我什么都不会告诉妳们的。」
      「我非常非常怀疑。」艾美说,「等我告诉妳这里即将发生什么事,我相信妳会把我必须知道的一切告诉我。」
      「我要和黛妮一起玩!」
      「伊娃,亲爱的—」
      小女孩气得胀红了脸。她从地板上抓起一个皮杯,砸向丽拉,差一点点砸中。
      「妳去睡觉!」丽拉吼她,「妳马上去睡觉!」
      女孩一动也不动,满脸憎恶。「妳不能逼我去睡!」
      「我是妳妈妈!我叫妳作什么,妳你就去作!」
      「我要黛妮!」
      她手里抓着一把干豆子。丽拉还来不及有反应,她就抡起手,以充满怒气的力道,把豆子往丽拉脸上丢去。更多豆子掉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宛如叮叮咚咚的雨。她迅即站起,开始满屋子乱跑—扯下书架上的书,扫落桌上的东西,拿起抱枕乱丢。
      「住手,马上住手!」
      女孩举起一个大瓷瓶。
      「伊娃,不—」
      女孩把花瓶高举过头,像关上车子行李厢那样,重重一甩。花瓶不是裂开,而是炸开,碎成百万片四散飞射的碎片。
      「我恨妳!」
      就这样发生了,终结一切的事情。丽拉知道,就如她大脑最深处也已察觉到的那样,这一切以前也发生过。但是她没办法再往下想,某种东西坚硬的边缘敲着她的头。小女孩把书丢过来。
      「走开!」她尖声高喊,「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
      但是丽拉看着她嘴里吐出这几个可怕的字眼时,却觉得这些话语彷佛来自其他地方。是从她脑袋里发出来的。她往前冲,抱住小女孩的腰,把她整个人抓起来。小女孩又踢又叫,在丽拉怀里不停扭动。丽拉只想要—想要干嘛?让小女孩安静下来?控制住情况?让撕裂她脑袋的尖叫声停止?丽拉只要一施力,小女孩马上以同样的力气抗衡,撕心裂肺地尖叫,整个场景膨胀到怪异至极的地步,简直疯狂,直到丽拉站不住,两人的重心往后倒,重重摔到地上,撞上梳妆台。
      「伊娃!」
      小女孩从她怀里跑开,靠在沙发前面停住脚步,两只眼睛忿怒圆睁。
      她为什么没哭?她受伤了吗?丽拉作了什么?丽拉向她爬去。
      「伊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希望妳死掉!」
      「别这样说,拜托。我求妳别这样说。」
      听到这句话的小女孩终于落下眼泪,不是痛苦的泪,不是羞辱,甚至也不是恐惧。我会永远看不起妳。妳不是我妈妈,永远不是,妳和我一样清楚。
      「拜托,伊娃,我爱妳。妳不知道我有多爱妳吗?」
      「别说了!我要黛妮!」她纤小的肺部发出惊人的大嗓音。「我—恨—妳─我—恨—妳─我—恨—妳!」
      丽拉用手掩住耳朵,但是那孩子的哭喊声什么都挡不住。
      「别说了!拜托!」
      「我—希─望─妳─死─掉─我─希─望─妳─死─掉─我─希─望─妳─死─掉!」
      丽拉冲进浴室,摔上门。但还是没有用,那尖叫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淹没一切的吼叫声。她跪倒在地,掩脸哭泣。她到底是怎么了?我的伊娃,我的伊娃。我到底作了什么,让妳这么恨我?她的身体痛苦颤抖,思绪不停转动、蹒跚、碎裂。她是丽拉‧凯亚碎裂而成的碎片,几百万片粉碎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
      因为那女孩不是伊娃。不管丽拉多希望把她变成伊娃,但根本没有伊娃这个人。伊娃永远不在了,只是陈年往事的幽灵。这个事实宛如酸液淋遍她全身,烧蚀了所有的谎言。回去,丽拉想,回去吧。但是她永远不能回去,再也不能了。
      噢,天哪,她竟作了这么可怕的事!这可怕、龌龊、无可宽恕的行为!她哭着、颤抖着。她拚命哭,就像她爸爸漆着他的小船时形容的—哭出一条河来了。她是个令人深痛恶绝的人。她是这地球上邪恶的污迹。她明白了所有的真相,每一件事都是一片碎片,时间停止,然后又在她心中重新组合起来,再次转动,述说自身羞愧的历史。
      我希望妳死掉。我希望妳死掉我希望妳死掉我希望妳死掉。
      这时又有另一件事情发生了。丽拉发现自己坐在浴缸边缘。她已经进入不由自主的状态:她什么选择都没作,是其他的一切选择了她。她打开水龙头,手放进水柱里,看着水流过自己的手指。所以就是这样了,她想。黑暗的解答。彷佛她始终都知道;彷佛这一百年来,在她心灵最深处,反复地作着这最后的一举,一次又一次。当然是要借着这浴缸啰。她沉浸在这热水的暖意里好几个钟头;在这舒坦的沉浸,这抹去世界痕迹的恬静美好之中,好几个十年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她耳边始终有喃喃低语:我来了,丽拉,让我成为妳最后的救赎吧。蒸气盘旋而上,整个房间笼罩朦胧的水气。她沉浸在完美的宁静里。她点亮蜡烛,一根接一根。她是医生,她知道自己在作什么。Soy Médico(我是医生)。她脱掉衣服,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赤裸的身体。这肢体的美—以前是很美—让她心中涌满回忆:年少时的回忆,她还是个小女孩时,洗完澡出来。妳是我的小公主,爸爸戏弄她说,用刚洗好的毛巾搓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裹在毛巾的温软里。妳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回忆随水流淌。她是个小女孩,然后是少女,穿着她那件肩上别着大朵胸花的蓝色塔夫塔绸洋装,一个画面随着下一个画面的出现而淡出,最后她成为女人了,充满成熟活力,穿着妈妈的结婚礼服站在镜子前面。精致的蕾丝刺绣,一层层波浪似的白色丝缎闪闪发亮。这个画面似乎完全补捉了她那充满光明前景的人生。今天是我要嫁给布莱德的日子。她手摸着肚子。新娘礼服不见了,换成一件模糊不清的睡衣。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流泄进来。她转成侧站,捧着肚子圆满的弧线。伊娃。妳就是伊娃。这就是妳的名字。我要叫妳伊娃。蒸气不断上升,浴缸几乎满了。
      布莱德,伊娃,我来了。我离开太久了。我要来陪你们了。
      两边手腕底部各有三条蓝色的血管。头静脉沿着上臂桡侧往上延伸;贵要静脉从手背静脉网沿尺侧表层上行,汇入肘正中静脉;副头静脉,从小血管丛开始延伸,在手肘背部汇入头静脉。她需要个尖利的东西。剪刀呢?黛妮以及之前的那些人用来帮她修剪头发的剪刀哪里去了?她翻找化妆镜的抽屉,一层接一层地找,到了最底下的一层,找到了,闪着鲜亮的光芒。
      可是这是什么?
      这是一颗蛋。一颗塑料的复活蛋,很像她小时候在草丛里找寻的那种蛋。她好爱这个仪式—在草地上四处奔跑,小小的篮子在手里晃啊晃的,脚上沾满露水,逐渐增加的收获,以及她心中想象那只在夜里留下这些奖品的大白兔。丽拉把蛋捧在掌心。她感觉到蛋里有微微的喀喀声。可能是......?有可能吗......?但还可能是什么别的?
      只有一个答案。丽拉‧凯亚死去的时候,舌尖上会有巧克力的甜味。
 60
 
      叛变。叛变。
      叛军怎么能这么接近呢?有没有人能告诉他啊?先是那个红头发的,接着是阿谷,现在竟然连丽拉的侍女也是?那只不时打哆嗦的小老鼠?每次进门都低头看地板,不知叫什么的那个女人?叛军在圆殿到底渗透了多深?
      让吉尔德最忿怒的是,那个红发女竟然逃走了。她杀了十一个人才得以脱逃,这怎么可能啊?他们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你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她说,只要别在大清早叫我就行了。开什么玩笑,已经被连续毒打了好几天的人竟然还开玩笑。至于淫魔,事后想来,吉尔德不得不承认自己犯了错误。放任像他这样的人为所欲为,注定要招来大祸临头。
      吉尔德亲自主持对那名侍女的侦讯。不管那名红发女的坚强力量是从哪里来的,眼前这个显然是比较好应付的对象。浸到浴缸里三次,她就招了。炸弹在工具间里。那个女服务生珍妮,虽然已经好几天没人见到过她了。她不知道他们藏身的地点,因为他们事前把她迷昏了。这说得通,吉尔德自己也会这么作。有个叫妮娜的女人,可是档案里的唯一一个妮娜,四年前就已经死了。还有个叫尤斯塔斯的男人,他们则完全没有纪录。她供出来的事情都很有意思,但没什么真正的用处。
      妳想来一点更厉害的吗?警卫问。妳知道,我们可以再来个几回合。吉尔德低头看这个女人,她还绑在板子上,头发被冰冷的水浸得湿淋淋,浑身颤抖喘气。莎拉‧费雪,编号九四八○一,住二一六号寝屋,是三号生质燃料厂的工人。佛林记得她是他们从罗斯威尔掳获的。所以,又一个讨人厌的德州人。既然十一个病鬼抵达了,他得要认真处理德州的情况了。这女人看起来实在不像那一型的人;他得不断提醒自己,她原本打算杀了他啊。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类型可言,他从这几个月的暴力事件里已经体会到了。叛军是任何一个人,但也任何人都不是。
      算了,他对警卫说。把她铐起来,葛瑞一定会很喜欢这一个提供的服务。他向来喜欢年轻的。
      他从地下室走楼梯回到办公室,戴上眼镜,拉开窗帘。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为云朵染上七彩缤纷的鲜丽色泽。风景好美,应该是吧。吉尔德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这样的景观,一个世纪以前。但是人一辈子能欣赏多少次落日是有定数的,太多之后就会腻了。这就是永生不死的麻烦,类似这样的问题。
      他怀念威克斯。那人并不是最好的同伴—他太难取悦了—但至少是个可以谈话的对象。吉尔德向来信任他,托付他。经过这么多年,他们几乎无所不谈。吉尔德甚至对他提过莎娜的事,只不过是用讥讽的口吻来掩饰故事的真实性。妓女,你相信吗?我真是个蠢蛋!天哪,他们还为这个事情开怀大笑呢。每回碰到像这样没来由、隐隐焦躁不安的时刻,吉尔德就会从门口探出头,假装有什么事情似地叫他朋友到办公室来—「福瑞德,进来!」—但其实只是想找他说说话,说说这类的事。
      他的朋友。他以为他们是朋友。曾经。
      黑暗降临。吉尔德的目光沿着山丘往下,凝注在大计划的场址。现在应该为这个地方取个新名字了。取名字一向是侯普的工作,不必怀疑,他对文字实在很有一套。在以前的人生里,他是个在芝加哥拥有一家广告公司的广告人。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经验,精心编造口号与标语来提振士气,连国歌歌词都是他写的。家园,我们的家园,我们愿为你奉献生命。我们付出劳力,不求报偿,家园,我们的家园,一个国家在此矗立。安全,希望,防卫,从海洋到闪亮的海洋。实在是陈腔滥调,吉尔德对「报偿」这个词汇都还不太熟悉呢。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掉书袋,但是看起来还不赖,而且以国歌的体裁来说,听起来也还不算难听。
      好吧,那这地方该叫什么好呢?「堡垒」听起来有军威。「宫殿」听起来比较顺耳,但是这地方一点都没有宫殿的富丽堂皇,看起来就只像是个大大的水泥盒子。宗教的呢?圣坛?谁不想到圣坛去呢?
      只是有多少平地人会去,或去得多频繁,还有待观察。吉尔德目前还没从零号那里得到具体的指示,感觉起来事情最后就会水到渠成。十二魔—或者应该说是十一魔—或许和寻常无奇的那些病鬼有所不同,但他们就是病鬼,基本上就是进食机器。不管最高层下达什么指令,一个世纪以来任凭冲动什么都吃的习惯,是很难戒掉的。但是大体而言,他们的饮食包括捐献的人血和饲养的家畜。正确的比例必须精准维持,人口也必须持续增加。一代接一代,人类和病鬼共创未来—仔细想想,这应该是个还不错的口号,彻头彻尾的侯普风格。有个术语叫什么来着?品牌再造?这就是吉尔德需要的。新的观点,新的词汇,新的愿景。病鬼存在事实的品牌再造。
      他搞的这个圣坛,说不定真是个好点子。建造某个实体的东西比较像是正式的宗教,所有这些莫名其妙、仪式性的象征标志,或许正是人类心灵所需要的润滑剂。国家崇拜是棍子,而非胡萝卜,只能产生对权威无甚热情的服从。但是希望是所有的社会组织力里,最强大的一种力量。给人民希望,几乎就可以让他们作你要他们作的任何事情。但这希望不是普通日常生活的那种希望—希望拥有食粮和衣服,没有病痛,好的郊区学校,或轻松取得低头期款贷款之类的。人民需要的希望是超乎具体可见的世界,在这个充满肉体磨难,乏善可陈的日常琐事无止无休上演的世界,他们需要的是和现实完全不同的希望。
      有了,他知道该取什名字了。多么简单,多么高贵的名字。不是圣坛,是圣殿。永生不朽的圣殿。而他,荷拉斯‧吉尔德,就是这座圣殿的祭司。
      所以今天总算不是一无所获。说来有趣,事情就这样突然顺利解决了,他带着微笑想—这是几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去他的侯普和他的歌词口号。还有,去他的威克斯,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切都在吉尔德的掌握之中。
      先是注射,接着就一阵晕眩,躺在轮床上的莎拉看着天花板在头顶上移动。
      「唉......呦。」
      她被送进某个地方。房里很暗。有几只手把她抬到一张台子上,用束带缚紧她的双手、双脚和额头。身体下方的金属台面冷冰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的袍子被脱掉,换上了一件棉布袍。在这些事情进行的过程中,她的心都像动物那般迟缓运转,虽然知道他们在作什么,但却一点感受都没有。要关注任何事情实在很困难。佛林医师在场,像个老爷爷一样透过小小的眼镜看着她,那双眉毛格外令她心惊。他拿着一把银色的钳子,钳齿间夹着一迭浸泡过褐色液体的棉花。她想他既然是位医生,必定是要对她施行某种医疗行为。
      「妳可能会觉得有点冰。」
      的确是。佛林医师用棉花擦拭她的双臂双腿;同时,另一个人把塑料管放到她鼻子底下。
      「导管。」
      这不太好受。一点都不好受。她喉咙发出一阵呻吟。其他的工作也展开了,好多地方被戳刺侵入,异物滑进皮肤底下的异样感觉—她的前臂和大腿内侧。有哔哔声,有气体的嘶嘶声,鼻子底下还有一种独特的臭味,意外带点甜。乙醚。这是在生质燃料厂制造的,虽然莎拉从未看过这是怎么作出来的。她只记得那几些槽身有红色字体标示「易燃」的大槽,以及用手推车推滚上货车时的匡当匡当响。
      「请呼吸。」
      真是个古怪的要求!她怎么能不呼吸?
      「很好。」
      她整个人飘在最柔软的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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