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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一如艾美预期。她行刑的时间与地点都已决定,只有手段尚未揭晓—最后的行刑方式,攸关他们行动的计划。吉尔德会枪毙她?吊死她?但如果他打算用这么简单的方式行刑,又何必劳师动众,命令家园的七千名居民齐来观看呢?艾美已经丢出钓饵,吉尔德会上钩吗?
      接下来的四天,彼德的心情在各种情绪间摆荡,不是担心就是诧异,同时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一切都熟悉得惊人,彷佛自从他们在科罗拉多山顶面对巴柏寇克之后,时间已经静止。他们全都在这里,再次聚首,宛如有强大的地心引力把他们的命运拉到一起。彼德、艾莉希亚、迈可、霍里斯、格瑞尔,他们经由不同的路径,基于不同的原因,一起来到此地。然而又是艾美,带领他们的又是艾美。
      格瑞尔谈起她转变的来龙去脉:休斯敦,卡特,雪佛兰水手号,艾美深入船舱然后回来。艾美和卡特之间互动的经过,格瑞尔并不完全清楚,他只知道是卡特指示他们到这里来的。除此之外,艾美不是不愿说,就是无法说。
      在孤儿院的那个晚上,他俩站在门口,举起指尖相触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会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知道吗?彼德感觉到艾美的碰触有种无法言名的压力。我要离开了。下回我们再见时,你所认识的那个女孩已不复存在了。的确如此,原本是艾美的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女人。
      为了掩饰忧心,他们不必要地反复作好各种准备。清理武器、查看建筑蓝图和地图、核对检查清单,各自作好上战场所必须具备的心理准备。在最后几天,霍里斯和迈可两人自成一个小圈圈,他们的目标窄化到只有莎拉和凯儿。艾莉希亚的态度就像她处理任何事情一样烦躁—假装这事一点都不重要。彼德手枪射出的子弹没击中她的骨头,只穿透皮肉,算是运气很好,一两天就可以复原。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只要看见她那条吊着绷带的手臂,彼德就会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杀了她。没大吼大叫发号施令的时候,她就躲回无人能了解的沉默里,不言自明地让彼德知道她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格瑞尔约略提及她在牢里出了一些事,被毒打得很惨,但是如果想多问一些、想安慰她,都会被她严峻拒绝。「我很好,」艾莉希亚盛气凌人的语气只印证了她一点都不好,「别担心我。我可以照顾自己。」事实上,她似乎是刻意地回避他,常常好久不见人影,若非他了解她,可能会以为她在生他的气。彼德问她去哪里时,她就只说去侦察周边环境。他没有理由怀疑她的说词,然而总觉得她的解释不过是借口,掩盖了她没说出口的事。
      提夫第也有微妙却重大的变化。他和格瑞尔的久别重逢意义重大,远远超乎彼德的预期。他们一起在远征军服役,关系自然非常密切,但是彼德没料到他们的友谊如此深厚。他俩之间有温馨真挚的情谊。彼德原本很不解,但原因其实很明显。格瑞尔和提夫第以前到过这里,和库洛雪克一起,在许多年以前。农野的事故,狄怡,还有那两个小女孩。在世上所有的人里面,只有格瑞尔最了解提夫第‧拉蒙特的心声。
      就这样,时间一点一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有两个问题始终盘旋不去—这计划行得通吗?就算行得通,他们能不能及时救出艾美?
      到了第三天晚上,彼德连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他离开大家睡觉的警察局地下室,爬上楼梯,走到户外。这幢房子正面有一大块突出的屋檐,所以屋前空出一块没有积雪的地面。艾莉希亚背靠墙坐着,膝盖缩在胸前。绷带已经解掉了,她一手拿着底部呈锯齿状的闪亮长刺刀,另一手是块磨刀石。她以平静、均等的节奏把刀刃在石头上磨动,先磨一边,再换一边,每磨完一遍,就拿起来看看成果。她起初似乎没注意到彼德,非常专注在工作上;后来,她察觉到他的存在,抬眼看他。她似乎该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一种隐隐出神的感觉。
      「我可以和妳作伴吗?」他问。
      「你想坐就坐下吧。」
      他坐在她旁边的地上。现在他感觉到了。她周遭的空气似乎弥漫着无法遏止的怒气,宛如电流般从她身上流出来。
      「这刀不错。」
      她又开始耐心十足地磨刀。「尤斯塔斯给我的。」
      「妳觉得这刀够利了吗?」
      「我只是找点事情来忙罢了。」
      他想继续找话说,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妳到底是怎么了,小艾?「我应该生妳的气才对,」他说,「妳早该告诉我,妳接奉的命令是什么。」
      「然后你会怎么作?跟我走?」
      「反正我都不假外出了,再多几天也没差。」
      她对着刀尖吹气。「那不是给你的命令,彼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很高兴见到你。我甚至不觉得意外。说来奇怪,我觉得你理当在这里。你是个优秀的军官,我们需要你。但是我们都有自己的任务。」
      他有点吓到了。优秀的军官?对她来说,他就只是优秀的军官?「这很不像妳会说的话。」
      「像不像都无所谓。事实就是如此。或许到了该有人说出来的时候。」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不是他所认识的艾莉希亚。无论她在牢里发生了什么事,都让她变得更加退缩,彷佛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似的。
      「我很担心妳。」
      「嗯,别担心。」「我是说真的,小艾。有点不对劲。妳可以告诉我的。」
      「没什么好说的,彼德。」她直视他的眼睛,「或许我只是......醒来,面对现实。你也应该这样的。这并不容易。」
      他心里一阵刺痛,看着艾莉希亚,想从她脸上找寻一丝一毫的温暖,但什么都没有。先转开视线的是彼德。
      「妳想她会碰上什么事?」他问。
      他不必说得更明确,艾莉希亚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试着不去想。」
      「妳为什么让她去?」
      「我没让她去作任何事,彼德。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寒彻心扉的沉默。
      「我真的该喝点酒。」彼德说。
      她悄悄一笑。「这倒新鲜。我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啊。」然后他说:「妳还记得我们在二十九棕榈碉堡找到威士忌的那晚吗?」
      藏在办公桌抽屉里的那瓶酒。为了庆祝修好车子,以及他们即将离开碉堡上路,他们轮流喝着那瓶酒,为东征科罗拉多的伟大探险之旅干杯。
      艾莉希亚说,「天哪,我们那天晚上都喝醉了。迈可醉得最惨,连酒都握不牢。」
      「不对,我记得是高筒鞋。他打开一根荧光棒,把里面黏黏的东西涂得满脸都是,记得吗?他说『看我,快看我,我是病鬼』!那孩子简直乐疯了。」
      他霎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时隔五年,那孩子的死仍然是个未愈合的伤口。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彼德从没听过艾莉希亚提起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地平线闪过一道亮光。闪电?在冬季?片刻之后,他们听见轰隆声,声音不大,但绝对不会错。
      尤斯塔斯出现在楼梯底下。「我也听见了。哪个方向?」
      是从南方传来的。很难判断距离,但他们猜大约有五哩。
      「嗯,」尤斯塔斯兀自点头,「我猜我们明天早上就会有更进一步的消息。」
      天亮不久,妮娜派来的信差到了。炸毁藏身处所的工作已完成,他们的计策很成功。有传言指出,吉尔德亲自指派来督导逮捕行动的苏雷许部长,也已经被炸身亡。大家都希望这是成功的先兆。
      但是带给他们最大期待的,是第二条消息。有辆半联结车从前一晚开始,就停在大计划的场址前面。有一整队安全人力负责把守,至少有二十个人。
      最后一部分的拼图拼上了,病鬼正在移动。吉尔德掀开底牌了。
      每个人都知道行动的可能后果。这计划看似可行,但是成功的机率却不高。吉尔德命令所有的人到体育馆集合,城市其他区域的防卫人力势必减少,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叛军会一举完成对这个政权的斩首行动。时机非常重要,有这么多不同的起义行动分别同时展开,而且一旦揭竿而起,彼此之间就无法通风报讯,计划很容易就土崩瓦解。任何一个变量都可能让行动陷入混乱。
      最大的变量就是莎拉。假设她在圆殿的地下室里,安排营救行动在策略上便极为棘手,而且没有人知道她女儿的下落。凯儿可能在圆殿,也可能在完全不同的地方。一旦他们开始进攻圆殿,展开火力攻击,要区分敌我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他们决定由霍里斯和迈可带领一支先遣小组进入地下室。他们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之后,这幢建筑和里面所有的人都是攻击的目标。
      尤斯塔斯会亲自领军攻击体育馆。炸药包里的硝化甘油是大计划工程进行期间,从场址偷出来、之后再为了他们的目的而加以改造的,威力虽然变得更强大,但稳定性却也变得更低。当初藏在圆殿交给莎拉,而今可能已经失踪的那个炸药包,也是同一类的炸药。虽然威力很大,但是要保证发挥效果,就必须把炸药送到十一魔身上,正如尤斯塔斯所说:「要让炸弹长脚。」彼德起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意会过来—那双脚就是尤斯塔斯的脚。
      他们的各个小组会沿着暴雨排水道的各个分支渠道,进入城区的四个地点。尤斯塔斯的小组包括彼德、艾莉希亚、提夫第、萝儿和格瑞尔,他们会趁乱混进体育馆里。其他的叛军份子已经在妮娜的指挥之下,在看台上各就定位,以掌握情势。武器也已经藏在洗手间,以及看台较高位置的楼梯底下。尤斯塔斯的现身就是攻击展开的信号。
      随着第一丝夜色来临,他们启程了。没有必要掩盖足迹,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夜色清澄,广阔的天空星光闪耀,漠然俯望大地。这个嘛,彼德想,或许不是那么漠然。他衷心希望那上面有人会关心,就像格瑞尔说的。实在很难相信,距离他们上次在监狱里交谈,仅仅过了几个星期。他们来到排水管,开始步行。
      彼德发现自己不只想着艾美,也想起蕾西修女。蕾西修女和艾美完全不同。她以绝对无畏的态度面对巴柏寇克,坦然接受一切后果。彼德希望自己能证明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到了最接近体育管的排水管开口底部,他们分道扬镳。其余的小组继续前进到家园的各个地点,躲在地下,直到听见体育管的爆炸声。那就是他们展开攻击的信号。只有霍里斯和迈可会提早行动。他们无法预知行动的时间,只能靠直觉进行。
      「祝好运。」彼德说。他们三人握手,然后很不合时宜地拥抱。萝儿踮起脚尖亲吻迈可被大胡子遮住的脸颊。
      「记住我说的话,」她对他说,「她在等你。你会找到她的,我知道。」
      霍里斯和迈可继续沿着隧道往下走,身影逐渐远去,然后消失。其余的小组也彼此握手,互相祝福,一一跟随他们离去。彼德和其他人等着。温度低得让人浑身痲痹,他们的脚全湿了,恶臭的污水浸湿了他们的鞋子。尤斯塔斯穿着橄榄绿的外套,底下藏着那致命的包裹。没有人开口,这人身上的沉默越来越深沉。有一回私下交谈时,尤斯塔斯曾对彼德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办法。他很乐意作这件事,其实。许多人因为他的命令而丧生。现在该轮到自己上场了。
      一七○○刚过,站在梯子顶端的提夫第说,「开始了。我们必须行动。」
      他们要每隔一分钟出去一个人。开口正在好一辆货车底下,这是妮娜小组的成员开来停在体育馆南侧的。迟早会有人注意到,然后说—这在搞什么啊?但到目前为止,还没引起注意。他们一个个从人孔盖出来之后,会加入排队进体育馆的人龙里。这是很棘手的时刻,但只是一连串棘手时刻的序曲。尤斯塔斯率先出去。格瑞尔站在梯子顶端观察。「好了,」他说,「我想他成功了。」
      接着是萝儿和格瑞尔。进到里面之后,他们会在几个特定的地点碰面。艾莉希亚是倒数第二个,提夫第押后。彼德在梯子底端就定位,艾莉希亚站在他后面。像其他人一样,她穿着平地人的破旧上衣与裤子当掩饰。
      「对不起,射伤了妳的手臂。」他已经说过一百遍了。
      艾莉希亚露出她那种心照不宣的微笑。这是好几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去死啦,我们也差不多该对彼此动刀动枪了,反正我们其余的事都干过了。我只是很庆幸你准头不怎么样。」
      「这场面还真温馨哪。」提夫第面无表情地说,「可是我们真的该走了。」
      彼德迟疑了一下,他不想让这几句话成为他们对彼此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对你说过,你有自己的机会,对不对?」艾莉希亚很快地给他一个拥抱,「你听见他说的了—快走吧。等尘埃落定之后,我会再见到你的。」
      然而,她讲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没看他,并转开那双泪水迷蒙的眼睛。
      他眼前的问题是:到底该穿什么?
      对荷拉斯‧吉尔德来说,西装和领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这一部分的人生已经告一段落了。西装是政府官员的装束,而不是永生圣殿最高祭司的服饰。
      这实在很伤脑筋。他就连小时候也很少上教堂,妈妈偶尔带他去一次,但爸爸从来不去。就吉尔德记忆所及,标准的装束应该是某种形式的长袍。就是那一类的衣服。
      「苏雷许!」
      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卧房。真是太惨了。他的脸浮肿发红,眉毛和睫毛都烧掉了,让眼睛明显得惊人;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和瘀青,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过些日子应该就会好一点,但是在这段期间,这人看起来就像复活节火腿和拳击大输家的混合体。
      「给我一件侍女的袍子。」
      「要干嘛?」
      吉尔德赶他出去。「去弄一件来就对了。大尺码的。」
      他要的东西来了。苏雷许徘徊不去,显然希望吉尔德解释一下这个古怪的要求,或者只是想亲眼看着吉尔德扭动身体套上这件衣服。
      「你没有别的事要作吗?」
      「我以为你要我待在这里。」
      「天哪,别蠢了,快去看看车子安排好了没。」
      苏雷许一跛一跛地走开。吉尔德站在全身穿衣镜前,拿起那件袍子在身上比了比。老天哪,穿上这个东西,他一定会像个小丑。但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人力资源人员随时都会开始把平地人赶进体育馆。稍稍延误并不见得不好—可以鼓动期待的情绪—但是如果耽搁太久,控制群众就会是个大问题,最好勇敢面对。
      他把长袍从头顶套下,镜里的人影并不是小丑,完全不是,反而更像个阿米希人(注1)婚礼上的新娘,这件袍子完全没有线条可言。他从衣柜的架子上拿下两条领带,绑在一起,束在腰上。好多了,但还是少了什么。从童年与宗教仅有的几次接触经验,他记得教士身上都有某种披肩。吉尔德走到窗边,窗帘已拉开,用尾端有穗条的厚重金绳绑在窗框上。他解开金绳,披在肩上,穗条在腰际晃动。还不赖,就一个对宗教一无所知,也对时尚一无所知的人来说,这样算不错了。要是未来的历史学家们知道永生圣殿的最高祭司、文明重建者、人鬼合作新世纪的黎明牧者,荷拉斯‧吉尔德竟然是用两条窗帘束带让自己展现神圣的形象,必定会惊骇不已。
      (注1 Amish,一群拒绝科技和电力,过着简朴生活的基督徒。)
      他打开门,看见苏雷许在那里等他。这人没有睫毛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什么都别说。」
      「我没打算说什么。」
      「那就好,别说。」
      他们搭电梯到门厅。整幢建筑寂静得惊人。吉尔德已经把大部分的私人随员派到体育馆去了,让这里的爪牙和红眼人变少了,但控制体育馆的情势才是最重要的。车子等在门口,在寒风中排放废气。吉尔德的座车、有着大货舱的半联结车、两辆扈随的卡车,再加上一部维安的面包车。他轻快地走向面包车,两个爪牙站在车子后面。祭司的圣袍有个问题:在寒冬里无法保暖。他应该要带大衣的。
      「打开。」
      实在很难相信,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一切麻烦的来源。她长得应该算是漂亮,如果吉尔德往这个方向想的话。并不是说她长得秀气—她一点都不秀气。在肿胀变色的外表底下,她绝对是个坚强的人。深邃的眼睛,刚强的五官,矫健结实却十足女人味的骨架。
      但是在吉尔德的想象里,塞吉欧一直是个男的,而且不是普通的男人。他心中想象的那个人,是切‧格瓦拉(注2)的翻版,眼睛像针孔,胡子乱糟糟的香蕉共和国革命份子。但眼前这个简直像圣女贞德。
      (注2 Che Guevara,古巴共和国和革命武装军的领导之一。)
      「妳有什么话要说吗?」吉尔德才不在乎她要说什么,这样问纯粹只是为了取乐。
      她手腕脚踝都上了镣铐。肿胀破裂的嘴唇让她的声音显得浓重,彷佛重感冒似的。「我想说,我很抱歉。」
      吉尔德哈哈大笑。塞吉欧觉得很抱歉。「为什么事情抱歉?」
      「为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噢,到最后还顽强不屈。吉尔德知道这在所难免,但还是觉得很生气。他恨不得再多揍她几回。
      「最后的机会。」那女人说。
      「妳的观点很有意思啊。」吉尔德回答说。他后退离开敞开的车门,「关起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丽拉坐在床沿,看着她。窗子射进来一条条光线,落在孩子沉睡的脸与洒落枕头的金色鬈发上。好几天以来,她一直不肯让人安慰她,不是好几个钟头不肯说话,就是突然发脾气,乱丢玩具。但是睡着的时候,她卸下心防,再次变成小孩,安心宁静的小孩。
      妳叫什么名字?丽拉想。妳梦见谁了?
      她伸手想摸小女孩的头发,但突然住手。这孩子不会惊醒的,但这不是原因,原因是丽拉的手不配。
      这些年来,有好多个伊娃。但伊娃始终只有一个。
      对不起,小女孩,妳不该忍受这个的,她们全都不该。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我之所以这么作,都是为了爱。我希望妳能原谅我。
      小女孩翻身,把身上的被子拉紧一些,脸对着丽拉。她下巴放松,微微发出一声呻吟。她会醒来吗?但是没有。她的手掌滑到下巴的弧线底下,一个梦接着一个梦,这一瞬间稍纵即逝。
      最好是这样,丽拉想。我最好就这样悄悄遁入夜色,失去踪影。她缓缓从床沿起身,在门口,转头看最后一眼,沉浸在回忆里:想起她和布莱德一起站在婴儿房门口,在他们以爱构筑的那幢房子里,看着他们的小女儿,那个包在毯子里的新生儿,这个世界的奇迹,躺在她的摇篮里。丽拉多么希望自己已经死了,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如果天堂是个有梦的地方,那么她愿意放弃永生,踏进那个梦境。
      再见了,她想。再见了,某人的小女儿。
      体育馆外面一大堆移动的人,场面混乱但有秩序。彼德溜进人龙里,甚至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他不过是另一张无名无姓的脸孔,又一个理平头、穿脏臭破布衫的人。
      「继续走,继续走!」
      他们排成四排,走上坡道,穿过铁门,进到体育馆。彼德左边是几道水泥楼梯,往上通向标有字母的大门。正前方,有一道更长的阶梯通向上方的平台。观众被分成两队—两排坐在比较低的座位,两排爬上楼梯。场中央非常明亮,光线从各个门口射进来。彼德想找萝儿和尤斯塔斯的身影,但他们在前面,离他太远了。说不定他们早就分开了。字母越来越后面。P,Q,R,然后:S。
      彼德单膝跪下,假装绑鞋带。排在他后面的人撞上他,吃惊地哎呀一声。不管你作了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对不起,你先走。」
      人龙弯曲,彷佛绕过他往前流动。透过拖着脚步前行的腿,他瞥见离自己最近的警卫。那人从十码之外朝他的方向瞄着,很可能是想搞清楚为什么队伍会有点乱。转头吧,彼德想。
      就在那名爪牙目光一转的瞬间,彼德冲进楼梯底下的低矮空间。背后没有喊叫声。若非没有人注意到他,就是群众根本不在意,谨守服从的习惯。这里离位在看台底下的男厕入口有十呎远。厕所没有门,只有一堵水泥墙用来掩蔽视线。彼德看看楼梯左右,拖着脚步前进的平地人形成了一片屏障。快!
      厕所空间大得惊人。右边有一长排小便池和马桶。他快步走到底端,推开最后一间的门,看见一个黑色短发、神色凶狠的女人坐在马桶边上,用一把重柄左轮枪瞄准他的脸。
      「塞吉欧万岁!」
      她放下枪。「彼德?」
      他点点头。
      「我是妮娜。」她说,「走吧。」
      她带他进到厕所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头有张办公桌和椅子,几个装有桶子的水桶和拖把,和一排金属置物柜。妮娜从一个置物柜里拿出两把枪,彼德从没看过像这样的枪,介于来复枪和大型手枪之间,有格外长的弹匣,枪管底侧还凸出另一个握把。
      「知道该怎么用吗?」她说。
      彼德把枪机往后扳,让她知道他会操作。
      「这枪要握在腰间连续射击。每秒可以射出十二发,如果你压着扳机,弹匣很快就射光了。」
      她交给他另外三个弹匣,然后打开墙上一个像抽屉的面板。
      「那是什么?」彼德问。
      「垃圾倾倒槽。」
      彼德站到椅子上,钻进去,脚底朝下地往下滑。这条槽道倾斜似溜滑梯,让他往下坠的力道不致于太大,但是缓冲力显然还不够,他的双脚往外滑,整个人重重落地。
      「你是什么人啊?」
      眼前出现两个人,都穿西装。红眼人。彼德无助地仰躺在地,什么办法都没有。他胸口抱枪,但枪声会被人听见。在他一面爬开,一面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那两个人都从枪套里掏出枪来。
      这时,提夫第来了。他从左边那个人的背后冒出,枪托往上一挥,敲中那人的头。另一个人转过身来,提夫第抬脚一踢,踢得那人屈膝跪下。提夫第跨坐在他背上,拉着他的头发把头往后扯,然后用另一手扣住他的脖子一扭。喀啦一声,归于寂静。
      「没事吧?」提夫第抬头看彼德。那个死人的头还扣在提夫第的手腕里,以非常不自然的角度松软下垂。彼德看着另一个红眼人。暗色的血液从他头部流到地上。
      「没事。」彼德勉强挤出回答。
      他们背后传来飒飒声,妮娜也从垃圾倾倒槽滑了出来。她猫儿似地落下,动作流畅地举起手枪扫视周围一圈。
      「看来我来迟了。」她把枪对着天花板。「你是提夫第。」
      有那么一晌,提夫第什么都没说。他专注地凝视着她。
      「你可以放开他了,你知道的。」她说,「这样并不会让他死得更彻底。」
      提夫第转开凝望的视线。他放下那个死人,站起来。他似乎有点心烦意乱,彼德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
      「我们最好把这两具尸体藏起来。」他说,「尤斯塔斯进来了吗?」
      「要是他没能进来,我们会听到消息的。」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个载货区。左边有个大到可以驶进大卡车的隧道,应该是通向外面的;右边是个比较小的走道。墙上画了一个箭头,写着「访客置物区」。
      他们把尸体藏在一迭箱子后面,然后穿过走道。他们现在是在场地的下方,靠南侧。走道尽头是一道向上的楼梯。灯光勉强让他们可以看得见。彼德听见头顶上有观众喧嚷的声音。
      「我们在这里等到开场。」妮娜说。
      在面包车后座,艾美什么都看不见。一道小窗隔开后座和前舱,但是驾驶把窗子关上了。她的身体很像被脱缰的马拖着跑过,但她的心非常澄澈,专注于当下。面包车开下山,直直往前,轮胎卷起泥泞和雪,喷溅在轮框上。
      「喂,后面的。」
      窗子打开来,驾驶透过后照镜看着艾美,脸上一抹邪气的微笑。
      「感觉如何啊?」
      坐在前座的另一个人开始笑了起来。艾美一句话都没说。
      「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驾驶说。他瞇起眼睛看后照镜。「妳知道你们杀了我多少朋友吗?」
      「你称呼他们为朋友吗?」
      「当然是朋友。」他露出阴险的笑容,「妳等着看好了。他们会把妳撕成碎片。」
      面包车驶过地上的大坑洞,颠了一下,撞得镣铐匡当响。「你叫什么名字?」艾美问。
      驾驶皱起眉头,他没料到一个即将赴刑场的女人会问他这个问题。
      「快点,告诉她嘛。」另一个人说。他挪移重心,面对窗口。「他叫大条。」
      「大条?」艾美说。
      「是啊,大家都这样叫他,因为他那话儿很短。」
      「哈,哈,」驾驶说,「好好笑喔。」
      对话似乎结束了。但驾驶的眼睛又瞄向后照镜。
      「妳对吉尔德说的话,」他说。艾美感觉到他语气里的不确定。「即将要发生的事。我是说,妳只是唬他的,对吧?」
      艾美屈起座椅下的一只脚,思绪深深地射进他眼里。这时,驾驶突然踩下煞车,害另一个人的脸撞上挡风玻璃。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辆车撞上他们的保险杆,那人又再次重重跌靠在椅背上,随即听见玻璃碎裂和金属被压扁的声音。
      「你他妈的是怎么搞的?」前座的那人摀着脸说,血从他指尖淌下。「你害我撞断鼻子了,你这个王八蛋!」
      车队停下来。艾美听见有人敲车窗。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停车?」
      驾驶有点迟钝地回答,「我不知道。我的脚好像睡着了还是怎么的。」
      「天哪,看看这个。」前座的那名警卫说。他举起血淋淋的手给车窗外的那人看。「看看这个白痴干了什么好事。」
      「你需要别人来开车吗?」
      艾美透过后照镜看着那名驾驶。他的头彷佛没连在脖子上似地晃了晃。「我没事。我只是......不知道。好怪。没事了。」
      窗外的那人沉吟一晌。「好吧,小心点,可以吗?我们就快到了。专心一点。」
      他走开。面包车再次缓缓往前驶。
      「你是个浑蛋到极点的龟儿子,知道吗?」
      驾驶没答腔。他瞄了艾美一眼,两人的目光在镜里交会。霎时,她看见那人眼中的恐惧。他立即转开视线。
      二一四○,霍里斯和迈可蹲在草药铺后面的巷子里。他们透过望远镜,看见艾美被押上面包车,车队开向体育馆。十二名男女叛军所组成的袭击小组,会携带枪械与管状炸弹攻占圆殿,但此刻他们还躲在暴雨排水管里,距头顶上的地面十五呎远。
      「我们要等多久?」迈可问。
      这个问题简直多余,霍里斯耸耸肩。虽然整个城市呈现空城的气氛,但是从他们所在的后巷望去,圆殿入口至少还有二十人的卫队驻守。
      他们没言明的是,他们无从得知莎拉和凯儿是不是在圆殿里,而且就算她们人在里面,就算他们通过警卫那一关,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们—这一连串事前想来都不难克服的假设性问题,在真正面对的此刻,就显现出难度来了。
      「别担心萝儿,」霍里斯说,「那女孩会照顾自己的,相信我。」
      「我有说我担心吗?」但是迈可当然担心。他担心每一个人。
      「我喜欢她,」霍里斯说。他还在用望远镜观察周围情势。「她配得上你。比小艾好。」
      迈可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这样说?」
      霍里斯放下望远镜,直视他的眼睛。「拜托,电路。你向来就很不会说谎,你记得我们小时候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就算是在当时,也明显得不得了。」
      「真的?」
      「对我来说,是的。全都很明显。你啊,她啊。」他耸耸宽阔的肩膀,又拿起望远镜。「大部分是你啦。我永远搞不清楚小艾的想法。」
      迈可想要否认,但是却办不到。打从有记忆以来,小艾就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竭尽所能压抑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但他始终无法完全甩脱这样的感觉。事实上,他也从没真正努力尝试。「你想彼德知道吗?」
      「你该担心的是萝儿,那女孩精得很。至于彼德,你得问他才知道。我想他明白,可是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某件事,却以为自己不知道。」霍里斯紧张起来,「注意。」
      有辆车驶近。他们紧紧贴在门上。车头灯照进巷子来。迈可屏住呼吸。五秒钟,然后十秒钟过去,卡车开走了。
      「你对谁开过枪吗?」霍里斯悄声问。
      「只杀过病鬼。」
      「相信我,一旦开始行动,事情会比你想象的来得简单。」
      尽管天寒地冻,迈可却开始冒汗,心脏抵着肋骨砰砰跳。
      「无论发生什么事,去找她就对了,可以吗?」他说,「找到她们两个。」
      霍里斯点点头。
      「我是说真的。我会掩护你。冲过门进去就对了。」
      「我们一起冲。」
      「看来这样行不通。你必须自己进去,霍里斯。了解吗?千万别停下来!」
      霍里斯看着他。
      「就这样说定了。」迈可说。
      和其他人一样,萝儿和格瑞尔成功混进群众里。趁着平地人排成的人龙各自被带向不同座位时,他们拚命挤向上方,先是混在被带向第二排的队伍里,接着是第三排,最后终于来到看台的最顶端。他们在通往控制室的楼梯底下会合。
      「干得好。」格瑞尔低声说。
      他们取出武器,两把老旧的左轮手枪,是要留到最后关头才用的;两把刀,六吋长,刀柄有雕花铁环。最后进场的观众被催促入座。格瑞尔对平地人的服从性啧啧称奇,每个人都麻木地乖乖听任指挥。他们是奴隶,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又或者他们知道,只是长久以来已经接受事实了。全部?或许不是全部。那些不完全认命的人,就是行动成败的决定性因素。
      「妳想和我一起祷告吗?」他问。
      萝儿怀疑地看着他。「我很久没祷告了。我不确定自己还记得该怎么作。」
      他们屈膝跪地,面对面。「拉着我的手。」格瑞尔说,「闭上眼睛。」
      「就这样?」
      「试着放空,想象一个空房间。不是房间。是什么都没有。」
      她握着他的手,脸上微有尴尬。她掌心紧张冒汗。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就像修女那样。圣神祝福,上帝保佑之类的。」
      他拉着她的手。「这次不说。」
      格瑞尔看着她闭上眼睛,自己也闭上。全心专注的时刻:他感觉到一股暖意扩散开来。接着,他的心思汇入超越思想、无法衡量的能量里。我的上帝啊,他祷告,请与我们同在。请与艾美同在。
      但是有点不对劲,格瑞尔觉得痛。好痛。但疼痛感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黑暗占据了他的意识,宛如黑影掠过田野。死亡,惊恐的蚀影,黑暗的面纱。
      我是莫里森—查维兹—巴菲斯—杜瑞尔—温斯顿—索萨—艾珂—蓝布莱特—马丁内兹—瑞恩哈特......
      他甩开黑影。魔咒打破了,他又重返世间。他看见什么了?十二魔,没错,但是其他的呢?他感觉到的是谁的痛苦?萝儿还跪着,张开双臂。她也感觉到了,格瑞尔从她脸上惊骇的表情可以知道。
      「华格斯特是谁?」她问。
      丽拉彷佛脚不着地,穿过走廊到大厅去。她的行动有种不屈不挠的感觉,一旦作出某些决定,就非完成不可。她要找的是位在建筑另一端长廊尽头的楼梯。一转过墙角,她就开始跑,好像有人追在后面似的,冲向那道门。胖胖的警卫从椅子上跳起来,拦下她。
      「妳想要去哪里?」
      「拜托,」她气喘吁吁地说,「我好饿。所有人都不在。」
      「妳不能到这里来。」
      丽拉掀开面纱。「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警卫一惊。「对不起,夫人。」他结结巴巴说,「当然知道。」
      他从吊在皮带的绳子上拉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谢谢你,」丽拉说,尽力装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你真是大好人。」
      她走下楼梯。在底端,又碰见另一个警卫,站在通往血液处理设施的铁门门口。她已经很多年没下来了,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利益至上的恐怖场景:躺在台子上的身体、大型冷冻柜,让物体永远微微发亮的那种气体甜甜的味道。警卫一手搁在枪托上,盯着她看。丽拉这辈子从没开过枪,希望不会太难。
      她以自信的步伐走向他,在最后一瞬间抬起脸,深深望进他的眼里。
      「你累了。」
      躲在体育馆北侧的选手休息棚里,艾莉希亚取出半自动步枪里的弹匣,毫无目的地检查一番,吹掉想象中的灰尘,然后再装回去,用手掌底部用力推回定位。她已经把弹匣取下装上十次了。这把枪是点四五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有方格花纹木柄,每个弹匣十二发子弹。十二发,艾莉希亚想,发现其中的讽刺意味。这宇宙运行的方式,有时候实在太奇怪了,但也不无乐趣。
      群众响起喃喃低语。艾莉希亚跪起来,偷偷望向场地里。开始了吗?有个奇怪的东西被拖进场来—Y字形的铁制品,二十呎高,附有一座宽阔的台子。顶端的横杆垂下铁链。那辆卡车停在场地正中央,两个爪牙现身,跑向车后的拖车。他们把木板滑进车轮底下,用绞轮拉起车鼻,解开拖车,然后把卡车开走。
      她作好最后的准备。刀原本用粗绳绑在她的大腿上,她解下刀,插进皮带里。
      艾美,她想。艾美,我的血亲姐妹。我只有一个要求。
      让我动手杀了马丁内兹。
      车队停在体育馆的主坡道外面时,吉尔德还为方才的汽车追撞而惴惴不安。他们运气很好,没撞得更严重。
      但就算他觉得车队平安抵达是如释重负,眼前这座在寒夜中灯火通明的体育馆,也让他立时从这个错觉里醒悟过来。他下车,踏进鼎沸的人声里。不是欢呼—这些人太胆小,不敢欢呼—就只是七千人聚在同一个地方,发出同一个噪音,属于他们自己的声响。七千对肺脏开开阖阖、七千双脚迟缓移动、七千个后背在水泥椅上挪移,想坐得舒服一些。当然也混杂着其他的声音,咳嗽声,婴儿哭声,但吉尔德听见的,大部分是一种从地底发出的轰隆声,宛如地震过后。
      「把她带到定位。」他说。
      警卫把她拖下面包车。他们拖走她的时候,吉尔德觉得自己没必要多看她一眼。他指示苏雷许叫半连结车开到定位。卡车往前开,滑下坡道到球门区。
      吉尔德对于如何呈现,有过一番深思熟虑。必须是一场盛会。他拚命思索该怎么做才对,最后终于想出足以震慑人心的类似场景—在重大体育赛事举行时,精心策划的隆重出场。苏雷许扮演的是舞台总监的角色,协调各种视觉与听觉效果,让这晚的演出能达到壮观的程度。他们一起检视列表上的各个项目,音响、灯光、演出。
      他们在下午排练过,发现了几个问题,但都是可以处理的,而且苏雷许保证一切都会顺利无碍。
      他们走上坡道。一跛一跛的苏雷许竭尽所能跟上脚步。人力资源人员排成两排,站在熄火的半连结车两侧。官员都已经在较靠近场地的包厢里就座了。群众的噪音宛如浪潮向吉尔德袭来,让他沉浸在能量之中。场地中央的积雪已经扫干净了,剩下一片泥泞的地景,台子和架子也已经竖立在场中央了。很棒的设计,这点子是苏雷许想出来的。叛军差点把他炸死,有谁不会抓狂?
      身为医生的他,似乎也是最知道怎么杀人最有趣的人—把她吊得高高的,可以让所有的人有机会看见她的真面目。也可以让她感觉到更多的痛苦,感觉得更久。
      吉尔德复习笔记时,苏雷许忙着把麦克风别到他身上,把电线拉到他背后,接到扩音器上。扩音器已经夹在吉尔德那条以领带改造而成的腰带上。
      「压这里,」苏雷许要他看那个弹压的开关,「声音就出来了。」
      苏雷许退下。他拉下耳机,调整麦克风,开始倒数计时。
      「音响。」
      (好了)
      「灯光。」
      (好了)
      「施火队。」
      (好了)
      一一点名。这些声音在吉尔德耳朵里隐隐回响,他甩甩裹在袍子里的手臂,宛如等待上场的的拳击手。他过去一直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似乎只是空虚的表演技巧。现在他了解其中的意涵了。
      「你准备好了就开始。」苏雷许说。
      于是,终于到了这一刻。观众会受到多大的震撼啊。吉尔德戴好眼镜,深吸一口气。
      「好了,各位。」他说,「打起精神来,比赛开始了。」
      他踏进灯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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