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吻
疫后九十八年一月
在旗开得胜的那一天，无人疲累。
—阿拉伯谚语
叛军暂时掌控市政，但尤斯塔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特别的本事可以应付。大量的琐碎事务让他无法招架，而由各个寝屋指定代表，仓促组成的临时政府，并没有减轻多少他的负担；组织膨胀混乱，每次总是这半个房间的人和另外半个房间的人吵成一团，逼得尤斯塔斯只好举手投降，想办法自己作出所有的决定。
居民还留有相当程度的温驯习性，但不会持续太久的。在尤斯塔斯可以控制治安之前，市场里常有抢劫事件，而报复事件也时有所闻，许多爪牙设法隐名埋姓匿身群众之中，但大家都认得他们的脸。因为没有司法体系来审判投降的人，或在暴动之前被叛军逮捕的人，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拘留中心已经塞爆了。尤斯塔斯提出重新改造大计划的可能性—因为那里肯定够安全，同时还有隔绝的优点—但这要花时间，而且也解决不了人口南移时，如何处置囚犯的问题。
而且所有的人都冻僵了。噢，好吧，彼德想，冷就冷吧。
他和尤斯塔斯变成好朋友。部分原因是他们是远征军的战友弟兄，但也不只如此；随着时日推移，他们越来越发现彼此脾性相投。他们决定让彼德率领一支先遣小组，先南返柯厄维尔，为即将涌至的大批难民作好准备。他本来反对，因为他率先离去好像不太应该。但由他带队是很合逻辑的选择，到最后是艾莉希亚拍板定案。凯勒柏在等你，她提醒他，快回去看你的小朋友吧。
全体居民的迁徙必须等到春天才展开。假设柯厄维尔可以派遣足够的车辆与人力，尤斯塔斯计划一次迁移五千人，至于每一批的成员，则以抽签决定。这趟旅程会非常辛苦—除了很老和很小的之外，都必须步行—但如果一切顺利，家园在两年内就能清空。
「不是每个人都想离开的，你知道的。」尤斯塔斯说。
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尤斯塔斯的办公室，也就是草药铺后面的房间，喝着香草茶暖身子。市场大部分的建筑都被临时政府征用来作为各种不同用途。最新的计划是用这些房子来进行人口普查。但红眼人的所有档案都已在圆殿爆炸中损毁，他们根本不知道谁是谁，甚至不知道这里总共有多少人。一般认定的数字是七千人，但除非数一数，否则他们永远不知道正确答案。
「他们为什么不想走？」
尤斯塔斯耸耸肩。他的头部左侧还缠着绷带，让他的脸看起来歪了一边，还好有那只雾蒙蒙的眼睛平衡一下。前一天，莎拉已经拆掉彼德身上仅余的缝线，他的手臂和胸膛现在有一条条粉红色的长疤，宛如错综的公路地图。私下无人时，彼德常不由自主地摸着伤疤，不只诧异他竟然在自己身上割出这些伤口，而且也为自己在当时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惊讶不已。
「这是他们唯一熟悉的地方。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但是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矫正错误是很好的。等我们开始把居民往南迁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的确有些人会。」
「他们要怎么过下去？」
「我想就和其他人一样吧。选举，想办法开创人生。」他啜了一口茶，「会很艰难，但起码是他们自己的生活。」
妮娜从外面进来，用力跺掉靴子上的雪。「天哪，外面真是冷死了。」她说。
尤斯塔斯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拿去，暖暖身子吧。」
她双手捧杯，喝了一口，然后俯身飞快地在他唇上一吻。「谢谢你，老公。你实在该刮胡子了。」
尤斯塔斯笑起来。「我这张脸还需要刮胡子啊？谁在乎？」
他们两个是一对的消息，彼德后来才知道，这已是叛军里几乎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尤斯塔斯最先作的事情之一，就是发布行政命令，允许平地人结婚。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技术问题，过去也有许多人在一起多年，甚至好几十年，但是婚姻始终没有取得官方认可。现在等待结婚的伴侣已经有好几百对之多，尤斯塔斯派了两个治安法官在街尾的一间店面里，日以继夜地证婚。他和妮娜是第一批结婚的夫妻，霍里斯和莎拉也是。
「好消息，」妮娜说，「我刚从医院过来。」
「然后呢？」
「今天早上又有两个宝宝出生，都很健康。妈妈也都很好。」
「是啊，就是这样，」尤斯塔斯对着彼德露齿笑，「知道我的意思吧？就算是在最黑暗的夜晚，我的朋友，生命仍然会找到出路。」
彼德弯身顶着风，朝山下走。身为行政官员，他获准可以用车，但他宁可步行。在医院里，他走向迈可的病房。电力只恢复了部分，但医院是第一批重新亮灯的建筑之一。他发现迈可醒着，坐了起来。他的右腿从脚踝到臀部都打上了石膏，呈四十五度角吊在床上。
他这条腿有好一段时间情况危急，连莎拉都以为保不住了。但迈可是个斗士，而今，三个星期之后，他已经正式进入复原期。
萝儿坐在床边，正和手上的那两根编织棒针奋斗。尤斯塔斯让她到生质燃料厂当领班，但只要有空，她就会回医院来，守在迈可床边。
「打得怎么样啦？」彼德问她。
「真是太惨了。我本来是要打毛衣的，可是看起来却像是袜子。」
「妳应该专心做妳擅长的事。」迈可建议。
「等你摆脱这个硬壳，我的朋友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擅长作什么。保证让你终生难忘。」她看了彼德一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他听懂她的笑话了。「噢，对不起，彼德。我有点恍神了。一时忘了你在这里。」
他大笑说，「没关系啦。」
她拿起一根棒针挥了挥。「我是想先提醒一下，免得我们这位大男生会错意。我一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而且，你又是个战争英雄。我对你说的话很感兴趣呢，中尉。」
「我会好好记住的。」
「这我很怀疑。」她把毛线球丢到膝上，「哎，我再过三十分钟就得上班了，所以我要走了，让你们两个好好议论我吧。」她站起来，把织品装进袋里，拍拍迈可的手臂，思索了一下，亲吻他的头顶。「趁我走之前，还需要什么吗？」
「我很好啦。」
「你才不好呢，迈可。你一点都不好。你作的事把我吓掉半条命了。」
「我都说过对不起了。」
「那就继续说吧，老兄。有一天我会相信的。」她再次吻他，「两位先生，再见。」
萝儿离去之后，彼德坐在她的位子上。「很抱歉。」迈可说。
「我不知道你干嘛一直对她道歉，迈可。就我所知，你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家伙。」他歪头指着床，「脚到底怎么样了？」
「痛得要死。你终于来看我了。」
「对不起。尤斯塔斯让我忙得不得了。」
「你找到多少人了？」
彼德知道迈可问的是第一殖民地的其他人。「我们听说是五十六个。我们还在想办法追查每一个人的下落。到目前为止，我们找到了吉米的女儿，爱丽思和爱芙莉。康丝坦斯‧周、萝丝‧柯帝斯、潘妮‧达瑞尔。小孩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查。大家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好消息，我想。」迈可住嘴，没再往下说。有好多人已经死了。
「你的英勇事迹，霍里斯已经告诉我了。」彼德说。
迈可耸耸肩。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很自豪。「在当时的情况下，好像就应该那么作。」
「你什么时候想来远征军找份工作，就告诉我吧。假如他们还肯让我回去的话。下一回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蹲大牢了。」
「彼德，老实说，他们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升你当将军呢。再不然就是要你出来选总统。」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军方。」然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不禁想：要真是这样会如何呢？「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启程了，你知道的。」
「我猜也是。别忘了穿暖一点。替我向柯厄维尔问好。」
「我们会安排你下一趟走，我保证。」
「我不知道，老兄，这里的设施很不错，这地方还蛮适合我的。谁和你一道走？」
「莎拉、霍里斯和凯儿当然和我一起走。格瑞尔留下来协助撤退事宜。尤斯塔斯正在组织一个小队。」
「小艾呢？」
「要是能找得到她，我就会问她。我根本就见不到她。她整天骑着她那匹马到处跑。她叫那匹马『士兵』。她到底在干嘛，我一点都摸不着头绪。」
「你没碰到她真可惜。她早上来过。」
「小艾来过？」
「说她想来打声招呼。」迈可看着他，「怎么了？很奇怪吗？」
彼德皱起眉头，「是不奇怪。她看起来怎样？」
「你以为会怎样？就像小艾一样啊。」
「所以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就我看来没什么不一样。她没待很久。她说要去帮莎拉弄捐血的事。」
身为过渡期间的公共卫生主任，莎拉印证了她长久以来的怀疑，这座用来充当医院的建筑，不过是一座徒有其名的医院。里面几乎没有医疗设备，也完全没有血库。有很多人在战斗里受伤，有宝宝出生，再加上其他的需求，她从食物处理厂借来一座冰柜，开始进行捐血计划。
「小艾当护士，」彼德说，摇摇头，觉得很讽刺，「我还真想看看。」
红眼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始终没有人真正了解。那些没在体育馆被杀的，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以莎拉对丽拉的说法作为左证，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圆殿的摧毁与所谓「血源」的死亡，导致连锁反应，和他们在科罗拉多山上所见到的巴柏寇克后裔的遭遇一样。
亲眼目睹的人说那是急遽老化的过程，彷佛借来的百年生命在短短几秒间偿还似的—肉身皱缩、头发大把掉落、脸凋萎成颅骨。他们所找到的尸体，仍然穿西装打领带，但除了一堆褐色的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看似已经死了好几十年。
随着启程的时日逼近，莎拉几乎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消息在平地传开，说医院现在真的提供医疗服务了，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来看病。症状从普通伤风到营养不良到年老体衰都有，不少人似乎只是好奇看医生是什么滋味。对于能治疗的，莎拉尽力治疗；对无能为力的，她婉言安慰。到头来，这两类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只有睡觉的时候才离开医院，偶尔也回去吃饭，否则就由霍里斯送饭来给她，每次凯儿也都会跟着来。现在他们被安置在市中心边缘的公寓—很不错的地方，很宽敞，装有染色玻璃，让屋里永远都像夜晚。这感觉很怪异，因为知道前任的屋主是红眼人。但这里很舒适，有铺上柔软床单的大床、热水，和完好的瓦斯炉，可以让霍里斯煮汤和炖菜。莎拉不想知道他是用了哪些食材，但菜肴的确非常美味。他们会在烛光下一起用餐，然后倒在床上，温柔作爱，静悄悄的，免得吵醒凯儿。
今晚莎拉决定要休息一下。她累得要死，饿得要命，而且非常想念家人。她的家人—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家人」这两个字意义格外深远，似乎是人类语言史上最神奇的字汇。在看见霍里斯冲进圆殿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就已了解眼睛尚未相信的事实。他当然会来找她，霍里斯寻遍天堂人间，到这里来了。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她走上山坡，经过倾毁的圆殿废墟—木材闷烧多日，变成焦炭—穿过旧城区。一无所惧地自由行动，还是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莎拉想过要在草药铺停一下，和尤斯塔斯与恰巧在那里的人打招呼，但她的腿却不肯停，快步通过。期待让她步履轻快，她爬上六段阶梯，回到公寓。
「妈咪！」
霍里斯和凯儿坐在地板上，玩豆子和杯子的游戏。莎拉还来不及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凯儿就跳起来，跃进她怀里，温柔的一撞。莎拉搂着她的腰抱起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要凯儿这么叫她，免得让她太过混淆，但结果根本没差别，小女孩自然而然就叫她妈咪了。因为从来没有父亲，凯儿花了比较长的时间才适应霍里斯在她生活里的角色，然后有一天，大约是解放一个星期之后，她开始叫他「爹地」。
「嘿，见到妳了，」莎拉快乐地说，「妳今天好吗？和爹地作了什么好玩的事吗？」
小女孩伸手摸莎拉的脸，用拳头握住她的鼻子，假装要把鼻子扭下来，塞进嘴巴里，然后用舌头舔舔脸颊。「我吃了妳的鼻子。」她压低声音说。
「嘿，还我。」
凯儿笑得好灿烂，一头金发在脸旁跃动，顽皮地扭头拒绝，「不行，那是我的。」
于是，哈痒，大笑，一家三口乐在其中。偷走更多部位，最后莎拉的鼻子终于又回到她脸上。等两人的奋战结束，霍里斯也靠过来。他捧着凯儿的头，飞快亲吻莎拉，他的胡子—温暖，熟悉，满是他的气味—宛如羊毛拂过她的脸颊。
「饿了吗？」
她微笑。「我吃得下。」
霍里斯帮她盛好一碗食物，他和凯儿已经吃过晚餐了。她埋头苦吃时，他挨着她在小餐桌旁坐下。这肉不知道是什么肉，他坦承，但是胡萝卜和马铃薯很不错。莎拉不怎么在乎，这晚餐吃起来比过去几周都还要来得美味。
他们谈起病患，谈起彼德、迈可和其他人，谈起柯厄维尔和那里的一切，以及再过几天就要启程的南返之旅。霍里斯本来建议他们待到春天再走，让旅途稍微轻松一点，但莎拉不愿意。这里发生过太多事了，她告诉他。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但姑且把德州当成我们的家吧。
他们洗好碗碟，摆回架子上，送凯儿上床。莎拉帮她套上睡衣的时候，她已经快睡着了。他们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回到客厅。
「妳真的非回医院不可？」霍里斯问。
莎拉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把手臂穿进袖子里。「我只去几个钟头。别等我。」虽然他一定会等。换成是莎拉自己，也会替霍里斯等门。「过来。」
她吻他，流连不去。「我是说真的，去睡吧。」
但就在她手握门把时，他叫住她。
「妳怎么知道，莎拉？」
她不完全了解，但差不多猜得到他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什么？」
「就是她。她就是凯儿。」
太奇怪了，莎拉从没想过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在草药铺的那次会面里，妮娜已经证实凯儿的身分，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印证。莎拉心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她之所以知道，不只是孩子外表长得像她，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觉。她看着凯儿，深深地意会到，在世上的这么多个孩子里，只有这一个是她的。
「就说是母亲的本能吧。这就像......就像你会认得自己一样。」她耸耸肩，「我只能这样解释。」
「我们真的很幸运。」
她以前没告诉他那包毒药片的事，以后也不会说。「我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说是幸运，」她说：「我只知道，我们一家团圆了。」
等忙完工作，时间已过午夜。心早就飘回家的莎拉掩嘴打哈欠，走进最后一间诊疗室，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旁。
「珍妮？」
「嗨，黛妮！」
莎拉笑了起来—不只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场遥远的梦，也因为这女孩竟出现在她面前。在此之前，莎拉一直以为珍妮已经死了。
「妳怎么了？」
她怯怯地耸耸肩，「对不起，我跑掉了。在饲育场的那件事情之后，我整个人慌了。有个厨工把我藏在面粉桶里，用货车载出来。」
她露出微笑安慰她。「嗯，我很高兴见到妳。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也许怀孕了。」
莎拉帮她检查。就算她真的怀孕了，现在也还无法确定。但是怀孕可以优先列入首批撤退名单。她填了表格，交给珍妮。
「拿这张单子去人口普查办公室，就说是我叫妳去的。」
「真的？」
「真的。」
那女孩接过那张表格。「柯厄维尔，我真不敢相信。我差不多已经不记得了。」
莎拉已经在她的纸夹板上填好撤退令的复本。她的笔停在半空中。「妳说什么？」
「我不能相信？」
「不，另一句话。妳说妳不记得？」
女孩耸耸肩。「我在那里出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被抓走的时候，年纪还很小。」
「珍妮，为什么妳没告诉其他人？」
「我说了啊，我告诉那个人口普查员了。」
见鬼了，他们为什么没注意这个讯息？
「嗯，我很高兴妳能告诉我。这样或许有人可以照顾妳。妳姓什么？」
「我不太确定，」珍妮说，「可是我想是阿普格吧。」
这里已经围聚了一小群人，有家人和朋友要离开的，也都来送行。莎拉和其他人已经在前一夜到医院和迈可道别。走吧，迈可胀红脸说，快滚出去，你们这样叫人怎么休息啊？但是凯儿写给他的卡片让他瓦解了。我爱你，迈可舅舅，早日恢复。噢，见鬼了，他说，过来。然后把小女孩紧紧搂在胸前，泪水滑下脸颊。
最后的一批装备已装上货车，所有的人都上车。彼德和霍里斯开领头的那辆小货卡，凯儿和莎拉搭后面的一部大型交通车。彼德发动引擎，格瑞尔走到车窗旁边。他同意接替彼德的工作，担任尤斯塔斯的副指挥官，负责撤离的工作。
「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彼德。对不起。」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小艾再次抛下他，把他一个人丢在祭坛前。「我只是担心。她有点不对劲。」
「她在牢里受了很多折磨。我相信她告诉我们的不到一半。她会复原的，她向来都会。」
对于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其他的话题也是一样，因为自从起义那天以来，他们心头一直萦回着说不出口的哀恸。
合理的解释是艾美在爆炸里身亡，和其他病鬼一起蒸发了，但是彼德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说法。她就像已经截断却感觉还在的四肢，是他隐而不见的一部分。
他俩握手。
「小心一点，好吗？」格瑞尔说，「你也是，霍里斯。外面是个不同的世界，小心为上。」
彼德点点头，「多加小心，少校。」
格瑞尔罕见的露出微笑，「老实说，我真喜欢人家这样叫我。说不定他们会要我回军中呢。谁知道呢？」
分离的时刻到了。彼德替卡车上文件，引擎重重哼了一声，车队便开出大门。从后照镜里，彼德看着家园的建筑逐渐远去，遁入寒冬的苍茫之中。
「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彼德。」霍里斯说。
彼德很纳闷他指的是谁。
从涵洞的藏身处，艾莉希亚看着车队驶远。好多天以来，她一直让自己预先揣摩这个时刻，希望能作好心理准备。到底是什么感觉？直到现在她还说不上来。终场，就是这样。感觉上就像终场。那一队卡车绕着城墙拐了个大弯，朝南方而去。艾莉希亚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影像越来越小，引擎声音越来越低微。她一直看，一直看，看到车队完全失去踪影。
还有一件事要作。
她从医院取来了血，趁莎拉转身的时候，把那个塑料小袋藏在上衣底下带走。她鼓足意志力，才遏止自己不张开嘴巴大咬一口，让脸、嘴与舌头全浸在这甘醇的液体里。但是只要一想到彼德、艾美、迈可和其他人，她就找到等待的勇气。
她把血袋埋在雪地里，用石头作记号。现在她把袋子挖出来：一块红色的冰，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士兵在涵洞边缘看着她。艾莉希亚应该要叫牠走开的，但是牠绝对不会肯，他们相依相属，直到生命尽头。
她用劈里啪啦的灌木树枝生了火，把雪放在锅里煮融，等到冒起泡泡，就把血袋放进蒸腾的热水里—就好像泡茶一样，她想。慢慢的，袋里的冰块融化成泥状。等血完全融化，艾莉希亚取出袋子，躺在雪地上，把这一袋暖意揽在胸前。这个塑料袋里装的是延迟许久的宿命，打从五年前在山上被病鬼咬了的那天起，她心底深处就已经知道这个宿命的存在。而今，她将迎向它。她将迎向宿命，然后死去。
朝阳已爬上无云的冬季晴空。太阳。艾莉希亚在亮光中瞇起眼睛。太阳，她想，我的敌人，我的朋友，我最后的判决。
太阳会让她消失无踪，让她的骨灰乘风消散。快一点吧，艾莉希亚对太阳说，但也不要太快。我想感觉生命从我身上流逝。
她把袋子举倒嘴边，拉开环盖，张嘴喝。
到黄昏时，车队共走了六十哩。这座小镇名叫葛林尼尔。他们在小镇边缘一家废弃的商店过夜。这家店以前显然是卖鞋的，一盒又一盒的鞋摆在架上。所以这是值得再来的地方，总有一天要再回来。他们吃了口粮，铺上铺盖，睡觉。
或者应该说是想办法入睡。天气并不冷—彼德已经习惯这样的温度，只是太紧张了。体育馆里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实在太过震撼，让人一时无法消化，事隔将近一个月之后，他还常发现自己深陷在当时的情境之中，影像飞快地在他心头闪现。
彼德穿上连帽大衣和靴子，走到户外。他们派了一个人在外面守夜，还从店里搬出一把金属折迭椅让他坐。彼德接过他的来复枪，叫他进去睡觉。月亮闪耀天际，空气吸进肺里冷冽如冰。他静静站着，享受夜色的鲜明澄澈。事发之后多日以来，彼德一直努力想让自己产生某些和事件规模相应的情绪—快乐或胜利，甚至是松一口气都可以—但他感觉到的却只有孤独。
他记起格瑞尔临行时所说的—外面是个不同的世界。的确是，彼德知道，但感觉上却非如此。甚至，这世界感觉上更像原本的面目。这里有冰冻的田野，宛如广袤平静的海洋；这里有广阔无垠、星光闪耀的天空；这里有微黄的月亮，以那眼皮沉重的目光凝望大地，宛若一个答案，针对无人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这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而且也会持续如此，在他们撒手离去，在他们的名字、记忆和所致力的一切都像他们的骨骸一样，化为尘土，随风消逝之后，这片景物都仍将亘古长存。
他背后有个声响。莎拉抱着凯儿从门里走出来。小女孩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莎拉走到彼德身边，靴子踩在雪地上飒飒响。
「睡不着？」他问。
她一脸恼火，「相信我，我睡得着。是我不好，让她在卡车里睡太久了。」
「嗨，彼德。」小女孩说。
「嗨，小可爱。妳不是该上床睡觉了吗？我们明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妳知道的。」
她抿起嘴唇。「嗯嗯。」
「看见没？」莎拉说。
「要我照顾她一会儿吗？没问题的。」
「待在外面？你的意思是？」
彼德耸耸肩，「呼吸点新鲜空气可以让她舒服一点，而且我也有人陪。」看莎拉没回答，彼德又说，「别担心，我会注意的。妳说怎么样啊，凯儿？」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啦，不然我还能干嘛？只要她想睡觉，我就带她进去。」他把来复枪靠墙摆好，伸出双手。「来吧，把她交给我。我可不容妳拒绝。」
莎拉默许，把凯儿交到他怀里。小女孩双手环住他，抓着他大衣的领子稳住身体。
莎拉稍稍往后，看着他们两个，「我必须说，这一点都不像我以前认识的你。」
他发现自己露出微笑。「五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嗯，这很适合你。」她突然打个哈欠，「说真的，如果她吵到你—」
「她不会的。妳还不走？去睡一下吧。」
莎拉留下他们两人。彼德坐在椅子上，把凯儿抱在腿上，让她转身面对冬季夜空。「妳想要谈什么呢？」
「我不。」
「不想试试？」
「不。」
「那我们数星星好了。」
「那好无聊喔。」她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然后说，「讲故事给我听。」
「讲故事。哪一种故事？」
「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不确定要怎么讲，因为他以前从来没讲过。然而听着小女孩的要求，一段回忆突然涌现—他自己还是个小小孩，在庇护所里，和其他孩子围成圈圈，盘腿坐下。教师，她那满月似的苍白脸庞，以及她讲的故事，穿背心和裙子的动物，住在城堡里的国王，跨越海洋寻找宝藏的船只。
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词藻拂过他心头，带着他进入遥远的世界与时光，彷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另一段人生的记忆，感觉好遥远，彷佛已经是历史陈迹。但是，在这样的冬夜里，腿上坐着莎拉的女儿，这些记忆似乎并未离他而去。他心头掠过一层阴影，一阵懊悔。他没讲过故事给凯勒柏听。
「好吧，」他清清嗓子，拖延一下好整理思绪。结果并不需要整理，童年听过的所有故事突然都回到脑海了。他只需要让它们展翅飞起就行了。「我想想喔—」
「故事里要有个女孩。」凯儿满怀希望地说。
「那就有啰。我要开始说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
「她长什么样子？」
「嗯，这个嘛，她长得很漂亮。其实呢，和妳有点像。」
「她是公主吗？」
「妳到底要不要听我讲啊？不过妳既然提了，我就告诉妳，她是公主。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公主。但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公主。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
凯儿有点蛮横地皱起眉头，「她为什么不知道？」
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故事的轮廓浮现心头。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事情是这样的，她还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她爸妈，也就是国王和王后，带她到皇家森林野餐。那天天气很好，这个小公主，叫......」
「伊莉萨白！」
「伊莉萨白公主看见一只蝴蝶。一只好漂亮的蝴蝶。她爸妈没注意，她追着蝴蝶跑到树林里，想抓牠。可是，那根本不是蝴蝶。那是......一个精灵女王。」
「真的？」
「是真的。精灵并不信任人。他们不和外界来往，他们就喜欢这样。但这位精灵女王不一样。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因为精灵不能生小孩，所以她很伤心，不能养个漂亮的女儿。她一看见伊莉萨白公主，就被她的美丽吸引，无法克制自己。她引着小公主到树林里，越走越远。过没多久，公主就迷路了，开始哭。精灵女王停在她的鼻尖上，用精巧的翅膀拂掉她的眼泪，说：『别伤心，我会照顾妳的。从现在起，妳就是我的女儿。』她带公主到一个大树洞，那是她和所有的精灵居住的地方。她给伊莉萨白东西吃，给她桌子坐，给她床睡，没过多久，伊莉萨白公主就忘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只记得她和精灵在森林里的日子。」
凯儿直点头，「然后呢？」
「这个嘛，没有然后了。暂时没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在一起过得很快乐，特别是那位精灵女王。拥有自己的女儿，感觉实在太棒了。但是伊莉萨白渐渐长大，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妳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吗？」
「她不是精灵？」
「答对了。妳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她不是精灵，她是个小女孩，而且也已经不小了。我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她很纳闷。而且她越长越高，精灵女王也越来越难隐瞒。为什么我的脚从床尾突出来？伊莉萨白会问她，精灵女王就说，因为床总是太小，本来就这样。为什么我的桌子这么小，伊莉萨白问，精灵王后就说，对不起，这不是桌子的错，妳不能再继续长大了。但是，她当然不可能不再长大。她长了又长，不久就快要塞不进树洞里了。其他的精灵都开始埋怨，他们怕她会吃掉所有的食物，一滴都不剩。他们也怕她会不小心踩扁他们。一定得想想办法，但是精灵女王不肯。到现在为止，都听懂了吗？」
听得入迷的凯儿点点头。
「好，国王和王后，也就是伊莉萨白的爸妈，一直都在找她。他们翻遍森林的每一吋土地，找遍全国的每一个地方。但是精灵躲在树里面。有一天，他们听见传闻，说有个小女孩和精灵一起住在森林里。那可能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很想知道，于是他们就作了唯一想得出来的事：命令皇家樵夫砍掉森林的全部树木，直到找着伊莉萨白为止。」
「全部的树？」
彼德点点头。「每一棵树。这不是个好主意。森林不只是精灵的家，也住着各种动物与鸟类。但是伊莉萨白的爸妈已经无计可施，一定要竭尽所能把女儿找回来。所以樵夫开始动手，砍掉森林的树，而国王和王后则骑着马，呼喊女儿的名字：『伊莉萨白！伊莉萨白！妳在哪里？』妳知道再来怎么了吗？」
「她听见了？」
「没错，她听见了。只是伊莉萨白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她现在有了一个精灵的名字，而且也忘了以前的事情。但是精灵女王知道她听见的是什么，她也觉得很难过。我怎么会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她想。我怎么可以偷走伊莉萨白？但她还是没办法飞到树外，告诉伊莉萨白的爸妈说她在这里。她太爱这个女孩了，妳知道的，女王舍不得让她走。『乖乖待在这里，』她说，『别发出声音。』樵夫离她们越来越近。到处都有树木倒下。所有的精灵都很害怕。『把她还回去吧，』他们对精灵王后说，『拜托，趁他们还没毁掉全部的森林之前，把她还回去吧』。」
「噢。」凯儿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还要继续吗？」
「彼德叔叔，快讲吧。」
他笑起来。「好吧，好吧。所以，樵夫来到伊莉萨白和精灵住的那棵树前面。这是一棵格外巨大的树，又高又阔，树叶长得又多又大。这是一棵精灵树。但是就在樵夫举起斧头的时候，国王改变心意了。这棵树太美了，妳知道，砍掉太可惜了。我相信树林里的生物重视这棵树，就像我重视女儿一样，他说。从他们手中夺走这棵树是不对的，这一切都只因为我失去了我的至爱。各位，放下斧头，回家去吧，让我和我夫人哀悼我们的女儿，因为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实在是很伤心的场景，每个人都哭了。伊莉萨白的爸妈、樵夫，就连听到这些话的精灵女王也哭了。因为她知道伊莉萨白永远不可能真的成为她的女儿，无论她如何期待美梦成真。所以她拉着伊莉萨白的手，带她走到树外，说，『陛下，请原谅我。是我带走了你们的女儿。我太想要这个女孩，所以无法克制自己。但是我知道她属于你们。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妳知道国王和王后怎么说吗？」
「砍掉妳的头？」
彼德强忍住笑。「恰好相反。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女儿能回到身边，他们好高兴，而且精灵女王的忏悔也让他们很感动，所以决定好好报答她。他们发布皇令，让所有的精灵可以平安生活，而且全国的每一个小孩都可以有一位精灵朋友。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只有小孩才看得见精灵。」
凯儿沉默了一晌。「这样就结束了？」
「差不多，对啊。」他微微有些尴尬，「我以前没讲过故事。我讲得怎么样？」
女孩想了想，然后轻快点头说，「我喜欢。这是个好听的故事。再讲一个。」
「我想我已经没有故事可讲了。妳还不累？」
「拜托嘛，彼德叔叔。」
夜色澄亮，星辰熠熠生辉。万物俱寂，没有一丝声响或动静。彼德想起凯勒柏，那思念的力量大到连他自己都吃惊，他很想念那个小男生，很渴望搂他入怀。艾莉希亚说得没错，而提夫第也说对了。但是更重要的是艾美说的，他很爱你，你知道的。这个事实充塞胸臆，宛如冬风的气息。彼德要回家，学习当个爸爸。
「那么，好吧......」
他讲了又讲，把他所知的每一个故事告诉她。等全部讲完之后，凯儿已经开始打哈欠了，身体软软地瘫在他怀里。他拉开大衣的拉链，让她转过身来，把她包在大衣里。
「妳会不会冷，小可爱？」
她的声音好小，就快睡着了，「唔嗯。」
她窝在他怀里。再过一分钟，彼德想，闭上自己眼睛。再过一分钟，我就抱她进去。他感觉到凯儿温暖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她的胸口抵着他的胸膛轻轻起伏，宛如海滨的长浪。但是过了一分钟，再一分钟，又一分钟，彼德哪里也没去，因为他也睡着了。
在草药铺的洗手间里，卢修斯‧格瑞尔开始刮胡子。
这一天，以及大半个夜晚，都在处理如雪崩般滚来的任务。在寝屋委员会会议里，尤斯塔斯先是再次解释以抽签方式决定撤离次序的方法，然后又再度说明这个方法的正当性。
查核人口普查的数据，发现许多重复填写的表格，有些是因为误填，有些则是故意多填几份，想增加中签的机率。拘禁中心外面发生斗瓯事件，三名在废弃仓库躲了好几个星期的爪牙，因为饿得半死，出面打算投诚，却被守在门口戒备的一小群人拦下。因为有位治安法官生病，所以格瑞尔被请去主持九场婚礼（卢修斯所要作的只是念写在卡片上的四行字，但令他意外的是，大声念出来感觉竟如此沉重）。
撤离后勤小组的第一次正式集会，为第一批撤离行动分配各组任务，诸如此类。一整天的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甚至吃饭没有，整天也几乎都没落座。此刻，午夜已过，他凝望镜子里那张蓬头垢面、胡发凌乱的脸，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拿着剪刀。
他开始用剪刀剪。一点一点的，他蓬乱的头发与胡子慢慢减少，白色的发须宛如鹅毛般的飞雪落在脚边。剪完之后，他热了一锅水，浸湿布巾，拧干，盖在脸上，软化残留的胡渣，他把粗糙且带化学味的肥皂抹在脸颊，开始用刀片刮—先是脸颊，接着是脖子长长的弧线，最后是头部，从额头往后，仔细拿捏力道，轻轻地一刀刀刮过过头顶。
他第一次像这样剃头，是在立誓加入远征军的前一夜，给自己刮出了快二十个伤口。大家都说，你不必看制服就知道这人是不是新兵，因为只要看他的头就行了。但是经过时间与练习，格瑞尔就像战友一样，学到窍门，发现自己还没失去这个本领，让他很高兴。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在黑暗里蒙着眼睛剃头，然而能目睹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仍然带有洗礼震撼威力的仪式，实在让人很心满意足。一刀一刀，他的头脸渐渐清爽起来。等全部剃完了，格瑞尔后退一步，仔细看着镜里的自己，一手轻抚着重见天日的粉红色冰凉肌肤，对着自己的镜影满意地点点头。
他抹抹脸，把刀片洗净擦干，然后将装备收起来。他已经好多日子没好好睡一觉了，但他并不觉得累。他穿上连帽大衣和靴子，走出后门，穿过巷子。时间已近凌晨一点，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然而格瑞尔却察觉到周围有种微微扰攘的气氛，是耳朵无法听闻的生命气息。他经过圆殿废墟，走下山坡，穿过平地到体育馆。等走到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了。
他没走进体育馆里面，而是站在绝对的寂静里，把一切尽览眼底，这灿烂星空下的阴暗大地。他寻思：历史会不会记得这个地方？未来会不会有人，不管是什么人，会不会替这个地方取一个足以和发生在此地的事件相称的名字，来让后代子孙记得这一切？这是值得期待的想法，虽然尚未成熟，但值得好好想一想。
卢修斯‧格瑞尔默默立誓。倘若未来有一天，地球的末日之战取得最后的胜利，他将执笔为书，写下这个故事。
他不知道最后一战什么时候会来临。艾美并没告诉他。只说那一天必将来临。
他这时陡然领悟，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来到这里。他在寻找一个征兆。征兆会以什么形式显现，他说不上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以后，也或许永远不会来。这就是他信仰的重担。他敞开心怀，等待着。时间消逝。这夜色、这星辰、这生机盎然的世界；这一切拂过他，宛如福恩。
这时。
卢修斯。我的朋友。哈啰。
在这个充满奇迹的夜晚，坐在鞋店外面的彼德，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根本没醒来—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宛如一道门接着一道门。在其中的一个梦里，他怀里搂着莎拉的女儿，坐在积雪田野的边缘，其余的一切都相同—墨蓝的天空，冬夜的寒风，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是，他们并非独处。
但这不是梦。
她以她独特的神态蹲在他面前。她的变身已经完成了，连乌亮的头发都不见了。然而在两人目光相触凝望时，这影像在他心里缓缓摇曳。
他看见的不是病鬼。是个女孩，然后是个女人，接着又合而为一。她是艾美，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她是灵魂之众艾美，是十二魔的最后一员。她就只是她自己。艾美对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彼德也和她作同样的动作。他心中涌起一股纯粹的渴望，就在他俩指尖相触之时。
这是一种吻。
他们这样维持了多久，彼德并不知道。在他俩之间，凯儿窝在他的大衣里睡得香甜，毫无所觉。时间解开系在岸上的绳索，彼德与艾美一起在时光之河里漂荡。再过不久，孩子就会醒来，莎拉或霍里斯可能会出来，而艾美就将离去，她会在灿烂的星光里乘风而去。彼德会把熟睡的孩子抱回她的床上，自己也躺下，甚至想办法睡着。
到了早上，在灰色的冬日晨光里，他们会舒展筋骨，扛起行囊，继续漫长的南向之旅。这一刻会消失，就像其他的一切，遁入记忆里。
但是还没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旗开得胜的那一天，无人疲累。
—阿拉伯谚语
67
天气不肯合作。一月的爱荷华—他们还能期待什么呢？一个冻得骨头发麻的日子，接着另一个冻得骨头发麻的日子。粮食，燃料，水，电力，让拥有数千名居民的城市保持运转的复杂工程—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更多日常生活问题所取代。
叛军暂时掌控市政，但尤斯塔斯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特别的本事可以应付。大量的琐碎事务让他无法招架，而由各个寝屋指定代表，仓促组成的临时政府，并没有减轻多少他的负担；组织膨胀混乱，每次总是这半个房间的人和另外半个房间的人吵成一团，逼得尤斯塔斯只好举手投降，想办法自己作出所有的决定。
居民还留有相当程度的温驯习性，但不会持续太久的。在尤斯塔斯可以控制治安之前，市场里常有抢劫事件，而报复事件也时有所闻，许多爪牙设法隐名埋姓匿身群众之中，但大家都认得他们的脸。因为没有司法体系来审判投降的人，或在暴动之前被叛军逮捕的人，所以根本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拘留中心已经塞爆了。尤斯塔斯提出重新改造大计划的可能性—因为那里肯定够安全，同时还有隔绝的优点—但这要花时间，而且也解决不了人口南移时，如何处置囚犯的问题。
而且所有的人都冻僵了。噢，好吧，彼德想，冷就冷吧。
他和尤斯塔斯变成好朋友。部分原因是他们是远征军的战友弟兄，但也不只如此；随着时日推移，他们越来越发现彼此脾性相投。他们决定让彼德率领一支先遣小组，先南返柯厄维尔，为即将涌至的大批难民作好准备。他本来反对，因为他率先离去好像不太应该。但由他带队是很合逻辑的选择，到最后是艾莉希亚拍板定案。凯勒柏在等你，她提醒他，快回去看你的小朋友吧。
全体居民的迁徙必须等到春天才展开。假设柯厄维尔可以派遣足够的车辆与人力，尤斯塔斯计划一次迁移五千人，至于每一批的成员，则以抽签决定。这趟旅程会非常辛苦—除了很老和很小的之外，都必须步行—但如果一切顺利，家园在两年内就能清空。
「不是每个人都想离开的，你知道的。」尤斯塔斯说。
他们两人一起坐在尤斯塔斯的办公室，也就是草药铺后面的房间，喝着香草茶暖身子。市场大部分的建筑都被临时政府征用来作为各种不同用途。最新的计划是用这些房子来进行人口普查。但红眼人的所有档案都已在圆殿爆炸中损毁，他们根本不知道谁是谁，甚至不知道这里总共有多少人。一般认定的数字是七千人，但除非数一数，否则他们永远不知道正确答案。
「他们为什么不想走？」
尤斯塔斯耸耸肩。他的头部左侧还缠着绷带，让他的脸看起来歪了一边，还好有那只雾蒙蒙的眼睛平衡一下。前一天，莎拉已经拆掉彼德身上仅余的缝线，他的手臂和胸膛现在有一条条粉红色的长疤，宛如错综的公路地图。私下无人时，彼德常不由自主地摸着伤疤，不只诧异他竟然在自己身上割出这些伤口，而且也为自己在当时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而惊讶不已。
「这是他们唯一熟悉的地方。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但是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矫正错误是很好的。等我们开始把居民往南迁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的确有些人会。」
「他们要怎么过下去？」
「我想就和其他人一样吧。选举，想办法开创人生。」他啜了一口茶，「会很艰难，但起码是他们自己的生活。」
妮娜从外面进来，用力跺掉靴子上的雪。「天哪，外面真是冷死了。」她说。
尤斯塔斯把自己的杯子递给她。「拿去，暖暖身子吧。」
她双手捧杯，喝了一口，然后俯身飞快地在他唇上一吻。「谢谢你，老公。你实在该刮胡子了。」
尤斯塔斯笑起来。「我这张脸还需要刮胡子啊？谁在乎？」
他们两个是一对的消息，彼德后来才知道，这已是叛军里几乎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尤斯塔斯最先作的事情之一，就是发布行政命令，允许平地人结婚。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技术问题，过去也有许多人在一起多年，甚至好几十年，但是婚姻始终没有取得官方认可。现在等待结婚的伴侣已经有好几百对之多，尤斯塔斯派了两个治安法官在街尾的一间店面里，日以继夜地证婚。他和妮娜是第一批结婚的夫妻，霍里斯和莎拉也是。
「好消息，」妮娜说，「我刚从医院过来。」
「然后呢？」
「今天早上又有两个宝宝出生，都很健康。妈妈也都很好。」
「是啊，就是这样，」尤斯塔斯对着彼德露齿笑，「知道我的意思吧？就算是在最黑暗的夜晚，我的朋友，生命仍然会找到出路。」
彼德弯身顶着风，朝山下走。身为行政官员，他获准可以用车，但他宁可步行。在医院里，他走向迈可的病房。电力只恢复了部分，但医院是第一批重新亮灯的建筑之一。他发现迈可醒着，坐了起来。他的右腿从脚踝到臀部都打上了石膏，呈四十五度角吊在床上。
他这条腿有好一段时间情况危急，连莎拉都以为保不住了。但迈可是个斗士，而今，三个星期之后，他已经正式进入复原期。
萝儿坐在床边，正和手上的那两根编织棒针奋斗。尤斯塔斯让她到生质燃料厂当领班，但只要有空，她就会回医院来，守在迈可床边。
「打得怎么样啦？」彼德问她。
「真是太惨了。我本来是要打毛衣的，可是看起来却像是袜子。」
「妳应该专心做妳擅长的事。」迈可建议。
「等你摆脱这个硬壳，我的朋友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擅长作什么。保证让你终生难忘。」她看了彼德一眼，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他听懂她的笑话了。「噢，对不起，彼德。我有点恍神了。一时忘了你在这里。」
他大笑说，「没关系啦。」
她拿起一根棒针挥了挥。「我是想先提醒一下，免得我们这位大男生会错意。我一向觉得你长得很好看，而且，你又是个战争英雄。我对你说的话很感兴趣呢，中尉。」
「我会好好记住的。」
「这我很怀疑。」她把毛线球丢到膝上，「哎，我再过三十分钟就得上班了，所以我要走了，让你们两个好好议论我吧。」她站起来，把织品装进袋里，拍拍迈可的手臂，思索了一下，亲吻他的头顶。「趁我走之前，还需要什么吗？」
「我很好啦。」
「你才不好呢，迈可。你一点都不好。你作的事把我吓掉半条命了。」
「我都说过对不起了。」
「那就继续说吧，老兄。有一天我会相信的。」她再次吻他，「两位先生，再见。」
萝儿离去之后，彼德坐在她的位子上。「很抱歉。」迈可说。
「我不知道你干嘛一直对她道歉，迈可。就我所知，你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家伙。」他歪头指着床，「脚到底怎么样了？」
「痛得要死。你终于来看我了。」
「对不起。尤斯塔斯让我忙得不得了。」
「你找到多少人了？」
彼德知道迈可问的是第一殖民地的其他人。「我们听说是五十六个。我们还在想办法追查每一个人的下落。到目前为止，我们找到了吉米的女儿，爱丽思和爱芙莉。康丝坦斯‧周、萝丝‧柯帝斯、潘妮‧达瑞尔。小孩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查。大家都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好消息，我想。」迈可住嘴，没再往下说。有好多人已经死了。
「你的英勇事迹，霍里斯已经告诉我了。」彼德说。
迈可耸耸肩。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很自豪。「在当时的情况下，好像就应该那么作。」
「你什么时候想来远征军找份工作，就告诉我吧。假如他们还肯让我回去的话。下一回我们谈话的时候，我可能已经在蹲大牢了。」
「彼德，老实说，他们很可能因为这件事升你当将军呢。再不然就是要你出来选总统。」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军方。」然而，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不禁想：要真是这样会如何呢？「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启程了，你知道的。」
「我猜也是。别忘了穿暖一点。替我向柯厄维尔问好。」
「我们会安排你下一趟走，我保证。」
「我不知道，老兄，这里的设施很不错，这地方还蛮适合我的。谁和你一道走？」
「莎拉、霍里斯和凯儿当然和我一起走。格瑞尔留下来协助撤退事宜。尤斯塔斯正在组织一个小队。」
「小艾呢？」
「要是能找得到她，我就会问她。我根本就见不到她。她整天骑着她那匹马到处跑。她叫那匹马『士兵』。她到底在干嘛，我一点都摸不着头绪。」
「你没碰到她真可惜。她早上来过。」
「小艾来过？」
「说她想来打声招呼。」迈可看着他，「怎么了？很奇怪吗？」
彼德皱起眉头，「是不奇怪。她看起来怎样？」
「你以为会怎样？就像小艾一样啊。」
「所以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就我看来没什么不一样。她没待很久。她说要去帮莎拉弄捐血的事。」
身为过渡期间的公共卫生主任，莎拉印证了她长久以来的怀疑，这座用来充当医院的建筑，不过是一座徒有其名的医院。里面几乎没有医疗设备，也完全没有血库。有很多人在战斗里受伤，有宝宝出生，再加上其他的需求，她从食物处理厂借来一座冰柜，开始进行捐血计划。
「小艾当护士，」彼德说，摇摇头，觉得很讽刺，「我还真想看看。」
红眼人的下场到底如何，始终没有人真正了解。那些没在体育馆被杀的，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以莎拉对丽拉的说法作为左证，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圆殿的摧毁与所谓「血源」的死亡，导致连锁反应，和他们在科罗拉多山上所见到的巴柏寇克后裔的遭遇一样。
亲眼目睹的人说那是急遽老化的过程，彷佛借来的百年生命在短短几秒间偿还似的—肉身皱缩、头发大把掉落、脸凋萎成颅骨。他们所找到的尸体，仍然穿西装打领带，但除了一堆褐色的骨头之外，什么都不剩，看似已经死了好几十年。
随着启程的时日逼近，莎拉几乎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消息在平地传开，说医院现在真的提供医疗服务了，所以有越来越多的人来看病。症状从普通伤风到营养不良到年老体衰都有，不少人似乎只是好奇看医生是什么滋味。对于能治疗的，莎拉尽力治疗；对无能为力的，她婉言安慰。到头来，这两类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只有睡觉的时候才离开医院，偶尔也回去吃饭，否则就由霍里斯送饭来给她，每次凯儿也都会跟着来。现在他们被安置在市中心边缘的公寓—很不错的地方，很宽敞，装有染色玻璃，让屋里永远都像夜晚。这感觉很怪异，因为知道前任的屋主是红眼人。但这里很舒适，有铺上柔软床单的大床、热水，和完好的瓦斯炉，可以让霍里斯煮汤和炖菜。莎拉不想知道他是用了哪些食材，但菜肴的确非常美味。他们会在烛光下一起用餐，然后倒在床上，温柔作爱，静悄悄的，免得吵醒凯儿。
今晚莎拉决定要休息一下。她累得要死，饿得要命，而且非常想念家人。她的家人—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家人」这两个字意义格外深远，似乎是人类语言史上最神奇的字汇。在看见霍里斯冲进圆殿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就已了解眼睛尚未相信的事实。他当然会来找她，霍里斯寻遍天堂人间，到这里来了。难道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
她走上山坡，经过倾毁的圆殿废墟—木材闷烧多日，变成焦炭—穿过旧城区。一无所惧地自由行动，还是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莎拉想过要在草药铺停一下，和尤斯塔斯与恰巧在那里的人打招呼，但她的腿却不肯停，快步通过。期待让她步履轻快，她爬上六段阶梯，回到公寓。
「妈咪！」
霍里斯和凯儿坐在地板上，玩豆子和杯子的游戏。莎拉还来不及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凯儿就跳起来，跃进她怀里，温柔的一撞。莎拉搂着她的腰抱起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要凯儿这么叫她，免得让她太过混淆，但结果根本没差别，小女孩自然而然就叫她妈咪了。因为从来没有父亲，凯儿花了比较长的时间才适应霍里斯在她生活里的角色，然后有一天，大约是解放一个星期之后，她开始叫他「爹地」。
「嘿，见到妳了，」莎拉快乐地说，「妳今天好吗？和爹地作了什么好玩的事吗？」
小女孩伸手摸莎拉的脸，用拳头握住她的鼻子，假装要把鼻子扭下来，塞进嘴巴里，然后用舌头舔舔脸颊。「我吃了妳的鼻子。」她压低声音说。
「嘿，还我。」
凯儿笑得好灿烂，一头金发在脸旁跃动，顽皮地扭头拒绝，「不行，那是我的。」
于是，哈痒，大笑，一家三口乐在其中。偷走更多部位，最后莎拉的鼻子终于又回到她脸上。等两人的奋战结束，霍里斯也靠过来。他捧着凯儿的头，飞快亲吻莎拉，他的胡子—温暖，熟悉，满是他的气味—宛如羊毛拂过她的脸颊。
「饿了吗？」
她微笑。「我吃得下。」
霍里斯帮她盛好一碗食物，他和凯儿已经吃过晚餐了。她埋头苦吃时，他挨着她在小餐桌旁坐下。这肉不知道是什么肉，他坦承，但是胡萝卜和马铃薯很不错。莎拉不怎么在乎，这晚餐吃起来比过去几周都还要来得美味。
他们谈起病患，谈起彼德、迈可和其他人，谈起柯厄维尔和那里的一切，以及再过几天就要启程的南返之旅。霍里斯本来建议他们待到春天再走，让旅途稍微轻松一点，但莎拉不愿意。这里发生过太多事了，她告诉他。我不知道家在哪里，但姑且把德州当成我们的家吧。
他们洗好碗碟，摆回架子上，送凯儿上床。莎拉帮她套上睡衣的时候，她已经快睡着了。他们帮她盖好被子，然后回到客厅。
「妳真的非回医院不可？」霍里斯问。
莎拉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把手臂穿进袖子里。「我只去几个钟头。别等我。」虽然他一定会等。换成是莎拉自己，也会替霍里斯等门。「过来。」
她吻他，流连不去。「我是说真的，去睡吧。」
但就在她手握门把时，他叫住她。
「妳怎么知道，莎拉？」
她不完全了解，但差不多猜得到他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什么？」
「就是她。她就是凯儿。」
太奇怪了，莎拉从没想过要问自己这个问题。在草药铺的那次会面里，妮娜已经证实凯儿的身分，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印证。莎拉心里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她之所以知道，不只是孩子外表长得像她，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觉。她看着凯儿，深深地意会到，在世上的这么多个孩子里，只有这一个是她的。
「就说是母亲的本能吧。这就像......就像你会认得自己一样。」她耸耸肩，「我只能这样解释。」
「我们真的很幸运。」
她以前没告诉他那包毒药片的事，以后也不会说。「我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说是幸运，」她说：「我只知道，我们一家团圆了。」
等忙完工作，时间已过午夜。心早就飘回家的莎拉掩嘴打哈欠，走进最后一间诊疗室，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旁。
「珍妮？」
「嗨，黛妮！」
莎拉笑了起来—不只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一场遥远的梦，也因为这女孩竟出现在她面前。在此之前，莎拉一直以为珍妮已经死了。
「妳怎么了？」
她怯怯地耸耸肩，「对不起，我跑掉了。在饲育场的那件事情之后，我整个人慌了。有个厨工把我藏在面粉桶里，用货车载出来。」
她露出微笑安慰她。「嗯，我很高兴见到妳。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迟疑了一下。「我想我也许怀孕了。」
莎拉帮她检查。就算她真的怀孕了，现在也还无法确定。但是怀孕可以优先列入首批撤退名单。她填了表格，交给珍妮。
「拿这张单子去人口普查办公室，就说是我叫妳去的。」
「真的？」
「真的。」
那女孩接过那张表格。「柯厄维尔，我真不敢相信。我差不多已经不记得了。」
莎拉已经在她的纸夹板上填好撤退令的复本。她的笔停在半空中。「妳说什么？」
「我不能相信？」
「不，另一句话。妳说妳不记得？」
女孩耸耸肩。「我在那里出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被抓走的时候，年纪还很小。」
「珍妮，为什么妳没告诉其他人？」
「我说了啊，我告诉那个人口普查员了。」
见鬼了，他们为什么没注意这个讯息？
「嗯，我很高兴妳能告诉我。这样或许有人可以照顾妳。妳姓什么？」
「我不太确定，」珍妮说，「可是我想是阿普格吧。」
68
启程这天的黎明，天气严寒但晴朗。先遣小组在体育馆集合：男女成员共三十名，六辆卡车，以及两部加油车。尤斯塔斯和妮娜来送行，萝儿和迈可也是。
这里已经围聚了一小群人，有家人和朋友要离开的，也都来送行。莎拉和其他人已经在前一夜到医院和迈可道别。走吧，迈可胀红脸说，快滚出去，你们这样叫人怎么休息啊？但是凯儿写给他的卡片让他瓦解了。我爱你，迈可舅舅，早日恢复。噢，见鬼了，他说，过来。然后把小女孩紧紧搂在胸前，泪水滑下脸颊。
最后的一批装备已装上货车，所有的人都上车。彼德和霍里斯开领头的那辆小货卡，凯儿和莎拉搭后面的一部大型交通车。彼德发动引擎，格瑞尔走到车窗旁边。他同意接替彼德的工作，担任尤斯塔斯的副指挥官，负责撤离的工作。
「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彼德。对不起。」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小艾再次抛下他，把他一个人丢在祭坛前。「我只是担心。她有点不对劲。」
「她在牢里受了很多折磨。我相信她告诉我们的不到一半。她会复原的，她向来都会。」
对于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其他的话题也是一样，因为自从起义那天以来，他们心头一直萦回着说不出口的哀恸。
合理的解释是艾美在爆炸里身亡，和其他病鬼一起蒸发了，但是彼德还是无法完全接受这个说法。她就像已经截断却感觉还在的四肢，是他隐而不见的一部分。
他俩握手。
「小心一点，好吗？」格瑞尔说，「你也是，霍里斯。外面是个不同的世界，小心为上。」
彼德点点头，「多加小心，少校。」
格瑞尔罕见的露出微笑，「老实说，我真喜欢人家这样叫我。说不定他们会要我回军中呢。谁知道呢？」
分离的时刻到了。彼德替卡车上文件，引擎重重哼了一声，车队便开出大门。从后照镜里，彼德看着家园的建筑逐渐远去，遁入寒冬的苍茫之中。
「我相信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彼德。」霍里斯说。
彼德很纳闷他指的是谁。
从涵洞的藏身处，艾莉希亚看着车队驶远。好多天以来，她一直让自己预先揣摩这个时刻，希望能作好心理准备。到底是什么感觉？直到现在她还说不上来。终场，就是这样。感觉上就像终场。那一队卡车绕着城墙拐了个大弯，朝南方而去。艾莉希亚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看着影像越来越小，引擎声音越来越低微。她一直看，一直看，看到车队完全失去踪影。
还有一件事要作。
她从医院取来了血，趁莎拉转身的时候，把那个塑料小袋藏在上衣底下带走。她鼓足意志力，才遏止自己不张开嘴巴大咬一口，让脸、嘴与舌头全浸在这甘醇的液体里。但是只要一想到彼德、艾美、迈可和其他人，她就找到等待的勇气。
她把血袋埋在雪地里，用石头作记号。现在她把袋子挖出来：一块红色的冰，在她手里沉甸甸的。士兵在涵洞边缘看着她。艾莉希亚应该要叫牠走开的，但是牠绝对不会肯，他们相依相属，直到生命尽头。
她用劈里啪啦的灌木树枝生了火，把雪放在锅里煮融，等到冒起泡泡，就把血袋放进蒸腾的热水里—就好像泡茶一样，她想。慢慢的，袋里的冰块融化成泥状。等血完全融化，艾莉希亚取出袋子，躺在雪地上，把这一袋暖意揽在胸前。这个塑料袋里装的是延迟许久的宿命，打从五年前在山上被病鬼咬了的那天起，她心底深处就已经知道这个宿命的存在。而今，她将迎向它。她将迎向宿命，然后死去。
朝阳已爬上无云的冬季晴空。太阳。艾莉希亚在亮光中瞇起眼睛。太阳，她想，我的敌人，我的朋友，我最后的判决。
太阳会让她消失无踪，让她的骨灰乘风消散。快一点吧，艾莉希亚对太阳说，但也不要太快。我想感觉生命从我身上流逝。
她把袋子举倒嘴边，拉开环盖，张嘴喝。
到黄昏时，车队共走了六十哩。这座小镇名叫葛林尼尔。他们在小镇边缘一家废弃的商店过夜。这家店以前显然是卖鞋的，一盒又一盒的鞋摆在架上。所以这是值得再来的地方，总有一天要再回来。他们吃了口粮，铺上铺盖，睡觉。
或者应该说是想办法入睡。天气并不冷—彼德已经习惯这样的温度，只是太紧张了。体育馆里发生的那一连串事件实在太过震撼，让人一时无法消化，事隔将近一个月之后，他还常发现自己深陷在当时的情境之中，影像飞快地在他心头闪现。
彼德穿上连帽大衣和靴子，走到户外。他们派了一个人在外面守夜，还从店里搬出一把金属折迭椅让他坐。彼德接过他的来复枪，叫他进去睡觉。月亮闪耀天际，空气吸进肺里冷冽如冰。他静静站着，享受夜色的鲜明澄澈。事发之后多日以来，彼德一直努力想让自己产生某些和事件规模相应的情绪—快乐或胜利，甚至是松一口气都可以—但他感觉到的却只有孤独。
他记起格瑞尔临行时所说的—外面是个不同的世界。的确是，彼德知道，但感觉上却非如此。甚至，这世界感觉上更像原本的面目。这里有冰冻的田野，宛如广袤平静的海洋；这里有广阔无垠、星光闪耀的天空；这里有微黄的月亮，以那眼皮沉重的目光凝望大地，宛若一个答案，针对无人提出的问题的答案。
这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而且也会持续如此，在他们撒手离去，在他们的名字、记忆和所致力的一切都像他们的骨骸一样，化为尘土，随风消逝之后，这片景物都仍将亘古长存。
他背后有个声响。莎拉抱着凯儿从门里走出来。小女孩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莎拉走到彼德身边，靴子踩在雪地上飒飒响。
「睡不着？」他问。
她一脸恼火，「相信我，我睡得着。是我不好，让她在卡车里睡太久了。」
「嗨，彼德。」小女孩说。
「嗨，小可爱。妳不是该上床睡觉了吗？我们明天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妳知道的。」
她抿起嘴唇。「嗯嗯。」
「看见没？」莎拉说。
「要我照顾她一会儿吗？没问题的。」
「待在外面？你的意思是？」
彼德耸耸肩，「呼吸点新鲜空气可以让她舒服一点，而且我也有人陪。」看莎拉没回答，彼德又说，「别担心，我会注意的。妳说怎么样啊，凯儿？」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啦，不然我还能干嘛？只要她想睡觉，我就带她进去。」他把来复枪靠墙摆好，伸出双手。「来吧，把她交给我。我可不容妳拒绝。」
莎拉默许，把凯儿交到他怀里。小女孩双手环住他，抓着他大衣的领子稳住身体。
莎拉稍稍往后，看着他们两个，「我必须说，这一点都不像我以前认识的你。」
他发现自己露出微笑。「五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嗯，这很适合你。」她突然打个哈欠，「说真的，如果她吵到你—」
「她不会的。妳还不走？去睡一下吧。」
莎拉留下他们两人。彼德坐在椅子上，把凯儿抱在腿上，让她转身面对冬季夜空。「妳想要谈什么呢？」
「我不。」
「不想试试？」
「不。」
「那我们数星星好了。」
「那好无聊喔。」她挪动了一下，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然后说，「讲故事给我听。」
「讲故事。哪一种故事？」
「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不确定要怎么讲，因为他以前从来没讲过。然而听着小女孩的要求，一段回忆突然涌现—他自己还是个小小孩，在庇护所里，和其他孩子围成圈圈，盘腿坐下。教师，她那满月似的苍白脸庞，以及她讲的故事，穿背心和裙子的动物，住在城堡里的国王，跨越海洋寻找宝藏的船只。
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词藻拂过他心头，带着他进入遥远的世界与时光，彷佛离开了自己的身体。这是另一段人生的记忆，感觉好遥远，彷佛已经是历史陈迹。但是，在这样的冬夜里，腿上坐着莎拉的女儿，这些记忆似乎并未离他而去。他心头掠过一层阴影，一阵懊悔。他没讲过故事给凯勒柏听。
「好吧，」他清清嗓子，拖延一下好整理思绪。结果并不需要整理，童年听过的所有故事突然都回到脑海了。他只需要让它们展翅飞起就行了。「我想想喔—」
「故事里要有个女孩。」凯儿满怀希望地说。
「那就有啰。我要开始说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
「她长什么样子？」
「嗯，这个嘛，她长得很漂亮。其实呢，和妳有点像。」
「她是公主吗？」
「妳到底要不要听我讲啊？不过妳既然提了，我就告诉妳，她是公主。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公主。但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公主。这是最有意思的部分。」
凯儿有点蛮横地皱起眉头，「她为什么不知道？」
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故事的轮廓浮现心头。
「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事情是这样的，她还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她爸妈，也就是国王和王后，带她到皇家森林野餐。那天天气很好，这个小公主，叫......」
「伊莉萨白！」
「伊莉萨白公主看见一只蝴蝶。一只好漂亮的蝴蝶。她爸妈没注意，她追着蝴蝶跑到树林里，想抓牠。可是，那根本不是蝴蝶。那是......一个精灵女王。」
「真的？」
「是真的。精灵并不信任人。他们不和外界来往，他们就喜欢这样。但这位精灵女王不一样。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因为精灵不能生小孩，所以她很伤心，不能养个漂亮的女儿。她一看见伊莉萨白公主，就被她的美丽吸引，无法克制自己。她引着小公主到树林里，越走越远。过没多久，公主就迷路了，开始哭。精灵女王停在她的鼻尖上，用精巧的翅膀拂掉她的眼泪，说：『别伤心，我会照顾妳的。从现在起，妳就是我的女儿。』她带公主到一个大树洞，那是她和所有的精灵居住的地方。她给伊莉萨白东西吃，给她桌子坐，给她床睡，没过多久，伊莉萨白公主就忘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只记得她和精灵在森林里的日子。」
凯儿直点头，「然后呢？」
「这个嘛，没有然后了。暂时没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在一起过得很快乐，特别是那位精灵女王。拥有自己的女儿，感觉实在太棒了。但是伊莉萨白渐渐长大，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妳知道是哪里不对劲吗？」
「她不是精灵？」
「答对了。妳真厉害，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她不是精灵，她是个小女孩，而且也已经不小了。我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她很纳闷。而且她越长越高，精灵女王也越来越难隐瞒。为什么我的脚从床尾突出来？伊莉萨白会问她，精灵女王就说，因为床总是太小，本来就这样。为什么我的桌子这么小，伊莉萨白问，精灵王后就说，对不起，这不是桌子的错，妳不能再继续长大了。但是，她当然不可能不再长大。她长了又长，不久就快要塞不进树洞里了。其他的精灵都开始埋怨，他们怕她会吃掉所有的食物，一滴都不剩。他们也怕她会不小心踩扁他们。一定得想想办法，但是精灵女王不肯。到现在为止，都听懂了吗？」
听得入迷的凯儿点点头。
「好，国王和王后，也就是伊莉萨白的爸妈，一直都在找她。他们翻遍森林的每一吋土地，找遍全国的每一个地方。但是精灵躲在树里面。有一天，他们听见传闻，说有个小女孩和精灵一起住在森林里。那可能是他们的女儿吗？他们很想知道，于是他们就作了唯一想得出来的事：命令皇家樵夫砍掉森林的全部树木，直到找着伊莉萨白为止。」
「全部的树？」
彼德点点头。「每一棵树。这不是个好主意。森林不只是精灵的家，也住着各种动物与鸟类。但是伊莉萨白的爸妈已经无计可施，一定要竭尽所能把女儿找回来。所以樵夫开始动手，砍掉森林的树，而国王和王后则骑着马，呼喊女儿的名字：『伊莉萨白！伊莉萨白！妳在哪里？』妳知道再来怎么了吗？」
「她听见了？」
「没错，她听见了。只是伊莉萨白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她现在有了一个精灵的名字，而且也忘了以前的事情。但是精灵女王知道她听见的是什么，她也觉得很难过。我怎么会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她想。我怎么可以偷走伊莉萨白？但她还是没办法飞到树外，告诉伊莉萨白的爸妈说她在这里。她太爱这个女孩了，妳知道的，女王舍不得让她走。『乖乖待在这里，』她说，『别发出声音。』樵夫离她们越来越近。到处都有树木倒下。所有的精灵都很害怕。『把她还回去吧，』他们对精灵王后说，『拜托，趁他们还没毁掉全部的森林之前，把她还回去吧』。」
「噢。」凯儿倒抽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个可怕的故事。还要继续吗？」
「彼德叔叔，快讲吧。」
他笑起来。「好吧，好吧。所以，樵夫来到伊莉萨白和精灵住的那棵树前面。这是一棵格外巨大的树，又高又阔，树叶长得又多又大。这是一棵精灵树。但是就在樵夫举起斧头的时候，国王改变心意了。这棵树太美了，妳知道，砍掉太可惜了。我相信树林里的生物重视这棵树，就像我重视女儿一样，他说。从他们手中夺走这棵树是不对的，这一切都只因为我失去了我的至爱。各位，放下斧头，回家去吧，让我和我夫人哀悼我们的女儿，因为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实在是很伤心的场景，每个人都哭了。伊莉萨白的爸妈、樵夫，就连听到这些话的精灵女王也哭了。因为她知道伊莉萨白永远不可能真的成为她的女儿，无论她如何期待美梦成真。所以她拉着伊莉萨白的手，带她走到树外，说，『陛下，请原谅我。是我带走了你们的女儿。我太想要这个女孩，所以无法克制自己。但是我知道她属于你们。我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妳知道国王和王后怎么说吗？」
「砍掉妳的头？」
彼德强忍住笑。「恰好相反。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女儿能回到身边，他们好高兴，而且精灵女王的忏悔也让他们很感动，所以决定好好报答她。他们发布皇令，让所有的精灵可以平安生活，而且全国的每一个小孩都可以有一位精灵朋友。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只有小孩才看得见精灵。」
凯儿沉默了一晌。「这样就结束了？」
「差不多，对啊。」他微微有些尴尬，「我以前没讲过故事。我讲得怎么样？」
女孩想了想，然后轻快点头说，「我喜欢。这是个好听的故事。再讲一个。」
「我想我已经没有故事可讲了。妳还不累？」
「拜托嘛，彼德叔叔。」
夜色澄亮，星辰熠熠生辉。万物俱寂，没有一丝声响或动静。彼德想起凯勒柏，那思念的力量大到连他自己都吃惊，他很想念那个小男生，很渴望搂他入怀。艾莉希亚说得没错，而提夫第也说对了。但是更重要的是艾美说的，他很爱你，你知道的。这个事实充塞胸臆，宛如冬风的气息。彼德要回家，学习当个爸爸。
「那么，好吧......」
他讲了又讲，把他所知的每一个故事告诉她。等全部讲完之后，凯儿已经开始打哈欠了，身体软软地瘫在他怀里。他拉开大衣的拉链，让她转过身来，把她包在大衣里。
「妳会不会冷，小可爱？」
她的声音好小，就快睡着了，「唔嗯。」
她窝在他怀里。再过一分钟，彼德想，闭上自己眼睛。再过一分钟，我就抱她进去。他感觉到凯儿温暖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她的胸口抵着他的胸膛轻轻起伏，宛如海滨的长浪。但是过了一分钟，再一分钟，又一分钟，彼德哪里也没去，因为他也睡着了。
在草药铺的洗手间里，卢修斯‧格瑞尔开始刮胡子。
这一天，以及大半个夜晚，都在处理如雪崩般滚来的任务。在寝屋委员会会议里，尤斯塔斯先是再次解释以抽签方式决定撤离次序的方法，然后又再度说明这个方法的正当性。
查核人口普查的数据，发现许多重复填写的表格，有些是因为误填，有些则是故意多填几份，想增加中签的机率。拘禁中心外面发生斗瓯事件，三名在废弃仓库躲了好几个星期的爪牙，因为饿得半死，出面打算投诚，却被守在门口戒备的一小群人拦下。因为有位治安法官生病，所以格瑞尔被请去主持九场婚礼（卢修斯所要作的只是念写在卡片上的四行字，但令他意外的是，大声念出来感觉竟如此沉重）。
撤离后勤小组的第一次正式集会，为第一批撤离行动分配各组任务，诸如此类。一整天的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他都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甚至吃饭没有，整天也几乎都没落座。此刻，午夜已过，他凝望镜子里那张蓬头垢面、胡发凌乱的脸，一手拿着刀片，一手拿着剪刀。
他开始用剪刀剪。一点一点的，他蓬乱的头发与胡子慢慢减少，白色的发须宛如鹅毛般的飞雪落在脚边。剪完之后，他热了一锅水，浸湿布巾，拧干，盖在脸上，软化残留的胡渣，他把粗糙且带化学味的肥皂抹在脸颊，开始用刀片刮—先是脸颊，接着是脖子长长的弧线，最后是头部，从额头往后，仔细拿捏力道，轻轻地一刀刀刮过过头顶。
他第一次像这样剃头，是在立誓加入远征军的前一夜，给自己刮出了快二十个伤口。大家都说，你不必看制服就知道这人是不是新兵，因为只要看他的头就行了。但是经过时间与练习，格瑞尔就像战友一样，学到窍门，发现自己还没失去这个本领，让他很高兴。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在黑暗里蒙着眼睛剃头，然而能目睹这个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仍然带有洗礼震撼威力的仪式，实在让人很心满意足。一刀一刀，他的头脸渐渐清爽起来。等全部剃完了，格瑞尔后退一步，仔细看着镜里的自己，一手轻抚着重见天日的粉红色冰凉肌肤，对着自己的镜影满意地点点头。
他抹抹脸，把刀片洗净擦干，然后将装备收起来。他已经好多日子没好好睡一觉了，但他并不觉得累。他穿上连帽大衣和靴子，走出后门，穿过巷子。时间已近凌晨一点，外面一个人都没有，然而格瑞尔却察觉到周围有种微微扰攘的气氛，是耳朵无法听闻的生命气息。他经过圆殿废墟，走下山坡，穿过平地到体育馆。等走到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了。
他没走进体育馆里面，而是站在绝对的寂静里，把一切尽览眼底，这灿烂星空下的阴暗大地。他寻思：历史会不会记得这个地方？未来会不会有人，不管是什么人，会不会替这个地方取一个足以和发生在此地的事件相称的名字，来让后代子孙记得这一切？这是值得期待的想法，虽然尚未成熟，但值得好好想一想。
卢修斯‧格瑞尔默默立誓。倘若未来有一天，地球的末日之战取得最后的胜利，他将执笔为书，写下这个故事。
他不知道最后一战什么时候会来临。艾美并没告诉他。只说那一天必将来临。
他这时陡然领悟，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来到这里。他在寻找一个征兆。征兆会以什么形式显现，他说不上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以后，也或许永远不会来。这就是他信仰的重担。他敞开心怀，等待着。时间消逝。这夜色、这星辰、这生机盎然的世界；这一切拂过他，宛如福恩。
这时。
卢修斯。我的朋友。哈啰。
在这个充满奇迹的夜晚，坐在鞋店外面的彼德，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根本没醒来—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宛如一道门接着一道门。在其中的一个梦里，他怀里搂着莎拉的女儿，坐在积雪田野的边缘，其余的一切都相同—墨蓝的天空，冬夜的寒风，夜深人静的时刻—只是，他们并非独处。
但这不是梦。
她以她独特的神态蹲在他面前。她的变身已经完成了，连乌亮的头发都不见了。然而在两人目光相触凝望时，这影像在他心里缓缓摇曳。
他看见的不是病鬼。是个女孩，然后是个女人，接着又合而为一。她是艾美，那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她是灵魂之众艾美，是十二魔的最后一员。她就只是她自己。艾美对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彼德也和她作同样的动作。他心中涌起一股纯粹的渴望，就在他俩指尖相触之时。
这是一种吻。
他们这样维持了多久，彼德并不知道。在他俩之间，凯儿窝在他的大衣里睡得香甜，毫无所觉。时间解开系在岸上的绳索，彼德与艾美一起在时光之河里漂荡。再过不久，孩子就会醒来，莎拉或霍里斯可能会出来，而艾美就将离去，她会在灿烂的星光里乘风而去。彼德会把熟睡的孩子抱回她的床上，自己也躺下，甚至想办法睡着。
到了早上，在灰色的冬日晨光里，他们会舒展筋骨，扛起行囊，继续漫长的南向之旅。这一刻会消失，就像其他的一切，遁入记忆里。
但是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