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黄金时光
离开灵魂，犹如离开自我那般艰难
因为我的灵魂
躺卧在你胸臆
那里是爱的归宿
—〈十四行诗第一○九首〉，莎士比亚
「妳好吗，艾美？」她伸出手，「我是蕾秋‧伍德。」
她们握手。有那么一会儿，艾美说不出话来，被她的美貌慑服了—她有张精致纤巧的脸，线条优美，彷佛是以精良工具雕琢出来的；皮肤闪着年轻健康的光泽；健美匀称的身材，手臂有着精瘦的肌肉；一头浅淡交错的金发，往后扎成紧紧的马尾。她身上穿的衣服，艾美知道是所谓的网球装，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知道的，因为「网球」这个词汇一点参考意义都没有。脚架镶有细小珠宝的太阳眼镜，架在她的头顶上。
「不好意思，我以前没来接妳。」蕾秋继续说，「安东尼觉得第一次有个熟悉的人比较好。」
「很高兴见到妳。」艾美说。
「妳能这么说真好。」她微微一笑，露出牙齿。纤小的牙齿整齐洁白。「系好安全带。」
她们驶离高架桥底下。和上次一模一样—同样的房宅、商铺和停车场，同样亮眼的夏日阳光，同样在窗外流逝的忙碌世界。坐在大大的皮椅里，艾美觉得自己好像泡在浴缸里。蕾秋开起这辆大车子似乎极为自在，一面穿过繁忙的车阵，一面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歌曲。她们前面一辆大卡车踩下煞车，挡住车道，蕾秋打上方向灯，灵巧地绕过。
「老天哪，」她叹口气，「这些人啊。他们是在哪里学开车的？」她飞快瞄了艾美一眼，视线马上又转回路上。「妳知道，妳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必须这么说。」
「不一样？」
「嗯，不是不好的意思。」蕾秋要她放心，「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实说，妳漂亮得像图画一样。我真希望有像妳这样的皮肤。」
「那我是怎么不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审慎选择用语，「我只是以为，妳知道，妳年纪会更小一点。」
她们继续往前开。艾美出其不意地来到这个地方，让她微微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分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她感觉到自己敞开心怀，迎向周遭的环境，影像和她对这些情境的反应都变得益加清晰。太让人惊叹了，这一切，艾美想。非常非常令人惊叹。他们在船里，在雪佛兰水手号里，但她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前次与华格斯特来的时候一样，这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有着绝对具体真实的外貌。说不定这就是真的，从这世界的另一种意义来看。毕竟，什么是「真实」呢？
「我就是载着他在那里停车的，第一次的时候。」她指着窗外那一排商店。「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说他也许想吃个甜甜圈，妳想象得到吗？」艾美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她就继续说，「可是听我说这些，可以让妳好好神游一番。我想妳早就知道这些事了。而且经过这么漫长的旅程，妳一定也累了。」
「没关系。」艾美说，「我没事的。」
「噢，他当时的样子可真惨。」蕾秋哀伤地摇摇头，「那可怜的家伙。我好同情他。我对自己说，蕾秋啊，妳得作点什么才行。在妳微不足道的人生里，就这么一次把头从沙子里伸出来。可是当然啦，我当时想的其实还是我自己，一如既往。就是这一件事，让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懊悔不已。我配不上他，一点都配不上。」「我想他一定不相信。」
她放慢车速，开进一条住宅区的街道。「这真的很了不得，妳知道，妳所作的事。他已经孤单太久了。」
不久，她们停在那幢房子前面。「好了，我们到啦。」蕾秋轻快地说。她停下车，但引擎没熄火，就像华格斯特上次那样。「很高兴终于见到妳了，艾美。下车请小心。」
「妳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我知道他很想见妳的。」
「噢，不了。」蕾秋说，「谢谢妳的邀请，但是恐怕没办法这么作。这违反规定。」
「什么规定？」
「就是......规定。」
艾美等着下文，但她没再往下说。没办法，只能下车。打开门的时候，她回头看蕾秋。蕾秋手握方向盘，等待着。在浓密的树荫下，空气浓稠温暖，到处有虫儿鸣唱着欢畅杂乱的乐曲，宛如管弦乐团调音时鸣奏的曲调。
「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他，好吗？告诉他，蕾秋爱他。」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进去。」
蕾秋的目光越过仪表板，望向那幢房子。艾美觉得她好像在寻觅什么，那双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凄，在大宅的每一扇窗户停驻逗留，她的眼角漾起泪水。
「我不行，妳知道的，因为这样一点道理都没有。」
「为什么没有道理？」
「因为，艾美，」她说，「我本来就在那里了。」
她看见他蹲在花床里，挖着土。附近停了一辆手推车，一堆堆散发浓厚泥土味的培养土散布花床。她走近时，他站起来，摘下宽边草帽，脱掉手套。
「艾美小姐，妳来得刚好。我本来正要开始割草，不过我想可以等等再弄。」他拿起草帽指着阳台的方向，那里有两杯红茶。「过来坐下聊聊。」
他们在桌边坐下。艾美歪着头望向树木顶盖，让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青草与鲜花的香味弥漫她的每一个感官。
「妳这样应该会比较舒服。」卡特说，「我们两个可以好好聊天、喝茶。一起打发时间。」
「你知道他在那里，对不对？」
卡特用布巾擦擦额头。「我没派他去，如果妳是这个意思的话。华格斯特作他想作的事。他只要下定决心，谁都劝不动他。」
「可是其他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啊。他们很可能会杀了他。」
卡特摇摇头。「他们从来就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妳可以说我们很久没有往来了。交流是双向的，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他们有任何响应。我对他们封闭起我的心。」他坐在椅子里把衣服从头顶扯掉，然后把布巾收回裤子后袋。「妳作得很对，艾美小姐。还有华格斯特也是。那是很困难，也很可怕的事，我知道。」
她突然觉得口渴。茶喝来冰凉甘甜，在舌尖上留下清爽的柠檬滋味。卡特看着她，轻轻摇着帽子，往脸上搧风。
「那零号呢？」
「我想时间还没到。但他会来找我们。这回就是私人恩怨了。他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他们全部加起来就等于零号。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那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卡特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是啊。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他们默默坐在一起，思索着未来。
「我以前没照顾过花园。」艾美说，「你会教我吗？」
「花园里要作的事很多。我想我用得到帮手。不过割草挺麻烦的。」
「我相信我学得来。」
「我想也是。」他面露微笑说，「我想情况就是这样。」
艾美想起她的承诺。「蕾秋要我告诉你，说她爱你。」
「是吗？我才刚想到她。妳觉得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漂亮，真的。我以前没机会好好看她。但是她很悲伤。她看着这幢房子，好像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卡特似乎很意外。「噢，是她的宝宝啦，艾美小姐。我还以为妳知道呢。」
艾美摇摇头。
「哈莉？和那个小娃娃。她看不见，也摸不到她们。她时时梦见她的宝宝。对她来说，这是最痛苦的。」
艾美终于懂了。蕾秋丢下孩子，溺死自己。「她会再见到她们吗？」
「我希望等她准备好了，就可以再见到她们。她必须原谅她自己，原谅她就这样丢下孩子不管。」
他的话似乎在空中盘旋，不仅仅有声音，还有具体的形状。气温陡降，树叶开始飘落。
「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艾美小姐。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自己找到方向，对有些人来说，只是心里很难受而已。但对有些人来说，是永远无法放手的。他们是那种爱得太深的人。」
在游泳池里，蕾秋‧伍德的尸体已经缓缓浮到水面上来。艾美在桌边低头看，知道卡特对她说的话。我每天割草，她想，她每天浮起来。
「妳得去找他。」卡特说，「指引他方向。」
「我只是......」她感觉到他眼睛盯着她的脸，「我不知道要怎么作。」
他越过桌子，捧起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我了解妳，艾美小姐。就像妳这辈子都在我心里一样。妳生来就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人，但华格斯特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时间到了，妳必须送他回去。」
她喉咙一紧，泪水随之涌出。「可是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就像妳向来那样啊，」安东尼‧卡特微笑着看她眼睛，「就像妳现在作的。妳，艾美。」
对华格斯特来说，是从抽象动作的感觉开始的。他不知身在何处，飘浮在广大无边的空间，但这景象一点一滴地溶解，空间与时间的界限开始变得确切起来，他发现自己正在骑脚踏车。他为什么在骑脚踏车？他已经好多年没骑了，但他小时候很爱骑—那纯粹自由与旋转的感觉，他身体的能量透过这神奇的运转流动，与风合而为一。
华格斯特骑着脚踏车，在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艾美在他身边，骑着另一辆脚踏车。这事实令他诧异，就和这场景的一切令他诧异一样，他就是非常惊讶，因为艾美既是个小女孩，又是个长大的女人，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默默骑了好一会儿，虽然这时间本身的概念就很奇怪。这是什么时间？他们这样骑了多久？可能是几个钟头，甚至是几天，但光线始终相同—永远都是半明半暗的暮光，让他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圈金色的亮光：田野和树木，车轮卷起的尘土，远处房舍小小的白色形影。一切都感觉非常之近，一切却又非常之远。
「我们要去哪里？」华格斯特问。
艾美绽开微笑，「噢，不太远的。」
「这里......是哪里？」
她没再多说。他们继续骑。华格斯特心里盈满温馨与满足，彷佛又回到小时候，他在夕阳里骑着脚踏车，等待召唤他回家的呼喊。
「你累了吗？」艾美问。
「一点都不累。感觉很棒。」
「我们在下一个山坡顶上停一下，好吗？」
他们停下来。绿草如茵的山谷在他们下方展开。远远躲在林木间的，是一幢房子，白色的小屋，和其他房子没有两样，有门廊和黑色的窗板。艾美和华格斯特把脚踏车放倒在地上，静静并肩站着。一丝微风都没有。
「风景真美。」华格斯特说，然后：「我想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艾美点点头。
「说来奇怪，」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这样反而好。是不是都像这样？」
「我不确定，我想有时候是吧。」
「我只记得心里想着，一定要勇敢。」
「你很勇敢。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人。」
他想了想，「嗯，很好。我很高兴听妳这么说。到头来，我们也别无所求了。我应该到那里去的，对不对？」
「我相信你应该要去。」
他转头看她，过了一秒钟，他绽出微笑，彷佛有了大发现。
「慢着，妳恋爱了。我从妳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我想是的。没错。」
华格斯特惊喜地摇摇头，「太意外了。真好，我的小艾美长大成人、谈恋爱了。这个人他也爱妳吗？」
「我想他也爱我，」她说，「我希望是。」
「他要是不爱妳，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你可以告诉他是我讲的。」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艾美等待着。
「那么，」他又开口。他的声音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情，「我想，这表示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猜我始终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会想念妳的，艾美。」
「我也会想你。」
「这向来是最艰难的部分，想念妳。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忍心离去。我总是想，如果没有我在身边，艾美该怎么办？有趣的是，到头来情况却完全不一样。我想所有的爸妈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牵涉到妳，情况又不同了。」他的声音卡在喉咙，「我们不要拖太久，好吗？」
她伸出双臂抱着他。她也哭了，但落下的不是悲伤的泪水，虽然也还是有一点悲伤。「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妳怎么知道？」
在山谷的另一端、田野的边缘，通向那幢房子的门已经打开了。
「因为天堂就是这样啊，」艾美说，「在暮光里打开一幢房子的门，你所爱的人全在里面。」她紧紧拥抱他，「你该回家了，爹地。我竭尽所能把你留在我身边，留了太久。现在你该离开了。他们在等你。」
「谁在等我，艾美？」
有个女人出现在门廊上，怀里抱着一个宝宝。艾美后退一步，摸摸他流泪的脸颊。
她说，「去看看吧。」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她坐起来。天晓得现在是几点。月亮下山了，天空一片墨黑。什么都没改变，她还是一模一样。
然而。
艾莉希亚，到我身边来。
叫唤着她名字的这个声音，在风中轻声低语。
到我身边来吧，艾莉希亚。其他人都走了，妳将是我的唯一。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
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艾莉希亚爬出涵洞。五十呎外，士兵正在吃着林地上的野草。听见她的动静，牠扬起头，像是在说：哈，妳来了，我正开始觉得奇怪呢。牠跨着矫健的步伐朝她而来，大大的马蹄踢起一团团白色的雪花。
—你这个乖孩子，她说。她摸摸牠的口鼻，鼻息喷在她掌心，带着泥土的香气。你这个漂亮高贵的乖孩子，你还认得我。我想我们的责任还没了呢。
她的背包躺在涵洞里。她没有枪，但是枪弹带还在，刀还插在刀鞘里。她把枪弹带横背在胸前，紧紧贴在身上。她爬到士兵没戴马鞍的背上，弹一下舌头，让牠转而向东。
到我身边来吧，艾莉希亚。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
你真他妈的说对了，我会去找你，她想。身体前倾，牠丰盈的马鬃覆满她的手。她踢了士兵一脚，要牠迈开步伐，然后小跑步，最后变成阔步奔跑，在雪地里飞驰。
你这个王八蛋，我来了。
（全书完）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因为我的灵魂
躺卧在你胸臆
那里是爱的归宿
—〈十四行诗第一○九首〉，莎士比亚
69
这一次驾车的是个女的。艾美放下纸板，坐上车。
「妳好吗，艾美？」她伸出手，「我是蕾秋‧伍德。」
她们握手。有那么一会儿，艾美说不出话来，被她的美貌慑服了—她有张精致纤巧的脸，线条优美，彷佛是以精良工具雕琢出来的；皮肤闪着年轻健康的光泽；健美匀称的身材，手臂有着精瘦的肌肉；一头浅淡交错的金发，往后扎成紧紧的马尾。她身上穿的衣服，艾美知道是所谓的网球装，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知道的，因为「网球」这个词汇一点参考意义都没有。脚架镶有细小珠宝的太阳眼镜，架在她的头顶上。
「不好意思，我以前没来接妳。」蕾秋继续说，「安东尼觉得第一次有个熟悉的人比较好。」
「很高兴见到妳。」艾美说。
「妳能这么说真好。」她微微一笑，露出牙齿。纤小的牙齿整齐洁白。「系好安全带。」
她们驶离高架桥底下。和上次一模一样—同样的房宅、商铺和停车场，同样亮眼的夏日阳光，同样在窗外流逝的忙碌世界。坐在大大的皮椅里，艾美觉得自己好像泡在浴缸里。蕾秋开起这辆大车子似乎极为自在，一面穿过繁忙的车阵，一面低声哼着不成调的歌曲。她们前面一辆大卡车踩下煞车，挡住车道，蕾秋打上方向灯，灵巧地绕过。
「老天哪，」她叹口气，「这些人啊。他们是在哪里学开车的？」她飞快瞄了艾美一眼，视线马上又转回路上。「妳知道，妳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我必须这么说。」
「不一样？」
「嗯，不是不好的意思。」蕾秋要她放心，「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实说，妳漂亮得像图画一样。我真希望有像妳这样的皮肤。」
「那我是怎么不一样？」
她迟疑了一下，审慎选择用语，「我只是以为，妳知道，妳年纪会更小一点。」
她们继续往前开。艾美出其不意地来到这个地方，让她微微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分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她感觉到自己敞开心怀，迎向周遭的环境，影像和她对这些情境的反应都变得益加清晰。太让人惊叹了，这一切，艾美想。非常非常令人惊叹。他们在船里，在雪佛兰水手号里，但她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前次与华格斯特来的时候一样，这场景的每一个细节都有着绝对具体真实的外貌。说不定这就是真的，从这世界的另一种意义来看。毕竟，什么是「真实」呢？
「我就是载着他在那里停车的，第一次的时候。」她指着窗外那一排商店。「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说他也许想吃个甜甜圈，妳想象得到吗？」艾美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她就继续说，「可是听我说这些，可以让妳好好神游一番。我想妳早就知道这些事了。而且经过这么漫长的旅程，妳一定也累了。」
「没关系。」艾美说，「我没事的。」
「噢，他当时的样子可真惨。」蕾秋哀伤地摇摇头，「那可怜的家伙。我好同情他。我对自己说，蕾秋啊，妳得作点什么才行。在妳微不足道的人生里，就这么一次把头从沙子里伸出来。可是当然啦，我当时想的其实还是我自己，一如既往。就是这一件事，让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懊悔不已。我配不上他，一点都配不上。」「我想他一定不相信。」
她放慢车速，开进一条住宅区的街道。「这真的很了不得，妳知道，妳所作的事。他已经孤单太久了。」
不久，她们停在那幢房子前面。「好了，我们到啦。」蕾秋轻快地说。她停下车，但引擎没熄火，就像华格斯特上次那样。「很高兴终于见到妳了，艾美。下车请小心。」
「妳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来？我知道他很想见妳的。」
「噢，不了。」蕾秋说，「谢谢妳的邀请，但是恐怕没办法这么作。这违反规定。」
「什么规定？」
「就是......规定。」
艾美等着下文，但她没再往下说。没办法，只能下车。打开门的时候，她回头看蕾秋。蕾秋手握方向盘，等待着。在浓密的树荫下，空气浓稠温暖，到处有虫儿鸣唱着欢畅杂乱的乐曲，宛如管弦乐团调音时鸣奏的曲调。
「告诉他，我一直在想他，好吗？告诉他，蕾秋爱他。」
「我不知道妳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进去。」
蕾秋的目光越过仪表板，望向那幢房子。艾美觉得她好像在寻觅什么，那双眼睛突然蒙上一层哀凄，在大宅的每一扇窗户停驻逗留，她的眼角漾起泪水。
「我不行，妳知道的，因为这样一点道理都没有。」
「为什么没有道理？」
「因为，艾美，」她说，「我本来就在那里了。」
她看见他蹲在花床里，挖着土。附近停了一辆手推车，一堆堆散发浓厚泥土味的培养土散布花床。她走近时，他站起来，摘下宽边草帽，脱掉手套。
「艾美小姐，妳来得刚好。我本来正要开始割草，不过我想可以等等再弄。」他拿起草帽指着阳台的方向，那里有两杯红茶。「过来坐下聊聊。」
他们在桌边坐下。艾美歪着头望向树木顶盖，让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青草与鲜花的香味弥漫她的每一个感官。
「妳这样应该会比较舒服。」卡特说，「我们两个可以好好聊天、喝茶。一起打发时间。」
「你知道他在那里，对不对？」
卡特用布巾擦擦额头。「我没派他去，如果妳是这个意思的话。华格斯特作他想作的事。他只要下定决心，谁都劝不动他。」
「可是其他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是谁？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啊。他们很可能会杀了他。」
卡特摇摇头。「他们从来就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妳可以说我们很久没有往来了。交流是双向的，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他们有任何响应。我对他们封闭起我的心。」他坐在椅子里把衣服从头顶扯掉，然后把布巾收回裤子后袋。「妳作得很对，艾美小姐。还有华格斯特也是。那是很困难，也很可怕的事，我知道。」
她突然觉得口渴。茶喝来冰凉甘甜，在舌尖上留下清爽的柠檬滋味。卡特看着她，轻轻摇着帽子，往脸上搧风。
「那零号呢？」
「我想时间还没到。但他会来找我们。这回就是私人恩怨了。他肯定是最坏的一个，他们全部加起来就等于零号。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那之前，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卡特很有耐心地点点头。「是啊。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他们默默坐在一起，思索着未来。
「我以前没照顾过花园。」艾美说，「你会教我吗？」
「花园里要作的事很多。我想我用得到帮手。不过割草挺麻烦的。」
「我相信我学得来。」
「我想也是。」他面露微笑说，「我想情况就是这样。」
艾美想起她的承诺。「蕾秋要我告诉你，说她爱你。」
「是吗？我才刚想到她。妳觉得她看起来怎么样？」
「很漂亮，真的。我以前没机会好好看她。但是她很悲伤。她看着这幢房子，好像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卡特似乎很意外。「噢，是她的宝宝啦，艾美小姐。我还以为妳知道呢。」
艾美摇摇头。
「哈莉？和那个小娃娃。她看不见，也摸不到她们。她时时梦见她的宝宝。对她来说，这是最痛苦的。」
艾美终于懂了。蕾秋丢下孩子，溺死自己。「她会再见到她们吗？」
「我希望等她准备好了，就可以再见到她们。她必须原谅她自己，原谅她就这样丢下孩子不管。」
他的话似乎在空中盘旋，不仅仅有声音，还有具体的形状。气温陡降，树叶开始飘落。
「她不是唯一的一个，艾美小姐。有些人就是没办法自己找到方向，对有些人来说，只是心里很难受而已。但对有些人来说，是永远无法放手的。他们是那种爱得太深的人。」
在游泳池里，蕾秋‧伍德的尸体已经缓缓浮到水面上来。艾美在桌边低头看，知道卡特对她说的话。我每天割草，她想，她每天浮起来。
「妳得去找他。」卡特说，「指引他方向。」
「我只是......」她感觉到他眼睛盯着她的脸，「我不知道要怎么作。」
他越过桌子，捧起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我了解妳，艾美小姐。就像妳这辈子都在我心里一样。妳生来就是要拯救这个世界的人，但华格斯特只是个普通人。他的时间到了，妳必须送他回去。」
她喉咙一紧，泪水随之涌出。「可是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就像妳向来那样啊，」安东尼‧卡特微笑着看她眼睛，「就像妳现在作的。妳，艾美。」
70
他最后一次来找她。或者应该说是她最后一次去找他。他们迎上彼此，最后一次说再见。
对华格斯特来说，是从抽象动作的感觉开始的。他不知身在何处，飘浮在广大无边的空间，但这景象一点一滴地溶解，空间与时间的界限开始变得确切起来，他发现自己正在骑脚踏车。他为什么在骑脚踏车？他已经好多年没骑了，但他小时候很爱骑—那纯粹自由与旋转的感觉，他身体的能量透过这神奇的运转流动，与风合而为一。
华格斯特骑着脚踏车，在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道路上，艾美在他身边，骑着另一辆脚踏车。这事实令他诧异，就和这场景的一切令他诧异一样，他就是非常惊讶，因为艾美既是个小女孩，又是个长大的女人，他们一句话都没说，默默骑了好一会儿，虽然这时间本身的概念就很奇怪。这是什么时间？他们这样骑了多久？可能是几个钟头，甚至是几天，但光线始终相同—永远都是半明半暗的暮光，让他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圈金色的亮光：田野和树木，车轮卷起的尘土，远处房舍小小的白色形影。一切都感觉非常之近，一切却又非常之远。
「我们要去哪里？」华格斯特问。
艾美绽开微笑，「噢，不太远的。」
「这里......是哪里？」
她没再多说。他们继续骑。华格斯特心里盈满温馨与满足，彷佛又回到小时候，他在夕阳里骑着脚踏车，等待召唤他回家的呼喊。
「你累了吗？」艾美问。
「一点都不累。感觉很棒。」
「我们在下一个山坡顶上停一下，好吗？」
他们停下来。绿草如茵的山谷在他们下方展开。远远躲在林木间的，是一幢房子，白色的小屋，和其他房子没有两样，有门廊和黑色的窗板。艾美和华格斯特把脚踏车放倒在地上，静静并肩站着。一丝微风都没有。
「风景真美。」华格斯特说，然后：「我想我知道自己在哪里。」
艾美点点头。
「说来奇怪，」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我不太记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这样反而好。是不是都像这样？」
「我不确定，我想有时候是吧。」
「我只记得心里想着，一定要勇敢。」
「你很勇敢。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勇敢的人。」
他想了想，「嗯，很好。我很高兴听妳这么说。到头来，我们也别无所求了。我应该到那里去的，对不对？」
「我相信你应该要去。」
他转头看她，过了一秒钟，他绽出微笑，彷佛有了大发现。
「慢着，妳恋爱了。我从妳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我想是的。没错。」
华格斯特惊喜地摇摇头，「太意外了。真好，我的小艾美长大成人、谈恋爱了。这个人他也爱妳吗？」
「我想他也爱我，」她说，「我希望是。」
「他要是不爱妳，那他就是个大傻瓜。你可以告诉他是我讲的。」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艾美等待着。
「那么，」他又开口。他的声音有浓得化不开的感情，「我想，这表示我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我猜我始终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我会想念妳的，艾美。」
「我也会想你。」
「这向来是最艰难的部分，想念妳。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不忍心离去。我总是想，如果没有我在身边，艾美该怎么办？有趣的是，到头来情况却完全不一样。我想所有的爸妈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但牵涉到妳，情况又不同了。」他的声音卡在喉咙，「我们不要拖太久，好吗？」
她伸出双臂抱着他。她也哭了，但落下的不是悲伤的泪水，虽然也还是有一点悲伤。「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妳怎么知道？」
在山谷的另一端、田野的边缘，通向那幢房子的门已经打开了。
「因为天堂就是这样啊，」艾美说，「在暮光里打开一幢房子的门，你所爱的人全在里面。」她紧紧拥抱他，「你该回家了，爹地。我竭尽所能把你留在我身边，留了太久。现在你该离开了。他们在等你。」
「谁在等我，艾美？」
有个女人出现在门廊上，怀里抱着一个宝宝。艾美后退一步，摸摸他流泪的脸颊。
她说，「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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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寒风中醒来，一张眼就看见满天星光。成千成万，百亿万颗的星星。星星缓缓转动，在她脸孔上方旋绕，还有的正在坠落。艾莉希亚看着星星坠落，暗暗计秒。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她的目光随着流星划过天际，看着它们坠落。就在这样的过程里，她知道自己还躺在原来的地方，她还活着。
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她坐起来。天晓得现在是几点。月亮下山了，天空一片墨黑。什么都没改变，她还是一模一样。
然而。
艾莉希亚，到我身边来。
叫唤着她名字的这个声音，在风中轻声低语。
到我身边来吧，艾莉希亚。其他人都走了，妳将是我的唯一。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
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
艾莉希亚爬出涵洞。五十呎外，士兵正在吃着林地上的野草。听见她的动静，牠扬起头，像是在说：哈，妳来了，我正开始觉得奇怪呢。牠跨着矫健的步伐朝她而来，大大的马蹄踢起一团团白色的雪花。
—你这个乖孩子，她说。她摸摸牠的口鼻，鼻息喷在她掌心，带着泥土的香气。你这个漂亮高贵的乖孩子，你还认得我。我想我们的责任还没了呢。
她的背包躺在涵洞里。她没有枪，但是枪弹带还在，刀还插在刀鞘里。她把枪弹带横背在胸前，紧紧贴在身上。她爬到士兵没戴马鞍的背上，弹一下舌头，让牠转而向东。
到我身边来吧，艾莉希亚。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到我身边来吧......
你真他妈的说对了，我会去找你，她想。身体前倾，牠丰盈的马鬃覆满她的手。她踢了士兵一脚，要牠迈开步伐，然后小跑步，最后变成阔步奔跑，在雪地里飞驰。
你这个王八蛋，我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