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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的意思是说,我每星期都会去听院长讲课啦。」
但我完全听不懂呀,年轻学子在心里对自己道。
长袍男子将他苍白的手掌放在桌子边缘,露出手腕上的刺青,终于开始讲话了。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冰冷锐利像是冬夜寒星,深深刺入年轻学子骨子里。
胖脸颊的书记儿子上半身倚着桌缘,蓝色眼珠瞪得很大,像是服饰人偶脸上的两颗豆子。
「末日将至......」灰袍男子说。
「怎么会?」学子回答,「『末日』......根本就......」
两人目光一接触,他越讲越小声:「......就没有科学根据。」
「这世界上没有谁了解科学的一切奥秘,」长袍男子的语调彷佛充满懊悔,「即使罗偃院长也一样......另外,别将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告诉他。」
「为什么呢?」
灰衣男子眼睛一瞪射出怒意,接着桌面居然晃动起来,啤酒从杯中洒出。年轻人本就一脸迷惘,这下更是惶恐。
「你不必担心。」腕上有刺青的男人嘴角上扬,「只要你善尽本分,就能得到勒胥的守护。只要将信心寄托于我们,就可以得救。」
「我会办妥的。只是......其他人呢?不能得到修会的拯救吗?」
「修会只挽救值得的人。」穿着袍子的男人回答,「其他人会在哀嚎中死去。」
* * *
过了许多天,总队长不断派人过去探视,每回都带来同样的问题:梭尔分队长复原情况如何,是否可以继续值勤?而信差回去也总转达一样的回复:梭尔分队长的病情有起色,但还没办法回到岗位上。
卡佛去拜访过几次,但却被仆人以相同的借口请回去:梭尔家的少爷还觉得虚弱,目前不适合与老朋友见面谈天。
克斐隆护城军渐渐习惯了没有伊葛继续嬉闹的日子。起初大家还会拿这悲剧的爱恋来开玩笑,久而久之话题就冷了。城门边酒馆的女侍菲妲有几回默默拭去小眼睛里的泪珠,却也过不了多久便得到慰藉,毕竟还有许多挂着肩章的护城军官兵在店里来来往往。
直到某日,总队长换了个方式询问千篇一律的问题:梭尔分队长是否还打算继续值勤?犹豫良久后,伊葛才给了肯定的答复。
信差请他翌日去练习场报到。既然是模拟战,自然使的也是钝兵器。伊葛以前发过牢骚,认为拿着没开锋、砍不伤人的东西,怎么能够体验到刀剑无眼?如今单是想象要与持着钝剑的人对峙,伊葛都止不住颤抖。
度过无眠的一夜,早上他派仆人送信笺给部队:梭尔少爷的病情复发,比之前更严重。不过仆人还没跨出大门门槛,已经被伊葛的父亲给拦下来。他气急败坏、深觉颜面无光,硬生生将那张便条给抢过去。
「儿子啊!」梭尔氏的一家之主额头青筋暴现,双眼像是要打雷似地站在伊葛房间门口,「儿子,你今天要给我解释清楚。」他吸一口气,「以前我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你现在这什么怪病到底代表什么?是故意怠忽职守、不愿克尽贵族子弟的本分?我希望不是这么回事,但若不是的话,你为什么会不肯参加训练?」
伊葛望着父亲,发现他气色变差、彷佛老了许多,肩颈绷得很紧,皮肤不再光滑,蹙起的眉毛之间皱纹越来越深,闪烁的双目忿忿不平。他继续吼道:「老天!这几个星期我一直偷偷观察你,倘若你不是我儿子、我不知道你以前是怎样一个人,我对卡尔斯发誓,我一定会认为你嘴里说的『病』根本就只是懦夫的借口!」
儿子听了整个身躯往后一抽,宛如被人掴了一巴掌。尽管他伤心难过、深觉受辱、想要大叫否认,内心深处却知道父亲只是实话实说。
「我们梭尔氏从未出过懦夫,」父亲克制着脾气,音量变得很小,「你得振作起来,否则......」身为一家之主的他即将说出那句严苛得无可挽回的一句话,因而激动得嘴唇微颤、额侧青筋跳动得更加剧烈─伊葛的父亲本打算将儿子驱逐出家门,可是最后一刻回心转意,只是不断强调同样一件事,「梭尔氏没有出过半个懦夫!」
「别为难他了。」声音自伊葛的父亲那魁梧身影后面传来。
他的母亲平日总是拱着肩膀、毫无血色,而且没有打断过男人的对话。
「别再苛求他了吧。无论儿子身上出了什么事,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
她没有讲完,原本想说的是她终于没有在儿子身上感受到如肉食猛兽的残暴气质。也就是那样的氛围,使得母亲觉得儿子好遥远好可怕。然而她也决定不要将话说绝了,只是凝望着伊葛,眼神中充满渴望与同情。
伊葛抓起长剑,匆匆走出家门。
然而那一天的实战演练依旧没有梭尔队长参与其中。他跨出家门以后并未朝着部队的方向走去,而是在空旷街道上晃荡之后到了城门附近。
最后伊葛停在酒馆前面,究竟为什么他会朝着那扇熟悉的大门靠近,年轻人自己并不明白。
一大早酒馆里没有客人,只看见一个弯腰身影在角落的两张桌子之间。他朝那儿走过去,对方还是没有站起来,哼着没有歌词的旋律继续擦地板。直到伊葛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歌声才停歇,菲妲满面通红、高兴得快要不能呼吸,将破抹布往地上乱丢。
「伊葛先生!」
他挤出微笑,点了一壶酒。
阳光透过窗户,打在桌面上、地板上以及弯曲的椅背上看似一个又一个金黄色方块。有只苍蝇嗡嗡乱飞,不停撞在玻璃上。伊葛轻轻咬着酒杯边缘,眼睛无神地瞪着桌巾上的花纹。
终归要面对那两个字。伊葛在心中不断复述,心痛得好像睁不开眼。懦夫、懦夫、懦夫。老天,他居然变成了个懦夫!那颗心脏不知道已经坏了几回,也已经有人见证自己多窝囊,最有力的证人其实就是梭尔队长自己。过去的梭尔队长是个英雄,也是无畏与英勇的化身啊!
他的牙齿放开酒杯以后又咬住指甲。懦夫可悲可鄙,以前他见识了许多人的怯懦面,注意过心怀恐惧的人会出现怎样的行为与反应:血色尽失、踌躇不前、膝盖软颤。也因此,他知道自己成了懦夫之后是个什么德行。恐惧是个可怕的怪物,外界观之以为不值一哂,但存于内心却如同刽子手,谁也无法抵抗那折磨凌虐。
伊葛不禁摇摇头。换言之朋友如卡佛也曾经体验过这样的害怕畏惧?或许所有人都有过同样的情绪?
第十次了,菲妲又提着抹布过来将梭尔队长的桌子给擦得干干净净几乎要发光。他总算对女孩脸上羞涩中带点挑逗的目光作出回应:「干嘛鬼鬼祟祟的呢,小姑娘。到我这儿坐下吧。」
菲妲就座的速度如此之快,橡木椅子嘎吱嘎吱叫了起来:「先生今天想怎样找乐子呢?」
伊葛想起自己曾拿着飞刀匕首朝人家头上乱射,这段记忆引起他身子一冷、心中惴栗。
瞧见他面色不好,女孩喉咙娇喘,立刻非常同情地叫了起来:「伊葛先生,您病了好久!」
「菲妲,」他低着头,「妳会害怕什么东西吗?」
女孩笑得很高兴,以为梭尔队长终于愿意与自己谈情说爱。
「我啊,怕有一天会惹伊葛先生您不开心,然后就被老板娘赶回家啦。」
「说得也对,」伊葛耐着性子换了口气,「那还会怕什么别的呢?」
菲妲眨眨眼睛好像听不明白。
「嗯,我是说,像怕黑这样子,」伊葛试着解释,「妳怕黑吗?」
她脸一沉,似乎挖掘出什么往事,不大情愿地压低着声音:「怕啊。不过伊葛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子问我呢?」
「那怕不怕高?」他就彷佛没听见女侍的疑问。
「也会怕高。」菲妲淡淡地承认了。
一阵尴尬沉默弥漫,菲妲盯着桌子,伊葛以为她不打算继续说什么了,没想到女孩身子抖了下后娓娓道来:「其实呀,我特别怕打雷,尤其是毫无预兆忽然传来的雷声。艾妲说以前我们那个小村子里头,有个女童被雷打死......」她呼吸急促起来,手掌捧起发红的脸颊又补了句,「现在最怕的其实是......怀孕。」
伊葛听得一愣一愣。菲妲也察觉自己讲得太直接,改口滔滔不绝又说出一大串话。
「我还怕臭虫、蟑螂、醉汉、都不说话的怪乞丐,也怕很多店里的老板娘。还有老鼠。可是老鼠其实没有那么糟糕啦,我也慢慢习惯了。」
「习惯了?」伊葛复颂起来,「那妳怎么......妳受到惊吓,会有什么感觉?」
她迟疑地笑了笑:「就害怕啊,其他嘛......觉得身体没力气之类的吧。」说着说着她脸又烫又红,或许女孩解释不清楚,却直接展示出恐惧时的另一种反应。
「菲妲,」伊葛静静地问,「之前我朝着妳丢飞刀,妳会不会怕?」
女孩身躯微震,神情彷佛回忆着此生最美好的时光:「当然不怕啊!我知道伊葛先生绝对不会失手。」
老板娘从厨房里头发出吼叫,菲妲连声道歉溜走了。
一块一块的阳光缓缓从桌子爬到地板上,再从地板上爬上了椅子。伊葛坐着,垂头丧气,手指在空杯杯缘来回。
菲妲没办法了解他的心情。也许活着的人都不可能了解他的心情。在原本的世界里他高人一等,然而那个温暖可靠的世界不知何时被抽换掉了,他坠进的新世界充满刀尖、锐石以及手术针,每个角落阴暗处都潜伏着什么东西,夜里鬼影幢幢逼得他必须满室灯火通明无法入睡。在这儿,他微不足道、可怜兮兮,如同断翅苍蝇那样无助无奈。倘若被其他人看透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厚重木头大门啪地一声打开,护城军一干人涌入,卡佛也在其中。
伊葛坐在原位,但不由自主身子往上抽了抽,好像下意识想窜出去。不过才一会儿光景,弟兄们将他团团包围,大家的寒暄问候不绝于耳,每个人都在他肩膀上打一拳当作招呼,最后肩头疼了起来。
「我们刚刚还聊到你呢!」卓恩嗓门最大,压过别人讲话声,「难怪会有那句俗话,说人人到、说鬼鬼到!」
「先前听说你好像差一点没命了呢。」有个年纪小些的新人见到他很欣慰。
「记得要吸气啊!」拉冈笑道,「只要是人都会死,不过能坐在酒馆里大概就是好多了。」
「他坐在酒馆是不想和朋友打照面吧。」卡佛语气颇酸,大伙儿白了他一眼。
伊葛心不甘情不愿但仍旧得朝老朋友那张脸望过去,结果却非常讶异地发现卡佛表情怪异,彷佛刚才抛出了个疑问、耐着性子等待回音。
菲妲与艾妲东走西忙招呼客人。有人高举酒杯,表示要敬大病初愈的梭尔队长,于是众人干杯,但伊葛自己却呛到了。他余光瞥向卡佛,发现老朋友依旧目光锐利,深刻地观察自己一举一动。
「所以你变成了寄居蟹,躲起来就不出声了?」拉冈爽朗地问着,「没有弟兄陪伴的护城军,会像玫瑰插在尿壶上枯萎褪色哦。」
明明不是多幽默,新人欧尔与柏尼弗却捧腹大笑。
「我拿我的马刺来赌,他这阵子一定是在写小说。」卓恩叫了起来,「有时候晚上巡逻经过他家,看见他点灯点到天亮哦。」
「我倒怀疑咱们的伊葛是不是美女相伴、夜夜笙歌呢。」另一人故意装出情圣语气道。
眼看大家这样喜悦吵闹,被围起来的伊葛却只能苦笑,心情十分忐忑。尤其卡佛老瞪着他,伊葛浑身都不自在。
「蒂里亚托我们问候你,」卡佛看似无心地说,「之前她去了练习场,问了些有的没的,主要就想知道怎么练武时间居然找不到伊葛呢。」
「话说回来,我们到底该怎么和总队长交代啊?」卓恩猛然一问。
伊葛咬紧牙关,满心希望自己可以从这酒馆瞬间消失。但若莫名其妙起身出门,好像将大家的善意关怀弃如蔽屣一般。
「拿酒来!」他对老板娘吆喝。
之后两个钟头里,伊葛•梭尔得到目前为止人生最重要的顿悟:原来酒这种东西喝得够多,就可以压得住灵魂的不安与恐惧。
薄暮时店里所剩无几的卫兵们走出忠诚之盾,摇摇晃晃地在外头玩耍,伊葛叫喊嘻笑得不比别人要少,也不时留意到卡佛以眼角余光注意自己。然而酩酊的伊葛不以为意,他盼了好久,终于盼回对于自己力量、胆量的自信,以及这份心灵的自由,尽管或许只是虚妄。
瞧见这群喝醉了的护城军时,平民百姓赶紧闪到路旁,免得一个不小心就会与他们相撞。河堤上,工人正忙着将街灯一盏一盏点亮,结果差点儿被护城军打闹掀翻梯子。伊葛开心大吼大笑,灯火在眼前舞蹈,转着圈圈、一下鞠躬一下屈膝像是华尔滋。晚春微风中掺杂许多种气味,伊葛大大打开鼻子与嘴巴吸了口来享受,里头有太阳暖过的河水、初生的翠绿草地、濡湿的岩石,还有松脂、香水,甚至也闻得到牲畜刚排出的粪便。他用左手挽着卡佛,右手勾着其他几人,满心相信自己已经摆脱怪病,而大病初愈的自己当然更要及时行乐。
忠诚之盾酒馆的对面,距离朵莉亚与未婚夫下车处不远的地方,路面上的一个洞积满了水。坑洞之深好比人心懊悔、积水之泞媲美餐宴油汤,而且明明最近风和日丽,竟然还是没有干,只是浅了些许而已。既然能够从初春存活到入夏,说不定就能支撑到秋天来临。
黑色混浊的泥水表面反射出渐渐黯淡的夕日,一个喝醉了的裁缝摇头晃脑地走至坑洞边。
任谁都能一眼看出裁缝的身分,因为他细长脖子还挂着用旧了的布尺,一件大帆布围裙系在颈后。看年纪不可能是师傅等级,应当是学徒,他盯着那泥池看了看,默默打了一个嗝。
卡佛见状高声笑了笑,一干弟兄也跟进。本来事情该在此划下句点,然而那学徒抬起头,眼神迷蒙、不发一语。护城军的几个人刚好要朝酒馆门口晃过去,于是也经过泥塘旁边。
偏这么巧,当伊葛与他擦身而过,昏昏沉沉的裁缝学徒失去重心,一大步踩进那池泥巴里,于是污泥如喷泉般溅出,一大片打在梭尔队长身上。
伊葛从头到脚都脏了,外套、上衣以及脖子脸蛋都沾满臭泥。一团团又大又冰的泥块在两颊滑动,伊葛彷佛冻结在现场,没办法将锐利视线从那烂醉的学徒身上挪开。
几个卫兵立刻将对方紧紧包围,注意着伊葛的反应、同时也好奇眼前这小子怎么回事。但这年轻裁缝的精神比起梭尔队长要模糊太多,所以胆子也大得出奇,被这么多人拦着也不怕,或者他根本就没意识到也未必,居然一派学术研究的模样,抬起脚要看看自己的木底鞋子沾了多少泥巴,于是又搅动泥潭往伊葛身上喷了更多。
「既然想学猪玩泥巴,干脆把他推进去算了。」卓恩提议道。年纪较小的柏尼弗跑上前,觉得这很好玩的样子。
「让我来?」
「人家惹的是伊葛啊。」卡佛语调平淡地说。
梭尔队长的笑容有些狰狞,他朝裁缝走了一步后却立即清醒,冷酷的现实渗进内心,渐次覆盖暖春和重拾的自由与勇气。伊葛莫名惶恐起来,担心自己又会透露出恐惧,然而这么想的时候那股吸去一切力气的虚弱已经凝聚在他肚子里。明明只消伸出手,揪住对方衣领就好了,但伊葛整条手臂冒着冷汗,怎么也不肯听话。
卡尔斯在上,请帮帮我!
他用足了意志力终于朝着那人后颈伸了手,濡湿的手掌抓着学徒的外套领口,就在那一瞬间年轻裁缝又扭又甩地将伊葛的手拨开来。
其余卫兵看着没讲话。伊葛感觉得到冰凉的汗珠在背上一颗接一颗滚落,连成了小河。
「算了吧,」他勉强镇定情绪挤出谎话,「这人醉醺醺的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几个弟兄交换眼神,但那学徒不知究竟是听着伊葛讲话想要反驳、还是真对自己的鞋底这么有兴趣,竟然又故意将脚抬到水面上。
其他人都在千钧一发之际退开,只有伊葛因为出了神,站在原地给更大一波黏糊泥浆打过全身。裁缝身子转来转去,看似连保持平衡都有困难,不过两眼看着自己捅出的娄子却得意洋洋地傻笑起来。
「这家伙会被杀掉!」卓恩低声警告,「糟糕!」
伊葛覆盖在黑色泥浆下的脸、耳、颈都像是着火那般烫。动手呀!他的理智、经验、常识都这么吶喊:打他!好好教训他!看他什么时候不省人事,再让伙伴们拉开自己就好了!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呢,伊葛?对方做的事情不可饶恕,超过底线了,还忍耐什么,杀了他!
弟兄们沉默,学徒依旧神智模糊傻笑着。
伊葛的手搭在剑柄上却僵硬如木。不该如此!他脑海中有另外一股更强烈的声音下判断道:你怎可以对一个无法自卫的平民挥剑?
......对一个无法自卫的人。无法自卫的人......
学徒三度抬起脚,而且直视着伊葛的眼睛。显然他的意识涣散到了根本无法理解面前是一群有武器的卫兵,能理解的只有喜悦来自于刚才自己做了两次的行为,也就是将泥巴泼洒在别人的脸上、衣服上。
眼看他第三次要乱溅泥巴,卓恩队长按捺不住,冲上前口齿不清鬼吼了一阵,拳头往裁缝师的下巴挥过去。裁缝学徒往后一倒,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是大吃一惊。他倒在那儿,躺成大字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伊葛深呼吸之后也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是淤泥。周围有十双眼珠子眼睁睁瞪着脏东西顺着他外套流苏往下滑落。
打破沉默的也是卓恩。
「你差点儿杀死他了吧,伊葛,」卓恩不知是替谁找借口,「看你浑身绷紧成那样子......他或许是自己找死,但要杀他也不是此时此地,毕竟他喝得太醉了啊,还是个平民,你居然想要拔剑对付人家......伊葛!你有在听吗?」
伊葛继续望着双方擦身而过的那潭泥浆,心想真感谢上苍,居然叫卓恩误以为自己是气呆了!
其他人闻言也上前轻轻抓着他又脏又湿的袖口。
「伊葛,你疯啦?卓恩说得没错,你不能杀他哦,要是这样子就杀人,最后城里就没半个工匠啦,对吧?走啰,伊葛,嗯?」
欧尔和柏尼弗早就待在酒馆门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其他人。但这时候,有人拉住伊葛的手臂。
「等一下。」听卡佛这么说,大家都讶异地转头。
「等一下!」他重复一遍,而且更大声了,「卓恩、还有几位弟兄,你们真的觉得梭尔队长这种行为正确吗?」
其中一人嗤之以鼻︰「胡说什么,而且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这样子对长官讲话,质疑他的行为对错?要是他动手了,这个白痴已经断气啦。」
「他欺负这小伙子也不对吧,」卓恩调停道,「卡佛你说够了就走吧。」
接下来的演变出乎大家预料,卡佛竟然从大家中间走过去,到了刚才裁缝所站的位置,稍微弯曲膝盖后,他的脚踏起一大片泥水。
现场和古墓一样安静。泥浪拍过伊葛全身,黏在他外套上、流过脸颊的新伤疤、金发糊成一块一块。
「怎么─」一个卫兵看傻了眼,「呃,这到底......」
「伊葛,」卡佛语调平缓,「你还打算继续发呆吗?」
他的声音同时很近又很远,仿佛伊葛的耳朵里塞进了棉花。
「你们看看,他根本只打算站着不动啊。」卡佛淡淡道。接着,他又一次溅了伊葛满身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