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罩上一层薄雾的窗外很快被夜色吞没,马车颠簸过路上高低起伏,伊葛瑟缩在角落,空洞的眼神注视路边那片无边无际无变化的灰茫茫。
距离那一天、更精确地说是那一晚已经三周了。当时伊葛觉得他的世界完了、他的人生完了,只能丢下家族与故乡、抛弃军人身分和原本的地位逃离克斐隆,那份可怕煎熬的情绪至今终于稍微缓和,但伊葛仍然只能坐在马车里面积着灰尘的角落,用拳头抵着下巴凝望窗外试着什么也不要想。
包袱塞不进后面,所以他只好夹在两腿中间,这姿势自然不好坐。行李箱堆满布袋和篮子,都是一名行商人的货物,他虽然年纪大却一脸凶神恶煞又满身纠结肌肉,而且就坐在伊葛对面。伊葛知道自己当然可以要求对方腾个位置给自己放东西,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争取自己的权益。
老商人隔壁是一个年轻漂亮、态度有些羞怯的姑娘,看起来是提早离开父亲的桎梏,想要自己谋生、找老公、甚至去冒险。她本来对伊葛挺有兴趣,但眼看男方一点回应也不给只好算了,后来用纤细手指在车窗玻璃上乱画起来。
伊葛旁边则是个神情抑郁、看不出年纪的男人,鼻子灰灰青青的挂在脸上像粒小水滴,他的手指很短而且沾着墨渍。伊葛推测这人大概是出差的书记吧。
马车行驶顺畅,商人靠着窗子打盹,小姑娘打苍蝇打不着,书记一脸茫然望着外面。伊葛背很痛、腿也因为一直不能伸展都肿了,过去与未来在脑海里不停转动。
他在克斐隆住了二十年,没有真正远行过,现在有机会可以好好看看这世界,心里却是害怕多过于雀跃。外面世界看起来很不安稳,好像只是荒凉土地上一个又一个的小镇小村、客栈与驿道,然后路上有些行人,每一个都态度冷漠甚至恶劣,伊葛自然非常不适应,觉得过得辛苦疲惫,始终提心吊胆。马车摇摇晃晃,他摀着眼睛,内心哀戚盼望这一切化为愚蠢的噩梦。有那么一瞬间,伊葛真以为即将醒在温暖的床铺上、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斗猪壁毯,只要一叫唤就有仆人端着银盆与净水来给自己擦脸,然后他不再是窝囊懦弱的胆小鬼,而是过去英姿焕发的伊葛•梭尔。这梦境太幸福,他深陷其中、嘴角微扬,手掌轻轻拍着脸蛋像是怕自己又睡着似的。
然而手指拂过长长的伤痕,他身子一震,瞪大眼睛。
商人轻轻地打呼,女孩儿总算抓到苍蝇困在手里,还仔细听着牠逃不出去不停窜飞的嗡嗡声。
老天!伊葛过去的快乐时光、意气风发的人生就这么支离破碎以后坠进无底深渊了,回首只剩下不忍卒睹的羞愧与痛苦,往后的日子恐怕也同样晦暗动荡、颠沛流离。但为什么呢?
伊葛在心中不断问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种种不幸的根源是他往日勇敢灵魂中突如其来、不明所以的恐惧,但世上真有如此莫名其妙的心志衰败?成因又是什么?
与那陌生人的决斗。伊葛脑海闪过那天的情景许多次,每回都不禁问自己︰不过输了一场,意气就能消沉至此?明明只是一场荒唐突兀的闹剧,而且根本没有人看见吧?
他紧咬牙关凝望窗外,外头只有苍郁的森林绵延。
马蹄走得平稳,行商醒来以后打开个布包,里面是块面包以及烟熏鸡腿。伊葛故意别过头,他也饿了。小姑娘总算杀了苍蝇,跟着从行囊中取出一条奶油卷和一块乳酪。
看得出来书记也思考要不要拿东西出来吃,就在这时候本来规律的蹄声忽然乱了。
马车猛烈摇晃起来,一开始还跑直线,接着突兀地朝旁边一甩,前座车夫口齿不清大叫,但听得出极其恐慌,同时后方、侧面都传来马蹄声,商人面色白得像粉笔,抓着鸡腿的手还泛着油光却颤抖得厉害。
年轻女孩吓得不停左右张望,奶油卷咬了一半在粉嫩红唇上留下斑斑白点,书记也喘着大气。伊葛还不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大事不妙,肩膀紧紧挨着旧椅垫不敢乱动。
马车碾上道路中的什么东西,跳起来几次以后猝然失速,伊葛差点儿一头往行商身上撞去。
「勒马!」车子后面一个男子声音恶狠狠叫道,「勒马!停车!」
马儿惊恐地嘶叫着。
「老天!」商人惨叫,「不会吧、不会吧!」
「到底怎么了?」小姑娘呼着气问。
「碰上山贼了。」书记回答得冷静,好像坐在办公室里似的。
伊葛全身大大抽了下,悲惨、怯懦的心脏彷佛要跳出咽喉却又一瞬间往肚子摔了下去,身子瘫软在座位上,眼睛紧紧闭着不肯打开。
车厢又摇晃一阵以后终于停下来,车夫对谁哀求乞怜、片刻后发出惨叫便没了声音。紧接着,车门被人向外使劲掀扯。
「打开!」
忽然一只手掐着伊葛肩膀摇了摇。
「这位先生!」
他很勉强地睁开眼睛,一张苍白的脸上两颗眼珠子不停在面前眨呀眨。
「先生,」姑娘低语道,「求求你,跟他们说我是你太太。拜托,真的嫁给你也没关系!」
寻求强者保护,是弱者的本能。女孩抓起伊葛的手,如同溺水的人即便朽木也不放过。她眼神哀怜,急切盼望着救赎,伊葛剎那间觉得浑身发烫、好似被丢入油锅,指头在身边乱窜找着武器,却在碰到剑柄的一瞬间彷佛灼伤般赶紧抽手。
「先生─」
伊葛别过脸。
车门又被拉扯,一个人在外面大吼大叫,然后从脏污小窗透进的稀微光线给一道影子挡起来。
「别躲了,给我滚出来!」
一听到吼叫伊葛就开始颤抖,恐惧如同巨浪拍打下来,而且一波比一波更高,冷汗从背上、从腰间不停冒出来。
「我们迟早得开门。」书记依旧显得无动于衷。
商人手中还抓着那只鸡腿,听了书记的话以后眼珠子翻到头顶上去了。
书记将手伸向门把,就在此时小姑娘暗忖不可能从同车年轻人得到援助了,也看见对面座位底下有一个阴暗的凹槽。
「等一下啊,」书记安抚外头的盗匪,「门把有点卡住,给我们点时间。」
姑娘一溜烟往对面的凳子底下钻进去,外头那条垂下来的垫布恰好将她给完全遮住,不掀开不会看见。
之后的事情,伊葛其实记忆并不很清楚。
他只记得自己在满溢的惊恐中忽然找到闪着一线希望的生路,尽管事后知道是假象,当下的伊葛却浑然不察,整个脑袋被执着给占据了:赶快躲起来呀!
所以他将那村姑从长凳下面硬扯了出来,简直像是把狐狸给拖出巢穴般,起初女孩当然拼命挣扎,咬他手肘、折他手臂、然后再钻回去,但终究伊葛力气比较大,也害怕得无法分辨对错,他缩进座位下面的阴影中,这才回神惊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伊葛没有立刻羞愤而死,只是因为接下来车门就被猛然扯开,于是他又大惊失色、瞬间失去思考能力。乘客全部被叫下车,伊葛透过挡在眼前如裹尸布的黑色垫帘看见巨大的钢头靴子踩进车厢内,一只覆满体毛的大手压在地板上,随后窜出一双浓眉大眼吼道:「哈!看这小鹿居然躲在这儿!」
他的意志再度崩溃。
因此被人拖出车厢的时候,他也并不挣扎反抗。到了外面,马儿仍惊恐地甩着头,眼珠子瞪着倒在道路中央阻断去路的大树干。车夫苦笑着,眼睛都哭肿了,乖乖让强盗绑起来。行李厢内那些包袱、货篮一个接一个被扔出来,有些已经如同市集上兔子扒过皮除去内脏,堆在路旁土地上。
歹徒将伊葛也推在地上,可惜从他这儿能得到的财物不过就家传宝剑以及外套上的镀金扣子,书记交出了钱包,商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着他那些装满满的箱子被撬开。两个山贼一左一右架着女孩,她不停转头、眼神带着无声的哀求。
对方总共有五个还是六个,但是伊葛的精神状态记不得任何一人的面孔。盗匪洗劫完毕以后,各自将财物装袋挂上马鞍,然后围聚在车厢旁边。书记与商人被绑在一块儿,车夫则捆在路中央的树干上,可是他们根本懒得管伊葛,反正这年轻人显然无力逃亡,双腿动弹不得。
盗贼围成一圈、纷纷伸手进去一顶帽子里面,伊葛看了看,隐隐约约会意过来他们是在抽签。蓄着黑色胡子的坏蛋心满意足笑了笑,架着女孩的两人放开她的手肘。黑胡子扣住她肩膀,把她当成玩具似地拖往车厢。
伊葛看着那姑娘瞪大眼睛、嘴唇颤抖,不敢抗拒只是重复着几句求饶的话,最后还是被黑胡子推进车厢中,其余几个山贼在外头的草地坐下。马车晃动、弹簧嘎嘎跟着节奏叫,里头传出尖细的哀求声。
那些家伙又抽了好几次签。伊葛失去时间感,思绪分裂了,他好几次看见自己朝着那帮恶徒冲过去,打断他们肋骨、折断他们脖子,一回神发现全部都是妄想,原来他仍瘫软在地上,手指抽筋似地紧紧掐着杂草,身体规律地前后摆动。明明没有被绑住,却因为这股病入膏肓的恐惧而失去行动能力。
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又涣散,记忆空白、理性全失,只看见树枝一直往脸上飞来,看来他最后还是忍不住逃走了,不过双腿并没有真正听话,就像在噩梦中那般随时可能脱力摔倒。此时煎熬他的除了痛苦与恐惧,更严重的是一股无可抑制的欲望─他希望自己消失、不再存在、最好从来没出现在这世界上过。上苍慈悲,现在的他到底是什么身分?经历了这一切的他变成了谁呢?他被恐惧这怪物侵入灵魂、心胆俱裂,一步错步步错,前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黑暗再度降临,掩盖了一切。
* * *
住在小溪边茅屋的隐士偶尔会在森林中救到人。
有一回是凛冬清晨,他在森林里中找到个年轻丫头,大概十四岁而已,身体又白又冰如同一尊石像靠在树干上,手中抓着空篮子。她是谁、为什么落得那下场,隐士始终没得到答案。
另一次进林子发现一位女年轻小姐,全身不是瘀青就是血,精神错乱话说不清楚。虽然带回小屋照顾,隔天还是得埋了。
第三个找到的是男性。
而且是个年轻强壮的男子,比起隐士自己要高得多重得多,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才拽出树林。老人家一边喘息、一边以溪水替他擦洗,那落难人这时候睁开了眼睛。
老隐士高兴极了,总算不必将人给埋葬!他高举着手臂非常开心、大呼小叫,因为自幼无法言语的他只能透过这种方式表达情绪。
小溪流经处长了许多苇草,深绿色尖端下垂像是低头哀求,它们想要随水而去,然而隐没在土壤中的草根紧紧抓住不肯放。水上还有许多蜻蜓静静休憩,牠们身体晶亮彷佛侍女的华服。
连续好几天,伊葛•梭尔坐在水边看着芦苇与蜻蜓,偶尔动了起来,是为了透过深暗如镜的水面凝望自己。脸上那条细长疤痕依旧清晰可见,尽管两颊长出稀疏的棕色胡根也遮掩不了。
隐士看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但伊葛还是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才习惯,见着他时不缩起来。老人家心肠慈悲,以干草为伊葛做出一张床,也愿意和他分享食物,有河鱼、蘑菇甚至蛋糕。蛋糕是哪儿烤出来的伊葛始终不知道,但时间一到总会有。隐士并不要伊葛什么回报,只是做手势希望他能帮忙到小溪对面捡柴薪、或者将堆在屋子外面的木柴劈一劈,然而他很快了解到伊葛连这样简单的工作也没办法使得上力。
小溪上面以三条细树干用绳索连接成为简单的吊桥,事实上即便没有桥,溪水也不过到伊葛的腰际,而桥也就稍微高出水面几吋罢了。可是伊葛却说什么也没办法信任那条晃动的小桥,将自己的体重压上去。
隐士从远方看着明明强壮的年轻人一而再再而三试图渡过小溪却不得其法,起初他走上去一步、最多两步以后就会吓得赶快逃回来。后来他解下靴子挂在颈上试着直接涉水而过,但水很冷所以他一下子就小腿抽筋。对于此情此景,隐士究竟有何感触无人能知,毕竟他习惯将所有思考留在自己心中。
翌日伊葛终于到了小溪彼岸。他牢牢钳住木条,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曾经威武的军官湿了的身、慌了的心都狂乱颤动,摔在对岸土地上才敢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