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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葛抽了一口气，不过随即感受得到对方并没有奚落或殴打自己的意思，可是同时内心却生出一股不同于以往的焦虑，并非惯常的恐惧感，似乎是希望目睹自己羞愧与绝望的人能尽快消失在夜色中。为了让对方体认到不受欢迎，伊葛索性掉了头背对他。
过了一分钟，对方的视线却还伫留，伊葛也持续不安。
这感觉像是被丢进油锅般煎熬，伊葛耐性用尽后还是转身讲话了：「我......」
但他马上收了声，不知道自己该讲什么好。陌生男子也不打算帮他接下去。
「你......」他语气坚定了些，「你可以帮我。」
陌生人眨了下眼睛，客气地回应了：「帮你?」
努力站起来以后，伊葛又走回水井边，将石块捧起。
「你可以帮我个忙，就推我一下。只要把我推到井里就可以了。」
夜幕下的陌生男子没有回话，伊葛飞快补上一句：「我是认真的，你懂吗?我真的得─我需要你帮忙，拜托。」
对方的凝重目光自石头飘向伊葛的脸，再转移到水井，最后又回到他身上。
「我真的需要一个人帮忙，」伊葛哀求起来，「真的，我走投无路了，但是我自己跳不下去，求求你。」
「我想我没办法帮你。」陌生人淡淡地回应。本来伊葛心里燃起的一丝希望，就这么浇熄了。
「那......」他也静静地说，「那我得再试试看，请你先离开好吗。」
对方摇摇头：「我想没有用。我不认为你再试下去就能成功，伊葛。」
伊葛放下石头，连口水都吞不下去，惊恐地瞪着陌生男子。
「你确实是伊葛•梭尔没错吧，我应该没认错?」那男人语气好像不当一回事。
伊葛敢对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男人，但对方宛如读了他的心思一般浅笑起来：「我叫作罗偃，是本地学院的院长。」
伊葛沉默了。他眼前闪过的是高耸建筑窗口的女性身影。院长从容地走到水井边，孩童似地坐上去。
「我们聊聊吧，伊葛。」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伊葛挤出话来。就着路灯光线，他看见院长一口白晰牙齿，罗偃笑了笑、摇摇头，好像觉得这问题天真得不可思议。伊葛猜到了，于是颤抖一阵，嘴唇彷佛麻木，「你是巫师?」
「该叫作『法师』才对，」院长纠正道，「除了法师、也是教师。伊葛，你又是谁呢?」
伊葛完全没有眨眼，瞪着那张平静无波且深不可测的面孔。自己之所以来到这座大城市，为的不外乎是与这位法师见面，但其实内心一方面期盼、一方面又恐惧真正见到罗偃。而在高处窗口看见朵莉亚，更是改变了他原本的计画，使伊葛放弃了希望、忘记了自己追寻的一切。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自己终究见到大法师了，面对着这位穿着奇妙服装、站在阴影下的老先生，也给他看见了自己连寻短也不能的可悲模样，接受了对方有意或无意透露的同情之后，伊葛的舌头顶着上颚讲不出话来：究竟该如何回答院长提出的残酷质问呢?
院长叹了一口气。
「嗯，伊葛......?我对你的过去能略知一二，但现在的你又如何?」
「现在......」伊葛觉得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于是重新起了个头，「现在的我只想死。」
院长的微笑，在伊葛眼中比较像是冷笑。
「不可能，伊葛。在你脸上留下伤痕的那一位，手法天衣无缝。」
伊葛摇着头伸手摸摸脸颊上的伤痕。院长稍微靠近了些，伊葛很高了，但罗偃只比他矮了微乎其微的差距。
「你知道那道疤代表什么吗，伊葛?」
罗偃走得更近，近得伊葛身子往后缩，院长却飞快地端起了他的脸：「别怕。」
扣着他下巴的手指相当有力，将他稍微往旁边扭了些，灯光清楚打亮了有疤的那一侧脸颊。沉默蔓延了几秒钟，然后院长松开手，好似很烦心又叹了口气，再度走回井边坐下来。
愣在原地的伊葛像是魂都飞了，望着眼前长者撇过头。罗偃告诉他：「伊葛，你被下了诅咒，这是非常强大可怕的法术，而那道疤痕就是印记，代表那股魔力。就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程度，然而他甚少与他人有所牵扯。你应该重重激怒了他吧，伊葛?」
「到底是谁?」伊葛低语问着自己，其实院长这番话他大半都没听懂。罗偃又叹气，显得耐着性子很疲惫。
「记得是谁伤了你吗?」
伊葛瞪着地面。过了一会儿，他浑身发抖抬起头：「这是诅咒?」
院长嘴角动了下：「你没这么想过?」
伊葛想起了那位老隐士，也想起了小村那位女智者检视伤痕以后惊恐的反应。「或许有吧......」他喃喃说完又低下头。
夜风吹来，灯火摇曳。
「有这么猜过。」伊葛又重复一遍，「是个看上去很老的人，不过剑术却......这么说我终于懂了。他也是巫师......我是说，也是魔法师吗?」
「你到底怎样冒犯了他呢，伊葛?」院长眉毛蹙了起来。
伊葛嘴唇动了，却没发出声音。与崇尊之剑的老旅人那场最后的对决，一招一式在眼前掠过。
「怎么会......」他好不容易又开口，「我......我根本不知道。一开始我也不想和他决斗，是他自己......」
院长上半身往前倾。
「伊葛，你听好：他不会插手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定是因为你做了什么事情，在他看来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我要问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伊葛实在说不出口。记忆一瞬间全部涌上来塞满脑海，兵刃交击的铿锵、卡佛的讥讽、人群的鼓噪、还有朵莉亚尖叫着「狄纳尔!」......
那老人也在场。没错，他一直在场。离去时还对伊葛投以难解的眼神。
后来在克斐隆城门附近的酒店里，那怪老头怎么说的?伊葛冒出冷汗，他记得非常清楚，彷佛老人才刚对他讲过那番话：我要敬梭尔队长一杯，恭贺他躲在勇气的假象后面成为懦弱的化身。
「他究竟是谁?」伊葛凄凉地问。院长没回应，伊葛抬起头，明白了罗偃等着自己回答，毕竟对方已经问过两次。
「我在决斗中杀了一个人，」伊葛的语调还是同样落寞，「可是决斗过程完全按照习俗进行。」
「仅只如此?」院长口吻尖锐，伊葛不由得瞇起眼睛。
「本来就蠢到极点，那个人本来就没带武器，我也不想和他打，更没想过事情要那样收场。」
他绝望地望着院长的双眼，看见路灯在罗偃脸上打出的光点逐渐消散。广场上，天空由黑转灰，房舍的轮廓慢慢浮现在褪去的阴暗中。
「你开始偿还，」院长还是一针见血，「为自己不考虑后果的暴行付出代价。他在你身上下的诅咒将使你永远胆怯，说不定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这是处罚，只想藉此瘫痪你，保护那些不像你同样大胆、以不同方式生活、无法或不愿习武的人。」
天终于亮了。院长起身，这次脚步显得沉重，伊葛的故事似乎在他心头成了重担。
「罗偃院长!」伊葛大叫，心里很焦躁，担心院长就这么一走了之，「罗偃院长，您真的是大法师吧。我......我已经受了很多苦，一直在找您，希望您可以帮帮我。拜托!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愿意，只要有办法将这个......这个伤痕给除掉!」
路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睡眼惺忪的卫兵从大门旁的亭子走出来，望着高贵的绅士与狼狈的旅人站在广场上对话，觉得这画面很奇妙。附近住户揭开遮板、掀起窗户，卖牛奶的妇人声音嘹亮，一下子许多人往广场集中，边打呵欠边列队，不少人都等着城门敞开。
院长无奈地摇摇头。
「伊葛，你还是不懂，你得明白是命运让你遇见他那样的人。『流浪者』施加的诅咒，只有『流浪者』自己才可能解开。」
城门的锁栓沉甸甸地滑下来，人群往那头涌过去。铁链上扣环铿铿锵锵，过来轮班的新卫兵就这么到一旁准备凉快。大门发出巨大的呜呜声后流畅近乎优雅地开启了。
「那我该怎么办?」伊葛低声问，「我得去找他，找到这个『流浪者』?他到底是谁?我该上哪儿才能遇见?」
阳光覆上屋顶，黄色与白色光点在铜制风向标上舞动。
「他究竟是谁，其实没有人真的肯定。」院长似笑非笑地说，「至于说要去找他......你又怎么知道他愿意听你讲话?」
伊葛头猛然一举。
「但，这，这......他害得我这么惨!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还不愿意和我说话吗?」伊葛摇头、心里窜起怒火，「就只为了一个学子?对，人是我杀的!但也是决斗啊!『流浪者』自己也与我决斗了，他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我在他面前也同样毫无防备，一命换一命也罢，把我搞成这样是生不如死、我反而嫉妒起那个学子了啊!至少他死的时候手里握着剑，还保有尊严，是他自己放弃了未来和被爱的机会。」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因为从院长脸上闪过一抹阴暗，那对细长眼睛也燃起了冰冷的火焰。给罗偃这么一瞥，伊葛那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我得找到他，」伊葛含糊地说，「无论如何得试试看，假如找不到......或许就死在路上也没关系。」
他越讲越绝望，院长听了微笑摇头。
「听起来，就好像油锅上的鱼觉得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罗偃转身准备离去，伊葛只能无助地望向他背影。
崭新的一天，号角轻轻吹响，铁铸的城门如大口打开，风尘仆仆的旅客能够在此休憩、要养家的生意人也即将远行。
才走了几步，院长忽然停下脚步，头转过来并且揉了一下额侧，好像思索着怎样解释才好。他对这尴尬一笑置之，伊葛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罗偃雍容转身，彷佛心神飘远了。
「其实你不去找流浪者也没关系。」他干咳了下，踏着有些摇晃的脚步，以字斟句酌的口气说，「每年欢腾节，流浪者都会到这座城来。」
伊葛听得呆了，舔舔干裂双唇，发着气声问道：「所以我可以见到他?」
「这很难说，」院长淡淡笑着，「不过有机会。」
伊葛感觉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剧烈：「欢腾节是什么时候?」
「秋天。」
心脏又跳了一下，然后静止。
「太久了，」他几乎呜咽道，「太久了。」
院长似是沉思般又揉揉太阳穴，嘴角扬起却不带真正笑意，片刻后好像作了个决定，突然拉起伊葛的手肘。
「这样吧，伊葛：我让你到学院当『旁听』，也让你像正式的学子同样住进宿舍。只要过半年，你就有机会和流浪者这位老朋友见面了。反正倘若他最后真的愿意与你会晤，或许你也该善用这段时间吧......我没办法给你什么保证，单纯就是想帮忙。你明白吗?」
伊葛一时不知如何回应。院长的提议好比天外飞来一笔，令人不知所措，而且意识里又浮现出窗口的苍白女性身影。
「当然，」彷佛看穿了他的困惑，院长又补充，「可以肯定的是学院里面没有什么人事物会伤害到你。听得懂吗，伊葛?」
货车喀达喀达驶过，来自周边乡村的农夫们瞻前顾后应付一大群不要脸的臭孩子，这些小小偷总能看到、摸到车厢上的好东西。伊葛不由得想起昨天自己也被他们欺凌过，然后面色一沉。
「怎么想这么久?」眼看伊葛没有立刻答应，院长似乎有些微讶异。
「嗯?」伊葛从自己的思绪惊醒后跳了起来，「呃，没事，我......我忘记要答应了吗，谢谢你的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