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 Luck
“起来了,路瑟。”
杰赛尔睁开眼,太亮,一时辨不出置身何地。他嘀咕着眨眼,用一只手遮光。有人晃他肩膀。九指。
“上路了。”
杰赛尔坐起来,阳光照进狭窄房间,直射在他脸上,灰尘在光束中飞舞。“其他人呢?”他声音嘶哑,带着睡意。
北方人朝高窗一扬毛蓬蓬的头。杰赛尔眯眼看去,长脚兄弟站在那儿,背着手朝外张望。“我们的领航员在欣赏风景,剩下的在前面照看马匹、规划路线。我想着你可能要多睡会儿。”
“谢谢。”杰赛尔想再睡会儿。他咂咂发酸的嘴,舔着牙齿间的空洞和唇上伤疤,检查一下它们今天有多疼。浮肿每天都在消减,他慢慢习惯了。
“接着。”杰赛尔抬头看见九指扔来一块饼干。他想接,但受伤的手还不灵活,饼干掉到地上。北方人耸耸肩:“沾点灰没啥。”
“好吧,确实没什么。”杰赛尔捡起饼干,拿手背蹭蹭,用完好的那边嘴小咬一口。他掀开毯子,僵硬地翻身站起来。
罗根看他试探着走了几步,双臂展开保持平衡,一只手还攥着饼干。“腿怎样?”
“不算太糟。”好了不少。他一瘸一拐,动作滑稽,伤腿不敢弯曲,重心放上去膝盖和脚踝就会痛,但每个早上走的距离也在增加。走到粗糙的石墙边,他闭上双眼深呼吸,想笑又想哭,能靠自己的双腿行动是如此可贵。
“从现在起,我对能走路的每一刻都心存感激。”
九指笑了:“你会感激上一两天,然后又该抱怨食物了。”
“才不会。”杰赛尔坚决反对。
“好吧,顶多一星期。”他朝房间远端的高窗走去,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拉出一道长影。“你该来瞧瞧。”
“瞧什么?”杰赛尔一步一跳地来到长脚兄弟身旁,靠住高窗旁坑洼的梁柱,气喘吁吁地屈伸酸疼的腿。他抬头看去,惊得合不拢嘴。
他们的住处地势很高,或许在山坡顶,因此能俯瞰城市。初升的朝阳与杰赛尔的眼睛齐平,朦胧的黄色光线穿破晨雾。太阳之上,天空澄明,几朵白云伸展开来,几乎静止。
即便是陨落千百年的废墟,阿库斯仍让人心旷神迷。
破败的屋顶绵延到远方,龟裂的墙壁或反射阳光、或隐入暗影。废墟上耸立着宏伟穹顶、摇摆高塔、飞虹般的拱廊及巍峨的梁柱。建筑物间的空隙是宽广的广场、宽阔的林荫道和奥斯河。大河蜿蜒流过杰赛尔右手边的“石林”,波纹如画,水光粼粼。目力所及的各个方向,潮湿的石头都在曙光中熠熠生辉。
“这正是我热爱旅行的原因。”长脚感叹,“此时此刻,所有艰辛都值了。今番美景何得见?世间能有几人睹?我们三人站在历史的窗前,站在被遗忘的过去的大门前。啊,我不再留恋美丽的塔林,大洋之上、落日之下的塔林;我不再梦到正午时分明亮蔚蓝的苍穹下朝气蓬勃的乌尔-纳布;我不再怀念山上骄傲的奥斯皮亚,她在柔美的夜晚宛如繁星闪烁。从今天往后,我的心永远只属于阿库斯。这真是诸城的珍珠,壮美得让人词穷,谁能想象她繁荣时的盛景?谁不为她的伟大叩动心弦?谁不会对她心生敬畏——”
“一堆破房子而已。”菲洛在他身后吼道,“我们马上动身。去收拾行李。”说完她转身就走。
杰赛尔回头皱眉看着广阔无垠、闪烁发光的黑色废墟,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其魅力无可否认,却也让人心生恐惧。阿杜瓦的华丽建筑,阿金堡的高墙高塔——这些杰赛尔引以为豪的景观与之相比全都相形见绌,他就像是平凡国度的穷乡僻壤出来的傻小子。他巴不得离开,把诸城的珍珠留给属于它的过去。
他决不会梦到阿库斯。
噩梦中或许会吧。
他们快中午才来到城里唯一尚拥挤的广场,巨大空地塞得满满当当,但广场里的人一动不动、毫无声息。一群石人。
雕像的神态、大小和材料各异。有黑色玄武岩和白色大理石,有绿色雪花石和红色斑岩,还有灰色花岗岩及其他上百种杰赛尔叫不出名字的石头。雕像变化多端,但更让人心惊的是它们的共同点——都没有脸。
大的雕像被磨平,表面坑坑洼洼、杂乱无章;小雕像直接被砍掉脑袋,留下火山口般的空洞。一些杰赛尔认不出的丑陋文字粗暴地凿在石像的胸口、胳膊、圆脖子和前额上。在阿库斯,似乎什么规模都大,连毁坏文物都是。
诡异的雕像群中有条路,正好能通行货车。杰赛尔一马当先,踏入无脸的雕像森林,挤在两侧的雕像仿佛是夹道欢迎凯旋的军队。
“发生了什么?”他喃喃地问。
巴亚兹皱眉看着地上一颗也许本该位于十跨高处的头颅,它的双唇依然有力地抿在一起,眼睛和鼻子却被刮掉,脸颊刻着深深的字迹。“高斯德占领城市后,放任他邪恶的军队自由行动一天,以抢掠、强奸与杀戮来发泄怒火和欲望——好像他可以满足他们似的。”九指轻咳一声,在鞍上不安地扭了扭。“然后,高斯德命他们扯下城里所有的尤文斯雕像,每栋屋顶、每个大厅、每道门廊和每座庙宇上的统统扯下。阿库斯是我师父设计的,因此有很多他的雕像,但高斯德务求斩尽杀绝。他将雕像搜集起来,放到这里毁掉脸庞,并刻下可怕的诅咒。”
“这一家子不怎么和睦。”杰赛尔和兄弟们也向来不睦,但这里的做法还是太过分。他躲开一只石巨手展开的手指,那只手手腕着地立起来,掌中刻有歪歪扭扭的符号。
“写的是什么?”
巴亚兹皱眉。“相信我,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一栋恢宏的建筑——即便以这片巨大墓穴的标准它也十分巨大——笼罩在雕像大军一侧,巨大的阶梯级整个有城墙一般高,门柱粗如塔楼,柱顶的三角墙上有许多褪色雕饰。巴亚兹勒马停住抬头看,杰赛尔跟着停下,紧张地看看同伴。
“继续走啊。”九指挠挠脸,不安地四处张望,“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再也别回来。”
巴亚兹笑出声:“血九指竟怕影子?不敢相信。”
“影子都有来源。”北方人吼道,但第一法师不为所动。
“我们还有时间,”法师说着爬下马鞍,“快出城了,顶多一小时就能回归正途。这里很有趣,来吧,路瑟中尉。还有谁愿跟我一路?”
九指暗自用北方话咒骂了一句。“算了,总比在这儿等着强。”
“您在质疑我的好奇心。”长脚边跳下马边说,“我承认,这座城市在阳光下看起来没昨天在雨里那么吓人,说实话,它现在一点都不可怕。整个环世界再没哪个地方聚集了如此之多的迷人文物,而毫不谦虚地说,我的好奇心十分旺盛。没错,我总是——”
“我们知道你什么德行,”菲洛低吼,“我在这里等。”
“你自便,”巴亚兹从马鞍上抽出法杖,“老样子。我们走后,你和魁师傅无疑可以互相逗趣儿,很遗憾我没法参加。”菲洛和门徒皱眉互看,其他人经过废雕像群,登上宽阔阶梯。杰赛尔一瘸一拐,伤腿肌肉抽搐。他们穿过房子一样大的门廊,进入凉爽、阴沉、静谧的内部。
这里让杰赛尔想起阿杜瓦的圆桌厅,但规模更大。它是一个洞穴般的圆形房间,阶梯座椅围绕的大碗,座椅由不同颜色的石头雕成,但整片整片被砸碎了。大厅底部堆满碎石,无疑来自垮塌的天花板。
“哎,大穹顶坍塌了,”法师眯眼看了看破碎的穹顶后明亮的天空,“够讽刺的。”他叹口气,拖着脚步沿大理石栏杆间的弯曲走道缓缓前行。杰赛尔皱眉抬头,看着头顶千钧巨石,担心会不会掉下来一块砸到脑袋。真被砸中,只怕菲洛也缝不回去。他搞不懂巴亚兹为何带他来,但若拒绝铁定被好一番数落,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跟上,九指在他后面,脚步声在宽阔空间中回响。
长脚在破碎台阶间择路而行,饶有兴趣地瞅着倒掉的天花板。“这地方是干吗的?”他喊道,声音在弧形墙壁间回荡,“剧院吗?”
“某种意义上是。”巴亚兹回答,“这里是帝国元老院。在这里,皇帝正襟危坐,聆听阿库斯最睿智的公民辩论。这里作出的决策会改变历史进程。”他爬上一级台阶,拖着脚走了几步,兴奋地指着地面,声音激动得发抖。
“我记得就在这里。卡里卡站在这里规劝帝国反思东进政策,而尤文斯在下面回应,提出勇往直前、开拓进取的方针,并最终赢得辩论。我那时才二十岁,憧憬地看着他们,兴奋得大气不敢喘,至今还能忆起辩论的每个细节、每个字。我的朋友,在环世界,言语比刀剑更有力。”
“可耳朵挨刀子比听人讲话疼得多。”罗根小声说,杰赛尔噗嗤一笑。巴亚兹却没注意,只顾在石头长椅间穿梭。
“在这里,西皮罗发表了关于颓废生活的危险和公民权真正内涵的演讲,元老们听得如痴如醉,他声音就像……就像……”巴亚兹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仿佛想抓出个合适词汇。“哎,又有什么关系?如今世道没了真理。那是个大时代,伟人为当为之事。”他皱眉扫视铺满大厅地面的碎石,“如今是小时代,小人为不得不为之事。怀揣小梦想的小人物,循着伟人的足迹。不过,你们应能看出这里的恢宏!”
“呃,是的……”杰赛尔附和,一瘸一拐离开其他人,到最后面的墙上察看浮雕。半裸的武士手持长矛,彼此摆出僵硬的攻击姿势。的确恢宏,味道却难闻。腐烂的味道,潮湿的味道,像动物的汗臭,也像很久没清扫的马厩。他盯着阴影中,皱起鼻子:“什么味儿啊?”
九指用力嗅嗅,瞬间变了脸色,双眼惊恐地张大。“死者在……”他抽出长剑,向前一步。杰赛尔转身摸索双剑剑柄,恐惧突然袭来……
一眼看去,他还以为是个乞丐:黑色身形,周身破布,四肢着地蹲在几跨外的暗处。他看到手,坑坑洼洼的石地上爪子一样扭曲的手,然后看到灰色的脸——若能叫脸的话——没眉毛的眉骨高耸,狰狞的下颌露出巨牙,鼻子像猪一样扁平,盯着他的黑色小眼睛闪着凶光。这东西介于人兽之间,却比两者更可怕。杰赛尔合不拢嘴,呆立原地,恍然想着要跟九指道歉。
世上显然存在山卡。
“上啊!”北方人大吼,握着长剑奔上大厅阶梯,“宰了它!”
杰赛尔犹犹豫豫、一瘸一拐地向前,可惜腿没康复,那东西又跟狐狸一样敏捷。它转身蹿过冰冷石地,像猫钻栅栏一样钻进弧形墙面间一条裂缝,杰赛尔才刚迈出几步。
“跑了!”
巴亚兹摇摇摆摆、头也不回地走向入口,法杖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我们都看到了,路瑟师傅,我们看得非常清楚!”
“会有更多,”罗根低吼,“向来如此!我们赶紧走!”
都怪运气不好,杰赛尔蹒跚着冲向入口时气馁地想,他一步一停下了破碎的阶梯,每一步都让膝盖刺痛。运气不好,巴亚兹要停下。运气不好,他废了条腿,看到这么恶心的怪物不能拔腿就跑。运气不好,他们来到阿库斯,没法在下游直接过河。
“它们怎么会在这儿?”罗根冲巴亚兹嚷道。
“我只能推测。”魔法师浑身颤抖,呼吸粗重,“锻造者死后,我们猎杀过这些东西,将它们撵到世界的黑暗角落。”
“而这里恐怕是全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长脚匆匆超越他们,一步两阶地往外跑,杰赛尔一步一跳跟在后面。
“怎么了?”菲洛大喊着摘下弓。
“扁头!”九指吼道。
她茫然盯着他,北方人冲她挥手。“妈的快跑!”
他运气不好,打败了布雷默·唐·葛斯特,结果被巴亚兹选中加入这场疯狂的旅行。他运气不好,参加了比剑大赛。他运气不好,父亲希望他参军,而非像两个兄弟那般饱食终日。奇怪的是,这些当时看来都是撞大运,好运坏运有时真难区分啊!
杰赛尔跌跌撞撞跑到坐骑旁,抓住马鞍笨拙地上马。长脚和九指已准备好了。巴亚兹双手颤抖着把法杖塞回原处。身后城市某处,钟声响起。
“噢天啊,”长脚睁大眼睛,看向雕像群外,“噢天啊。”
“运气不好。”杰赛尔轻声说。
菲洛看着他。“什么?”
“没什么。”杰赛尔咬紧牙关,脚踢马腹。
世上没有运气,运气是白痴为冲动、自私和愚蠢造成的结果找的借口。通常,运气不好说明计划不好。
比如现在。
她警告过巴亚兹,城里除了她和五个白痴粉佬还有东西。她警告过,但没人听。人们只相信愿意相信的事。简而言之就是蠢。
她边骑边打量其他人。魁坐在颠簸的货车上,目不转睛盯着前方;路瑟卷起嘴唇露出牙齿,摆出熟练骑手的奔跑姿势;巴亚兹下巴绷紧,脸色苍白,神情严峻;长脚不时回头张望,睁大的眼里满是恐惧和警惕;九指则在马鞍上慌慌张张,呼吸粗浊,把大半时间花在和缰绳搏斗上,无暇看路。她和五个白痴。
她听到一声咆哮,一只生物蹲在低矮的屋檐上。这东西她没见过——活像蹲伏的猩猩,四肢扭曲、修长,只是猩猩不会扔长矛。长矛“砰”一声扎在货车侧面,颤动不已,他们从破败的街道上颠簸着飞驰而过。
这只生物没射中,但前方废墟里还有更多。菲洛看到它们在影影绰绰的建筑间移动,在屋顶走来走去,潜伏在破窗子和黑洞洞的门内。她想射,但射死一只有什么意义?前方有好多好多,看上去有数百只。加紧冲过去就好,何必浪费箭?
一块石头砸在她身旁,碎片呼啸而来,擦破手背,渗出黑色血珠。菲洛皱眉低头,紧伏马背。世上没有运气。
但目标小一点总是好事。
罗根本以为把山卡抛在了故乡,不过最初的震惊之后,也没啥好大惊小怪。他早该知道,只有朋友会被抛弃,敌人永远如影随形。
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刺耳的钟声,急促的马蹄声,尖厉的车轮声,呼啸的风声,在罗根脑子里搅成一团。远处有钟声,身边有钟声,前面有钟声,后面也有。危机四伏的灰色建筑从两侧倏忽而过。
什么东西掠过,旋转着撞地。长矛。他听到身后又一声响,然后一根矛砸在前面路上。他吞口口水,眯眼抵挡强风,努力不去想长矛会不会扎进后背。很可能。光为不掉下去,他已拼尽全力。
菲洛回头冲他喊了句什么,太吵听不清。他冲她摇头,她伸手朝前疯狂指点。他看到了,前面路上有道裂沟,他正飞速逼近。罗根嘴巴大张,发出一声喘不过气的恐惧惊呼。
他死命拉缰绳,马儿在古老的石头上打滑,急转向右。罗根紧抓甩歪的马鞍,蹄下鹅卵石飞溅出一团灰雾,裂沟边缘就在左边几跨远,细小的裂缝延伸到路上。他感到其他人就在左近,听见他们喊叫,但什么也听不清。他只顾在马鞍上痛苦地扭身挣扎,拼命稳住重心,嘴里不停念叨:
“我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庙宇出现在面前,横跨道路,塔楼般的柱子尚保持完整,顶着一块硕大的三角石墙。马车从两根柱子间穿过,罗根骑马穿过另两根柱子,眼前陡然全暗,接着又亮起来。他们来到一个宏伟、敞亮的大厅,裂沟吞没了大厅左侧的墙,而天花板——有过的话——也早已消失。罗根策马前行,屏住呼吸,死盯正前方硕大的拱廊,那是黑石头中的明亮空间。他随马的动作起起伏伏。安全了,罗根告诉自己,只要过去就安全了。只要过去……
他没看见飞来的长矛,当然看见也无济于事。他运气好,长矛擦过大腿,但它狠狠扎进腿前的马腹,这就不走运了。马儿一声惨叫,腿一软,将他掀出马鞍。他大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地面迎面扑来,硬石头撞在胸口,榨干肺里空气。他下巴磕地,金星乱冒,人被弹起来,滚了一圈又一圈。世界疯狂旋转,充满怪声和炫目的天空。终于,他侧身停下。
他神志不清地躺着,轻声呻吟,大脑空白,耳畔嗡鸣,不知身处何地,甚至不知自己是谁。随后,整个世界突然回来了。
他猛地抬头,裂沟离他不到一根长矛的距离,甚至能听到下面远处急促的流水声。他赶紧往回滚,离开死去的坐骑,道道黑血流过地上的细槽。他看到菲洛单膝跪地,抽出箭支,朝他们刚经过的柱子间射击。
那里有山卡。无数山卡。
“见鬼。”罗根低吼着慌忙爬起来,鞋蹭在布满灰尘的石头上。
“快跑!”路瑟大喊着跳下马,半跳半走地奔过积尘的地面,“快跑!”
一个扁头提着巨斧,尖叫着冲来,冲到半途突然跳起来往后倒——它脸上正中菲洛一箭,但后面还有更多,多的是。它们绕过柱子,手里长矛蓄势待发。
“太多了!”巴亚兹吼道。老人皱眉看着那些高大柱子及柱子支撑的沉重石顶,下巴肌肉紧绷,周围空气开始闪烁。
“见鬼。”罗根像个醉鬼一样摇摇晃晃走向菲洛,完全站不稳,只觉大厅前后摇摆,心跳清晰可闻。他听到刺耳声响,一根柱子出现裂缝,扬起尘云,柱子上的石头开始挪移,发出隆隆声。山卡们抬头看到碎片如雨,不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罗根逮住菲洛的手腕。“操!”她嘶吼一声,在罗根差点把她带倒时还在射箭。罗根爬起来拽着她就跑,一支长矛呼啸而过,哗啦啦滑过地面,滚到裂沟边掉了进去。他听到山卡们开始前进,咕噜咆哮着穿过柱子,涌进大厅。
“快跑!”路瑟还在喊,一瘸一拐又向前走了几步,一边疯狂打手势。
罗根回头看见巴亚兹站在原地,嘴唇紧抿,眼睛突出,周身空气水一样流动扭曲。尘土缓缓升起,在他鞋边打旋儿,接着是可怕的碎裂声,一大块石雕垂直落下,猛砸到地上,地面为之颤动。一只倒霉的山卡没来得及叫嚷就尸骨无存,它存在的证明只剩一把滑过地面的坑洼长剑和一大摊黑血。但更多山卡蜂拥而来,灰尘中黑色的身形高举武器。
又一根柱子拦腰折断,上半截极缓慢地向下折,朝厅内迸射出无数碎片,接着沉重的石顶开始碎裂,马那么大的碎石纷纷落下。罗根转身拽起菲洛趴到地上,闭紧眼睛,手护住头。
这是罗根一生经历过最剧烈的撞击,绝对意义上的惊天动地。地面悲惨地咆哮叹息,仿佛世界末日。或许真是。他身下剧震,紧接着又一阵冲击,然后是漫长的碎裂声和刮擦声,再然后是轻柔的咔哒声,最后是近乎彻底的寂静。
罗根松开酸疼的下颌,睁开眼,空气中满是刺眼的灰尘。他好像躺在斜坡上,咳了两声刚想动弹,却感觉胸口下面传来刺耳的摩擦声,石头开始移动,斜坡更陡了。他喘着粗气,尽量放平身体,紧贴地面,手指死扒着石头。他一只手还抓着菲洛的手,也感到她的手指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他缓缓扭头,环视四周,僵住了。
柱子没了,大厅没了,地面没了,巨大的裂沟将他俩吞噬,在他身下张开巨口。激越的地下河嘶鸣、咆哮,拍打着下方远处的废墟。罗根张大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侧躺在一块大石板边缘,这石板不久前还是地板的一部分,现在却像个跷跷板一样在悬崖边晃荡。
菲洛黢黑的手指紧箍他的手腕,撕破的袖子堆到手肘,棕色前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除了手,他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纠结的面孔,其他部分都看不见——想必垂在石板外,整个悬空。
“嘶嘶嘶嘶,”她低吼着,瞪大黄眼睛,手指绝望地在光滑斜坡上抓挠。斜坡参差的边缘突然掉落一块石头,罗根听着它下落,摔碎在下面某处。
“见鬼。”他小声骂了句,大气都不敢出。运气多糟才会发生这种事?要说九指罗根有啥本事,那就是运气糟到极点。
他用空出的那只手在坑洼的石头上摸索,找到个能借力的浅坑,一寸寸往上爬,边往上拉扯菲洛的手腕。
一阵恐怖的刮擦声,身下的石头晃动着,缓缓向下倾斜。他呜咽一声,死死压住石板,想阻止倾斜。令人恶心的颠簸后,灰尘扑面而来,石头吱嘎作响,缓缓复位。他气喘吁吁地躺在原地,上不去,下不得。
“嘶嘶嘶嘶!”菲洛盯着两人死死交握的手,猛地抬头往上瞧了瞧,垂下头。
“你必须现实一点。”她轻声说,松开手指,放开他手腕。
罗根想起自己高挂半空,脚下是比赛场。他想起自己一点点滑脱,喊着救命。他想起菲洛紧紧抓住他,将他拽上去。他缓缓摇头,将她手腕抓得更紧。
她抬起黄眼睛:“白痴粉佬!”
杰赛尔咳嗽着翻身,吐出嘴里尘土,眨眼看看周围。全变了。似乎更亮堂,但裂沟也更近,离他没几步。
“噢,”他喘息着,不知如何形容。半个神庙倒塌,后面的墙还立着,远处还剩半根柱子,其余全没了,消失在裂沟里。他踉踉跄跄站起身,伤腿立时一阵刺痛。他看到巴亚兹靠在附近墙上。
魔法师皱巴巴的脸布满汗水,黑眼窝中眼神闪烁,面骨仿佛要刺穿皮肤,看起来像死了一周的尸体。杰赛尔完全没想到他还能动,只见他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向裂沟,沙哑地说:“把他们拉上来。”
还有他们。
“这儿!”九指挣扎的声音从裂沟边缘外传来。至少他还活着。一块巨大的石板翘了起来,杰赛尔蹑手蹑脚走过去,生怕脚下突然裂开。他小心翼翼朝裂沟里瞥。
北方人四肢摊开躺在前方,左手离翘起的石板顶端不远,右手接近下沿,紧握菲洛的手腕。菲洛的身体已看不到,伤疤脸也时隐时现。他们非常惊恐,若干吨石头在轻轻摇摆,显然命悬一线,随时可能滑入无底深渊。
“帮忙……”菲洛话都不敢大声说,也提不出具体意见。
他舔着唇上豁口。也许,只要他自己压住石板末端,石板就会翘回,让他们爬上来?有这么简单?他谨慎向前,拇指紧张地摩挲指尖,陡然觉得浑身无力,冷汗直冒。他的手轻放在参差的石板边缘,九指和菲洛屏息凝神看着他。
他很轻很轻地一压,石板却向下倾斜。他加了点力,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擦,石板恐怖地晃了晃。
“他妈的别推啊!”九指的指甲抠着光滑石板,大叫大嚷。
“那怎么办?”杰赛尔尖叫。
“找东西!”
“啥都行!”菲洛嘶吼。
杰赛尔环顾四周,没人帮忙。长脚和魁不见踪影,说不定都死在裂沟下了,或趁机溜了。杰赛尔觉得对他们而言两种情况都很正常。要救人杰赛尔只能自己动手。
他脱下外套拧成绳,掂量了一下,不由摇头。他显然做不到,但有选择吗?他将绳子拉长,甩出去一端,砸在离罗根紧抠的手指仅几寸的石板上,溅起一片灰尘。
“不错,不错,再试!”
杰赛尔再次高举外套,尽可能前探身子抛出去。这次力道够大,罗根正好抓住袖管。
“好样的!”罗根将衣服缠在手腕上,布料紧绷在石板边缘。
“好了!现在往回拉!”
杰赛尔咬紧牙关,拽住绳子,靴子在灰尘中打滑,酸痛的胳膊和大腿拼命用力。外套渐渐开始移动,慢慢地,慢慢地,在石头上一寸一寸痛苦不堪地往上挪。
“很好!”九指咕哝着,肩膀朝上耸动。
“拉啊!”菲洛大喊,臀部挣了上来,趴到斜坡边缘。
杰赛尔使出吃奶的力气,眼皮挤到一起,咬紧的牙关气喘吁吁。一根长矛落在身边,他抬头看到二十多个扁头聚在裂沟另一端,挥舞着畸形的手臂。他吞口口水,不去注意它们,不去思考危险,只想着拉。拉,拉,拉,多疼也不能放手。有成效了。他们一点、一点上来了。
杰赛尔·唐·路瑟,力挽狂澜的英雄,他终于在这支该死的远征队里赢得一席之地。
尖锐的撕裂声。“见鬼,”罗根尖叫,“见鬼!”袖管正从外套上缓缓裂开,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宽。杰赛尔快吓哭了,双手火烧般疼。继续拉还是停下?袖管又裂开一寸。用力拉?又裂开一寸。
“我该怎么办?”他尖叫。
“拉啊!白痴!”
杰赛尔用尽全力拉外套,不顾浑身酸痛。菲洛爬到石板上了,指甲在光滑石面上乱抠。罗根的左手快碰到石板边缘了,很近了,他探出三根指头向上够。杰赛尔又拉——
他一屁股坐地,手里只剩一截破布。石板战栗、呻吟着,倾覆过去。一声咒骂后,罗根滑了下去,没用的袖管垂在手里。他们没有尖叫,只有石头滚动声,然后便不见了,消失在裂沟之下。巨大的石板缓缓归位,平坦而空荡地悬在边缘。杰赛尔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颤抖的手中晃着没了袖管的外套。
“不。”他低声说。故事里不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