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之下 Beneath the Ruins
“粉佬你还活着吗?”
罗根呻吟着翻身,感到身下石头滚动,不由一阵恐慌。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躺在乱石堆中,石板狠狠抵住了背。前面隐约有面石墙,墙下都是阴影,墙上则是光明。他眨眨眼,打个激灵,抬手擦掉眼上尘土,疼痛迅即蔓延到手臂。
菲洛跪在他身边,前额破了条口子,黑脸上道道血渍,黑发沾满棕色灰尘。在她身后,巨大的穹顶大厅笼罩在阴影中,天花板碎裂,参差的边缘外是苍白蓝天。罗根痛苦、僵硬地转头,发现抵住自己的石板支向空中,在不到一跨远处断掉,裂沟远端是摇摇晃晃的泥土和岩石组成的峭壁,峭壁上头隐隐可见废墟。
他渐渐回过神。他们在神庙底下。裂沟扩大时露出这片地方,正好接住他们和一堆落石。掉得再远点就真糟了。他几乎笑出声。他还活着。
“多——”
菲洛紧紧捂住他的嘴,鼻尖几乎贴上他。
“嘘——”她轻声说,黄眼睛上翻,一根修长的手指指指穹顶。
罗根打个冷战,浑身鸡皮疙瘩。他听到了。山卡。脚步声,兵器声,尖叫、私语声,就在头顶。他缓缓点头,菲洛从他脸上抬起脏兮兮的手。
他迟缓僵硬地从废墟上起身,尽量保持安静,每个动作都痛得哆嗦。灰尘从外套上扑簌簌落下,他起来后检查四肢,等待某处传来剧痛——意味着摔断了肩膀、大腿或脑壳。
他外套撕裂,手肘破皮,道道鲜血顺着抽痛的前臂流到指尖。他摸摸酸痛的脑袋,发现上面也有血,尤其是着地的下颌。嘴里腥咸,肯定又咬到舌头,舌头还没掉真是奇迹。一边膝盖隐隐作痛,脖子僵硬,肋下乌青,但硬来的话都还能动。
他手上缠着东西。路瑟的外套袖管。他解开袖管,甩在身后石堆上。没用了。本就没啥用。菲洛在远端朝一扇拱门里瞧看。罗根踉踉跄跄走到她身边,苦着脸尽量保持安静。
“其他人呢?”他小声问。菲洛耸肩。“他们没事?”他满怀希望地问了句。菲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挑起一条眉毛,罗根不由打个激灵,抱紧受伤的胳膊。她是对的,只剩他俩。能这样已是运气,或许不该期望更多。
“这边。”菲洛低声说着指向暗处。
罗根看着黑洞洞的门口,心下一沉。他讨厌待在地下,承受石头和泥土的压迫,担心它们随时塌下。他们又没火把,里面漆黑如墨,呼吸困难,也不知要走多远,往哪儿走。他紧张地瞥了眼头顶,吞口口水。山卡和死人才走地道,罗根两者都不是,也都不想碰见。“你确定?”
“怎么,怕黑?”
“如果有得选,我宁愿走在看得清的地方。”
“你觉得有的选吗?”菲洛嘲笑,“随便,你可以留下,指不定一百年后另一群白痴前来,正好带上你!”
罗根点点头,无奈地舔舔渗血的牙龈。他俩上次这样受困仿佛已是很久前的事,在阿金堡令人头晕目眩的房顶上奔跑,被戴黑面具的人围捕。他俩同甘共苦,却似乎啥都没变。他俩一起骑马、一起吃饭、一起面对死亡,但菲洛还跟出发时一样暴躁、冷酷,像痔疮一样烦人。他要自己耐心,也确实做到了耐心,却越来越疲于应付。
“有必要这样吗?”他嘀咕,正对上她一只黄眼睛。
“有必要啥?”
“这么损。有必要吗?”
她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张开嘴,最后耸耸肩。“你不如不救我。”
“呃?”他以为会被她臭骂一顿,或许会被指着鼻子大骂,甚至可能用剑。结果她的话听来居然十分抱歉。不过,就算她有歉意,也没持续多久。
“你不如不救我,我自己掉下来,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罗根失望地哼了一声。有些人真别指望。“放开你?放心!下次一定!”
“很好!”菲洛吐口唾沫,迈步进了地道,阴影很快将她吞没。想到要孤身一人,罗根突然感到恐慌。
“等等!”他大吼一声,急忙跟上。
地道向下倾斜,菲洛悄无声息,罗根则踉踉跄跄踩在灰尘里,眼看最后一点光线在潮湿石头上闪烁。他保持用左手指尖扶墙,每走一步乌青的肋下都疼得厉害,擦破的手肘也疼,流血的下巴也疼,拼尽全力才没惨叫连连。
地道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墙壁和地面只剩几根朦胧线条,最终融入黑暗。菲洛脏污的衬衫像个灰色幽魂,在死寂的前方晃来晃去。强打精神走了几步后,一切都消失了,他伸手在面前晃了晃。什么也没有,漆黑如墨。
他被埋葬了。孤独地埋葬在黑暗中。“菲洛,等等!”
“干吗?”黑暗中他撞上她,胸口被推了一下,差点向后摔倒,幸好潮湿的墙接住了他,“你他妈——”
“我啥都看不见!”他的嘶吼声充满恐惧。“我看不……你在哪儿?”他伸开双手在空中乱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心脏咚咚狂跳,胃里恶心翻涌。那臭婊子要是扔下他不管咋办?要是——
“这儿。”她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住,冰凉却安心。他听到她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白痴,跟着我走可不可以不摔跟头?”
“我……我觉得可以。”
“别出声!”她迈步出发,不耐烦地拽着他。
万万不能让老伙计们看到他现在的样。九指罗根,北方最让人惧怕的人,怕黑怕得快尿了裤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握着一个讨厌他的女人的手。
他想大笑,却怕被山卡听到。
九指的大爪子吓得又热又黏,黏腻皮肤紧贴她,感觉很不舒服、很讨厌,但菲洛没放手。她听到他在密闭空间里急促刺耳的呼吸,听到他笨拙的脚步紧紧跟随。
上次这样受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被人围捕,在阿金堡的巷道里奔逃,穿过黑乎乎的建筑。一切历历在目,一切又迥然不同。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威胁,不过是又一个她必须提防的粉佬,丑陋怪异、愚蠢危险的粉佬,那时的他可能是全世界她最不信任的人。而现在,他可能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他没放开她,即便她要他放手之后。他宁愿和她一起摔进万丈深渊,也不愿扔下她。在平原时,他说她守约,他也会守约。
他做到了。
她回头看着黑暗中他苍白的脸,大张的嘴,瞪大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另一只手向外伸展,摸索墙壁。她或许该感谢他,感谢他不放手,但那等于承认自己需要帮助。弱者才需要帮助,才会被人杀,才会被卖成奴。无所谓期望就无所谓失望。菲洛经历过太多失望。
于是代替感激的,是她拽他的手,差点把他拉个跟头。
一缕冷光蔓延进地道,粗糙的石头边缘泛着微弱的光。“能看见了?”她没好气地冲身后说。
“能。”她听出他如释重负。
“那就放手。”她猛地抽回手,在衬衫前襟蹭了蹭。她在朦胧光线中继续前行,甩着手指,皱眉盯着它们。这感觉真奇怪。
他放手了,她却有些想念。
光越来越亮,从前头上方的拱门廊中渗入。她蹑手蹑脚走去,躲在拐角处踮起脚尖朝内张望。下面有一个宽阔洞穴,一半墙壁是光滑的砖石,一半是天然岩石,洞口朝上开,洞穴奇形怪状,顶端被阴影遮住。一缕光线从最上面照下来,在落满灰尘的石地上印下一大块光斑。三个山卡聚在那儿,嘀嘀咕咕扒拉着什么,而周围一堆堆人那么高、堆满墙壁的,乃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骨头。
“见鬼。”罗根在她身后低声骂了句。门廊一角挂着一颗头骨。人类头骨,毫无疑问。
“他们吃死人。”她轻声说。
“他们啥?可——”
“这里的一切都不会腐烂。”巴亚兹说城里到处是墓穴,埋下无数尸体,一个坑能埋一百人……这些死人就这样永久沉睡在城市底下,冰冷地纠缠、拥抱在一起。
直到山卡将他们掘出。
“绕过去。”九指轻声提议。
菲洛凝视暗处,想找条路,但翻过骸骨堆一定会出声。她从肩上摘下弓。
“动真格?”九指碰碰她手肘问。
她推开他,“让开,粉佬。”说干就干,她揩净眉梢的血,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箭,用右手手指夹住,方便拿取。她左手抽出第四支箭,搭箭弯弓,瞄准最远的扁头。羽箭射中它时,她已瞄准下一个。第二支箭射中那扁头的肩膀,扁头发出奇怪的尖叫倒下了。最后一个扁头急忙转身,没等全转过来已被射穿脖子,扑倒在地。菲洛搭好最后一支箭,屏息等待。第二个扁头还在挣扎,然而爬出半跨就被她射穿后心,钉在地上。
她放下弓,皱眉盯着山卡。都不动了。
“见鬼。”罗根惊呼,“巴亚兹说的没错,你是魔鬼。”
“他是这么说过。”菲洛嘀咕,魔法师多半教这些怪物抓住,当成美餐了。估计路瑟、长脚和魁的下场也是如此。可惜。
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背好弓,矮身小心进洞,靴子踩在骨堆上吱嘎作响。她晃晃悠悠地前进,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半走半蹚,膝盖以下陷了进去,骸骨在腿周围摩擦碎裂。她终于走到中央石地,跪下来舔着嘴唇环顾四周。
一切安安静静。三个山卡躺在那里,尸体下的地砖有几摊黑血。
“啊!”九指滚下斜坡,搅得碎骨乱飞。他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伴着一堆叮当作响的骨头在中央石地摔个狗吃屎,挣扎着起来。“见鬼!妈的!”他甩飞一串夹在胳膊上的灰扑扑的肋骨。
“安静,白痴!”菲洛吼了他一嗓子,把他拉到旁边,按低身子。她盯着洞穴另一端的拱门廊,等着山卡蜂拥而出,来查看它们的白骨堆。幸好没事。她狠瞪了罗根一眼,后者却忙于察看伤口。她扔下他,爬向那三具尸体。
它们之前围着一条腿,菲洛推测是女人的腿,没什么毛。一节骨头穿出大腿上干枯萎缩的皮肤,山卡想用匕首切开它,匕首还在旁边,刀刃在上方透下的光线里闪烁。九指弯腰捡起:“刀子永远不嫌多。”
“不嫌多?如果你掉进河里,被一身铁器坠得浮不起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耸耸肩,把匕首小心地放回地面。“你说得对。”
她从腰带间抽出自己的匕首:“一把刀就够,只要用得好。”她一刀扎进扁头后背,开始挖她的箭。“这些到底是啥?”她把箭完好地拔出,用靴子翻过扁头。扁头瞪着她,猪一样的黑眼睛上是低矮扁平的额头,张开的嘴露出一口血淋淋的大牙齿。“比你还丑,粉佬。”
“这算是表扬吗?这些是山卡,也叫扁头,坎迪斯制造的。”
“制造的?”她一用力,第二支箭拔断了。
“反正巴亚兹这么说,说是战争工具。”
“我以为那个坎迪斯死了。”
“但他的工具活了下来。”
射穿山卡脖子那支箭被尸体倒地的力道压断箭头,用不了了。“怎会有人造出这种东西?”
“你觉得我知道?每年夏天冰雪融化,它们便会漂洋过海,制造出天大的麻烦。”菲洛拔出最后一支箭,箭上沾满血,但还能用。“我小时候,它们来得越来越频繁,于是父亲派我到群山以南求助……”他打住话头,“这个说来话长,高山谷地现在肯定是扁头的天下。”
“有啥关系,”她嘀咕着起身,把两支好箭小心放回箭袋,“见一个杀一个。”
“哦,杀几个扁头容易,麻烦的是杀不完。”他看着三具尸体皱眉,眼神逐渐冷硬似冰。“群山以北什么都没了,杳无人烟。”
菲洛不关心那个。“走罢。”
“全入土了。”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发出低吼,眉头越皱越深。
她走到他面前。“你听见没?我说走罢。”
“呃?”他茫然地眨眼,一脸阴郁,下颌绷紧,伤疤扭曲。他微微向前倾头,上方照来的光让他眼睛隐在阴影中。“好的,走罢。”
菲洛皱眉看着一条血迹从他发间流过生满胡楂的油腻的脸。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她想信任的罗根。
“你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吧,嗯,粉佬?你得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他低声说。
罗根燥热难当,脏衣服下皮肤刺痒。他不安、眩晕,脑子里弥漫着山卡的体臭,简直无法呼吸。脚下地面仿佛在动,墙壁在眼前打旋。他打个冷战,抱紧身体,汗水滑下脸庞,滴在脚下石头上。
菲洛轻声说了什么,他听不懂——声音在墙壁间回荡,在脑袋边旋转,就是不进耳朵。他点点头,单手拍拍她,努力跟上。走廊越来越热,模糊的石墙反射着橙光。他撞到菲洛的背,差点摔倒,靠酸疼的双膝爬了几步,气喘吁吁。
前面是个大洞,中间立着四根细柱,直伸进上方远处变幻的黑暗。他们身下有燃烧的火焰,许多火焰在罗根刺痛的眼底印下炫目的形迹。煤炭爆裂,吐出烟灰,火星如雨,水桶里升起嘶鸣的蒸汽,融化的金属从坩埚中滴下,撒了一地灼热灰烬。液态金属在黑石地面上的凹槽中流动,勾勒出红、黄和炽白线条。
宽广空间里尽是山卡,佝偻身影穿行于沸腾的黑暗中。它们在炉火、风箱和坩埚旁像人一样工作。大概二十只,可能更多。洞内喧嚣不已,锤子敲打,铁砧铿锵,金属碰撞,扁头互相尖叫嚷嚷。黑架子立在远处墙边,堆满寒光闪闪的武器,在一片激昂火热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罗根使劲闭眼,再重新睁开,脑袋里像在撞钟,手臂悸动,热浪扑面而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兴许是到了地狱的熔炉,兴许高斯德在城市底下打开了异界大门,而他们懵懵懂懂穿过了它。
他呼吸急促混乱,完全无法控制,每一口都吸进刺激的烟尘和山卡的恶臭。他眼睛鼓胀,喉头灼热,吞不下口水。他不知为何抽出了锻造者的剑,看到橙色火光在赤裸沉暗的金属上闪耀,右手便死握住剑柄,没法放开。他盯着那些放出橙黑光芒的扁头,它们仿佛在摇曳燃烧。他的血管和肌肉紧紧绷起,指节挤得发白。
不是他的手指。
“退回去,”菲洛说着拉他胳膊,“换条路。”
“不。”这声音落锤般坚决,磨石般粗粝,如利剑从他喉头刺出。
不是他的声音。
“站到我后面。”他尽量压低声音,抓住菲洛的肩膀,将她拉到后面。
怎可能退回去……
……他嗅到了它们。他仰头猛吸一口灼热空气,脑子里装满它们的恶臭。太棒了,有时,仇恨是最好的武器。血九指仇恨一切,但埋藏最久、扎根最深、最难以自拔的,是对山卡的恨。
他潜入洞穴,化为火焰间的阴影,愤怒的钢铁声将他包围,像一首美妙又熟悉的歌曲。此刻他如鱼得水,酣畅淋漓,沉重兵器握在手中,力量在冰冷的金属和他炙热的肉体间互相传递,愈发坚实,一波一波不断膨胀,伴随着汹涌的呼吸。
扁头还没看到他,徒劳工作的它们,丝毫没想到仇恨会降临生息之地。
他要让它们领教。
血九指从后接近一只山卡,高举锻造者的剑,微笑着欣赏自己的长影笼罩住山卡的光头——一个即将实现的恶兆。长剑低吟,将山卡劈成两半,犹如花朵绽放,热血飞溅。温热欣慰的血洒在铁砧和石地上,还有几滴沾在血九指脸上。小小的赠礼。
另一只山卡看到他了,他立刻照它扑去,比沸腾的蒸汽更迅猛激越。山卡抬起一条胳膊往后退,但退得不够远。锻造者的剑劈开手肘,前臂在空中转了好几圈还没落地,血九指已反手劈掉它的头。鲜血洒进铁水滋滋作响,鲜血泛着橙光洒在沉暗的金属刃面、他苍白的胳膊和脚下粗糙的石头上。
他示意众山卡。
“上,”他低声说,“一起上。”
它们一哄而散,冲向架子,拿起磨尖的长剑和磨利的斧子。血九指哈哈大笑。拿不拿武器都是死,它们的命早已被火与影书写在这个洞里,他要用鲜血一一落实。它们是动物,甚至不如动物。它们刺他、砍他,但血九指是火与影的化身,在粗疏的攻击间闪转腾挪,绕开笨拙的长矛,毫不理会它们无益的狂呼乱叫。
他好比摇曳的火焰。他好比流转的暗影。而这样的敌人是对他的侮辱。
“受死吧!”他大吼一声,长剑划出道道优美残忍的曲线,剑刃上的字母红光闪烁,所经之处片片残影,对尸体们宣告真理:山卡理应尖叫哀号、四分五裂,山卡理应被蹂躏、被清理,就像屠夫案板上的肉,就像面包师手里的面团,就像农民收割的玉米。
一切出于他的完美设计。
血九指咧牙大笑,为这份自由,为这片杰作。剑光闪过,在他身侧留下一道长长的吻痕,他敲飞扁头手中的锯齿剑,抓住它的粗脖子,按进流动着炙热的黄色铁浆的凹槽。那颗脑袋嘶鸣着冒泡,爆出一大股蒸汽。
“烧啊!”血九指大笑。破碎的尸体、裸露的伤口、掉落的武器和炙热明亮的铁水,都随他狂笑不已。
只有山卡没笑,自知已是尸体。
一只山卡跳过铁砧,高举木棒砸向他脑袋,但不待他挥剑,它大张的嘴已被射穿,射得它向后飞去。死透了,血九指皱眉,看到其他箭矢扎在那些尸体上。有人坏了他的杰作,待会儿要付出代价,只是现在有什么东西从那四根柱子间向他走来。
它全身裹着锃亮铠甲,甲上打着粗重铆钉,圆形半盔包住半个头,眼睛在细槽后闪烁。它低吼着,像公牛一样喘粗气,铁靴踏在石地上声若雷鸣,戴铁手套的手握一把巨斧。山卡中的巨人。或是这片黑暗中,铁与血造出的新怪物。
斧头划下闪亮弧线,血九指着地滚开,沉重斧刃砍在地上,溅起一堆碎片。它冲血九指大吼,开缝头盔下大张的嘴喷出大片唾沫。血九指向后退却,不断变换身形,随摇曳的火与影翩翩起舞。
他左躲右闪,任武器从上下左右划过,毫发无伤。斧头落在周围的金属和石头上,空中弥漫着尘云与碎屑。他不断后退,等待盔甲和武器拖垮那怪物的时机。
他见它一个趔趄,知道机会来了,便趋身上前,长剑高举过顶,张嘴发出刺耳尖叫,声音中的力量依次传递到胳膊、手掌和剑刃上,震撼了周围墙壁。巨人山卡双手举起斧柄抵挡,那是这片炙热中诞生的明晃晃的好钢,是扁头能打造的最坚固耐用的武器——却无法抵挡锻造者的凶器。伴着孩童般的尖叫,钝剑劈开斧柄,穿透厚重盔甲,将山卡从脖子到下腹劈出一道手掌深的伤口。鲜血狂喷,洒在白色的好钢和黑色的石头上。血九指纵声长笑,伸进山卡摇摇欲坠的尸体中扯出一把内脏。尸体仰面倒下,抽搐的双手里齐齐断掉的斧子“哗啦”一声砸在地上。
他微笑着看向其他山卡。还有三只,握着武器躲在旁边,决计不敢上来了。它们躲在暗处,但黑暗不是它们的朋友。黑暗属于他,只属于他。血九指踏出一步,又一步,一手握着长剑,另一只手从尸体里缓缓拖出血淋淋的肠子。三只怪物在他面前退却,互相叽叽喳喳地叫唤,血九指冲它们大笑。
山卡天性疯狂暴躁,但也须畏惧他,世间万物都须畏惧他。哪怕不知疼痛的死者,哪怕没有思想的冰岩,哪怕熔融的铁浆,哪怕黑暗。
他咆哮着发起冲锋,抛掉手里肠子。剑尖刺入山卡的胸膛,它尖叫着被带飞出去,转眼间长剑又砍中它肩膀,直劈到胸口。
另两只仓皇逃命,腿脚在石地上打滑。逃还是打有何区别?没跑出三跨,其中一只就被箭射穿后背,趴倒在地。血九指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抓住最后一只的脚踝,将它拽回,它的爪子抠抓着烟熏石板。
拳头是锤子,地面是铁砧,山卡的头是要锻造的金属。一拳下去,鼻子开花,牙齿碎裂;第二拳,颧骨凹陷;第三拳,下巴飞出。他的拳头如磐石、如钢铁、如坠落的大山,无坚不摧。他一拳接一拳将山卡厚厚的头盖骨砸成一摊肉泥。
“扁……头。”血九指嘶吼,哈哈大笑着拽起残破的尸体扔出去。尸体转了几圈,撞上破烂的武器架。他开始在洞穴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跑,锻造者的剑拖在身后,在黑石上带起一串火花。他左右环视,瞪着暗处,却只有火与影在周围舞动。这里空了。
“不!”他嘶吼,“你们躲哪儿去了?”他两股战战,已然无法支撑身体,“你们躲哪儿去了?可恶……”他身形晃动,单膝跪在炙热的石头上,大口喘息。还没完。血九指从不满足,但他的身体已然透支,力量迅速流逝。
他眨眨眼,惊讶地发现有东西在动。一道黑影安静舒缓地穿过闪烁火焰和满地尸体。不是山卡,是其他敌人。更狡猾,更危险。炭黑皮肤隐于暗处,轻柔脚步绕过他的杰作。她持弓在手,弓弦半拉,锐利的箭尖泛着火光,熔金般闪亮的黄眼睛盯着他、嘲笑他。“粉佬你没事吧?”她的低语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我不想杀你,但必要时我会动手。”
威胁?“臭婊子。”他冲她吼,蠢笨麻木的双唇却只吐出一长串口水。他拄着剑,摇摇晃晃想站起来,体内怒火汹涌。她会领教,血九指会让她一次领教够。他要把她大卸八块,再狠狠踩在脚下。只要他站起来……
他缓缓摇晃,缓缓眨眼,缓缓喘息。火光流转跃动,影子变换闪烁,他被映得忽明忽暗,最终被吞没……
再来一次,只要一次。总是在他……
但时间到了……
罗根咳嗽着,虚弱地颤抖,看见黑暗中自己紧握的双拳拄在脏污石地上,拳头像粗心的屠夫般沾满鲜血。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不由发出一声呻吟,泪水刺痛眼睛。炙热的黑暗之中,菲洛的伤疤脸若隐若现。至少他没杀她。
“你受伤没?”
他答不出,也不清楚,或许身侧被割了一刀,但大片血迹中压根看不清。他想起身,结果鲁莽地磕到铁砧,手差点伸进熔炉。他眨眼吐唾沫,双膝发抖。灼热火光在眼前跃动,遍地尸体,各种形状的尸体。他木然四望,想找东西擦手,但到处都是血。他恶心欲吐,拖着酸软的腿,勉强走过熔炉,走向远处的拱廊,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嘴巴。
他靠住温暖的石拱廊,苦涩的唾液和血液不断滴下,疼痛袭遍身侧、脸庞和用力过猛的指节。
若说他需要安慰,算是找错了对象。
“快走。”菲洛干脆地说,“跟上,粉佬,跟上。”
他不知在黑暗中蹒跚了多久,紧跟菲洛,脑中一直回荡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他们在大地深处游荡,穿过落满灰尘、阴影遍布的远古殿堂,大殿石墙爬满裂纹。他们穿过门廊,来到蜿蜒的甬道,摇摇欲坠的门梁顶着泥土穹顶。
经过一个路口时,菲洛将他按在墙边阴影里,两人屏息凝气,看着几个粗鲁身影从面前甬道中匆匆经过。接着又是一成不变的路——走廊、洞穴、地道。他麻木地拖着脚跟随她,自觉随时可能累倒在地,自觉再见不到太阳……
“等等。”菲洛嘶声说,伸手压住他胸口。他本已双腿酸软,被她一推,差点一屁股坐地。一条流速缓慢的小溪穿过门廊,在黑暗中隐现,水声潺潺。菲洛跪在水边,盯着小溪流出的黑暗隧道。
“若它最终汇入地下河,肯定来自地表。”
罗根不那么肯定。“如果它……来自……地下呢?”
“我们就换条路,或者直接淹死。”菲洛摘下弓,跳进齐胸深的水里,紧抿双唇。罗根眼见她举着双手,涉人漆黑的溪水。她从不疲倦吗?他累得只想躺下,再不起来。他差点这么做了,若非菲洛转身看到蹲在岸边的他,大吼:“跟上,粉佬!”
罗根叹气。她真是心如铁石。他不情愿地将一条颤抖的腿伸进冷水。“来了,”他嘀咕,“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