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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归来 The Hero's Welcome

格洛塔主审官跛行回到阿杜瓦时是个雨天,强劲的海风吹来阴郁连绵的细雨,令摇摇晃晃的跳板、吱嘎作响的码头木板和光秃秃的石地都变得像滑溜的骗子。他舔着牙齿空洞,揉着酸痛大腿,皱起脸走向灰色的码头。一对脸色不善的卫兵靠着十步外一个朽烂的仓库,更远处一群码头工为一堆箱子激烈争吵,一个浑身颤抖的乞丐朝格洛塔走了几步,犹豫一下,又悄悄逃开。

没有平民欢呼?没有花瓣地毯?没有长剑架起的凯旋门?没有尖叫晕厥的少女?一切不出所料,码头的景象和他上次从南方归来有天壤之别。民众不会为失败者欢呼,不管他们战斗有多英勇,牺牲有多壮烈,情势有多惊险。少女会为廉价无聊的胜利泪流满面,却不会为“我尽了力”脸红心跳。恐怕审问长也不会。

一道汹涌的海涛拍在防波堤上,掀起漫天飞沫,打向格洛塔的背。他往前踉跄了几步,冰冷的手沾满冰冷的水,差点滑倒在码头,不得不抓住摇摇欲坠的小屋那湿滑的墙。他抬头发现两个卫兵看着他。

“看什么看?”他咆哮,两人咕哝着转身紧紧衣领。格洛塔也哆嗦着紧紧外套,感觉外套下摆贴紧湿透的大腿。在热带待了数月便忘记寒冷的滋味,人类可真健忘,他皱眉扫视萧索的码头,真健忘啊。

“系好。”弗罗斯特夹着格洛塔的箱子走下跳板,模样兴高采烈。

“你不喜欢热天,对吗?”

刑讯官摇摇沉重的脑袋,在冬日细雨中咧嘴微笑,一头白发被淋得竖起来。塞弗拉紧随其后,眯眼看着天上乌云,在跳板末端顿了顿才踏上坚硬的石地。

“回家好啊。”他说。

我要这么轻松就好了,可惜大祸临头。“审问长阁下召我述职,以我们离开达戈斯卡的方式判断,恐怕这次会晤……不会太愉快。”这算是客气话。“你们最好避几天风头。”

“避几天风头?我起码得找家窑子爽一星期。”

“非常明智。塞弗拉,为免不能再见面,祝你好运。”

刑讯官眼神闪烁,“好的。”格洛塔看着他悠闲地穿过雨帘走向贫民区。这不过是塞弗拉刑讯官的平凡一日,他从不操心将来。难得的天赋。

“你们这悲惨的国家和这里悲惨的天气都见鬼去,”维塔瑞用歌唱般的口音嘀咕,“我得回报苏尔特。”

“巧啊!”格洛塔夸张地大喊,“巧得不能再巧!”他伸出扭曲的胳膊肘,“咱俩正巧同路,手挽手觐见审问长他老人家啰!”

她瞪着他:“走吧。”

你跟审问长至少得再等一个钟头才能要我脑袋。“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手杖尖敲了敲门。无应答。该死。格洛塔的背痛得像去地狱走了一遭,太想坐下了,于是用力敲。门“吱”一声开了条缝。没关。他皱眉推开,发现门框坏了,锁也碎了。砸的。他跛进大厅,里头又冷又空,一件家具都没有。她似乎搬走了,可为什么?格洛塔眼皮直跳。他在南方几乎没想过阿黛丽,太多迫在眉睫的棘手事。我唯一的朋友给我唯一的托付,若她有个三长两短……

格洛塔指向楼梯,维塔瑞点点头,弯腰悄无声息地上去,靴子里滑出一把闪亮匕首;他又指指大厅远端,弗罗斯特便往那边的角落阴影中探查。起居室的门半掩,格洛塔蹒跚过去推开。

阿黛丽坐在窗边,背对他,白裙黑发,跟记忆中一般无二。门链响动时,她稍动了动头。还活着。屋内却大变样,除开她落座的椅子和脚下的木地板,这里空空如也,光秃四壁,甚至连窗帘都没有。

“他妈的没东西了!”她嘶声咆哮。

一目了然。格洛塔皱眉进屋。

“老娘说没东西了!”她站起来,依然背对他,“莫非连这把椅子也要?”她霍地旋身,抄起椅背,高举过头,尖叫着朝他掷来。椅子砸在门边墙上,木头和石膏乱飞,一条椅腿呼啸着擦过格洛塔的脸,摔进角落,其他零件四分五裂地散在墙脚。

“你真客气,”格洛塔咕哝,“我还是站着吧。”

“是你!”

蓬乱头发下,她睁大的眼睛满是惊讶,脸上有种他不熟悉的憔悴和苍白。皱巴巴的裙子在这样的冷天显得太单薄,她用颤抖的双手将之抚平,又徒劳无益地理理油腻的头发,嗤笑出声:“恐怕我现在不宜会客。”

格洛塔听见弗罗斯特沉重地从大厅中走来,站在门口捏紧双拳,他抬起一根手指,“没事,在外面等。”白化人退入门旁阴影,格洛塔跛行经过吱嘎作响的地板。“怎么回事?”

阿黛丽一撇嘴,“我爸似乎没那么清白。他欠了债,我哥刚去安格兰,债主就找上门来。”

“来人是?”

“一个叫法洛的男人。他拿了所有的钱,但还不够,于是又拿了盘子碗碟和我妈的首饰。他给我六星期去弄钱,我只能解雇女仆,变卖所有家当,但也还不够。三天前他们又来了,这回将家里一扫而空,法洛说算我走运,因为他让我留着这身衣服。”

“我明白了。”

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那之后,我一直坐在这里,思考一个无亲无故的年轻妹子上哪儿去弄钱。”她盯着他。“我只想到一个办法。我敢说,若我有那个勇气,现在已经做了。”

格洛塔吸着牙齿空洞:“对你我而言,幸运的是你是个胆小鬼。”他将外套耸下一边肩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抽出胳膊,将手杖交到另一只手,以便脱出外套。该死,我连施舍都施不出个样子。他终于颤抖着把外套捧到她面前,瘸腿有些不稳。

“你确定不比我更需要它?”

“收下。至少我不必再把这该死的东西穿回去。”

他的话让她浮现出淡淡笑容。“谢谢你,”她呢喃着套上外套,“我试过找你,但不知……你在哪……”

“对不起,我现在回来了,你不必再担心任何事。今晚你只能跟我住,我的住处并不宽敞,但可以将就一宿。”等我成为码头边漂浮的尸体,你就能享受宽敞的房子。

“之后呢?”

“明天你回家,家里会恢复如初。”

她瞪着他:“怎么可能?”

“噢,瞧我的吧。现在先让你暖和点。”格洛塔主审官,无亲无故者之友。

她闭上双眼,鼻孔急促地呼吸,身体微微摇晃,好像没力气再站立。人是奇怪的动物,逆境之中尚能坚持,但只要危机过去,所有力气就仿佛瞬间蒸发。格洛塔伸手过去想扶她,但她的眼睛在最后一刻突然睁开,她直直身子,他便放下手。

格洛塔审问官,妹子的救星。他领她穿过门廊,朝破碎的前门而去。“请容我交代手下刑讯官几句。”

“好的。”阿黛丽抬起大大的黑眼睛,眼睛周围都是粉色眼圈,“谢谢你。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个好人。”

格洛塔不得不拼命按捺嗤笑的冲动。我是个好人?我想萨勒姆·鲁斯不同意,哥弗瑞德·霍尔拉赫不同意,库尔特会长不同意,还有科斯腾·唐·乌尔莫斯、维斯布鲁克将军、伊萨克大使、霍克审问官以及上百名被我送到安格兰流放地做苦工的人,还有被我抛弃在达戈斯卡等死的全体军民。只有你阿黛丽·威斯特觉得我好。感觉太奇怪,却不能说是难受。就像又有人把我当人看。可惜来得太晚。

阿黛丽穿着他的黑外套蹒跚出门,他招手示意弗罗斯特。“我有个任务留给你,老朋友,最后一个任务。”格洛塔将手按在白化人沉重的肩上,捏了捏。“你认识一个叫法洛的放债人吗?”

弗罗斯特缓缓点头。

“找到他,给他点颜色。带他来这里,让他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告诉他,所有东西必须原样奉还,而且要比以前更新。给他一天。一天之内做不到,你就逮住他——不管他躲到哪里——开始切肉。听明白了?我要你为我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

弗罗斯特又点点头,粉眼睛在阴暗的门廊中闪烁。

“苏尔特等着我们。”维塔瑞低声说。她站在楼梯上,环抱双臂,戴手套的手软软地悬在栏杆上。

“当然了。”格洛塔痛苦地蹒跚向敞开的门而去,不能让审问长阁下久等。

哒、噔、痛,这是他走路的节奏。先是右脚跟“哒”一声踩下,然后是“噔”一声手杖点在门厅瓷砖上,再是左脚缓慢拖行,熟悉的针扎般的疼痛一路上升到膝盖、臀部、背部。哒、噔、痛。

他从码头走到阿黛丽的房子,又从阿黛丽的房子走到阿金堡,走进审问部,然后爬楼梯。一路跛行,没人扶助。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步都苦着脸,浑身大汗地咕哝咒骂。但我他妈必须坚持。

“你这家伙总爱逞强,是不?”维塔瑞低声说。

“为什么不呢?”他反击,“放心,这很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

“那你干吗回来?干吗不逃跑?”

格洛塔嗤之以鼻:“假使你还没注意到,我可是不太能跑。除了这个,还有好奇心作祟。”好奇审问长为何不把我留下跟其他人一同烂掉。

“好奇害死人。”

“审问长要我三更死,谁敢留我到五更?不管怎样,我宁愿站着死,”脚上突然传来抽痛,“坐着也行。我想跟他当面做个了断。”

“我想这是你的选择。”

“不错。”我的最后一个选择。

他们来到苏尔特的候见厅。他有些惊讶能一路走到这里,还以为审问部里每个戴黑面具的刑讯官见到他都会扑上来,每个穿黑衣服的审问官都会指点着他尖叫。我回来了。沉重的桌椅,沉重的大门两边两名高大刑讯官。一切照旧。

“我是——”

“您是格洛塔主审官。”审问长的私人秘书尊敬地低头,“您可以进去,审问长阁下在等您。”亮光从审问长办公室流泻到狭小的候见厅。

“我在这等。”维塔瑞滑进一把椅子,大咧咧地把一只湿靴子甩到另一只靴子上。

“不用久等。”算是遗言吗?格洛塔朝大门蹒跚而去时心里暗骂,该想些更值得纪念的句子。他在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这才继续跛行前进。

依然是那个通风的圆形大房间,依然是那些黑色家具,明亮的墙上依然挂着阴暗画像,巨大的窗户依然面朝大学和锻造者大厦。桌下没有杀手,门后没有士兵。只有苏尔特坐在桌边,手拿钢笔,沉着镇定地在面前铺开的几张纸上书写。

“格洛塔主审官!”苏尔特抬头,优雅地起身穿过抛光地板朝他走来,白大衣身后飘飞,“很高兴你回来!”审问长的表情明白无误是嘉许赞扬,格洛塔不禁皱眉,这完全出乎意料。

苏尔特伸出手,职位戒指闪着紫光。格洛塔苦着脸,缓缓弯腰亲吻:“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审问长阁下。”说完他费力地直起身。没人在背后给我一刀?苏尔特满脸堆笑地走向橱柜。

“坐,请坐!你可以自便嘛!”

从何时开始?格洛塔呻吟着坐进椅子,特意看了看上头有没毒针。审问长打开橱柜摆弄。取出一把装填好的弩,照我咽喉一箭?审问长取出两个杯子。“我必须祝贺你,”他回头说。

格洛塔眨眨眼,“什么?”

“祝贺你。干得漂亮!”苏尔特咧嘴笑着优雅地将杯子放到圆桌上,轻轻打开瓶塞。我该说什么?说什么?

“审问长阁下……达戈斯卡……我必须坦率承认,我离开时那座城市危在旦夕。它很快就会——”

“它当然会沦陷,”苏尔特戴白手套的手潇洒地一挥,“没有半点生路。我至多不过指望你让古尔库人付出代价!但瞧瞧你干的好事,呃,格洛塔?你干的好事!”

“您是说……您是……满意喽?”他完全糊涂了。

“满意极了!我亲自出马也不会更漂亮!总督的无能及总督之子里通外国,显示出政府机关在危机关头处置无方;埃泽的阴谋暴露了商人阶层心怀鬼胎,揭示了他们的无常与堕落!香料公会已落得布商公会的下场,贸易权收归于我们,两大商会被彻底扫进历史的臭水沟,商人的权势遭到粉碎!在联合王国最不可调和的敌人面前,只有审问部能沉着应对!你真该瞧瞧我把供状拿到议会时莫拉维大法官的表情!”苏尔特倒满格洛塔的玻璃杯。

“乐意之至,审问长阁下,”他呢喃着呷了口酒。照旧是好酒。

“然后他在内阁里,当着国王的面兴风作浪,冲每个人大叫大嚷,说等古尔库人进攻,你绝对坚持不过一星期!”审问长笑得唾沫横飞,“我真希望你在场。我当时说,我相信你会证明他的谬误,我相信。”难得你对我有信心。

苏尔特戴白手套的手一拍桌:“两个月,格洛塔!你守了两个月!你每守一日,莫拉维就越像傻瓜,而我越像英雄……嗯,是我们,”他纠正自己,“我们越像英雄。我天天笑得合不拢嘴!而那些家伙的椅子哪,每天都从莫拉维的方向朝我挪!上周投票增加审问部的权限,结果九对三,九对三!下周会更悬殊!天哪,你怎么做到的?”他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格洛塔。

我卖身给布商公会幕后的银行,换来黑钱贿赂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佣兵,然后谋杀了打着和谈旗帜前来、手无寸铁的大使,还严刑拷问一位侍女,并最终将她烧死。噢,对了,我放走了叛变阴谋的罪魁祸首,并视之为高尚。我怎么做到的?“勤奋。”他喃喃道。

苏尔特眼神闪烁,格洛塔没错过。一丝不耐?一丝怀疑?但转瞬即逝。“勤奋,当然了,”他抬起玻璃杯,“美德之第二,仅次于无情。我喜欢你的做事方式,格洛塔,我一直这么说。”

是吗?格洛塔谦卑地低头。

“维塔瑞的报告里满是钦佩,我尤其欣赏你处理古尔库大使的手段,那一定能抹去傲慢的猪猡皇帝脸上的笑容,即便为时不长。”所以她的确没失信?有意思。“啊,最近真可谓一帆风顺,除了该死的农民捣乱,当然还有安格兰。可惜了兰迪萨。”

“兰迪萨?”格洛塔问。

说起这个,苏尔特有些不快:“你还没听说?这是莫拉维大法官又一个绝妙点子,让王太子去北方带兵,快速积累人气,只需远离战场,轻轻松松收获荣誉。说实话,这点子本身不错,坏就坏在居然把王子送入虎口,全军覆灭。”

“全军覆灭?”

“死了几千人,大多是贵族送来的低劣杂兵,没什么价值。奥斯腾霍姆仍在我军之手,而此次出击并非我的主意,所以总体损失不大。说实话,对你我而言,这说不定是好事。兰迪萨让人难以忍受,我不止一次帮他擦屁股,该死的白痴,从不懂得勒紧裤裆。雷诺特不一样,清醒,理智,还他妈听话。雷诺特是更好的人选,当然,这回不能再让他莫名其妙上战场送死。”苏尔特又吮一口酒,满足地在嘴里漱。

格洛塔清清喉咙。趁他心情好……“我有事禀报,审问长阁下,关于我们在城里抓到的古尔库间谍。她是……”怎么说才不像得了失心疯?

苏尔特又出乎他意料。“我知道,她是个食死徒。”你知道?连这也知道?审问长靠在椅子上摇头,“食人肉,显然是一种在野蛮的南方流传甚广的迷信邪教。你不用担心,有人跟我报告、探讨过了。”

“谁呢?”

审问长脸上闪过一丝滑腻的笑容:“你一定累了,那边天气很伤人,冬天也是又热灰尘又大。去休息吧,这是你应得的,有事我会找你。”苏尔特提笔继续在纸上书写,格洛塔别无他法,只能满腹狐疑地朝大门跛行而去。

“看来你还活着。”回到候见厅时维塔瑞说。

嗯,照旧像是活着。“苏尔特……很满意。”他仍然不敢相信。听起来太奇怪。

“见鬼,他当然满意,我那些美言可不是白搭。”

“哈,”格洛塔皱眉,“我似乎欠你一个道歉。”

“留着吧,屁用没有。下次记得信任我。”

“很公平。”他承认,一边斜眼看她。但你一定是开玩笑。

屋里被上好的家具塞满,单起居室就摆了许多装饰华丽的布面椅、一张古董样式的桌子和一个崭新橱柜,一张联合王国众贵族向哈罗德大王致敬的巨幅画占据整整一面墙,厚实的坎忒地毯铺在地上,显得有些铺张。熊熊炉火在壁炉中燃烧——壁炉两旁有两个古董花瓶——带来亲切暖意。适当的激励足以在一天之内催发大逆转。

“好,”格洛塔环视房间,“态度不错。”

“是,”法洛低声答应,深深鞠躬,双手几乎揉碎了帽子,“是,您说的是,主审官大人,小人尽力而为。大部分家具小人已……卖掉了,所以换了新的,最好的。屋子也装修过。大人您觉得……成吗?”

“我先瞧瞧。你以为呢?”

阿黛丽皱眉瞪着法洛。“凑合吧。”

“明白,”放债人紧张地说,瞟了弗罗斯特一眼,又低头看靴子,“明白!请接受小人最诚挚的歉意!小人不懂事,真的,完全不懂事。主审官大人,小人有眼无珠,小人再也不敢……不敢了。”

“你不该冲我道歉,是不?”

“是,是,明白,”他缓缓转向阿黛丽,“小姐,请接受小人最诚挚的歉意。”

阿黛丽怒视他,噘起嘴唇,什么也没说。

“或许你该求她,”格洛塔建议,“跪下来求她。或许这才合适。”

法洛“扑通”一声跪下,绞着双手。“小姐,请——”

“再低点。”格洛塔命令。

“明白,”他匍匐在地低声说,“请接受小人最诚挚、最谦卑的歉意,小人发自内心地恳——”他刚摸到她裙边,她陡然后退,照他面门飞起一脚。

“啊!”放债人尖叫着滚开,黑血从鼻孔涌出,染红了新地毯。格洛塔皱起眉。出乎意料的狠。

“去你妈的!”第二脚踢在嘴上,放债人猛一歪头,血点飞溅墙壁。阿黛丽的第三脚陷进他肚子,仿佛要把他折成两段。

“狗娘养的杂种,”她大叫,“狗娘养的……”她一脚又一脚地踢,法洛颤抖闷哼呻吟着缩成一团。弗罗斯特从墙边踏前一步,格洛塔竖起手指制止。

“不必,”他低声吩咐,“她有分寸。”

她终于慢下来,格洛塔听见她呼哧喘气,接着她一脚踢他肋下,再一脚踢碎了他鼻梁。她可以考虑朝刑讯官的方向发展。她嘴巴一卷,低头照他脸上吐唾沫,然后虚弱地补上一脚,这才踉跄后退靠到抛光木橱柜上,弯腰大口喘息。

“开心了?”格洛塔问。

她透过纠结发丝抬眼看他:“没有。”

“还不够?”

她低头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法洛,眉头一皱,上前照胸口又一记飞腿,然后晃着身子走开,擦擦流出的鼻涕,抬手一扫头发:“这下差不多。”

“很好。滚,”格洛塔嘶叫,“快滚,蛆虫!”

“是,”法洛血肉模糊的嘴唇念叨着,朝门爬去,弗罗斯特在旁监视,“是!大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前门砰然关闭。

阿黛丽沉重地坐进椅子,手肘靠着膝盖,手掌捧着前额。格洛塔发现她的手微微发抖。我早知道,伤害一个人总是很辛苦,尤其对不常干这事的人。“别太在意,”他安慰,“是他的报应。”

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他:“不,报应还不够。”

她真是不循常理。“继续整他?”

她咽咽口水,缓缓坐回去:“算了算了。”

“听你的。”有权有势就是好。“要不先换衣服?”

她低头一看。“噢,”法洛溅出的血点洒满她膝下的裙子,“我没有——”

“楼上有间屋子都是新衣服,我吩咐过。接下来我会物色一些可靠的佣人。”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我再也不想听见你一个人待在家。”

她无助地耸肩:“我付不起工资。”

“不必担心,包在我身上。”准确地说,是沾了凡特与伯克银行的光。“你什么都不必担心。我答应你哥哥照顾你,我会负起责任。从前的事我非常抱歉,我在南方……有很紧急的任务。对了,你有他消息吗?”

阿黛丽猛地抬头,嘴唇微张:“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她吞吞口水,盯着地板:“柯利姆跟兰迪萨王子一起出征,参加了那场大家都在谈论的战役。许多人做了俘虏,后来被赎回——但他不在其列。他们认为……”她顿了顿,看着裙子上的血,“他们认为他阵亡了。”

“阵亡了?”格洛塔眼皮直跳,膝盖发软,上前一步倒进椅子。他双手也颤抖起来,不得不紧紧交握。死了。每天都有人死。我不久前眼都不眨就送数千人去死。我看着尸堆耸肩。为何这次无法承受?他委实无法承受。

“阵亡了。”他轻声重复。

她慢慢点头,脸陷进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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