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蓝森林
“您不觉得我们正在干天大的蠢事吗?”
埃德蒙·威尔斯和我正计划翻越奥林匹斯东面的城墙，登墙的绳索是临时用床单绑成的。
“知道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采取行动。”他回答我。
途中我咕哝道：“儒勒·凡尔纳告诉我‘千万别去那里’。”
我的三心二意惹恼了老师。
“麦克，你究竟想怎么样?成天无所事事，不断对那山头上的东西做无谓的揣测?”
看他怂恿我违规的坚决态度，我面对的已不再是从前在天使帝国叮咛我要遵守规定的埃德蒙·威尔斯了。
来到墙脚之后，我开始奋力往上爬，手掌痛得像着火一样。事后，我们赶紧把纠结的床单藏在金合欢树林里。
从这里向远方眺望，视线里只有两个明月，还有那雄伟的山头。
奥林匹斯……
我们步行在茂密的草丛里，往东方前进。
越往前走，山坡越陡，树木取代了刚才的草原，数量越来越多，成了一座浓密的森林。坡度缓和下来，我们在树林里的步伐也快了起来。
黄昏的天空中已经是一片牡丹花般的红霞。
前方突然有动静，我们赶紧趴进蕨草丛里。有个人影慢慢靠近，身上穿着白色长袍，是一位实习生。我想起身叫住他，但是埃德蒙·威尔斯拽着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现身，他的谨慎让我不解。只见一个小仙子飞过那人影上头，然后加速朝城内飞去。几秒钟后，一只疾驰的半人马突然蹿出，把那位违规学生给掳走了。
“小仙子负责巡视，半人马负责捉人。”埃德蒙低声说。
半人马抱着我们的同学朝南方去了，我不安地问：“他们会怎么处置他?”
在埃德蒙·威尔斯若有所思的同时，半人马已经消失在远方。埃德蒙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小仙子，也没有半人马。
“学习蒲鲁东计算一下现在的人数，我们已经不是一百四十三位，而是一百四十三减一，成了一百四十二位。”
我们重新上路，贴着树木前进，同时留心头顶上的动静。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四周的声音，但除了枝叶摆动的飒飒声外，什么也没有。来自西方的风慢慢吹起，风势越来越大，灌进长袍里，也摧枯拉朽似的吹袭树林。
我看见远处有一个小仙子试图逆风穿越，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飞离了这股风暴。我猜想这些带着翅膀的小东西一定有个属于它们的村子，说不定是个巨大的鸟巢。我可以想象它们在铺着苔藓、地衣与小枝条的巢穴里，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有马蹄声。一只半人马正在附近巡视，肯定是在寻找别的违规学生。在它嗅着空气的同时，我们小心翼翼地藏进一条沟渠内。半人马的马鬃在风中翻飞，拍打着它的脸。这时它高举前肢，只靠后肢维持平衡，用一只手遮在眉眼上，想要居高临下看个清楚。接着它抓起一根长树枝，抽打着灌木丛，试图把可能藏匿的违规学生给赶出来。不过阵阵狂风还是战胜了半人马的疑心，让它打道回府了。
我们吃力地从沟渠里爬出来。风势渐渐转弱，我却忍不住打起寒战。
“你冷?”埃德蒙·威尔斯问。
“不是。”
“你怕?”
我没回答。
“你在怕那位弒神者?”他追问下去。“不是。”
“那就是怕魔鬼咯?”
“也不是。”
“那你在怕什么?被半人马给捉去?”“我在想……阿弗洛狄忒。”
埃德蒙·威尔斯情深意重地拍拍我的肩膀。“别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狄俄尼索斯表示这里是个终极觉知之地，所以说最好与最坏并存，能同时感受到绝对的恐惧与绝对的欲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魔鬼与爱之女神……”
“麦克，你还是老样子，总忍不住胡思乱想。你连那女人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就已经坠入爱河。文字的魅力，不是吗?‘爱之女神’，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让你心旌摇荡……”
林间的路越来越崎岖，天边的红霞转为紫色，然后是灰色，最后只剩一片海蓝色。云雾缭绕的山峰又闪现新的光芒，仿佛在对我们挑衅。
四周越发昏暗，我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双脚。正当我考虑是不是该放弃的时候，山脚下传来午夜的十二声钟响。
在一片漆黑当中，我看见蕨草丛里有点点微光闪现，是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在我们眼前汇聚成一片发亮的云朵。
埃德蒙·威尔斯伸手捉了一只，握在掌中，萤火虫不仅没有尝试逃脱，还变得更亮了。埃德蒙小心翼翼地将萤火虫放在我的手里。这个小生命竟然能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我十分惊讶。虽然我的双眼已经习惯了周遭的黑暗，但有了萤火虫就等于拥有手电筒。
我们在萤火虫的帮助下继续前进，直到暗处又发出一片光芒。埃德蒙和我赶紧又窝身矮树丛里，目睹眼前令人吃惊的一幕：一群实习生正发出闪电来照明。原来安卡十字架能够发出闪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雅典娜一口咬定是实习生杀了德彪西，因为后者的伤口四周有烧焦的痕迹。或许顶环十字架真的是生命的十字架，但同时也是死亡的十字架。
远方的实习生们发现了我们的踪迹，赶紧把手中的安卡给关了，我们也把萤火虫放在地上。我们看不见他们，他们也见不着我们，但彼此都清楚对方就在大约五十米外的地方。我冒险开口问道：“你们是谁?”
“那你们呢?”反问的是一名女子。
“你们先说。”
接着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你们先开口。”
双方僵持不下，我冷静地提议：“那我们在中间碰头。”
“好!数到三，一、二、三……”
彼此仍旧不动声色。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埃德蒙·威尔斯的《百科》中关于囚徒的矛盾心理的内容。话说这名囚犯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同伙，因此总是先开口栽赃他们，以免被他们出卖。对面传来的男子声音让我很疑惑，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我半信半疑地喊道：“哈兀?”
“麦克!”
我们在黑暗中奔向彼此，摸索着找到对方后，欣喜若狂地拥抱。哈兀，哈兀·拉泽拜，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的拜把兄弟。当年我在巴黎的拉雪兹墓园结识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是他激发了我对探索未知精神领域的兴趣，我也曾和他一起在死者的国度里开疆拓土。哈兀是冥游之旅的始祖，是勇闯冥府的先锋。他举起手中的安卡，并将它指向地下，一束光打在他瘦长的脸上，也照亮了我的脸。
“麦克，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哈兀长长的双臂紧抱着我，身后浮现两个人影。我揉揉眼睛，认出了佛莱迪·梅耶，那位传授我们犹太卡巴拉奥义的犹太盲教士。佛莱迪仍是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他不但是用银色编织绶带引领信众飞翔的先锋，而且总能用简短的谈笑风生化解最让人不安的险境。
“这宇宙可真小!”他大声说，“就连换了星球，还是不免会遇见老朋友……”
佛莱迪用安卡照着地面，我看清了他的脸。
从前双眼失明的他，现在恢复了视力。玛丽莲·梦露急忙来到佛莱迪身旁，这个历久不衰的性感象征在天使帝国期间成了犹太教士的妻子。“因为幽默风趣是伴侣之间最好的黏合剂。”她曾认真地表示。玛丽莲姣好的身材在一袭紧身长袍的衬托下更显诱人，我也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你这小子，”佛莱迪说，“才刚刚重拾肉身，就不择手段地对我老婆动手动脚……”
“雅典娜说这届学生只有法国人，但据我所知，玛丽莲，你是美国人啊……”
佛莱迪解释道，他的妻子有权在美、法两个国籍之间做选择。为了不和丈夫分离，玛丽莲表明自己是法国籍，而且天庭行政单位也予以认可。我想奥林匹斯当局一定有某种非要招收这位来自阿尔萨斯的犹太教士为实习生的理由，所以才会同意破例。不过话说回来，也许当局的国籍认定标准比较宽松，因为玛塔·哈莉和梵高虽然都是死在法国，但两人的原籍其实都是荷兰……
玛丽莲·梦露的明星风采依旧令人倾倒。那尖翘的朝天鼻、长睫毛下的蓝眼睛，以及乳白的肤色……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脆弱、温柔与感伤的气质，令人心生怜悯。
埃德蒙·威尔斯也从暗影中现身。在他和哈兀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不信任，不过当下两人似乎忘记了过去的不愉快。
“爱情为矛，幽默为盾!”玛丽莲高声喊出过去集体行动时的口号。
现场所有人都暂时将小仙子、半人马抛诸脑后，整齐划一地喊出：“爱情为矛，幽默为盾!”
大家的手彼此交叠，这回我们又聚在一起了，这样的感觉真好，共同的回忆一下子又浮现在脑海里。
当我们是天使的时候，曾一同在宇宙中寻找有智慧生物居住的行星，最后找到了“红星”。
我们也曾携手与堕落天使军团对抗，最后靠着“爱情为矛，幽默为盾”的信念，打赢了这一仗。
“在探索亡者国度的时候，我们叫作冥游者。”佛莱迪·梅耶表示，“当我们在天使帝国的时候，就叫作天使游侠。现在来到了诸神的王国，我们必须另外想一个名称。”
“那就叫‘神游者’好了，因为我们现在是神界的探险者。”我说。
“赞成!”大家异口同声表示。
哈兀教我使用安卡十字架，要制造闪光时，只需要将旋钮对准字母D，然后按下按钮就行了。我在射出的光束中，发现他们三个全身上下都沾着泥泞。
“我们在一片隐秘的树林后，挨着城墙挖了一条地道，”佛莱迪解释道，“三个人手脚快些。”
“那我们就一起上路吧!”埃德蒙·威尔斯提议。
我们一行五人穿梭在森林中，傍着山沟，顺着小径，在越过一片荆棘后，抵达一个奇特的地点。
这里是一座河谷，中央蜿蜒着一条数十米宽的蓝色河川。在漆黑的环境下散发着光芒的河流，犹如一座内置照明设备的巨大游泳池。河水其实是混浊的，不过可以看见河底有夜光虫，也就是水生的萤火虫，是它们照亮了流水。
我从未见过如此深浓的蓝色。
(1) 法国小说家，创作题材以科幻与冒险为主，著名作品包括《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游地球》等。
(2) 地狱看门犬，拥有三个头颅。
(3) 法国舞台剧女演员，被公认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悲剧女演员。
(4) 法国女演员，一九六○年以《金屋泪》成为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法国女星。
(5) 荷兰籍舞娘，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间谍罪名遭法国枪毙。
(6) 法国电影导演，以擅长制作电影特效闻名。晚年债台高筑，大部分作品被变卖或销毁。
(7) 法国工程师与实业家，以建造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与纽约的自由女神像闻名。
(8) 法国社会主义者和经济社会学家，以无政府主义者自居的第一人，生前与卡尔·马克思往来密切。
(9) 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