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蓝之卷
22 蓝河蓝色。
那深郁的流水令我们站在河畔凝视良久。萤火虫在河面上盘旋，为眼前壮丽的一幕平添光芒。
风势平息下来，四周看不到半人马的踪影。假使它们都睡了，会采取什么睡姿呢?像马匹般站立着垂首而眠，还是像人一样采用侧躺的姿势?
下方山谷传来代表凌晨一点的单声钟响，这时远方出现了一道强烈的光芒，让大伙儿吓了一跳。涌现的光辉穿透云霭，远比从山顶上不时传来的光源来得耀眼。凌晨一点竟有曙光乍现，我这才明白原来是第二个太阳准备升起。它上升的高度不及第一个太阳，因此远处仍是红霞一片。
原本一路相随的萤火虫无用武之地了，纷纷飞离我们。宝蓝色的河水转为浅紫色，沿岸衬着白沙与嫩绿色的森林。
我们沿着河岸寻找可以涉水而过的浅滩，但一阵急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同时也令玛丽莲·梦露想起自己拍摄电影《飞瀑欲潮》时的情景。我们无法涉水渡河，不过下游水势虽然仍旧湍急，但似乎不会把人给冲走，应该冒险泳渡，还是继续寻找浅滩?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大伙儿迟疑的思绪，朝着大伙儿藏身的树丛快步走来。对方是一位落单的实习生，此时哈兀突然一跃而起：“爸!”
对这意料之外的父子重逢，方西斯·拉泽拜似乎并不像儿子那么激动。
“哈兀，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就是认定我无法成为神祇，对吧?”
一本书从他父亲的长袍里掉出来，哈兀急忙捡起。
方西斯·拉泽拜表示自己在地球上完成《死神，这个陌生人》之后，仍持续在这里创作名为《神话》的新书。他在书中记下脑海里有关希腊哲学与神话的学问，这些也是他前世致力散播的知识。方西斯希望通过岛上的见闻，自己的百页书稿能够更臻完善。
埃德蒙·威尔斯十分感兴趣，表示自己也在进行科普百科的编写工作。他相信方西斯·拉泽拜对神话的着墨肯定比自己更详尽，如果能将其转载在书中，他会非常高兴。
但是方西斯向后退了几步。
“让别人擅自转录我研究的心血?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知识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埃德蒙说，“每个人都有权获得知识。再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目前已知的希腊神话主要来自赫西俄德的作品。我们并未虚构，也没创作，只不过是针对既有的知识以个人方式加以重述而已。”
方西斯沉默不语，对埃德蒙的这番话无动于衷。
“希腊神话并不是你发明的，拉泽拜先生，就像量子力学也不是我发明的一样。这些知识不是个人专属的资产，我们的著作只不过是传播知识的媒介，就好比捆绑花束的一条缎带。”
方西斯·拉泽拜突然涨红了脸。
“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我从不把牙刷借给别人，不允许别人动我盘里的饭菜，我不认为成神后就需要改变自己的习惯。没有必要的掺杂混合，只会混淆视听，模糊焦点，我想你我就好好留着各自的‘花束’吧!”
“可是爸——”哈兀插嘴。
“你给我闭嘴，你懂什么?”方西斯·拉泽拜打断儿子。
“可是——”
“哈兀，你这个可怜虫，只知道唉声叹气、自怨自艾，跟你妈一个可怜相，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我的影子底下。当初我一走了之时，我就知道你们母子只有靠我才活得下去。”
“可是爸……你遗弃了我们。”
方西斯挺直身子，打量着面前缩成一团的亲生儿子。
“我离开，是要迫使你们发现自己的天赋。肌肉不去锻炼就会萎缩，而胆识是肌肉，独立是肌肉，抱负更是肌肉。”
哈兀辩解道：“爸，你曾告诉我：‘听我的话，做个自由自在的人。’但这两者根本自相矛盾。”
“我死后一直在注意你，你成天闲混，不知进取，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爸爸，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哈兀反驳道，“是我开启了冥游之旅，而且我还发现了红星。”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方西斯说，“你总是无法独当一面。我问你，跟你做伴的都是些什么人?比你更胆小、更拿不定主意的人。如果你当初是一个人，就可以走得更快，爬得更高，飞得更远。没有他们，你早就是个实至名归的英雄了。”
“一个早逝的英雄。”哈兀叹气道。
方西斯耸耸肩。
他们的家务事实在没有让旁人置喙的余地，虽然我在好友眼里察觉到了一丝从前会令我十分忧心的目光。
“你的勇敢无畏、你的牺牲奉献，就是靠……自杀来证明。”哈兀继续说。
“没错!”他的父亲表示，“自我了断是为了能够探索新的疆土，也就是亡者的国度，好为你铺路。我总是在试探、嘲弄神祇，挑战命运，而你只知道权衡利弊得失，犹豫再三之后才敢采取行动。”
方西斯·拉泽拜似乎厌倦了无谓的争辩，话刚说完就脱光了身上的衣物，将长袍与书本扔在草丛里。全身赤裸的他纵身跳入河里，完全无视冰冷湍急的水流，以标准的自由式游离岸边。到达河中央的时候，他回头看着我们：“你看吧!哈兀，你只知道犹豫，等待别人先行动才敢跟着做，但生命就是要先干了再说。”
我们的确准备跟在这位胆识过人的先锋之后采取相同的行动，不过玛丽莲阻止了我们。有一群生物浮出了水面，是人鱼。它们的上半身是少女的模样，下身却是带有背鳍与腹鳍的长鱼尾。
那蓝灰色的鱼鳞熠熠生辉，像是无数亮片。
“爸，小心!”哈兀大叫。
这位退休教授充耳不闻，依旧卖力地游着。当他知道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他加速前进，但他还没来得及抵达对岸，人鱼就捉住了他的小腿，一把拖入河底。哈兀要下水营救，佛莱迪·梅耶抱住了他。
“放开我!”哈兀高喊，挣扎着想要脱身。
眼看佛莱迪就要拉不住了，我明白是出手的时候了。我顺手拾起一块石头，往好友的头部砸去。我才刚与哈兀重逢，不能就这样失去他。有一瞬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接着就一路滚落到沙滩上。
他的父亲在河中最后一次挥舞着手臂，随即完全失去踪影。
一只半人马肯定是听见了我们的呼喊声，快步朝我们靠近。佛莱迪和我分别抬起哈兀的双脚与肩膀，将他带往我们藏身的矮树丛。半人马从我们面前经过，对着地上的足迹又看又嗅，同时抽打着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枝，然后才渐渐远离。
河面上浮出人鱼姣好的面貌，口中还吟唱着动人旋律，引诱我们投入它们的怀抱。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想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埃德蒙·威尔斯皱着眉说道。
匆忙之间，我捡起名叫《神话》的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