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星期六：克洛诺斯授课
早上八点，钟声响起。昨晚我就睡在忘记关上的电视机前，身上仍是那一袭沾有污泥的长衫。我起身沐浴更衣。
今天是星期六，萨图恩之日，萨图恩是希腊神祇克洛诺斯的罗马名字。
学校并没有准备早餐。奥林匹斯街道冷清，还有几团未散去的晨雾，沾了晨露的花草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半人马、森驼和小仙子茫然若失，似乎度过了一个极不安稳的夜。身上一袭薄衫让人觉得有些凉意，一群同学已经聚集在苹果树下，只见他们跺着脚来暖和身子。来到这里的头几天，我大概是太在意法国历史上的那些名人了，所以才没留意天使帝国的朋友。哈兀也是如此，初来乍到的新鲜感竟让他没发现自己的父亲也在班上……今天，我一眼就找到了那群冥游伙伴。大家都到了，唯独没见到哈兀。
“哈兀他人呢?”
玛丽莲和佛莱迪摇摇头，埃德蒙则表示他应该不久就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出现。果然，四面八方都是迟到的学生急切地往这里跑来。
当下的气氛让我想起小时候每个新学期的开始，一群小学生守候在校门口，猜想着班导师会是什么模样。
哈兀终于出现，头上扎着绷带。他刻意避开我们，甚至对我们的招呼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和新同学聊天。
“我等得不耐烦了，”玛丽莲表示，“这里冷得让我起鸡皮疙瘩。”
佛莱迪环抱着玛丽莲的双肩为她取暖，后者小鸟依人地靠着他。
玛塔·哈莉向我们走来。
“听说又有人不见了，点名的时候少了两个学生，现在我们只剩下一百四十人。”
“他们准备把我们一个个杀光。”蒲鲁东叫嚷道，“这里才不是什么学校，而是屠宰场。德彪西是第一个，然后轮到其他人，我们谁都逃不了。”
“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斜视的路西安·杜沛问。
“也许是在森林里迷了路。”我支吾地表示。
“你是说他们趁着黑夜偷溜出去了?”他惊讶地反问。
“也许他们自愿降级，回到天使帝国去。”我这么回答他。
“雅典娜说过，她绝对会严惩弒神的凶手。”玛丽莲提醒道。
“在我眼中，奥林匹斯诸神都很残暴，今天授课的克洛诺斯还曾生吞自己的亲骨肉。”
女神欧诺弥亚仍是一身橘黄色长袍，仪容依旧无可挑剔。她要所有人跟随她往南方大道去。
一个学生队伍跟在她后头，我借机靠近哈兀。
“我伤害你是为了救你。我知道你想救你的父亲，但是你的牺牲肯定无济于事。”
他狠狠地瞪着我，我晓得现在谈谅解与宽恕，还言之过早。
克洛诺斯的神殿位于大道右手边，像教堂一样有一座钟楼，里头传来激越嘹亮的钟声，提醒上课的时间到了。
神殿大门敞开，欧诺弥亚吩咐大家坐在木头长凳上。前方讲台上摆了一张书桌，桌旁立着一个一米高的托台，托台支架底部有两个置物格和一个抽屉，最后方则是黑板。
哈兀刻意挑了个远离我的位子坐下。
我环顾四周，发现墙边的架子上杂乱无章地摆着各式各样的闹钟、手表、挂钟、布谷鸟报时钟、沙漏、漏壶、日晷等计时用具，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收藏品，也有塑料制成的廉价货色。现场嘀嗒声此起彼落。
大家窃窃私语地等待着，直到最前端的门扉打开，一位身高两米有余、脸上布满青筋的老者走进教室。
老人一出现，现场计时的嘀嗒声立刻停止。他捂着嘴干咳两声，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奥林匹斯的神都爱猜谜，”他说，“所以我先出个题。
“它侵吞一切，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它啃铁噬钢，令顽石成灰;它让王者衰亡、城市倾圮，连雄伟的高山也被它夷为平地。请问它是谁?”
他沉默地看着大家，然后无奈地坐下。
“没有人晓得?”
现场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叹气般地说：“时间。”
他起身在黑板上写下“克洛诺斯”。
“我叫克洛诺斯，时间之神。”
他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衫，实在看不出属于时间之神的威仪。那一袭夜空蓝长袍上看似星罗棋布的苍穹，其实是遍布的破洞，令人不忍直视地垂挂在他身上。
“我是你们第一堂课的老师，但不是你们的第一位老师，”他强调说，“而是第零位老师。我将教授你们如何创造时间并占有时间。你们要知道，我可比其他神早一步出现，而且是宙斯的父亲。”
我在方西斯·拉泽拜的著作中读到过有关他的内容，一时全浮现脑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神祇是泰坦巨神中的老幺，阉割生父夺取了王位，后来还生吞骨肉，以免被自己的子嗣推翻。
“第一点，认识你们手边的工具。”他同时在黑板上写下“神器”，然后问，“谁能告诉我，你们身为天使的时候拥有的五种力量?”
大家争先恐后地举手，克洛诺斯指着一位带着酒窝的棕发女孩，后者乖巧地念道：“托梦、第六感、征兆、灵媒、猫。”
“非常好，这位小姐。各位仍然可以继续使用这些干预途径，除此之外，你们还拥有一样神祇专属的工具——安卡。”
他从长袍中取出一个顶环十字架，尺寸比我们的大。
“现在让我们一起来认识安卡。上头有三个黑色按钮，分别标示有A、D、N三个白色字母。我先说D。D钮能释放闪电，它代表了分裂、切割、毁灭和解离。通过D钮，你们可以向自己主宰的子民发出暴风雨的轰隆声，引发火灾，甚至杀人，请谨慎使用。即使是在奥林匹斯，D钮也能够致死，因此一律禁止将安卡对着别的同学、神老师、神话怪物或其他任何生物。凡是滥用这个武器的人，都会受到惩罚。我知道已经发生了一个实习生遭到同学杀害的事件。”
克洛诺斯冷冷地表示：“这位弒神者还真没有闲着。”此刻我突然觉得他在看我，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接着他又看向全班同学，继续说下去：“记得在上课前为自己的安卡充电。每个人的房里都有一个充电座，把它放上去就行了，其实就跟手机差不多，在座的现代人应该都明白。”
话一说完，老师就扯着他右手边的一根绳索。
在当当的钟声里，教室走进一个老态龙钟的巨人，他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直径有三米的巨大球体。他可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成功地将那个盖着布的圆球带进门里。
“还不早点儿敲钟，”巨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道，“我就快挺不住了。”
“我向各位介绍阿特拉斯，大家可以鼓掌来为他加油。”
教室里响起掌声。
阿特拉斯气喘如牛，举步维艰地向托台走去。与其说是将圆球给摆上去，倒不如说他是将圆球给扔在上头。接着阿特拉斯取出一条特大号手帕，拭去额前的汗珠。
“我真的不骗你们，这有好几吨重啊!”
“下去歇着吧!”克洛诺斯同情地表示，“待会儿就会好些了。”
“不会，才不会好呢!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工作环境，从来就没人体谅我的辛苦。不派给我助手，至少也给我一辆手推车吧!”
“这个晚点儿再说，”克洛诺斯缓颊道，“现在这个时间和场合，并不适合谈这些。”
阿特拉斯朝着台下的学生撇撇嘴，喘息声可比雷鸣，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克洛诺斯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讲课。
“成为神，就代表着从微观世界迈入宏观世界。在天使帝国的时候，你们每个人都必须亲自照顾三位凡人，从他们出生到死亡为止，这段时间很少会超过一百年。现在你们的神职则关系到人口上千上万的族群，甚至可以高达数百万，而且时间横跨数千年。”
我侧耳倾听，仔细推敲每个字眼。
克洛诺斯揭开保护罩，一颗水晶球呈现在大家眼前。球体内部有一颗行星，以悬浮之姿出现，其表面几乎就要与水晶球内壁相接了。
“大家靠上来。”
在所有人往前聚集的同时，老师将灯光熄灭，好让大家能更仔细地观察这颗行星。此刻它兀自散发着光芒。
“你们安卡的手柄上配备有放大镜，将它贴在水晶球上，接着转动也可以用来切换电视频道的N钮，如此就可以就近观察你们感兴趣的地点。”
我举手发问：“请问A钮的作用是什么?”
克洛诺斯对我的问题置若罔闻，只顾着要大家测试新功能。大家垫起椅子，以便靠近球体上回归线的位置，将一只眼睛凑在安卡放大镜上，仔细观察行星表面。
“请问这颗行星确实存在于这颗水晶球当中吗?”乔治·梅里爱问。
“问得好，不过答案是否定的。水晶球只是屏幕而已，呈现在你们眼前的内部影像，其实只是这颗行星的立体投影，有点儿像是所谓的全息图。”
“那星球是如何发光的呢?”另一位学生发问。
“反射星系中太阳所发出的光芒。虽然各位看到的只是实况转播，不过你们的任何干预行径都会直接造成影响。”
“请问这颗行星究竟在什么地方?”古斯塔夫·埃菲尔问。
“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你们不需要知道，它的位置跟你们接下来要进行的操作无关。”
我透过放大镜看见星球表面是一片黑色汪洋，上头有细如白线的浪头流动。顺着浪头，我观察到有数块海岸线破碎的大陆，陆地上有沙滩、平原、森林、偶有白雪覆盖的山脉、山谷、荒漠、河川与溪流。我转动安卡的N钮拉近焦距，看见有乡镇、村庄、城市，还有道路及房舍，简直就是一个袖珍的大千世界。
我持续转动N钮，眼前随即出现牲畜与农田，还有道路上壅塞的车阵，以及在都市要道上熙来攘往的小小人群。城市仿佛会呼吸吐纳，排出阵阵烟雾，点着成千上万盏微小的灯火。
但是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此时克洛诺斯已经备好耳机，发派下去，告诉大家安卡上的耳机孔位置。我觉得耳机似乎连接有导向式麦克风，因为无论我把放大镜对准何处，耳机里都能传来该处的声音。
我把注意力放在群众里的两个小人身上，他们所说的语言我立刻就听懂了，所以某处应该还设有自动传译装置。两人正在抱怨天气有点儿“不正常”，不远处的教堂里则有一群人在感叹“神抛弃了我们”。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忙着移动放大镜，对此感到新奇不已，这让我回想起自己担任天使时守候在水晶球前掌握凡人客户的遭遇。现在的我就像是电影导演，任意转换视角来捕捉每一个画面。有些同学踮起脚来，以便观察北半球，有的则蹲在地上观测南半球。在耳机与安卡的衬托下，大家就像是医师在会诊一颗巨大的肿瘤。
我们根本不把任何隔间和墙壁放在眼里，甚至可以穿透屋顶，将屋内居民的私生活尽收眼底。行星的阴暗部分代表黑夜，之中有人鼾声大作，有人做爱，有的辗转难眠，有的起身到阳台抽烟，顺便为天竺葵浇水。随处可见依旧开着的电视机。
行星的其他部分则是早晨，小小人儿起床、盥洗、穿衣，早餐在匆忙间囫囵下肚，有的准备上学去，有的则匆忙赶往工厂或办公室。
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人人心浮气躁。汽车在壅塞的车龙里频按喇叭，行人则在地铁出入口推挤磨蹭。时间飞快流逝，黑夜随之降临，万家灯火与路灯同时点亮，电视机也打开了。
刚好是播送晚间新闻的时刻，我很想知道记者在播报什么内容。在某个山区内，有一群人高举着武器，他们嘶吼、奔跑、打斗，然后彼此开火，痛苦哀号，倒地死亡。
战争绝对是诸神眼中的好戏，因为大多数同学都将放大镜瞄准在战场上。不久，大家开始关切这些交战分子的一举一动，完全不问他们究竟是为何而战、为谁而战。有的同学甚至打赌身手矫健的深绿军最终会打败浅绿军，赢得胜利。城市里也有死伤：一群人正聚集在戏院门口准备观赏一出浪漫喜剧，突然，戏院大楼发生爆炸，民众在惊叫声中四散奔逃，救护车警笛大作，迅速来到现场。人行道和马路上散落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受到惊吓的男女们紧张地搓着手，不是哭泣就是呻吟。
接着，救护人员将尸体抬走，街道恢复整洁，人们重拾生活步调，回到各自的活动领域，就好像蚁窝被小孩踹了一脚后，蚂蚁们又重新步上正轨一样。
在钟声响起，克洛诺斯开灯的时候，大家都吓了一跳。所有人呆立在原地，搓揉着眼睛，仿佛刚从一个深沉的梦境醒来。有一瞬间，我们似乎真和这些人在一块儿。大家摘下耳机，把放大镜收好。
“别被那些人类活动给吓着了。”时间之神表示，“你们必须从根本上去了解人性，明白他们的渴求、希望，不要被表面的举动给蒙蔽了。”
克洛诺斯从托台下方取出一座笨重复杂的大钟。
“有没有人特别留意这颗星球上的日期?”
刚才回答出天使的五种力量的棕发女孩又举起手来。
“他们生活在二○三五年。”她说。
“是‘他们的’二○三五年。”克洛诺斯强调，“事实上，这些人所在的年代是宇宙大爆炸后的一百五十亿年、这颗行星诞生后的五十亿年、星球第一位人类出现后的三百万年，以及第一座城邦建立后的六千年。但是，为了避免在示范教学中造成混淆，我们还是沿用他们的年代。”
克洛诺斯拨动齿轮，数字2035出现在大时钟顶端的显示板中。
“这行星有点儿像我们的地球。”有位同学低声说道。
老师点点头。“创造一个生物能够生存繁衍的世界，方法也不过就那几套。”
他后来补充的一句话，让大家松了一口气。他说：“但这并不是你们的地球，有人看出来哪里不同吗?”
大家争先恐后地回答。
“穿着，他们穿的衣服都很古怪。”
“食物，有些怪异的料理我认不出来。”
“宗教，地球上没有这些宗教符号，而且他们的教堂也跟我们的不同。”
“这颗星球上的大陆是七块，不是五块，而且分布的位置也不一样。”
“他们的汽车比较宽敞。”
克洛诺斯对台下频频点头，他补充道：“这颗行星比地球还大，而且季节更加分明：夏天酷热，冬季严寒。全球人口总数达八十亿。”老师边说，边写在黑板上。“诸神会用专门的称呼来识别每颗行星，这颗行星被称为‘十七号地球’。‘地球’是因为无论是重力、气候还是化学等方面，它都和各位来自的行星同属一类;‘十七’是因为它是第十七届学生的成果。”
“这样的话，你们如何称呼我们来自的地球?”埃德蒙·威尔斯问。
“一号地球。”
我们对自己来自最初的那颗地球，不约而同地感到骄傲。它才是原作，其他都不过是东施效颦的赝品。
“十七号地球的确是你们一号地球的仿制品，我们创造它的用意是让诸神从事各项练习。它可以说是一颗‘草稿行星’，顾名思义，也就是专门用来进行各种尝试和实验的星球……”
这个构想令我跃跃欲试。
“我接下来要示范一项其他神老师都无法办到的技艺。”
时间之神面露得意，心满意足地将那座古怪大钟放在一盏吊灯的直射光源下。由于是透明材质，时钟内部或带有锯齿，或光滑平整的齿轮构造显露无遗，其中夹杂了输送有色液体的管线。在这错综复杂的构造中心，有一面带着两根指针的圆形大钟盘，最顶端则是一面标示着2035的数字显示板。
克洛诺斯小心翼翼地掀开保护钟盘的玻璃钟壳，接着用指尖将长针往前拨。我的眼角余光扫过十七号地球，发现地表的汽车瞬间变成高速跑车，人们开始加速狂奔。
大家再次拿起安卡，观察行星上的变化。光明、黑暗，白昼、黑夜，时间的高速变换让人觉得整个星球闪烁不停，显示板上的数字也不断向前推移：2036、2037、2038、2039……
克洛诺斯觉得时间流逝得不够快，于是转而拨弄短针。接下来的时间不再是逐年往前，而是以十年为单位前进。十七号地球停止闪烁，似乎毫无动静，但地表不断有高楼筑起，然后消失，被更高的大楼取而代之。蜿蜒曲折的道路开始拓宽，线道不断增加，而且有各式各样的飞行工具浮现天际。
接着，城市停止扩张，飞行工具也逐渐减少，终至完全消失。高速公路又变回了小径……
2060、2070、2080、2090……我很希望克洛诺斯先暂停一下，好让我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他仍持续拨动指针。
2160、2170、2180、2190……最后克洛诺斯将时间停在二二二二年。
“大家看仔细了，”他吩咐道，“看清楚在大约两百年之后，这颗行星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熄灭灯光，我们重新戴上耳机。
冒着烟雾、灯火通明的城市已不复见，没有汽车，也没有黑夜里的灯火，只见几个居无定所的部落，带着防御的矛与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