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凡人：十岁
我坐在电视机前，内心仍非常激动，并不适合立刻就寝。经历了今晚的波折后，我的身体需要平静，但是思绪仍在沸腾。
第一台的恩美已经十岁了，她一个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做白日梦，其他同学则在玩跳绳游戏。突然有个女孩跑到恩美面前，开口就说：“臭韩国人。”
莫名其妙的举动令恩美感到惊讶、不知所措，她真想给那女孩一巴掌，但对方早已鄙笑着跑远了。全班都在嘲笑她的迟钝，其中有些人齐声高喊：“臭韩国人!”上课的钟声传来，结束了下课时间，也打断了这一幕。
恩美哭着回到教室里，女老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恩美邻座的女生说大家骂她是臭韩国人。老师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她看着恩美，欲言又止。恩美的啜泣声越来越大，老师要她冷静下来，不然她就必须离开教室。恩美想压抑哭声，但做不到，于是老师命令她离开教室，以免影响上课，等到她不哭了再进教室。恩美走出教室，直接回到家中，倒在床上大哭。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没事，”恩美说，“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别管我。”
恩美拒绝午餐，什么都不肯吃。一直到黄昏时分，母亲为她送上一杯水，她才同意告诉母亲事情的原委。
“有一个女生，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女生，说我是臭韩国人。”
“妈妈知道了，那你后来是怎么做的?”
“我想要给她一巴掌，可是她跑得比我快。后来老师叫我出去，因为我妨碍到了其他同学。”
母亲将恩美抱在怀里。
“妈妈早就应该告诉你……我们这些生活在日本的韩国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遭受这样的侮辱。”
“为什么?”
“我们尝尽了日本人的苦头。他们侵略我们的国家，杀害了我们的许多同胞，他们践踏、破坏我们神圣的庙宇，而且强迫我们忘记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他们……妈妈将来再仔细说给你听。”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住在日本?为什么不回韩国?”
“这故事说来话长。很久以前，日本人把你的外婆以及其他韩国女人强行带到日本，现在她们……你年纪还小，不会懂的。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明白一切。”
恩美盯着水杯，两眼发呆。
“那我明天要怎么到学校去?大家都看到我丢脸了。”
母亲温柔地亲吻她。
“你一定要去上学，小亲亲，如果你不去就是他们赢了。你要学会忍耐，就像妈妈也曾经忍耐一样。千万不要放弃，外婆吃过更多苦，她都没有放弃。凡是打不倒你的，必将使你成长。在学校获得好成绩，就是你雪耻的最好方式，让其他人明白你真正的价值。”
恩美在母亲深邃的眼眸里看见了她曾经历和克服的苦痛。
“妈妈，为什么日本人这么讨厌我们?”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刽子手永远憎恶他们刀下的牺牲品，尤其是当受害者宽恕了自己时。”
“妈妈，告诉我，外婆发生了什么事?”
恩美的母亲踌躇再三，才终于决定坦白：“妈妈刚才说过，一九一○年到一九四五年间，韩国被日本人占领。在这三十五年当中，日本人用尽各种手段，想要韩国人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们强押走最漂亮的女孩子来讨日本大兵的欢心。在日本壮盛的军容背后，有成千上万名韩国女囚专门为他们提供‘娱乐’。”
刚才一直想知道故事真相的恩美现在反而捂着耳朵，不愿听见母亲那激动、颤抖的声音。
“你的外婆就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日本人杀光了村子里的男人，掳走了所有的女人。战败后，日本人还将这些女人带回日本，让她们在当地被视为……奴隶。”
“她们为什么不反抗?既然战争已经结束了，而且日本战败了。”
母亲哀叹一声，搓着双手。
“几年前，这些滞留日本的韩国女人决定出面，走上街头，要求日本社会诚实面对历史，并赔偿她们。当时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日本人对她们吐口水，种族对立的紧张情势到达顶点。”
“那爸爸呢?”
“你爸爸是日本人，他为了证明自己跟其他同胞不一样，决定不顾让家人蒙羞的风险，把妈妈娶进门。爸爸当时非常勇敢，他非常爱妈妈，而且妈妈也很爱他。”
当下，往事历历在目，恩美的母亲突然沉默了。
接着她握住恩美的手，继续说：“听我说，小亲亲，对我们这群寄人篱下的韩国女人来说，遇到的阻碍自然比其他人多。咬紧牙关，不要让他们取笑你受苦的模样。明天到学校去的时候，你要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如果大家辱骂你，千万别哭，不要便宜了这些人，他们之后就会觉得自讨没趣。沉着忍耐，在班上争取取得好成绩，这就是回应他们最好的方式。”
接下来的一整个晚上，恩美沉溺在一个非常暴力的电玩游戏里。隔天到了学校，她对所有的嘲笑满不在乎，对“臭韩国人”充耳不闻，只要有人吐口水，她就别过头去，而且后来她在班上的成绩也越来越出色。
对于我这个韩国迷来说，刚才的这一番话确实让人感到晴天霹雳。
尽管在历史教材中并没有记载这些事情，但我多少听说过。从一位旅居日本的韩国女子口中亲耳听到这番话，我立刻被拉回到过去的凡人生活，想起那趟韩国之旅。
我关上电视，决定暂时不去关心戴廷和夸西夸西的现况。
我闷闷不乐地上床合眼。这名十岁小女孩遭遇的烦恼完全将我身为实习生的欣喜之情一笔勾销。她母亲的一句话仍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我们这群受害者注定要对自己在刽子手内心引发的不快感到歉疚。”